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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浮生

作者:何夕
「你指什麼?」灰灰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
「地球誕生了四十六億年,地球生命歷史三十八億年,智能歷史兩百萬年,人類文明歷史三萬年。可是——」鶯鶯甩了甩頭,「如果某個外來觀察者看到眼前這幅景象,它會知道曾經的這些嗎?不,它不會知道。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無論細菌或爬蟲,無論傾軋或相扶,無論美好或邪惡,無論陰謀和愛情……全部都消失了,再無絲毫痕迹。」
「你……好嗎?」灰灰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麼,你找到了嗎?」鶯鶯突然問道。
灰灰瞄了眼自己越發鮮紅的身軀,突然想起一萬年前的那場相遇,早已古井無波的心中掀起陣陣狂瀾,不過他的語氣還算平靜,「如果保持現在這樣的低速態,我在正世界還有一天半時間吧。」
「我們該走了。」鶯鶯突然說了一句。
灰灰的老師敖敖是第一個揭示永恆的秘密的人。在他之前,人們以為永恆只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幻。太陽升起來就會落下,時間一去不復返。再堅硬的石頭也會風化,直到成為一堆細沙,所有的粒子都會衰變,哪怕是半衰期超過三十億年的質子。再曲折的故事只要開始了,就只能朝著結束的方向奔去。但是這一切都由敖敖而改變了,因為他發現了負世界。敖敖證明了那些人們以為逝去了的東西其實只是換了另外的方式存在,正世界每一份失去的秩序都在負世界里得到相等的補償,反過來的情形也是一樣。敖敖的方程式證明宇宙是兩個此消彼長、相互嵌套的理想彈簧,自洪荒時便相擁相抱直至永恆。
灰灰的飛馳實際上剛剛開始便停了下來,準確地講,這段時間的長度其實是零,但對別的事物來說這可能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在飛馳的剎那裡,灰灰以光的速度存在著,時間、空間對他來說都如白駒過隙般毫無意義。
「艾艾雖然一直同我父親爭論不休,但我父親肯定是他最敬仰的人。而且……」
鶯鶯露出慘淡的笑容,「你看那裡,對,就是月球。月球上的每塊岩石都至少有四十億年的歷史了,它們一直存在著。還有微波背景輻射,它們已經存在了一百三十七億年。」
鶯鶯下意識地點了下頭。灰灰說得不錯,布朗蟲的自我複製遵循指數規律,起初極慢而後會越來越快,直至耗光周邊資源。就像印度傳說里的那個著名的棋盤麥粒問題,放滿前二十個格子總共只消耗了一袋小麥,但接下來卻需要天文數字的小麥才能填滿其餘的四十四個格子。
鶯鶯掃視著灰灰手中的那團銀色物質,心中不禁想到那也許曾是敖敖手模的一部分。納米機器很普通,但布朗蟲卻是其中最為奇特的一種,因為它實際上是種能源機器。1827年,英國植物學家R·布朗觀察到花粉顆粒在水溶液中永不停止地運動。按照愛因斯坦等人的解釋,這是由於水分子一刻不停地撞擊水中物體,當物體較大時,來自各個方向的撞擊因為概率而平衡,但對於花粉尺度的微小物體,各個方向的撞擊無法平衡,於是花粉將在溶液中表現為無規則的運動。水溶液只是一個特例,實際上,只要有任意分子存在,只要溫度還在絕對零度之上,布朗運動就永遠不會停止。雖然這種運動在單個花粉層面非常明顯,但無數花粉的運動疊加后將相互抵消,所以無法加以利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只將布朗運動當作解釋分子運動的素材,但當納米技術獲得突破后,一切變得不同了。納米是十億分之一米,花粉直徑是這個數字的一千至一萬倍。布朗蟲體積同花粉近似,實際上每個布朗蟲就是一個微型能源站,能夠不斷收集自身作布朗運動時的微小動能。獲得的能量可以輸送到外界,而如果周邊環境能夠提供必要的物質,布朗蟲甚至可以複製出新的同類。這聽起來似乎違背了熱力學第二定律,但從敖敖發現負世界那一刻起,許多定律便被修正了。人類之所以發現熱力學第二定律,不過是因為人類正好生活在一個膨脹的宇宙里。而對於一個正在坍縮的宇宙來說,其本身就是一個顛倒的熱力學第二定律。
這時一顆很小的彗星從鶯鶯面前劃過,它看上去行動遲緩,只是因為此刻它正好和鶯鶯朝著同一個方向飄蕩。透過冰封的外殼,鶯鶯看到了彗星深色的內核,她止不住想那也許就是彗星的大腦,進而她又想到彗星如果有知,它一定認為它在宇宙無數星體的引力作用下的穿梭都出於自己的意志。想到這裏,鶯鶯終於哭出了聲,但在空曠無垠的宇宙空間里卻顯得婉轉之極,如同傳說中的風鈴。鶯鶯的身軀已經變得黃燦燦的。
前方異性的信息沒有遠遁,這讓灰灰變得亢奮起來,一股潮濕的感覺從心底泛起。純能生命相互感知的距離不超過一光分,大約二十秒鐘之後,灰灰見到了一個碧綠的身影,然後他立刻僵立當場……
「而且什麼?」
「艾艾不在了,但他的問題依然存在。宇宙誕生一百三十七億年之後,有一個叫作人類的東西突然逆行,回到宇宙中最單純也最原始的能量狀態。這到底包含了什麼意義?」https://read.99csw.com
不,只是一瞬間。灰灰定了定神,一萬年前的那個裊弱少女就站在他的面前。
「我不知道。」灰灰沉默半晌后說,「我沒有想過。」
一陣沉默。

六、地球之死

「當然記得,那是公元前四萬年人類祖先的遺迹,那應該算是人類最早的住宅了。我記得壁畫上印著原始人類的手模,你和艾艾在圖畫前流連忘返。」
四周靜極了,只有星子們在眨動著不知疲倦的眼睛,它們中有許多現在看上去還顯得很暗,但在未來的億萬年裡所有的星星都會越來越亮,因為這是在且有正熵的負世界,任何體系的熵將越來越小直至為零。也就是說秩序正在建立,物質間的溫差會不斷增長。對任何體系和任何人而言,熵在零點的時刻都是一種極致的平靜,這時內部的一切運動都因能量的終極平衡而凍結了,那一刻無所謂存在也無所謂死亡,實際上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究竟有多久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記得的只是眼前劃過一片閃光,隨即那些剛才還能親眼見到、親手觸到的一切都如同鏡子的反光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無所不在的命運之手已將自己拋在了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灰灰止住回憶,望向空間的一隅。在數萬公里之外,同類激起的一道訊號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不願理睬,灰灰可以在一秒鐘內遁至三十萬公里之外。不過,這次的訊號似乎來自異性,灰灰選擇了回應。性別產生的初衷顯然是為了繁殖,上帝通過賜給人類快樂來收穫新一代的生命。不過對於已經擁抱永恆的純能生命而言,性別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但是,現在的純能生命依然保留著性別的區分,以及……快樂。
鶯鶯記得灰灰說這話的時候伸出了紫色的手在她嫩紅的肌膚上撫摸著,讓她在心裏產生一千個掙脫的念頭,但身體卻只是不爭氣地顫抖。當時她真想大聲說自己就是鶯鶯,但她實在沒有把握灰灰是否還記得兩百年前的相識,儘管對鶯鶯來說這段時間並不算真正存在過。
四周是極度的空曠,那些散布飄蕩的菌絲般的亮質不僅沒能消除反而誇大了這種空曠感。灰灰嘬住其中的一叢亮絲,頓時有股暖流從他的口腔走遍全身。這時他看見自己的手臂已經開始微微發藍,他知道這樣的變化將一直持續下去。因為這是在具有負熵的正世界,任何系統的熵值會從負一億變成負一萬、負一千、負一百……越來越大直到為零。熵對應著無序,熵的增大意味著失去秩序,就像墨水在清水裡漾開,就像時間一去不回。隨著熵的增長,灰灰的身軀最終會變成像進入暮年的紅巨星一樣的顏色。
「找到什麼?」
鶯鶯臉上笑容淡然,「想不到人類獲得了光的自由,在宇宙中穿梭了一萬年,那個問題卻依然沒有答案。」
「是啊。我們還在。」鶯鶯呢喃道,「艾艾他們雖已永生,卻因為物質的軀殼而被毀滅,也許我父親早就預見了這種可能。只是……」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灰灰望向稜錐的底部,那裡有無數條銀色的細線伸出,延展到黑環和地球的屍骸上。如果足夠仔細,可以看出那些細線一直朝著稜錐的方向流動。十來天前稜錐還只有幾毫米見方,而現在僅憑肉眼就能看出稜錐的增長了。
鶯鶯突然望向穹廬的一隅,「這裡是正世界,地球就在那個方向。你回去過嗎?」
「那麼,這麼多年,你孤獨嗎?」鶯鶯突然換了話題。

二、負世界

灰灰突然覺得一絲慚愧,他想否認,但發現不知如何開口。雖然敖敖並沒有明確交代過什麼,但灰灰知道那個問題必定是老師心中很大的一個結。
灰灰低頭注視著自己像真空一樣稀薄的右手,想要找到一點那種冰涼的柔軟所留下的痕迹,但是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枝丫般交錯的脈管平淡無奇地在紫色的表皮下面跳動著。這樣的注視對灰灰來說是常有的習慣,他曾經試圖改掉但卻從未成功。
鶯鶯眼中陡然放出奇異的光芒,竟然有些瘮人,「別忘了,行動和思維不過是幫助人類生存的工具罷了。就像植物不能行動,那麼疼痛等感覺以及思維對於它們就是完全無用甚至有害的東西。而現在,我們再不需要趨利避害,再不需要觀察、謀算、攻擊或逃跑。在這樣的前提下,行動和思維又有何意義呢?一萬年來,我遊歷過無數的星球,最初的欣喜和新鮮早已不在,現在就算超新星爆發的壯麗焰火也激不起我的絲毫興趣。記得地球時代有許多人曾經沉迷於網路遊戲,但慢慢地隨著所有人的等級到達極限,所有的區域都被發現,一切便沉寂下來。不再有爭戰,不再有熱血,甚至不再有情感……所有人只是習慣般漫無目的地遊盪,整個遊戲變成了一具死氣沉沉的殭屍。而現在的我們就像身處這樣的殭屍遊戲里,唯一的區別是,伺服器換成了宇宙本身。」
是的,宇宙由兩個彈簧組成,這正是敖敖超越前人的地方。處在其中任何一方都只https://read.99csw.com能看到時光流逝一去不回,但只要將兩個彈簧聯在一起就會發現永恆。一個世界里的星星越來越暗淡的時候,另一個世界里的星星卻越來越明亮,當一切發展到終點的時候卻發現終點消失了,因為一個世界的某次結束正是另一個世界的一次開端。這一切正好印證了中國古人所說的「否極泰來」,就像一個人向北直行,卻發現在跨過北極點的一瞬間自己突然改換了方向。當敖敖明白這一點時立刻知道什麼事情發生了,他面對著方程式獃獃地看了半晌,然後說了五個字:「上帝的底牌!」
鶯鶯抿了下嘴,「冬眠蘇醒后,我發現艾艾有了一些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果斷而堅決,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迷惘。」
「最早的古埃及金字塔大約建造于公元前3000年,在近5000年裡一直是地球上最宏偉的建築。」鶯鶯像是在自言自語,「有人說金字塔是法老為自己修建的死後居所,也有人說是法老夢想登天的天梯。只是——」鶯鶯突地轉頭看著灰灰,「我覺得這些原因都太複雜、太虛妄了,也許法老們有更簡單也更真實的原因,他們和埃爾卡斯蒂略洞穴那些古老手模的製作者一樣,只是在向世界證明一件事情。」
灰灰用力叫喊一聲,清越的聲音漣漪般遠去。嚴格來講,灰灰發出的只是電磁波而非聲波,但灰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偏愛沿用「聲音」這種說法。與此同時,灰灰扭擺了一下自己能量的軀體,開始以光的速度向宇宙的深處滲透。
灰灰收回同樣震驚的目光,「應該是彗星。撞擊時間距現在也許不超過一個月。」
「從現在開始,稜錐的生長將變得很快。我們應該離它遠一些。」灰灰有些擔心地說。
「你想告訴我什麼?」
兩個暗紅色的身影飄蕩著漸漸遠去,像是兩具遊魂。
遙遠的包容一切的天幕上有無數的恆星正在增長著它們的熵,灰灰根據此處的星空看不出關於方位的指示。實際上他從來就不關心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當然,如果不求準確的話,他倒是可以說自己是在宇宙里,但這顯然沒有什麼意義。灰灰搖搖頭,不打算再繼續思考這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儘管此時灰灰心中因為那種冰涼感覺所激起的惆悵還沒有消散,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擺脫這種感覺,正如以前無數次的情形一樣。
「我們……去找一個答案。」

七、巨塔

億萬年過去了,星系停止了轉動,世界化為了烏有,靜謐的荒園成為萬物歸宿。不明來由的旋律充斥了灰灰的耳孔,滿天星光在他眼前旋轉,幻化成無數亮跡。天堂的輕風與地獄的烈焰同時襲來,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實,就像是在夢中。
巨塔靜謐地旋轉著,像是曾經的一顆生命星球留給宇宙的遺言:我——們——來——過!
沒有看到記憶中熟悉的藍色星球,在太陽系第三顆行星的軌道上只有一個模樣古怪的東西。猩紅的岩漿帶猙獰地纏繞在起伏不定的地表上,宛如道道撕裂的傷口。海洋早已沸騰殆盡,溫度稍低的陸地表面不斷升騰著滔天的蒸汽,黑色山脈在地底能量的推動下誇張地隆起,頂端卻在引力的作用下不斷崩塌,墜落地面時濺起亮得刺目的岩漿巨浪,宛如一隻無形巨手陡然掀開了地獄之門的簾幕。這樣的場景遍布了整個大地,而更令人恐懼的是天空中那道由無數碎塊構成的黑色巨環,遮蔽了整個赤道,宛如一條象徵死亡的絞繩……
灰灰急促地搖頭。
這是太陽,人類的母星。鶯鶯和灰灰有些目眩神迷地注視著這顆偉大的恆星,就像仰望著一樣圖騰。由於較長時間的高速運動,鶯鶯的身軀變得金黃,而灰灰則已是一片暗紅,像是即將熄滅的爐膛。當然,鶯鶯和灰灰的目標是太陽身邊的第三顆小石子,但當他們的視線朝向地球軌道時,兩個人同時驚呆了。
灰灰徹底地怔住了,他張開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說話。
「只是什麼?」

五、紀念

伴隨著全體布朗蟲的再一次複製,稜錐終於完成了它最後的吞噬。以繁星閃爍的黑色天空為背景,一座銀色巨塔矗立在了地球原本的位置上。隨著它的自旋,萬千星辰的光芒在它的五個側面上不斷幻化出曼妙的影像。由於周邊物質已經變得稀少,布朗蟲不再大規模複製,但分子運動提供的能量能夠維繫巨塔的存在並隨時修復可能的損壞,直到永遠……
討嫌的訊號消失了,鶯鶯停止飛馳。她看見自己的皮膚正由藍轉青,一個人在正世界或負世界留滯的時間通常為十天左右,按照敖敖的計算,正世界和負世界正處於各自運轉的中期,這時它們雖然一個膨脹一個坍縮,但總體規模相差不大,而在遙遠的未來,它們都將到達各自的「極點」。在人類以前的科學理論中常常出現一個叫作「奇點」的古怪概念,代表人類智慧理解力的邊界。但在敖敖發現的偉大方程式里,不可理喻的「奇點」消失了,轉為智慧可以理解的「極點」,在那裡發生的情況非常類似於穿越南極或北極時的情形。由於正世界和負世界在https://read.99csw.com空間範圍上存在一定差異,跳轉后的空間位置總是會有一個偏移量,這加深了純能生命每次面對新世界時的陌生感。不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直保留著,那就是人類的歡愉。跳轉的生命已經變得無限,理論上甚至可以跨越雙生宇宙的「極點」直至永恆。但這立刻就會觸發一個非常古老的疑問:如果沒有死亡,生命可有意義?鶯鶯至今還記得一萬年前的某個夏日午後,當艾艾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時敖敖臉上泛起的迷惑。
灰灰倉促間本能地點點頭,但立刻又搖頭。
鶯鶯嘆口氣,一種疲倦的感覺使她不自覺地嘬住那些飄蕩的亮絲,她知道這種疲倦正是在剛才灰灰緊緊抱住自己時成形的。她記得當那種天地易位般讓人目眩神迷、靈肉沸騰的一切終於平息下來之後,自己輕輕說了聲「我是鶯鶯」,而接下來灰灰的表情便像一幅定格的膠片般再難從鶯鶯的腦海中抹去。灰灰難以置信地愣住了,而後兩百年的時光阻隔在剎那間如同一張薄紙被洞穿而過。灰灰的眼睛告訴鶯鶯,他的精神已經回到了兩百年以前。於是在鶯鶯的心中巨大的幸福感漫空而來,她終於知曉兩百年前的那個少女一直都活在灰灰的心中一隅。也就在這個時候,灰灰灼|熱的紫色手臂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自她手中滑落……

四、永恆

「純能生命誕生僅僅一萬年,而離正世界和負世界到達極點大約還有一百億年,在那之後,我們依然存在著。你來告訴我,這到底意味著希望還是……絕望?」
鶯鶯凝望著地球的屍骸,她想象著那些人最後的悲鳴與哀嘆,想象著地球四十六億年壯麗生涯終結的時刻,薄霧樣的淚水從她眼中漫出,化為宇宙空間里的幾縷亮絲。
鶯鶯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再遇到灰灰,只知道經驗值是一分鐘左右有一次與其他人在可感知距離上相遇的機會。按照這樣的概率,只要她和灰灰沒有被黑洞或是巨恆星吞沒的話,一到兩萬年後還有可能見面,但鶯鶯不知道這個時間究竟應該理解為希望還是絕望。
「也許,我是說也許。」鶯鶯語氣變得有些幽微,「並不存在所謂的答案吧。你說呢?」
鶯鶯悚然回頭,「他們努力過嗎?」
灰灰的表情凝結了,他回味著鶯鶯的這句話,一時間竟然有些痴了。
人類的純能化並非一帆風順,實際上直到現在仍然有人留在地球保持著物質之軀,艾艾便是他們的領袖。艾艾是敖敖最得力的助手,但也是最大的反對者。敖敖同艾艾有過無數次的爭論,敖敖說純能化是人類的終極宿命,是人類擺脫滅絕命運的正確選擇。而艾艾卻說能量不過是宇宙最原始最低級的形態,純能化是違背一百三十七億年宇宙進化規律的大倒退,純能化的人類終將失去存在的意義。雖然這樣的爭論每次都以艾艾的退讓收場,但就連敖敖也知道艾艾其實從未服膺。雖然敖敖的主張獲得了絕大多數人的認同,但艾艾也有自己的追隨者,純能派和家園派雖然見解迥異但一直相安無事。當純能派開始具體實施轉化計劃的同時,艾艾的追隨者們也建立了自己的組織「綠色伊甸園」。就在第一批純能人離開后不久,「綠色伊甸園」掌握了一種叫作「布朗蟲」的納米科技,能夠修復機體細胞,從此,保持物質身軀的個體也不再衰老和死亡。現在的地球已變成綠色伊甸園組織的樂土,實際上兩百年後為鶯鶯打開冬眠艙的人正是艾艾,除了目光變得更加睿智,他的容貌與鶯鶯記憶中並無二致。現在,純能生命和「綠色伊甸園」就像生命之樹上長出的兩個枝丫,各自舒展,互不相干。
鶯鶯回過頭來,眼睛里有灰灰不認識的東西,「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鶯鶯還記得灰灰跟隨著她的父親敖敖走進轉換實驗室時,自己就站在不遠之外茫然無措地看著他們,她還用力呼喊了幾聲,但他們顯然沒有聽見。只有敖敖的另一名助手艾艾看到了鶯鶯眼中的淚水,遞給她一張紙巾。鶯鶯當時很想衝過去告訴他們自己有多麼不舍,十九歲的她其實已經把全部親情交給了敖敖,同時把全部的愛情交給了灰灰。但是鶯鶯最終沒有說一個字,因為她知道和全人類夢寐以求的目標相比,一個十九歲少女的情懷實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怎麼……會這樣?!」鶯鶯無力地低嘆一聲。
一萬年過去了。
「艾艾他們在撒哈拉地區上釋放了『布朗蟲』,讓它們自我複製后組成了一個我父親的巨大手模,在太空中都能看到。」
鶯鶯怔怔地環顧四周的穹窿,心中陡然升起無盡的悲傷。她知道灰灰其實就在這片穹窿里,甚至有可能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卻無法感知他。因為灰灰是在正世界里,那裡的普朗克常數是正數,而鶯鶯現在所在的負世界卻具有負的普朗克常數。那其實是一個很小的數,如果寫出來的話就是6.626×10-34,單位是焦耳/秒,它是構築宇宙的最基本單元。
「也可能答案真的存在,」灰灰鎮定了些,「但對人類而言卻是不可知的。」

一、正世界

「這不一樣。九*九*藏*書我們能行動能思維,我們有自由意志。」
「這是……」灰灰突然抓住飄蕩過來的一個碎片,「是布朗蟲!結構基本完好,不過受衝撞的影響,它們的內部指令全都失效了。」
忽然,鶯鶯朝著某個方向側目,一絲讓她心悸的訊號突如而至。
遠處的棋盤麥粒遊戲進入了下半場,四稜錐的規模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底端流動的細線變成了粗達千米的銀色瀑布。黑環的一半已經消失,而地球屍骸的四分之一也被四稜錐吸收。到了這個階段,布朗蟲只需要再經過兩次自我複製便將吞噬掉整個地球。稜錐之前一直離地球有段距離,隨著體積增大,四稜錐的底端現在已經扣在了地表上,就像從地表上隆起的一座巨型金字塔。永不停歇的分子運動為布朗蟲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僅僅過了幾十分鐘,又一次自我複製已經完成。現在,四稜錐的底端已經套住了整個地球赤道,像一張方形的巨嘴,準備享受最後的饕餮盛宴。
灰灰並不很清楚剛才吮進嘴裏的那些亮絲的能級,他不像別人一樣講究這個,不過憑感覺估計那種亮絲的能級比此刻的自己要高出不少,在正世界里這意味著他的熵將減緩變大的速度,也就是說他可以在正世界里停留更多的時間。按理說灰灰應該為此高興一下,但他只過了幾秒鐘便再也提不起興緻。灰灰知道這都是因為那種冰涼的感覺。灰灰想到這一點時感到了無可名狀的悲傷,幾滴霧狀的淚珠漸漸自灰灰的眼角浸了出來,使得他體內的熵曲線產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向上脈衝,他身上的藍色正逐漸清晰。
鶯鶯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紅色身軀,耳邊彷彿又聽見了灰灰那如絮的私語。
——老子《道德經》
「我們……去哪裡?」
地球死了!死在一條黑色絞索之下。
灰灰身體一震,「想不到,艾艾會用這種方式紀念你的父親。」
「要不,我們去看一眼?」
在廣袤的太空中沒有日月輪迴,時間似乎不再重要。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生命不僅保留著生物鍾機制,還考慮了時常高速運動導致的相對論效應。因此就總體而言,純能生命感知的時間刻度和一萬年前在地球上時並無二致。
鶯鶯的手依然緊握成一團,手臂僵直地伸向前方,彷彿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僅僅在片刻之前,她的心中還裝滿了快要溢出來了的歡樂,當時她完全忘記了分離的時刻正隨著灰灰紫色的手臂變得越來越燙而越來越近,並最終成為現實。
「你確定它該是現在的形狀嗎?」灰灰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我們……該走了。」灰灰放開手中的布朗蟲團塊,「答案不在這裏。」
「你的顏色很特別,是一種讓人感到光滑和柔軟的嫩紅。真好……」
「也許吧。」灰灰稍稍平靜了些,「誰知道呢?但他們顯然失敗了。看起來整個地球都被撞擊熔融,那條黑環是熔化物質濺入太空形成的。」灰灰停頓了一下,「遭遇這種規模的撞擊,艾艾他們……無法抗衡。」
鶯鶯是最後一個印證E=mc2這個偉大公式的人,這是她父親敖敖的安排。敖敖讓全世界的九十億人在兩百年裡為鶯鶯作了九十億次實驗,證明一切無誤后,冷庫里的鶯鶯才從一場漫長的冬眠中被喚醒,並在一陣莫名其妙的閃光之後變得輕靈無質。沒人有資格去責怪敖敖的偏心,因為他就是第一位受試者。其實就算有人想責怪他也辦不到,敖敖早已在首次實驗中灰飛煙滅。
灰灰表情一滯。長久以來他似乎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由於光速的限制,即使過了一萬年,除了極少數矢志探險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類仍然分佈在銀河系的一隅,偶爾還會碰見地球時代就相熟的人。但由於合作早已失去意義,純能生命的交流變得無比純粹和簡捷,更像是地球時代人際關係的一絲遺存。時間無盡,歡愉無盡,相聚無盡,離別……也無盡。
在知道答案以前,灰灰常常為一個問題所困擾,那就是宇宙中為何會產生像生命與智慧這樣的東西。相對於無機體而言,生命是多麼脆弱,一個生命體艱難地誕生、成長,甚至還特意進化出感受痛苦的器官。智慧幾乎同生命一道誕生,它是這架生命機器上最重要的一塊部件,即使是沒有神經系統的草履蟲也知道躲避染墨的液體。造物主費了萬千心機從無機物當中設計出這架複雜精巧的機器,打發它雄心勃勃地上路,讓它學會獵食陽光、二氧化碳、樹葉或羚羊;讓它先是厭惡氧氣而後又須臾不能脫離氧氣;讓它學會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直至建立族群……生命一旦產生就如同水銀瀉地,在每個角落肆意彰顯自己的非同尋常。但是,與這幅美妙圖景對應的卻是一個無比冷酷的事實,所有生命行程的最後都將回到它的起點:一堆雜亂無章的無機物。恐龍化為石頭,森林變成煤炭、祖先葬身墳塋……這一切就像造物主有意埋設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死結。而敖敖的發現恰如一把打開死結的鑰匙,讓人類洞察到那些隱匿的秘密。既然宇宙雙生,那麼生命唯有在兩個世界之間跳轉方九*九*藏*書能得到永恆。於是,生命在地球上誕生三十八億年之後,終於化身為了純能……
「你覺得,關於那個問題,他們會有答案嗎?」鶯鶯突然問。
鶯鶯遲疑了一秒鐘,「艾艾向我父親提出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甚至還來不及品味這番變化帶給自己的惆悵,正世界的光線已經很明亮地布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灰灰感到眼前驟然劃過一片閃光,與此同時,那種冰涼的柔軟感迅速從他的掌心裏滑脫。
鶯鶯急速地飛馳,避開幾分鐘前察覺到的那道急切而貪婪的訊號。一萬年來她周遊萬方,不過由於光速的限制,足跡依然囿於銀河系的範圍。嚴格來說,只有正世界的這個星系才是銀河系,在負世界的對應位置上只有一個質量相近但空間規模略小的無名星系。一萬年來,鶯鶯遇見過無數人,也曾同其中的某些個體有過親密的接觸。剛才那道訊號的頻率似曾相識,在鶯鶯的記憶中那不是一次友善的會面。鶯鶯並不明白純能生命脫離繁殖目的之後還有何必要保留歡愉的能力,但一萬年來的經歷隱約告訴她,歡愉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三、底牌

灰灰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背景是無限遠也無限廣闊的宇宙天穹,暗紅色的地球靜謐地轉動著。在黑環的外側,一個完美的四稜錐正在生長。有時會有兩個人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稜錐旁邊,有時候卻只有一個。四稜錐保持著銀色,而兩個人影的顏色每次出現時都發生著變化。
「可我們還存在啊。」灰灰提醒一句,「現在看起來,老師是正確的一方。」
灰灰停下來的原因是疲倦,這種極限的飛馳令他的熵過快地增長,他看見自己的肌體已變得碧綠,就像是傳說中的草的顏色。他實在想不起自己這次有沒有經歷過藍和綠之間的青色,但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於是他轉而去想自己要多久以後會遇到另一個人。按經驗大約是一分鐘,但有時卻又連十秒鐘都不到。灰灰以前就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但這種情形往往會緊跟著讓你一兩個小時都遇不到一個人。當然,這裏所說的時間是按低速運動的狀態來計算的。概率是一塊堅硬而固執的鐵,它不動聲色卻非常有效地讓每個人知道一分鐘遇到一個同類才是合理的安排。
「哈哈。」鶯鶯乾澀地笑了一聲,「這麼久才見面,不說這些了。看你的顏色,這次估計還會是你先跳轉吧。」
「他們曾經來過!」
鶯鶯表情冷漠,「我……很好。能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是純能。」
有一個現象曾經困擾過無數的智者,那就是生命在變得越來越複雜精巧的同時卻也越來越脆弱。原始的細菌在誕生三十八億年之後仍是地球生物圈的霸主,而那些遠比細菌高級的物種卻早已生生滅滅了無數個世代。人類的文明也遵循相同規律,最高級、最精密的儀器總是需要最苛刻的環境和最細緻的維護,而兩百萬年前的舊石器卻還保持著最初的面貌甚至功能。就連宇宙本身最初也是一鍋浸泡著夸克的能量湯,至今尚無任何理論能夠預言夸克的壽命。而後這鍋能量湯當中開始形成質子、原子、分子,直至比夸克複雜億萬倍的氨基、蛋白質、核酸、DNA……一百三十七億年來,宇宙產生出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高級的結構,但這些結構卻也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短暫。這就像一個亘古的悖論,一直存在卻無法得到解釋。直到敖敖發現了那個方程式,生命才突然從這條不歸路的前端拉出一道驚悚的折線,轉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哦,當然。能有什麼不好呢?」一萬零兩百歲的灰灰搓著紅色的手,像一個瑟縮的青年。
生生不息的繁衍曾是人類接近永恆的唯一方式,但當無盡的時間成為前提,繁衍的意義便消失了。而當這個邏輯進一步推進,甚至會隱隱威脅到存在本身。競爭、好奇、炫耀、尊嚴、藝術、審美……這些在過去億萬年裡將人類送上進化之巔的行為正在變得無足輕重,乃至像艾艾說的那樣「失去意義」。不過,也許是生命的遺孑過於強大,又或者是敖敖無心的設定,純能生命在捨棄物質軀殼之後卻保留了歡愉,這似乎毫無必要,也沒有人明白意味著什麼。

八、尾聲

在灰灰的記憶里,那真是一段充滿希望與幸福的時光。敖敖的發現是打開所有秘密最關鍵的一把鑰匙,就像是翻過了最高一道山岡后剩下的全是一馬平川。新的補充性發現每天不斷傳來,有的意思很明確,有的卻讓人一時無法明白。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幅全新的氣勢恢宏的圖卷越來越清楚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灰灰遲疑地開口,「我們依然存在,這難道不夠嗎?」
「我也只在轉換后不久回去看過一次。」鶯鶯似乎並不需要灰灰的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艾艾他們恢復了以前被破壞的生態,地球變得更乾淨也更漂亮了,他們……很快樂。」鶯鶯臉上浮現出笑容,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還記得以前我們在西班牙旅行時看到的埃爾卡斯蒂略洞穴嗎?」
年齡:五十億年。半徑:七十萬千米。中心溫度:一千五百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