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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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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鈦藝
「叮」的一聲。
「大概是沒有碰到合適的人吧。」他搖搖頭,然後問道,「你和坂上廣呢?現在過得怎麼樣?」

其五

這是戒斷過程的最初一步。宛如一道儀式,宣告著與過往決裂的開始。
可以看到,我鮮紅的血液流動。
廣拍著他的肩膀,無言以對。
ヒーローは、ここにいる。(英雄,就在這裏。)
惠美子在讀書時總會用左手撩起頭髮的動作。
夜深之後,惠美子會離開,但每到第二天的夜裡她總會再來。就這樣,三人一起整整堅持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戒斷反應的狀況在第一個月之後就從廣的身上慢慢褪去。不過為了鞏固效果,伸夫還是堅持再留守兩個月。在最後一個月里,伸夫通過fMRI技術觀測到廣的前額皮質的活動已經穩定在正常狀態,於是鬆了一口氣。基本可以認為廣擺脫了成癮的狀況。
伸夫忘不掉廣捧著獎盃,被隊員們圍在中間的情景。執著的棒球少年在長達數載的付出后,成為真正的英雄。伸夫看著頭頂上大大的太陽,開心地笑了。
她來了。
大家都活著,所以都是朋友。
對手同為太平洋聯盟球隊的強手,比賽立即就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對方的投手通過球速高達每小時一百六十公里的快球和滑球三振己方的打者,而作為先發投手上場的廣也不甘示弱,屢屢用變化球釣得對方打者打出高飛球或地滾球而被接殺和傳殺。三上三下,攻守不斷變換,雙方都很難從對方身上拿到分數。投完第五局之後,雙方投手的體力都在下降。進入第六局,對方更換了投手,但是廣還在繼續投球。
由於惠美子在很小的時候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所以她失去了右肩胛骨以下的整條手臂。她很少出現在同齡人面前,而只要一出現,她總是被欺負得最慘的人。那時已經初嘗被孤立之苦的伸夫非常同情惠美子,但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做些什麼,甚至會祈禱惠美子不要出現在大家面前。就是這個時候,他認識了坂上廣。
把手掌伸向太陽,仔細透視一下,
當晚,石田伸夫睡得並不好,不知為何,他不斷從睡夢中醒來。這樣一直折騰到了第二天早晨,反而睡意盡失。他看著枕頭邊的鬧鐘顯示著6:10,只得從床上起來,喝一杯水來撫平喉嚨里的乾澀。
球沿著一記美妙的拋物線向全壘打牆的方向飛去。廣扔掉球棒,不顧一切地沿著一壘-二壘-三壘-本壘的場地奔跑起來。球已經飛到半空中,場上的觀眾們開始尖叫沸騰著,但廣好像什麼都沒聽到,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就像要把此生所有的力氣都要用盡一般。一邊跑著,一邊怒吼著。那撕心裂肺的叫聲穿透了隊友鼓勁的聲音,穿透了觀眾的吶喊聲,進入伸夫和惠美子的心裏。
我們大家都活著,因為活著,所以要唱歌。
後來,這群少年頂著炎炎夏日,來到兵庫縣西宮市。他們一路過關斬將,殺進了決賽。伸夫和惠美子去看了這場比賽,當廣作為先發投手上場時,兩人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身姿。雙方隊員的球服上泥漬斑斑,身上汗如雨下。畢竟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於是隊員們都使出了吃奶的勁頭爭取贏下比賽。對方的投手擅長切球和上飄球,成為打破本方打者時機的利器。打者儘可能打出安打,但很容易被防守隊員觸殺。作為回應,廣作為先發投手上場。他的軸心腳和伸踏腳的姿勢變換得當,然後根據場上的情勢投出不同的變化球——如果對方無人上壘,爭取用彈指曲球握法的變化球將對手三振出局;如果對方已經有人上壘,那麼廣就會投出壓低球路的伸卡球,這種投法針對右打者,可以使其打出內野滾地球,方便己方的隊員將對手雙殺。比賽的分數一直非常膠著,技巧的比拼逐漸變成耐力的鬥爭。但就那場比賽而言,廣的體力和技術都略勝一籌。對對方的球員而言,智勇雙全的廣宛如絞索一般,將他們一點一點逼往絕境。但對己方隊員來說,廣是他們的英雄。經過長達三個多小時的鏖戰,廣和隊友們成為甲子園的冠軍。
兩人各自提著半打易拉罐裝的啤酒走出公寓的大門,然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後來,他們在幾條街外發現了一處小小的公園。公園裡面沒有路燈,一片漆黑。他們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一對並排掛著的鞦韆,於是走進公園,坐了上去。兩人一邊沉默地喝著啤酒,一邊看著月亮。
令人懷念的笑容讓伸夫有些發愣,彷彿一切都回到了從前。可從前哪裡有那麼好回去啊!他在心底里感嘆道。
所以伸夫從來不想追求幸福,彷彿幸福對他而言是一種累贅。他在人生中總是喜歡把幸福拒之門外,然後沉浸在孤獨的輕鬆之中。這樣的心結讓伸夫超然物外,而且他覺得自己的選擇不會有錯。所以他完成學業回到故鄉后,也沒有跟自己的朋友們聯繫。
這時,伸夫拍拍廣的後背,說:「從井中出來很不容易,這是我在小時候就明白的道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你覺得待在那裡是件錯誤的事情,那就不要放棄。而且我會幫助你。別看我沒什麼本事,在這方面我可是專家。」
月從淡淡的雲中露出圓潤的身姿,伸夫這才得以看清楚廣的表情。廣聽了伸夫的話后,咧嘴笑道,然後說:「好的,就交給你了。看來大家真的變了。」
由於那個人的關係,伸夫一直對科學技術有些排斥。在潛意識裡,他一直認為是科技把那個人和整個家庭都拖進了泥潭。但工作以後伸夫才明白,事情並非如此。有些人註定會向泥潭深處走去,這與科技本身完全無關。而且這一次,科技可能會幫助到自己的朋友。
兩人陸續喝掉了七八瓶啤酒,醉意卻像躲在雲中的朧月,不願顯出身形。
後來三人上了同一所中學,他們的人生也掀開了新的一頁。棒球男孩坂上廣選擇進入校隊,放學后開始訓練,沒法和其他兩人一起回家了。伸夫會把惠美子送回家,然後自己再回家。如果周末沒有校隊集訓的話,三個人就又會湊在一起。這時的伸夫發現,廣的身材變得越來越魁梧了,而惠美子身上的女性氣息也已經開始發芽,就像春天的小草一般從土地里倔強地冒出來。伸夫每每照鏡子時,總覺得自己只是個頭長高了,其他方面卻變得越來越平庸。平淡無奇的外貌,平淡無奇的性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己長得並不像那個人。也許這隻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也說不定,但伸夫打心底想把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抹掉。魔鬼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不僅僅是恐怖的爪痕和凄厲的叫聲,那些痛苦到難以磨滅的記憶才是它製造的最大創傷。
「嗯……是的。」伸夫本想否認,不過最後還是如實回答。如果真想幫助別人的話,誠實是最重要的方法。
「那個人」是伸夫一直以來對他的稱呼。他是石田伸夫在生物學上的父親,但伸夫從不稱他為父親。他是一個癮君子,早年喜歡飛葉子,後來注射甲基苯丙胺。隨著政府對苯丙胺類毒品的嚴厲打擊,找不到貨源的他不得不從地下黑市搞到一個帶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裝置。這自然不如注射甲基苯丙胺來得爽快,read.99csw•com但也聊勝於無。每到那個人毒癮發作的時候,母親就會趕快把伸夫支出去,因為那個人每次都會把母親暴打一頓,然後才戴上交互裝置快樂一番。
「是啊。也許鏡子中存在的只是一團混沌。」他苦笑道。
更令伸夫懊惱的是,成癮病人的數目在增加。科技為人類帶來了便利性,大部分人都在享受著便利性所帶來的舒適感,一部分人藉此機會將科技的前沿向更遠的彼方推進,而一部分人卻自甘墮落,成為某些科技所帶來的副作用的犧牲品。對極樂的感官追求成為他們填補空虛感的手段。不過醉生夢死之後,不會變得更加空虛嗎?難道接下來要變本加厲地追求更加醉生夢死的快樂嗎?對此,伸夫根本想不明白。
直到他看到舊友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想念他們,也知道自己徹頭徹尾地做錯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宛如錨上的鐵索,深刻的羈絆並不容易被風浪折斷,可是一旦斷掉之後,又很難恢復如初。伸夫此刻多少有些懊悔,但和廣擁抱過後,又覺得怎麼都好。
第九局。
一旦人生步入了正軌,時光便如白駒過隙。進入高中后,伸夫和惠美子面對更加繁重的課業,而坂上廣的目標則是甲子園優勝。伸夫多次看到廣和同伴們訓練的樣子,運動強度之大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語。熱身時進行傳球和強化肌肉的專項訓練,諸如三頭肌、胸大肌、腹肌、前臂的小肌肉群、大腿的四頭肌等。那是一些伸夫很少會聽到的名詞,甚至這些名詞所代表的事物是否好好地長在自己的身上也未可知。熱身結束后,每周還要進行三到四次有氧呼吸訓練,比如五公里的中速跑,或者到附近的山上進行爬山訓練。而廣在投球方面的天賦使其成為隊中投手群的一員,他投出的變化球十分刁鑽,可以輕鬆將打者三振出局,而進攻時他也能打出令對手忌憚三分的強打。上到高二之後,廣已經成為校隊的核心,他身邊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為了相同的目標發奮努力,最終這所高中成為縣優勝,取得了在夏季進入甲子園的門票。
廣再次坐了下來,又開了一罐啤酒,「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他又輕輕詠著。伸夫的眼眶裡充滿淚水,於是低下頭,輕聲抽泣著。
「好的,我八點左右到。」確認地址之後,伸夫回答道。
「看來,惠美子去找你了吧?」
當木質吧台後面的調酒師問他要點些什麼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舌頭就像打了結,把厚厚的酒單翻看半天,最後才要了一杯VOSS礦泉水。不同的基酒和輔酒在調酒師身後的櫥架上排得滿滿當當,不太明亮的燈光打在通透的瓶身上面,令人眼花繚亂。
不僅有成癮性,而且這種交互裝置的使用可以使成癮者不會在現有的尿檢中被檢測出來。實際上,因為這些副作用的緣故,全世界的政府都封殺了該交互設備,後來的改進型只允許擁有對腦電波進行掃描的作用——就像惠美子的發卡一樣,那是一種小巧如發卡形態的交互設備,可以用於對設備的單向控制。但癮君子們卻是發現了新大陸!不必受制於坐地起價的毒品賣家,也不用在交易的時候擔驚受怕,多麼理想……帶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裝置頓時橫掃整個地下交易市場。
第一步要做的是把交互裝置帶到河邊。夜裡的月色不錯,緩緩的溪流上波光粼粼。把交互裝置放在一片鵝卵石組成的岸邊,廣和伸夫各執一桿長木柄的鐵鍬,使盡全身力氣,輪流砸向交互裝置。交互裝置在噼里啪啦的聲音中逐漸變成碎屑,失去了原本的形態。然後兩人將碎屑和鵝卵石一併鏟進黑色的垃圾袋中,丟進沿途碰到的垃圾箱中。
「您合意就好。」調酒師微微點頭。
「那麼,石田大夫,我會成為你治療的對象嗎?」
「剛離婚。」她抬起左手,看著無名指上殘留的戒指痕迹,接著說道,「我的姓名也從坂上惠美子改回了小松惠美子。」
於是,伸夫想起了那個人。
第八局,廣作為投手上場的時候,對方的強棒在兩記好球后緊咬著廣,一直打出界外球,逼迫廣不斷消耗體力。最後對方在已經有人攻佔二壘和三壘的情況下打出一記高飛犧牲打,己方外野手雖然將其成功接殺,不過為了接球撞到全壘打牆上並摔倒在地,延誤了回傳時機,導致對方拿下兩分。伸夫看不到廣的面容,但能想象到此刻他一定非常困苦。可惜自己只能遠遠地為他加油,其他什麼都不能做。惠美子緊張地握住了伸夫的手。「沒事的……」伸夫如此安慰惠美子,好像也在安慰自己。好在己方打者打出一記全壘打,加上之前攻佔一壘的打者,隊伍拿下兩分。
後來,他試圖反抗那個人。有一次他故意待在門口,等那混蛋暴打完母親戴上頭盔之後,他衝進公寓,跑到廚房拿起菜刀。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進來吧。」
也許三者兼而有之,又或許全都不是。
「我的女兒,坂上優子,在兩歲的時候死於兒童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
石田伸夫啜了一口,感覺四溢的酒香充斥著自己的味蕾。他微笑著向調酒師點點頭,調酒師也點點頭,便去清理剛才用過的器具了。
兩年後。
「這是一種治愈率高達百分之八十的癌症,預后比較好。但,優子沒有挺過治療的過程。」
好消息是,伸夫從廣的身上看到了恢復的可能。雖然廣還待在井底,但他眼神里的光芒依舊耀眼。畢竟,他並不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只要使用那種交互裝置的時間沒那麼長,戒斷的概率就不會低。另外廣的社會關係也處於一個令人放心的水準之上。根據和惠美子以及廣的交談,伸夫發現廣並未結交有成癮傾向的人群。如果和那群人泡在一起,戒斷後再次成癮的概率依舊會很高。起碼這些情況還是令人感到欣慰的。
「嗯……是的。他這段時間一直在用『那個』……」
最終,伸夫想到了死。生活的泥潭深處潛伏著名為「死」的存在,石田每天都注視著「死」,而「死」也從那裡注視著他。幸運的是,他並未嘗試著邁過那條線。如果非要去找這份幸運的源頭,也許正是廣和惠美子。
「去幫幫坂上廣吧。我想他現在需要你。」惠美子伸出雙臂,握住他的雙手。當伸夫感受到惠美子的右手異於常人的冰冷時,過往的時光就像山澗的溪流,緩緩流進他的心裏。
在小學期間,只保留了腦電波掃描功能的交互裝置被開發出來。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這隻是一種上網更加便捷的設備而已。但對於惠美子,它提供了方便操控配套義肢的功能。這種機械臂型的義肢是由鈦合金製成的,減輕了機械臂的重量,緩解了長時間使用給人們帶來的不適。精巧的傳動馬達可以使各個關節完成精確的動作。多節鋰電池內置在手臂中,晚上睡覺時使用者可以摘下義肢進行充電。不過由於義肢外面包裹的醫用硅膠太過明顯,人們還是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義肢。不過對於需要這種義肢的人而言,這並不是最需要在意的事情。惠美子一直很有自立性,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絕對不會推給別人,對她而言,這種義肢如同上天的饋贈。他們三人一起上學時,惠美子都會戴好有著腦電波掃描功能的發卡,用機械臂向兩人招手。
把手掌伸向太陽,仔細透視一下,九九藏書
他詛咒著世界上的一切——他詛咒著自己的同學,他詛咒著那個人,甚至詛咒自己的母親。
也許那個人還在泥潭深處盯著他,讓他永遠都甩不掉過往背負的痛苦。那份痛苦就像鋒利的刻刀,徹底改變了他內心的面貌。不管自己在課堂上還是公司里表現得多麼自然,伸夫總能察覺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他們是相信自己可以爭取到幸福的,而伸夫從來都不信。幸福是一種隨時會被外力打破的脆弱狀態,他打心底里如此認定。
「沒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一

「惠美子,晚上好。」他轉過身去,然後向她打招呼。
這是伸夫長久以來的座右銘。
「那麼到時候見了!」
晚上,伸夫把大體的流程告訴廣。
伸夫打量著體育巨星的房間。會客室非常寬敞,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城市那璀璨的夜色,銀色綢面的沙發看起來舒適異常,而B&O的落地式LCD電視機傳出的聲音不同凡響。雖然屋裡的細節彰顯著高級公寓的奢華,但處處又帶著往昔的味道。這令伸夫想起了以前廣和惠美子的房間。果然是他們共同生活的地方,一切都是如此整潔有序。
「晚上好。」她微笑著回答。
伸夫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惠美子的事情,那時候他們的年紀都很小,還沒上小學。他和母親外出時看到了剛搬到附近的小松一家,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儘力躲到父母身後。他以為她只是一個害羞的女孩,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後來他才知道,她想隱藏的是她空蕩蕩的右臂。
對於伸夫而言,這簡直是地獄一般的時光。他獨自坐在公園的鞦韆上,周身就像隔了一層材質不明的薄膜,將陽光和其他孩童的歡聲笑語通通隔絕。直到晚上八九點,他甚至不再能感受到飢腸轆轆的痛苦,才慢慢起身回家。那個人已不知所蹤,母親故意把家裡的燈都關掉,這樣他就看不到母親身上的傷痕。令人作嘔的月光透過公寓的窗戶照到屋裡,母親憑著這點兒微弱的光芒在狹窄的廚房裡簡單熱著食物。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但又不想讓母親聽到。
「想為你點一杯白色佳人。我自己的話會要一杯朱拉小島的威士忌。」這是他剛才瀏覽酒單時記住的兩款酒。見到她之後,他確信白色佳人會跟她很搭配。
因為他們那陰霾的天空中出現了大大的太陽。
惠美子的右臂。
「那個」啊。伸夫的臉上不由得陰沉起來。沒想到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也會和「那個」扯上關係,他不由得攥緊自己的右手。
「嗯,我對這一點特別感同身受。等習慣了生活中的一切磨損之後,每天在盥洗室照鏡子時,會發現鏡子中的自己非常陌生。」她搖搖頭。
沉默瀰漫在兩人的身邊。空氣的滯重感讓伸夫呼吸困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迎面而來。
「如果你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那由我來動手好了!」倒在地上的母親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然後對他說道。
人生很短,我卻嫌長。
由於心結的緣故,他從事了成癮與戒斷方面的研究,但這個研究方向本身就非常磨損人。那些病患的思考迴路已經被成癮的方式徹底改造了,有些病人的問題比較嚴重,他們的前額葉皮層處於停擺狀態,做事不計後果,理性思維被侵蝕殆盡,即使從伸夫這裏戒斷成功,用不了多久也會被再次送回來。伸夫只要觀察一會兒他們的眼神,就知道有誰註定會戒斷失敗。伸夫考慮了很多辦法,在他們身上用了非常多的傳統戒斷策略,諸如自然戒斷、遞減療法和非藥物戒斷等,結果依舊是無效的。對此,伸夫感覺束手無策。說不定,自己也一直待在井底,他這麼想道。
「哦?」石田伸夫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
伸夫和廣也一同唱了起來。三個人越唱越大聲,一邊打著拍子一邊開心地笑著,夜晚的房間里充滿了一縷陽光的味道。
「嗯。」她點頭回應。
下班后,伸夫開著銀色的卡羅拉,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到一處高檔公寓的門口。
可以看到,我鮮紅的血液流動。
到辦公室之後,他撥通了從惠美子手中拿到的電話號碼。在對方接通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當大家該上小學的時候,惠美子決定跟廣和伸夫一起就讀普通學校。很久以前,殘疾兒童只能去特別支援學校就讀,後來文部科學省修改了這項規定,殘疾兒童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去到普通學校。伸夫擔心她在普通學校會被孤立,但惠美子笑著搖搖頭。也許,有了廣這樣的人存在,那種無聊的事情已經不再是什麼噩夢,伸夫如此認為。
我們大家都活著,因為活著,所以會感到悲哀。
「打算點些什麼呢?」惠美子問道。
「沒有。」伸夫仔細想了想,但腦海里對於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只好搖搖頭。然後他喝了一口啤酒,靜聽朋友的講述。
一直在磨損自己的廣踏上投手板。但伸夫卻從廣的身姿上看到些許從容,也許這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後一次投球的緣故。對方的打者被這種姿態所威懾,眼神中露出微妙的怯意。投球的時候,廣投出了每小時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快速球。伸夫彷彿聽到了肌肉和骨骼在散架崩壞的聲音。連續九個每小時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快速球,沒有壞球,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對方的三名打者。
與廣復婚後的惠美子坐在看台上,伸夫陪在旁邊。一切都宛如二十多年前的甲子園。不過天上多了幾架搭載A.I.的無人機,大賽承辦方使用它們來對賽事進行更加清晰地航拍。由於它們能夠自動靈巧地躲避高飛的棒球,而且可以貼近地面對棒球手進行特寫式跟蹤,它們正逐步成為各類體育運動的直播利器。
第二天一到辦公室,伸夫就仔細考慮針對廣的戒斷方案。此前伸夫經常使用美沙酮維持療法來治療交互裝置成癮的病患。這是最常見的替代和遞減療法,使用低成癮性的美沙酮替代高成癮性的毒品,逐步將藥量遞減,降低成癮者在戒斷過程中的戒斷反應,使得戒斷過程可以順利實施。這種策略的效果在三種傳統戒斷策略中是最好的,但戒斷維持住的成功率不超過百分之四十。伸夫也用過自然戒斷法,這是一種通過讓成癮者直接擺脫毒品來完成的戒斷方法。這種戒斷方式的速度最快,但不僅過程非常痛苦,毒癮還容易複發。非藥物戒斷方案也曾被使用過,不提供美沙酮這類藥物,直接戒斷毒品供給,但會配合心理療法,效果只能說比自然戒斷法稍強一些,然而仍不是一個保險的策略。這次伸夫打算使用一套新策略,為此伸夫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給在東京求學時的導師。師徒二人就新策略的可行性進行了討論,最後在實施的細節上補充完善。伸夫覺得胸有成竹,那就放開手腳大幹一場吧。
即使有氨己烯酸的投用,廣的身上還是出現了一定的戒斷反應,頭暈、焦慮、失眠和寒戰時有發生。每到夜裡廣大概會犯癮的時候,伸夫就會陪著廣聊天,還會拉著廣去打撞球,通過分散注意力來緩解戒斷反應的狀況。但廣那種沮喪無助的表情讓伸夫非常難過。硬挨了三天之後,伸夫打通了惠美子的電話。
在這個read.99csw.com充滿惠美子氣息的房間里,伸夫不禁想起了她的事情。
那個人的葬禮那天,天氣一片晴好,就像自己的心情一樣。不管將來發生什麼,都不會再出現比之前更痛苦的事情了,伸夫如此認定。
小時候的事情,其實是聊不完的。三個人一起度過了太長的時光,一點一滴都滲透在記憶的深處。隨便採擷一處,就會有一串往事呼之欲出。伸夫一邊和惠美子聊著,一邊再和廣搭話,不一會兒,三個人就順暢地聊了起來。他們聊著兩個男生小時候做的各種蠢事,聊著被老師罰站或者被家長責罵的窘態,惠美子總是在一邊笑著。他們聊著被廣的父母一同拉去海邊城市的海族館,大家看著千奇百怪的魚群在巨大的亞克力窗後面游過,驚嘆著造物主的神奇。大家在夏夜跑到山上的空地,用惠美子的天文望遠鏡觀察木星的樣子。大家為了完成暑期報告跑去圖書館,結果廣和伸夫看著無關的書入了迷,隻字未寫,最後又只得抄惠美子的報告才算了事。聊著聊著,惠美子哼起了兒歌。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酒吧的木門被推開,有著一朵大大的白色鳶尾花圖案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傳來高跟鞋的嗒嗒聲。
伸夫覺得自己沉入的泥潭中,還是有一縷陽光透過。惠美子和廣一樣,兩個人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伸夫。和他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伸夫總能忘記每天纏繞在自己身邊的不幸。有時候廣的父親直接會把讓伸夫留在他們家過夜,但他實在是挂念自己的母親,不得不回去。於是在晚上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家之前,他還是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不在,她回去跟父母住了。」廣從廚房的冰箱里拿出了幾瓶比利時的勃艮第女公爵啤酒和布魯門鮮花啤酒,全都用起子打開了。
在伸夫的人生中,以某一個時間點作為開始,他離自己的朋友越來越遠。那個時間點究竟是什麼呢?伸夫不得而知。

其三

更難以忍受的是,在學校里他還受到同學的欺凌——孩子們從自己的家長那裡知道了那個人是癮君子的事情,所以伸夫毫無疑問地被他們孤立起來。由於學校的某些課程需要戴虛擬現實的VR設備,這種誕生於前世代的裝置可以通過栩栩如生的視覺來幫助學生去理解書本所不能傳達的知識細節,比如美術課,或者是生物課,對於挑起學生的興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由於這套裝置和大腦交互裝置過於相似,每次上這類課程的時候,伸夫都會把這個裝置偷偷摘下來,被同學得知后,他被孤立得更厲害了。有時他的桌子上會被塗上「癮君子」的字樣,有時他的鞋櫥中被人塞滿垃圾。老師對這種現象也束手無策,伸夫只能麻木地忍受著。
她變了,這是他看到她后的第一印象。身穿白色晚禮服的她露著雙肩,鎖骨的線條非常迷人,而晚禮服也非常貼合她的身材,在款款而至的步履中將她襯得風韻十足。她的秀髮上巧妙地別著一個發卡,發卡的做工很精緻,宛如一件藝術品,不過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個腦電波的掃描器。他刻意忽視這一點,然後將她盡收眼底。她出落得如此成熟,使他懷疑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少女是否已經徹底消失。不過她時不時撩起耳邊頭髮的姿勢又和當年別無二致,這令他安心不少。
年近不惑的廣在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棒球賽。
伸夫翻看著手邊的資料。他所在的小組一直在研究某種大腦交互裝置的副作用。這種交互裝置在伸夫出生以前就已被發明出來,它的外形像一個頭戴式的大耳機,罩在耳朵處的部分也的確起到耳機的作用,只不過起主要作用的是兩個耳罩之間的連接部分,該部分可以對人的腦電波進行掃描,同時發出微波來促使人的大腦產生視覺。後來改進的型號甚至取消了耳機,五感均由該設備產生。另外,這個設備的末端會伸出一根線,這條線既提供電源,又提供網路,使用者可以直接通過這個交互設備上網衝浪。當然,由於是通過微波來使大腦產生對應的感官刺|激,所以這個設備的穿戴時間不可以太長,不然的話,不但會引起大腦的熱效應和能量沉積,也會造成腦組織鈣溢出增加、細胞膜破裂以及酶活性變化之類的非熱效應。不過,這隻是副作用中不太重要的一種,使用者完全可以通過控制使用時間來規避。令人頭疼的是一種特殊的狀況——通過使用設備登錄某些網址,這些網址可以自動修改微波發生裝置,使其產生直接刺|激人腦內阿片受體的微波,促使抗痛神經元分泌內啡肽等物質,阻止痛覺傳入神經通路。這就像在人體內注射了嗎啡一樣,刺|激人體阿片受體后不僅能夠發揮鎮痛的效果,還可以產生快|感。在這種狀態下,該交互裝置就會帶來非常麻煩的副作用——成癮性。
「今天月色不錯。一起出去轉轉,如何?」廣說道。
兒時,他們三個人天天黏在一起,形影不離。喜歡棒球的坂上廣經常扛著一根大大的球棒,而惠美子和伸夫會跟在他的身後。三個人一起去河邊釣魚,去附近山上的林子里捉獨角仙和蟬,在棒球場陪坂上廣練習揮棒和傳接球。那時候廣已經開始有意識地研究各種變化球的扔法,比如彈指球握法、滑球握法、指叉球握法和變速球握法之類的,然後看這些握法的球路究竟有什麼區別。但由於力量訓練還沒跟上,直球依舊是廣的主要投法。假期臨近結束時,廣和伸夫會一起去借惠美子的作業來抄。兩個人拜託惠美子的樣子總讓她忍俊不禁,於是她每次都敗下陣來。三個人會輪流去廣和惠美子的家裡,兩個男生狼狽地同作業交戰,而惠美子會在一旁看書。
「是坂上廣嗎?我是石田伸夫。」明明對方看不到,伸夫還是擺出了平時面對患者時的笑容。
「為什麼呢?」
我們大家都活著,因為活著,所以會感到高興。
「今晚就住在這裏吧。畢竟很久沒見了。」
這充滿霉濕氣味的小小公寓是禁錮一切幸福的牢籠,成了離神明最遠的地方。
後來,事情出現了轉機。
有一次,惠美子在公園裡被男孩子們揚了一身沙土,她一邊用自己的左手徒勞地阻擋著,一邊哇哇哭著,而其他女孩子也在一旁嘲笑著惠美子。伸夫被擋在這些人之外,想要制止卻不得,一副干著急的模樣。廣看到這一幕,於是揮著球棒殺了過來。「你們這些傢伙,怎麼可以這麼欺負人!」廣對著他們喊道。那時廣的聲音還很稚嫩,但已經喜歡在肩上扛著大大的球棒。大家見狀一鬨而散。
由於廣的公眾身份,伸夫不打算讓廣住到自己所在的醫院。如果被廣的粉絲髮現個中緣由,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他還是必須過來——伸夫打算利用醫院里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了解廣的前額皮質的活動狀況,然後對連續九十天的治療效果進行跟蹤,這能有效提高戒斷的成功率。另外,主要被用於癲癇症治療的氨己烯酸也被伸夫大胆地用於此次治療中。氨己烯酸可以增加大腦中γ-氨基丁酸的含量,而這種物質可以抑制帶有諸如多巴胺等能夠愉悅大腦的化學物質變化,使神經元的活躍趨於平緩,減輕成癮者對交互裝置或者毒品的渴求。
「啊,是你小子啊!好久不見!」那邊傳來了爽朗的問https://read.99csw.com候。
「你知道我的工作。莫非是和這方面有關係?」
在這個基本策略之上,伸夫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因為不打算讓廣住院,所以他的身邊還是需要有人來監視,跟心癮做鬥爭是一件長期的事情。為此,伸夫在徵得廣的同意后,帶著行李箱,直接在廣的公寓里住了一段時間。公寓里的酒精和香煙全被伸夫處理掉了,因為它們都能刺|激心癮的發生。
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那時的坂上廣不管是在作業本上還是在試卷上,總把自己姓名中的「廣」用片假名「ヒロ」來寫。他問坂上廣為什麼要這麼做,坂上廣笑嘻嘻地回答說:「因為我想成為『ヒーロー』(英雄)。」
「嗯,好啊,沒問題。今晚怎麼樣?我一會兒把我的公寓地址發給你。」
諷刺的是,心結又把他帶回到朋友身邊——他在人生的新階段里學習和研究的正是成癮的行為與戒斷。和老友見面時的感動令他差點兒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不過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把他從往昔中拉了出來。他敏銳地感覺到惠美子和廣的身上有著微妙的心結,這個心結使他們下意識地避開某個話題。也許這個話題與廣使用的那種交互裝置有關。不能著急,要等廣自己說出來,伸夫暗自下定決心道。
「嗯,好久不見。」
也許是想從英雄的庇護中掙脫,打算讓自己好好面對險惡人生的不眠之夜。
「嗯,不必擔心我。我還好。」
除了心結外,廣的身上有著傷病的狀況。由於氨己烯酸的使用抑制了多巴胺的分泌,所以傷病的狀況會比之前更明顯。對於這種情況,伸夫感到無能為力。謹遵醫囑,堅持不懈地自我保養和慢慢恢復是主要的方法。但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抗爭,伸夫想想就心痛。
那個少女還悄然藏在某處,會在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間出現在他的面前。
伸夫擔心的事情也發生了。惠美子一入學,就因為獨臂的原因而被人孤立,當她使用機械臂后更是變本加厲——大家都在背後叫她「機械女孩」。好消息是,廣和惠美子同班,沒人敢特別囂張地欺負惠美子,尤其是在廣跑去伸夫的班裡大鬧一場后。每到中午,伸夫會拿著母親做的便當來找自己的好友,然後三人一起到學校的中庭吃飯。中庭的柳樹下有著漂亮的長椅,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在那裡吃著午飯。他們成了學校里一道非常奇妙的風景線。
「你說得沒錯。但我無法從井中爬出來。空有一身力氣,卻爬不出來。左突右撞也出不來,雖然這種無謂的掙扎能讓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沒用啊。」廣搖搖頭,說道,「人生一下子落入這般田地,該如何是好?」
廣看到惠美子出現的時候,一瞬間的表情非常複雜。彼此僵硬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各自遠遠地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一言不發。伸夫看氣氛不妙,便主動跟惠美子搭話。之前伸夫知道惠美子從事著新型機械義肢的設計和研發的工作,她的右臂就是自己公司的傑作,從外表完全看不出與正常肢體的區別,動作起來也十分連貫。現在這些機械肢體也廣泛用在機器人管家和服務員身上,在公共場所為人類服務的機器人擁有以假亂真的外貌和舉止動作,漸漸成為這個少子化社會的新支柱。看來心結徹底改變了我們,但也不全是壞事。伸夫如此想道。一邊和惠美子聊著,一邊把話題引導到小時候。
比賽開始了。
「但你並未到中年,人生又長得嚇人,還是好好過下去為妙。」伸夫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對廣說道。
不管是蚯蚓,還是螻蛄,或是水蝽,所有這些生物,
「小林一茶是個很超然的徘人。小時候被繼母趕出家門,於是一邊討飯一邊雲遊四方。雖然生活很苦,他卻不以為然,寫的俳句既直率又有趣。寫這首俳句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剛結婚幾年。」說到這裏,廣將手裡的啤酒一飲而盡,順手把空空的易拉罐捏扁。伸夫藉著月色看著廣做完這些動作,可惜看不清廣臉上的表情。這時,廣接著說道:「俳句是為他兩歲的女兒寫的,那時她剛剛夭折。」然後廣站起身來,藉著微弱的月光,用一記直球的投法把捏成團狀的易拉罐精準地投進二十米開外的垃圾桶中。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石田伸夫不知道說什麼好。
石田伸夫完成下單,調酒師先調白色佳人。他將自己鑿的三枚球冰夾入雪克杯中,用盎司杯分別量取二點五盎司的添加利十號金酒、一點五盎司的君度力嬌酒、一盎司的鮮榨檸檬汁,依次倒入雪克杯后,又滴入幾滴雞蛋清,充分搖晃,直到杯壁上掛霜為止。將混合均勻的液體過濾到馬天尼杯中,放上檸檬皮做的旋花,一杯白色佳人就做好了。調酒師在杯子下方擱了一塊杯墊,一併推到她的面前。她小心捏著馬天尼杯的細杯梗,然後看著酒體在吧台的燈光下發出銀白色的光輝。石田伸夫覺得這純凈冷艷的調酒確實宛如眼前的佳人。
「濃烈的金酒口味和悠長的檸檬香氣搭配平衡,的確非常好喝。」她輕輕啜了一口調酒,然後對調酒師說道。
不一會兒,伸夫來到他家的門口。當門被打開時,伸夫覺得老友比電視里的形象更加壯碩,而年輕時的稚嫩像被鋒利的刀刃完全剜掉,臉上留下的只有三十多歲的人所特有的成熟感。
不一會兒,廣打破了沉默,說道:「伸夫,我從小就覺得,人是可以咬著牙度過一切困難的。我不僅是這麼認為,也是這麼做的。棒球是我的夢想,我為我的夢想付出了血肉,付出了一切我可以付出的,而且從來沒有後悔過。我甚至覺得人生也是如此,只要努力奮鬥,只要咬牙拚命去做,就沒有不能實現的事情。我從打進甲子園那一刻就明白,自己選擇的道路都是正確的。我一直以為自己真的就是英雄。直到這件事發生,我才明白不是如此。此前只是我運氣好,不管是生活還是棒球,都碰巧是趁手的營生。我只是恰到好處地讓自己的船航行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而已。但當颱風到來時,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渺小,多麼風雨飄搖……」廣的語調跟平時聽起來不太一樣。這是一種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就像為自己朗讀宣判書的法官。
「伸夫,這麼的長時間里你也不來看看我們。」廣的眼睛濕潤了。
伸夫能看出廣的變化。當年打進甲子園的時候,廣可以毫不疲勞地投到第六七局,壞球也非常少,但現在的廣多用經驗來對付打者,有時會故意投幾個壞球來打亂對方擊球的節奏。第七局的時候,廣的投球發揮下滑得厲害,對方的打者中已經有人佔了一壘和二壘,幸虧壞球之後的一記彈指曲球讓對方打者打出高飛球,然後被己方外野的防守隊員直接接殺,加上之前三振的兩名打者,這才保證對手沒有拿下分數。
想到這裏,伸夫不由得在自己黑暗的房間里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算是吧……果然你的腦袋一直比我好使呀。」廣咧嘴笑了起來,又接著說道,「這首俳句的作者是小林一茶。聽說過嗎?」
看到這一幕的伸夫不禁笑了起來,雖然笑著,淚水卻從眼眶中不斷湧出。然後他對著自己小聲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去和廣見見面。他的狀態不太好。」惠美子的微笑中帶著若隱若現的陰翳。
「惠美子不在?」伸夫問道。
惠美子和自己跟在廣的九-九-藏-書身後在山中玩耍的樣子。
「只能說是得過且過。自從工作之後,每天既沒有特別開心的事情發生,也鮮有讓人特別痛苦的事情。可能磨損的事情會很多,但習慣之後也沒覺得怎樣。或許,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就是『習慣』二字了吧……」伸夫慢慢說道。
也許是兩位摯友留在了故鄉,而自己去東京讀大學的那一天。
「嗯,好的。這個時間已經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會跟他聯繫。」伸夫答應下來。同她聊了很久。到了午夜時分,惠美子準備起身回家。石田伸夫為她攔了一輛計程車,自己則慢慢走回到公寓中。結果他躺在床上久久沒有入眠。不管是惠美子還是坂上廣,他和他們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
「嗯……我不是很懂呢。這首俳句是在感嘆時光易逝嗎?」伸夫問道。
「不用擔心。」廣咧嘴笑道,然後拍拍伸夫的肩膀。
「好啊。」伸夫點頭道。
「話說,有時能在電視中看到坂上廣。沒想到他真的以打棒球為生了,而且還很出色。」
聽到這裏,伸夫感覺自己的腦袋徹底懵掉了。
「昨天聽了惠美子的描述,感覺還不至於此。不過,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還是想和你見見。」
「抱歉……」伸夫拍拍廣的肩膀,然後說道,「我來了。」
不管是蜻蜓,還是青蛙,或是蜜蜂,所有這些生物,
「惠美子頂喜歡這兩款酒,所以冰箱里儲存了不少。還合意?」
即使聽說過那個人的事情,廣還是像以前一樣會去拉著伸夫到處玩。知道伸夫在班上一直被人欺負之後,廣拿著球棒來伸夫的班裡大鬧了一番。那次鬧得實在太厲害,廣的父母和伸夫的母親都被叫來,兩人差點兒被退學。廣的父親在老師面前呵斥了廣,出校門之後卻單獨帶著廣和伸夫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廳。在路上,他笑著拍了拍廣的肩膀,然後牽著伸夫的手,之後三個人開開心心地飽餐一頓。
「味道不錯。」
「畢竟是一份工作,所以其中還是有很多磨損人的事情發生。」惠美子看著手中的調酒,然後轉過頭來看著石田問道,「你結婚了嗎?」
我們大家都活著,因為活著,所以要歡笑。
突然,伸夫想起了他們一起在林中唱的兒歌。那首兒歌的名字叫作《手掌伸向太陽》。
每天傍晚,伸夫會載著廣去到自己預約的心理醫師那裡。這不僅是治療心癮的方法,也是打開心結的必要手段。廣單獨接受心理醫生的輔導,而伸夫則在外面等著。要麼看會兒書,要麼小憩一會兒。輔導結束后,兩人就找一處家庭餐館,坐在無煙區,遠離煙草和啤酒的氣味,然後大快朵頤。
「好吧。」伸夫點頭道。可能明天上班會遲到了。但那又怎樣?兩人不用酒杯,而是直接抓起酒瓶來乾杯。這兩種酒的味道很獨特,帶有香檳和鮮花的香氣。
回來就好。
那時正是伸夫在小學最後一年發生的事情。大概是頭盔出現了故障,那個人的大腦被烤熟了……在學校里得知這件事情時,伸夫忍不住笑出聲來。即使知道同班同學都在用害怕的眼神看著自己,他還是大聲笑著,一邊笑著一邊用拳頭砸著桌子。走出教室后,他又哇哇哭起來,狠狠打著牆壁。
見到她之後再點調酒吧……他想道。
因為不常來這種地方,所以他總覺得非常拘束。畢竟平時只和同事去公司附近的小酒吧喝著角鯊頭合十禮白啤或者羅格的榛子棕啤,藉著酒精談天說地,旁邊的人都吵吵嚷嚷,他們便也抬高嗓門說話。而這裏,只有幾位穿著得體的客人坐在酒吧的一角,說話聲音也不大。一台衣著考究的機器服務生把調酒師調好的酒端到客人那裡,它的外表很像人類,但內核還是功能有限的A.I.,所以很容易從行為舉止上識別出來。
也許是收到兩人結婚的請柬,自己心中五味雜陳的那一刻。
此刻,石田伸夫正坐在一家裝飾考究的酒吧里。
己方開始進攻。對方也解決了自己的兩名打者,無人上壘。廣作為打者上場。對方投手投出兩個壞球,兩個好球。原本人聲嘈雜的球場變得鴉雀無聲。廣戴著黑色的棒球帽,手上拿著球棒,眼中捕捉著對方投手的準備姿勢。無人機在空中拍攝著廣,並將他的面部特寫傳送到球場的大屏幕。那專註的神情讓伸夫想起了小時候的廣,那個永不言敗的棒球少年。捕手做出了滑球的手勢,對方的投手穩住了呼吸之後點點頭,然後全力投出了一記在進入好球區之後迅速下墜的滑球。廣預感到對方的投球方式,使勁力氣,讓球棒的擊球點比預計的進球路線還要低。
「你好。請問是哪位?」對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只是老友的神經被往事磨損得厲害,我還是要想盡辦法來幫助他,伸夫想道。
接著他利落地鑿下一大塊冰球,丟入一個剔透的水晶岩石杯里,再倒入兩盎司朱拉小島預言新單一純麥芽威士忌,很快地做好了石田的酒。
但英雄依舊會是英雄……伸夫如此堅信著。
當廣過來找他的時候,他對廣說道:「為什麼這一天不來得更早些呢?」
大家都活著,所以都是朋友。

其二

如果自己沒有被生下來該有多好!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會遇上那個人?為什麼還要把自己帶到這個該死的世界上?這是伸夫在孩童時期每天都在反覆想的事情。
「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廣突然詠出一首俳句,這讓伸夫感到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古文之於廣猶如拿鐵之於哈雷彗星,兩者並無任何關聯。高中時代的廣最頭疼的科目也是古文。廣頓了頓,然後問道:「覺得這首俳句,如何?」

其四

「我來了。」他按動樓宇對講機上的按鈕。
從那天起,惠美子和伸夫兩人只跟著廣一起玩耍。
「不是你的錯,伸夫。錯在我自己身上。我從來都覺得棒球可以這樣打下去,打整整一輩子。但現在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這個行業而言已經太老了。年輕時不計後果的拼搏所帶來的傷痛一直在積累,而且打一場球消耗得太厲害,體能只能勉強跟上。現在我上場的時候基本都是憑著經驗去跟年輕人競爭,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廣抬頭看看月亮,然後接著說道,「現在的我彷彿掉進了井底,不僅處理不好生活上的事情,鬧到跟惠美子離婚的地步,而且打球對我而言也越來越難了。明明還沒到中年,身心卻已經破落得不成樣子。過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要退役了。將來的人生該怎麼走,我心裏完全不知道。現在唯一能讓我感覺好受點兒的事情,就只有酒精和那個該死的頭罩了。」
「廣,對不起。」伸夫淚眼婆娑地說道。
「最近過得如何?」惠美子問道。
「開車來的,不能喝酒啊。」伸夫說道。
兩人握住了手。那份令人懷念的力量跨過時間的長河一點一點滲透進心中的一個角落,於是兩人給了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
「嗯,上來吧。」老友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來。
伸夫不忍自己的母親成為殺人犯,於是只好作罷。兩人抱頭痛哭,而那個人卻墮入極樂的雲霧中,對公寓里發生的事情絲毫沒有察覺。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種情況更具有諷刺性的事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