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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之心

博物館之心

作者:糖匪
我就是博物館里那無數顆跳動著的心臟中的一顆。
它確實存在,並且早已存在。
當我身處此刻時,目光卻在那間博物館里徜徉。我的一部分已經留在了那裡。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從水壺花洒洒落的水流,注視著水珠隱沒在沙礫中,最後連水漬都淡去。淡黃色的乾渴。也許現在是可以重新製作沙塊的時候。他掏出塑料管,用他製作最重要的長圓形沙塊。在他周圍是他為自己要建起的城市所挖掘的壕溝……
所有人都笑了。他們認為這是笑話,甚至連我自己都被這笑聲感染而大笑起來。但我知道,那個問題並不是笑話。
最後一天,他忽然從恍惚中一下子跌醒過來,覺得恐懼。J無法再相信眼前這個異星客。他跟著她走過一條條長廊,巡視兩邊靜默的展品。儘管有市政出資找人清潔,但是據說從蒙古過來的風沙還是在漸漸吞沒這裏。只是時間問題。J想。她並沒有那麼大的感觸,面對人類上萬年文明積累的豐碩成果,她看上去卻無動於衷,甚至還沒有她侵入別人公寓時興奮。
「這些年裡,有大量外星來客移民地球。他們大部分的身體構造……」
「氣溫驟降,植被和糧食越來越少。為了生存下去,人類必須改變自身,成為變溫動物,以此來適應這樣的環境。有種說法是上帝選擇了人類現在的進化方向。」他沒有說下去。不管是基因改造還是上帝的意志或者人類自然進化,都不重要了。
「是啊,真空泡一直在擴張。許多人都躲到地球來。傳說是真的嗎,躲到地球上就安全了?」她蜷縮在新買的二手風衣里,若無其事打斷J的話題。這次也太明顯了。J猛仰脖子,一口灌下剩下的酒。
「帶我去做改造吧。」她說。
我站在不遠處靜靜觀察著。望著孩子和沙坑的同時,也看見十八年後他在另一個城市裡建起的博物館。
左眼轉動。視線對焦在吧台後面鏡子里的人影。細長的眼裂,外眼角向上,利於抵擋沙塵。覆滿臉部和身體的細小藍色鱗片,利於在寒冷環境下儘可能保持體溫。還有一些變化,在外表之下,鏡子里無法顯現。這就是人類了。為了適應驟然惡劣的自然環境,通過基因改造完成的最終形態。在他的右眼裡,始終清晰映現著另一個人影。那是——人類原來的模樣。
「那隻貓。」J頓了一下,用了很長時間去想該怎麼回答,「那隻貓,它是薛定諤的貓。」
一眼就能認出她。
到末了,她告訴他,這塊孤獨的大陸,並且只有這塊大陸,正在聚變引擎的推動下,向著太陽系以外那顆大小適中的恆星前進。
不能發作。不能誘導強迫外星來客改造身體。不能讓初來的外星來客接觸經過改造的外星來客。不能先提到「改造身體」這四個字。
「按現在的距離,到達我們眼睛的光子,從太陽表面出發要用上一個星期吧。」
理智在最後關頭阻止了我。沒有必要去贅述拿到卡帶后的一個月里我是如何焦慮不安、如何驚慌失措。對於一個身患絕症的科學家而言,沒有比在最後關頭精神崩潰更糟糕的了。身體衰竭的最大壞處在於,人們可以理所當然認為你的智識水平也隨之衰退。當我寫下這些話時,已經做出決定,這張便條將和卡帶一起封存起來,交給我最信任的A保管。也許有一天,當時機合適時,她會將卡帶公諸於世。
「明天去哪裡?」她問。J沉默著。他們走到地面上。空蕩蕩的建築。沒有樹木。但至少還有苔蘚。有時候能根據苔蘚的長勢猜測凍土層下面街道原來的樣子。只是無聊時候的猜測。永遠不被證實。
當然,我也會死去。在某個時刻以某種方式。如果想的話,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未來,知道有一天會這樣離奇的死去。但是為什麼要那麼做。在我活著的每時每刻,都和未來共存,都與過去共存,感知時間之流的每一份律動。我的生命與其說是短暫的一條直線,不如說是混沌時空的一個永不消失的點。我從未存在也從未消失。
「怎麼了?」J跳起來。
經過幾個正在挖掘聚乙烯殘片的考古人員,J帶她走進最近的一個地下入口。「大多數時候我們待在下面。」J說。她並沒有在聽,徑自一路下到平台。蛛網般密布的地下世界的小徑在他們面前展開。藉著J身體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的微弱光芒,她環視四周,彷彿能看到深入地底每條路徑的盡頭。
在事務所的推薦下,我成了那個孩子的保鏢,幫助他避開所有那些隱藏在未來不可知暗流里所有可能的危險。人類,地球人,他們害怕未來,又憧憬未來。對他們而言,那是一片混沌未知的領域。九*九*藏*書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他們回到沉默里,啜吸各自的飲料。今天一整天都耗在這裏。也許之後幾天也會如此。打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應該辨識出隱藏在她身體里的巨大力量——停滯的力量。一切日常運轉的事物都將因為她的出現而停滯不前。
在燈光下,我打量著這卷卡帶。它離奇的出現方式以及匪夷所思的內容,令我幾乎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是的,在1954年5月的某個夜晚,當我身心疲憊地過完一天,又聽到這盒卡帶時,我差點兒成了一個宿命論者。也許千里迢迢地來到紐約並不是為了見一個並不親密的朋友,而是因為受到了某種召喚,為了得到這盒卡帶。
他們為這個發現感到興奮,聲音微微發抖。
起初?起初只是緣於一個小念頭。但並不像他日後向別人講述的故事,以一個老人的收集為契機。他沒有說謊。只是那些觸動人們心弦的起因往往都細微如塵埃,無法被察覺,難以被表達。在紐約讀MFA的最後半年裡,他開始準備自己的畢業展。原來只是打算是做關於地球人歷來一些著名思想實驗的攝影作品,在腦海里慢慢發酵,生出一個大胆的念頭。他要建一個博物館。那年春天,他意外地迷上博爾赫斯筆下的圖書館,在那個南美洲盲人的迷宮小徑里依稀看到某種幻影,或者說可能性。
「我分不清倉庫、博物館、檔案室的區別。」她說。
「因為他參与其中,經歷過。」
《異星客保護條例》出台後,相應制定的工作紀律如此要求他。
那天我沒有等到我的朋友,可能是太過沮喪,或者是無聊,我向住宿的酒店借來錄音機將卡帶的內容一次聽完。裏面的內容令人震驚。外星人。這可是50年代。幾乎有一半以上的美國人相信外星人存在,四分之一以上的人聲稱看見不明飛行物。《紐約客》上充斥著對外星人和飛碟的描繪。
建成的當天他同團隊成員一起慶祝;某個深夜他握著女朋友的手在展品間夜巡,他真愛她專註進食時小動物的模樣;最失意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他透過萬有引力公式旁邊的那扇窗戶俯瞰這座城市睡眼惺忪的樣子;再過幾年,他的孩子會比他更熱衷這個地方,他有了更重要的項目要去完成。
人群里,不需要費多大勁兒就能看到她。她的模樣和這裏的人完全不同。按上個世紀的標準,那應該算是美。「她的美貌出賣了她。」
這麼說來,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我不是地球人——地球生物。人,這個詞,是地球人特有的稱呼。我們不說「人」,也不喜歡被稱作外星「人」。
有時候她會很固執,但有時候她不聞不問,任由他帶她到任何地方。哪怕是在最後幾個小時里。到那棟灰色公寓樓的時候,他們還剩下不到八小時。她也知道七天的規定。第一天J給的資料上寫明她有七天時間考慮是否融入人類。但是和J的工作手則一樣,給她的通知上沒有說七天之後如果不接受改造她會怎樣。
她蹲下來研究地上一堆腐蝕的金屬桶,又看相應的文字介紹,明白那是貓罐頭,接著讀了牆上所有說明,明白了發生過什麼事。
他們進入最後一個房間。除了文字介紹外,在兩個窗戶間的牆壁上隱隱有著字跡。
幾百年後,當美洲大陸孤島般飛向太陽系外尋找另一個恆星的庇護時,它仍舊在佇立在它最初被建造的地方——紐約的老布魯克林。
他們像遊魂那樣遊盪了三天。大部分時間在地表,只要不是太冷的話。她喜歡空蕩蕩的建築物,從破碎的窗戶張望外面,在厚厚的灰塵下翻找、研究被遺棄的物品,比如玩具。J被她帶著,隨機地決定做什麼,在稀薄的光芒下感到越來越恍惚。卻在那時候,她突然有了決定。
經歷如何可見,如何被展覽?只能去相信它是不同。
在那個孩子四歲的時候,我成為他的保鏢,偽裝成人類,隱藏在這座古老的灰撲撲的城市裡。城市很臟,冬天下鵝毛大雪,春天落漫天黃沙。曾經是宮殿的地方現在住著這個國家的領導人。以這塊紅色|區域為中心,城市一圈一圈向外不斷擴張、膨脹。在它臃腫的體形里裝滿了幾百萬彼此陌生的高級生命體。對於外星生物而言,沒有比混跡于其中更安全的了。
單單虛構一個博物館已經不夠,甚至在虛擬網路世界的建設也不能滿足他。他需要實物。更具體真切的存在。必須有某物被留下來,事件才得以真正發生。他的一個並不親近的朋友這樣理解他的實踐。事實上那個人也被他拉進一起建造博物館的冒險中。
但我一個人去了九*九*藏*書紐約。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包括那位朋友。這次不必要並且不合理的出行最終以失敗告終。當我按照打聽來的地址找到他的公寓時,他並不在家。我猜想他可能只是出去辦事,晚些時候就會回來,於是決定等他。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抓住模子外殼的邊緣,緩慢垂直向上抬。三角形沙塊脫模成型,卻在落地時鬆散開裂……
生存可以簡單些,也不會引起人類不必要的慌張。政府似乎是這麼說的。一切為了簡便和最大能效。在缺乏能源的情況下,簡單化才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用了很長時間。」她抬起下巴看著J。
「它既是活著的,它又死去了。」她說出那早被人類用到爛俗的結論。那結論似乎又以某種J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方式擊中她。裹在風衣的纖瘦軀體像颶風中的屋頂,J這麼想道。第一次,他用了自己創作出來的比喻(他創造出自己的比喻)。

費米的便條

「博物館。」她說。
電梯顯然不能用。他們從樓梯攀爬向上,不去細想腳下碰到軟綿綿的物體是什麼,也不追究扶手上黏糊糊、腥臭的粘連物的來源。J周身的鱗片發出最大強度的亮光,也只剛剛照出自己的輪廓。比起地下世界,向上去的黑暗似乎更加濃重。
他們來到地上一台淺綠色的打字機前。這是目前為止他們看到唯一算是完整的物件,可能也是這間屋子唯一一件能稱得上展品的東西。她望向J。J拉著她在房間轉了一圈,看完所有丙烯酸塗料寫的文字說明。「所以說,是因為猴子的關係。」她明白了。
她睜大眼睛,大到眼皮幾乎呲裂,幾乎露出那副身體裏面的構造。
她的面孔突然扭曲成可怕的樣子。
「我想和你一樣。」她做了個手勢。
他注意到了,露出溫和的笑容,「你看起來很冷。我們去弄點吃的,再找幾件合身的衣服吧。」J走在前面,保持恰當的步速。她並沒有向其他人那樣緊緊跟在後面。出於某種原因,她始終和J保持一定的距離。穿過曾經是中央公園的那片綠地時,她忽然趕上J,腳底生風並肩走在他邊上。J向她看去。那張臉上一片夢遊者般的空白、安詳,以及近乎勇敢的鎮定。
「它和其他打字機有區別。猴子們用它寫出了莎士比亞戲劇。」
J咽了口吐沫。他提醒自己沒有多餘的能量可以消耗。改造的時候要是把發聲系統也改成蜥蜴那樣該多好。「走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穿過厚厚的倦意抵達。
那個孩子被安排了很多的課程,並不全都枯燥乏味。諸如柔道和小提琴,雖然一樣需要苦練,但他樂在其中。然而他最熱衷的,是家門口花園的沙坑。堆砌城牆、宮殿、橋樑、住屋,或者在沙面畫畫,主要是人臉或者漢字。他的作品和別的孩子的作品並無二樣。脆弱,隨時會崩塌,並無新意。對外部世界的稚劣再現。然而他幾乎在其中投注了全部身心。到底是迷戀構成世界多樣面貌的基本物質,還是痴迷於模擬世界的模擬造型?
並不意外。他在嬰兒的時候,就是那樣打量外部世界的,探究其中各種奧秘,事物之間的聯繫。從簽訂合同的那刻開始,我將有整整四年的時間與這目光相伴。這是我的工作。名義上,我是那個孩子的美術家教。但對這樣幾代都擔任重要官職的家庭來說,有個能夠低調的貼身保護孩子的人似乎並不是壞事。
我就是博物館那顆隱秘跳動的心臟。
但是工作內容仍舊沒變:帶領剛到地球的異星客熟悉環境,使他們意識到改造身體的必要性。
他們努力尋找使經驗成為可能的結構,試圖在結構之上去理解他們的世界。那種專註投入使得他們有了蜂皇般的力量。
J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從來不確切說出心裏的想法。想要什麼、想吃什麼、想去哪裡或者害怕什麼。或許只是因為她的心裏還沒來得及有什麼想法。有時候J會這麼想。
「越來越小啊。灰檸檬色。」
J的心跳慢了一拍。「融入需要時間。但是第一步先從外部條件……」

費米卡帶B面

「沒有。」
那一刻,J天真地以為事情就要變得順利起來。
還有另一些人,負責觀看。
「即使是一種樣子,經歷也不盡相同。所以其實也並不能歸為同類。對吧?」她說。
也許的確如此。也許——不是。
多麼美。如果觸碰她的皮膚,會感到柔軟嗎?J那麼想著的時候,一雙手覆蓋在他帶著蹼的爪子上。是的。真的很柔軟。
她蹙緊眉毛。以前人類感到痛苦和困惑時會做這樣的表情。為什麼要感到痛苦,或者是困惑?
過去幾年,我一直被迫待read•99csw.com在室內靜養,所以不願再枯坐在某個屋頂下。那天天氣很暖和。我走過兩條街,進了中央公園,找到一個面對草坪的長椅坐了下來,沒多久便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時,風衣口袋裡多了一盒卡帶。沒錯,是卡帶。
周末沒有下雨。紐約的春天還算和煦。他和一個建築師朋友約在HIGHLINE見面。他們在熱狗攤那兒買了兩個熱狗當作午餐,邊走邊聊。陽光在樹葉和女孩的臉上跳躍著。他們交換完初步的想法。短暫的沉默后,他對著Rojas巨大的水泥立方體邀請女孩參与室內設計的部分。
博物館比想象的小,但不是那麼小。房間和其他公寓打通,一共有四五個房間。他們慢慢走著,小心翼翼地落腳,以免踩壞什麼曾經是很重要的東西。夜晚快要降臨了吧。風從窗戶灌進來。J昏昏欲睡,像走在夢裡。唯一記掛的是時間。今天是第七天。進入倒計時。恍惚間,一個念頭在心裏生根。他想,這倒計時屬於地球。不單是她,不單是他們,不單是布魯克林,不單是紐約,也許不單是地球,在灰藍色的寒冷中應向他們最後的時刻。
「原來是個等式。」J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那上面的噴漆幾乎褪色了。
他不記得她是否哭了。因為之後她透露的事實太過於震驚。
「變成這樣,開心嗎?」她說著,叼起吸管對著半空玩。
一眼就能認出她。讓J來領走她的那個人這麼說道。的確如此。只是她的樣子和J預想的有偏差。從她的立場出發,她應該更驚慌一點。因為這裏的情況和她的預想有偏差,且這偏差很大。然而她已經隻身來到這裏,並將自己改造成她預想中人類的模樣。
「也是博物館?」她在牆角撿起一兩個長方形木框。底板連同曾經用來展示的部分早被自然降解。她的臉湊近。木框勾勒出她美麗的五官。「以前是用做什麼的呢?」
「是個等號」。她上前撫摸斑駁牆面,在那個也許是等號的位置。
所以,第七天他帶她去了METE。那是城裡少數需要買票進入的地面建築,也是少數還有人在維護的公共場所。據J所知,她讀過裏面所有展品的資料,而且似乎也能盡數記下。他疑心她藏起智慧,偽裝成和人類擁有同等智力水平。沒過一會兒,他又開始疑心就連此刻的隨心所欲也是偽裝。
只要正對下午五點的太陽,視線向右偏一些,越過幾個恰好擋在前面的時間點,我就能看到那個隱喻被記錄的瞬間。
1978年4月,繼「旅行者2號」之後,宇航局又秘密發送了第三個探測器,向外星文明送上第三份地球名片。鍍金銅唱片,鑽石唱針,和之前的內容不同,這次唱片上更多的是當時的流行文化。她說她是第三張唱片的獲得者。
比他的朋友、家人,比大多數人類存在得更久。
「嗯,據說在太陽內核的光子要用幾十萬年才能到達太陽表面。」
從什麼時候起,我過於頻繁地注視著這個孩子的未來。確切地說,是他身處博物館的時刻。沒多久,我更深地陷入對博物館的凝視中。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在做什麼,總忍不住將目光投向未來紐約這一座小小的博物館,投向它建成的第九天,第四個月零七天,第二十個月零十天,它的任何一個時刻。我尤其偏愛那些空無一人的時刻。
他恐怕並沒有理解她的意思。震驚中,地球人把外星來客的信息當作隱喻接收下來——孤獨的北美洲大陸遭到放逐在宇宙中孤舟般的漂泊顛簸。他無法去想象大陸板塊連同基岩脫離地球的樣子,無法去想象連接維持大氣層的引力場和維持動力裝置的能量核,無法想象實體本身。
點完飲料,面對面坐著已經過去一小時。J的體溫慢慢下降。新陳代謝隨之也慢下。他隨時就會睡過去。事實上,這麼坐在酒吧轉椅上對著一個白膚金髮的美女,他覺得自己已經掉進一個夢裡。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耐心耙著沙,一遍又一遍,在盛夏的烈日下一點都不感到焦躁。眼睛一陣刺痛,是汗流進了眼睛,帶著鹹味的刺痛。他揉了揉眼睛,趁著這個間隙評估剛才工作的成果。現在他抄起鏟子,將沙一點點放進橘紅色的沙漏,耐心收集落下的沙子,將它們填進自製的模子里,填滿,壓實,用刀子抹平表面。然後……
他們很快從METE出來。當她要求去第二家博物館時,J意識到自己還有十二個小時可以完成任務。到現在為止沒有一點進展。之前所有的職業經驗全無用處。遭遇到從未有過的挫敗並沒有令他頹喪。他盯著面前那張漸漸鮮活的面孔。它剛剛從博物館的read.99csw.com幽暗陰影里進到薄銀般的日光里,彷彿是某種啟示。
沒有任何人。只剩下展品。我的意識巡遊其間。
上午過得並不順利。出門時發現家裡下水道堵了。按照預定時間找教授討論畢業作品卻被放了鴿子。骨科專家來信說沒法弄到他要的側骨齡的X片。從二手書攤上買的科幻小說集意外地缺失了重要的幾頁。坐到圖書館的老位置,他打開計算機,收到雕塑家的郵件。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一直就在那守護著那個博物館。
「放置好看或者有趣的圖片。」J猜。
在他組建的團隊里,有建築師、動畫師、畫家、建築家、多媒體藝術家、神經科學家、骨科專家、室內設計師、光學動力學專家、人類學家、理論物理博士,以及宇航員,還有一名分子生物專家兼獸醫。其中一部分人擔任顧問,負責提供切實詳盡的專業知識。而另一部分人,負責創造,以他們擅長的方式。
鮮艷的帶著特殊趣味的科幻小說海報、打字機、愛因斯坦的公式、貓糧罐頭、宇航服、舊照片。寫字桌。大部分在二手市場隨處可見的物件在這裏以滿有尊容的面貌被展示。我曾經仔細將它們和新出廠的商品以及普通二手商品做過比較。差別在哪兒?被捲入某個重大事件——思想試驗中,在使用之後又被那事件拋還給日常之中。有什麼特殊的痕迹留下嗎?或者有什麼被剝奪去了嗎?
以下是卡帶的內容。
我小心翼翼在它們面前經過,生怕留下自己的氣息,生怕我的目光留下無法逆轉的改變。這些作為曾經發生事件留下的殘骸,他們在這裏,為了證明他們曾經參与的事件。多麼不可思議,對於直面時間河流的我而言,過去、未來、現在總是同時呈現在眼前,從來不需要這些多餘的痕迹。不需要痕迹去證明曾經發生過什麼。然而這些展品,事件留下的殘骸,被擱置此處,擱淺在時間河流淺灘上的莫名之物,我無法從他們身上挪開視線,猶如熱愛在墓地散步的怪客,近乎痴情地凝視著他們。那時候的心情,寧靜平和。身處時間之河的無止盡的律動,我卻前所未有地感到某種近乎停止的緩慢,感知的終結,如同——死亡。
博物館之心
他母親把我請進屋。寒暄過後,女人簡略提到我將要從事的工作內容,並以微妙的方式暗示了這份工作的真正性質。在確認我領會她的意圖后,她欣然簽訂了由事務所事先擬定的勞動協議。整個過程,那個孩子一直盯著我們。
「那麼,他們在哪裡?」我問。
「那麼,他們在哪裡?」
「不是普通的住家?」她站在半散架的電腦桌前問。
不是。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他也是這麼以為,直到讀到牆上的文字說明。「這裡是——博物館。」儘管只有一個展覽,但的確是博物館無疑。J這麼認為。
「嗨。」他向她打招呼。她的肩膀輕輕一顫。身體重心移到腳跟。
在第七天的倒數第三個小時。她告訴他,地球早已經不存在。她的飛船降落在獨自逃向另一個顆年輕恆星的大陸板塊上。
J想說他也沒有。現在進行的是一場純粹的玩樂。還剩下七個小時。
那曾經是地球的生命之源。「在我小時候,它還有這麼大。」J用手指比畫道。
「這台打字機之所以被紀念,不是因為它和其他打字機有什麼區別。」
從事這份工作后,他常常會莫名環顧四周,想要辨別隱藏在人類中的異星客。他們穿越星系團,最大限度地使用他們快要散架的航空工具,結束漫長的旅程,來到地球,為了宇宙里的一個傳說,躲進人類的軀體,躲進幽蘭微弱的鱗片光芒。
推門進去前,J也不確信這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很久沒來過。上次是什麼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原來他也有過喜歡在地面遊盪的時候。
她又問了一遍。得到的還是沉默。她停下腳步,仰頭看天空。一枚髒兮兮的黃色斑點。「太陽?」
那一刻,連日來僵硬的肩頸忽然放鬆下來。J帶著她穿過東河。那座鋼結構斜拉懸索橋被摧毀后,人們在原有的橋基上用碳納米重建了簡易橋身。J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從那上面走。但是她堅持那麼做。
那個標準答案幾乎要從J體內脫口而出。
J不知道她說的是得到唱片的時間,還是改造成人類來到地球的時間。那不重要。過時的信息造成了一個可以彌補的錯誤。他要告訴她,只要她願意,他能幫她改造成人類的樣子。
除了工蜂一般的人類,還存在另外一些人。
四年前,當我和「曼哈頓計劃」的同事們在一起時,我們也常常討論這個話題https://read.99csw•com。有一天在富林小屋吃午飯時,埃米爾告訴我們,周末晚上,他的祖父和父親為外星人是否存在這個問題而爭執不休,差點兒搞砸了家庭聚會。我停下手中的餐具。
她用三天時間瀏覽了J提供的所有關於地球的資料,理論上應該對人類和地球有了更準確的了解,也明白自己的處境。但遇到許多事她仍舊需要J的解釋。這是他的工作——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灰檸檬色?」J覺得好笑。他喜歡這樣隨心所欲的說話方式。
地球人看不見未來。他們中的很多人相信此刻的言行決定將來的命運。這簡陋的因果關係,就好比盲人相信盲杖敲打的聲音能夠決定腳下道路的方向。
我守護著那個孩子,守護著他的時間之流,保證他的現在、過去、將來都完好無缺。他的父母很滿意。孩子也很信任我。他似乎認為我會一直這樣陪伴著他。
那些被其他人問過的問題,那些他可以熟練回答的答案,那些一旦進入流程就無法逆轉的操作步驟。那些圓滿完成了的工作。
她就像個20世紀70年代的好萊塢艷星。除了臉上那份空白。人類以前就是那個樣子。真奢侈。那時候的人們篤信太陽不死。這些恆溫動物。
「它和其他打字機有什麼區別?」
並不應當去嘲笑。他們需要這樣的信念。
那個博物館最終會被建成。
在七天之內。
卡帶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停下來,啜吸杯子里的低度酒精。
「經歷過令它發生改變?」
J點點頭。
有一個外星人將在那裡決定改造自己的身體。她也將在那裡告訴地球人北美洲大陸的真相。這個真相將被當作隱喻而被記錄下來。
對我而言,什麼事都已經發生過了。或者說,什麼事都正在發生。時間之流就在眼前,甚至不用眺目遠望。過去、現在、未來,所有發生的事都在我面前呈現,疊加在三維空間上,通過距離去感知它們。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感知方式。
「不,紐約。」J答道。
那個孩子從我身邊走過,撳下電梯按鈕,用指甲里嵌有細沙的那隻手。我上了下一趟電梯,走到某一戶人家的門口,按下門鈴。是他的母親開的門。那孩子在客廳。他從一堆玩具中抬起頭,朝門口望過來。小孩子們通常不這樣看人。我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用證明它與眾不同的經歷來驗證經歷的真實性。
北美大陸板塊正獨自向太陽系外飄走。連接著板塊的基岩由聚變引擎推動。而維持大氣層的引力場則藏在他們地下世界的最深處。
1954年5月,我獨自一人前往紐約探望一個年輕時代的朋友。事實上,我們的關係並不算親近,高中畢業之後就很少往來,要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另一方面,我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我獨自出行。很可能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了。
因為這樣,剛來到地球那段時間,花了很長時間去理解適應人類的感知方式。三維空間中由五種基本感覺器官感知到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此刻單單意味著此刻。切片般的瞬間。獨立於過去和將來。一旦明白其中關隘,偽裝成他們中的一員就很簡單。對他們不知道的世界保持沉默,就像一個正常人偽裝盲人。
是的,所有的生命都會消失,但他們的痕迹會以某種方式留下。未必會被紀念,甚至未必會察覺,但一定會留下。
「不,你的視野沒有三百六十度。不像我們。我們的眼睛分佈面部兩側。我們的眼睛的生理構造不同。」J解釋道。
然而她漫不經心地錯開他的視線,低頭注視著那根吸管,「鑽石很貴吧,地球上鑽石是很值錢吧?」

費米卡帶A面

她笑,「我沒有在說改造身體的事哦。」
「你們居然用鑽石來做唱針。鑽石唱針,金唱片。」她說。
J走向她的時候,心裏反覆品味這句話。明明是看見她時才冒出的念頭,卻好像舊文明時期的陳腔濫調。那些無法被降解的晶元上存儲著無數這類句子,無所事事的夜晚里,可以用來消磨時間。他慢慢走近她,走進她柔軟長捲髮的金色光芒里。
關於自暴自棄。
「那隻貓,它最後是死了還是活著?」
第七日
「地球?」
第一天,她只說了這一句話。
「還因為莎士比亞。」
大多數異星客都會選擇改造成地球人。J不知道那些少數沒有選擇改造的異星客最後去了哪裡。工作的最後一個環節,是把這些異星客帶進對外總署寬敞的等候室。一屋子白得刺眼的瓷磚。
她鬆開吸管,由它掉在地上。「傷腦筋吧?」她認真地打量著J。
「是出於需要。」
這座博物館會比那孩子存在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