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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悲哀

少年的悲哀

作者:國木田獨步
女人正在說話的當兒,德二郎那隻小船已經劃過來了。
「少爺,請進!你也快點進來。不要在這兒耽擱時間了。」
「您想吃什麼好吃的我都可以請客,少爺,您想吃什麼?」那女人向我湊了湊,親昵地說,然後莞爾一笑。
「太好啦。我正向少爺說弟弟的事哭起來了。」
①日本長度單位,一間合1.1818米。
那女人敦促德二郎上樓梯。
說著,她站起來先走了,我順從地跟在她後面下了樓梯;德二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來到先前那個石階,年輕女人讓我先上船,然後解開纜繩,躍身一跳,輕巧靈敏地划起漿。我雖是個孩子,對她的動作也不勝驚訝。駛離河岸,抬頭一看,德二郎在那裡倚欄俯瞰。室內的燈光和室外的月光,把他的輪廓映照得分外清晰。德二郎在上面提高嗓音喊道:「粗心大意可危險啊!」
「少爺,請這邊坐。」
「少爺,快點,快點!」德二郎一面催我,一面搖起了船槳。我剛剛跳上去,小船就向海灣駛去。越靠近海灣,河面就越寬闊,月兒的清光瀉入海面,兩岸的堤壩漸漸消失在遠處。回頭一看,上游已經隱沒在一片迷霧中,小船也不知幾時竟駛進了江灣。穿過這浩渺如同湖泊似的江灣,只有我們這一葉孤舟。德二郎不似往常那樣放聲高歌,而是輕聲哼著。他一邊唱歌一邊划槳。江灣退潮后宛如一片沼澤,湖光山色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好像已經不是我平時熟悉的那個洋溢著土腥味的江灣了。南邊峰巒幽暗,倒映水中;東邊陸地,月色蒼茫;水陸難辨,小船朝西駛去。西面的江灣入口,又窄又深,而且離陸地很近,地勢又高,把這兒作為錨地的船隻寥寥無幾,從外形看,大都是些洋式帆船,裝運當地出產的食鹽,還有不少從事對朝鮮貿易的本地人擁有的船隻,以及往來於內海的日本船。兩岸人家或在高處或在低處,依山傍水,有數萬戶之多。從江灣深處望去,高https://read.99csw.com懸的舷燈有如星斗,燈火低照,宛如金蛇。這片景象襯托在寂寥的山川景色中,好似一幅繪畫。隨著船向前方划行,港內的動靜也逐漸清晰了。我雖然不能詳細描繪這海港風光,但我將努力把那晚親眼所見而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情景講一講。那是一個月光如洗的夏夜,船上的人都踱向甲板,岸上居民也來到屋外,臨海的窗戶都敞開了。燈光雖然迎風搖曳,但水面卻如油般光靜。人們當中,有吹笛子的,有唱歌的,臨海的妓院發出了夾雜著三弦的喧笑……真是一片歡愉、輝煌景象。但我卻不能忘記在這歌舞昇平背後那凄迷的山色、山影和水光。
「說我像誰?」我驚愕地問道。
註釋:
「那麼,坐船好吧,咱們一塊兒坐船去,好,就這麼著。」
「上岸吧。」
「哈,哈,哈,我估計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把酒帶來了。喝吧,喝吧,我來唱歌!」看樣子,德二郎已經醉了。女人接過德二郎遞給她的大酒杯,把酒斟得滿滿的,一口氣就幹了。
「不要緊!」女人在下面答道,「馬上就回來,你可得等著啊。」
德二郎催促我。他自從在堤下說了那麼一句「請上船吧」以後,就一直悶聲不響。因此,我對德二郎為什麼帶我到這兒,是迷惑不解的,但我還是乖乖地下了船。德二郎系好纜繩,跟著立即邁上了石階,然後三腳兩步走在前頭,登上石階,我默默無言地尾隨在他後面。石階寬不到半間①,兩邊是高高的牆壁。石階盡頭,像是一戶人家的院子。四面全是木板牆,牆角放著盛滿水的水桶。一棵出牆的樹木,把它茂密的枝梢露在一面木牆的頂端,好像是棵柚子樹。地上灑滿了清柔的月光,四周寥無人跡。德二郎站在那裡側耳靜聽了一會兒,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向右邊的木牆,推了一下,原來是扇黑色便門,一聲不響地推開了。朝里一看,緊挨著就是樓梯。九_九_藏_書隨著門聲,傳過來下樓梯的飄忽腳步聲。

「等著我們哪!」德二郎同那女人打招呼,然後特意向我瞥了一眼,補充說:「我把少爺帶來啦。」
「是德先生嗎?」一個年輕女人向我們瞟了一眼。
「十二。」
「我把酒帶來啦!」德在遠離二、三間的地方銳聲喊道。
女人說完,含著笑,目不轉睛地看我。
「少爺,這兒可黑著吶。」
「死了,倒也讓我死了這條心。離開后,沒有一點音信,也不知他怎麼樣,下落不明啊。爹媽很早就死去,只剩下我們姐弟兩人,相依為命,如今七零八散,也不知是死是活。而且,很快我就要讓人家帶到朝鮮去,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啦。」
那女人划船送我們三四町②遠,就被德二郎呵斥住,把船停了下來,兩隻小船逐漸分開。在行將分手時,她久久地一再叮嚀我:「不要忘記我!」十七年後的今天,那天夜晚的情景歷歷如昨,永遠不能忘懷。時至今日,她那張可憐的面龐還在眼前。而那天夜晚有如淡淡薄霧籠罩在我心頭的一抹哀愁,與日俱增,如今,即使回想起當年的心情,依然泛起難以忍受的、深沉的、寂靜的,鬱悶不樂的悲哀。其後,德二郎經我叔父幫助,成了一名很好的農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那風塵中的女人,以後是流落到朝鮮,甚至漂泊在天涯海角,過著渺無著落的生活呢,還是已經離開人間,去到靜謐的死的世界了,我當然無從知曉,德二郎似乎也不清楚。
如果說少年的歡樂是詩,那麼,少年的悲哀也是詩;如果說蘊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歡樂是應該歌唱的,那麼,向大自然之心私語的悲哀,也應該歌唱的了。總之,我想把我少年時代的悲哀中的一件事講給你聽。——一個男人這樣說。因為父母住到東京去了,所以我從八歲到十五歲,就寄養在叔父家中。叔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擁有大片山林土地,就在平時,九九藏書家裡也雇著七八個男女佣人。對於父母讓我在農村度過少年時代這番好意,我是不能不表示感謝的。如果我在八歲那年也同他們一起去東京,那麼,今天的情況就會迥然不同,至少,我可能比現在更聰明一些,但那顆心卻難以享受像華茲華斯詩篇那種高遠清新的詩意。我馳騁在山林田野之間,度過了八年幸福的歲月。叔父家坐落在小山山腳,近郊樹林茂密,還有河川泉池,瀨戶內海近在咫尺。無論在山林田野,還是在河海溪流,我沒有一點不自由的地方。記得是十二歲那年,一個名叫德二郎的僕人,說是要在夜裡帶我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問我是否去。我問他:「那是什麼地方?」德二郎微笑著回答說:「這您就甭問了;管它什麼地方,德帶您去的地方還會沒有意思嗎?」這德二郎當時大約二十五歲,是個身強力壯的棒小夥子。他本來是個孤兒,從十一二歲就到叔父家裡做傭人。他皮膚微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喝起酒來就要唱歌,不喝酒時也是邊唱歌邊幹活,精力非常充沛。平時令人覺得他總是高高興興的,而且心地非常善良。從叔父開始,當地人對他有口皆碑,說在孤兒當中是絕無僅有的。
德二郎笑著看我。女人伏著就大哭特哭起來。她雙肩顫抖,吞聲飲泣,痛苦萬端。德二郎頓時一本正經起來,兩眼看著這副情景,霍地別轉身子,不聲不響地向山那邊望去。
過了一會兒,我對德二郎說道。那女人迅急抬起頭來,說:「對不起,少爺盡看我哭,太沒意思了……我因為看到少爺,竟以為看到了弟弟。祝少爺身體健康,快些長大成人,做一位偉大的人物。」
女人顫巍巍地說,「德先生,回去太晚,是對不起府上的,陪著少爺早些回去吧。我剛才已經哭過了,打昨天起就憋在心裏的那股煩悶,已經煙消雲散了,心情好像舒暢啦。」
眼淚順著她的腮邊流下來,她也不去擦一下,只顧專註地看著我啜泣。我望著遠方的陸地,默不作聲地聽著。萬家燈九*九*藏*書火輝映水面,搖曳不定。大舢板上的男子,緩慢地搖著雙槳,用清脆的歌喉唱著搖船曲。這時,在我幼小的心靈上也湧起了一般不可名狀的悲哀。驀地,一艘小船飛馳過來,是德二郎。
德二郎邊唱邊向後山走去。時值盛夏,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跟在德二郎身後,穿過莊稼地,跑過稻葉飄香的田間小道,來到了河堤。河堤高出莊稼地半截,從那兒爬上去,一望無際的原野盡在眼中。天不過剛黑,已經皓月當空,滿山遍野灑滿了凜冽的月光。田野盡頭,煙霧繚繞,如在夢中;樹林披上一層薄霧,好似飄浮起來一般;撒在低矮的河柳葉尖上的露水,晶瑩彷彿珍珠。小河下游不遠的地方就是江灣,那兒已經漲滿潮水。把船板連在一起搭起的橋,由於水位上升,頃刻之間好像變矮了;河柳半浸在水中。堤上微風徐徐,但河面卻一絲漣漪也沒有騰起。萬里晴空交映水中,就像一面鏡子。德二郎走下河堤,解開了系在橋下的小船的纜繩,敏捷地跳了上去,靜謐的水面頓時漾起漣漪。
「我已經端詳半天了,真是一模一樣,我算是服啦。」
「少爺,這位大姐曾經給德看過這張照片,我一看就說和我家少爺像極了。聽我這麼一說,她求我非把您帶來不可,於是,今晚就把少爺帶來了。因此,您不多吃些菜可不行啊。」
「對叔叔、嬸子可得保密啊。」
我們那艘小船穿過六、七艘大小不等的船隻的間隙,霎時駛進寬敞的海面。月兒愈加清朗,令人覺得似秋夜一般。女人不再划船了,她坐到我身旁。她仰望著明月,又向四下打量了一下,問我:「少爺,您今年多大了?」
「我弟弟那張照片也是在十二歲那年照的,現在應當十六……是的,十六歲。自從他十二歲那年我們分開后,就始終沒有再見過面。我總覺得他就像您現在這個樣子。」
德二郎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同那女人上了樓。我無可奈何,只好也跟著他們上了又黑又窄又陡的樓梯。沒想到這兒原來是一家妓院,那女read.99csw.com人把我們引進一間臨海的屋子。在那兒憑欄遠眺,海港下游,田野邊緣,甚至西面的海邊都可飽覽無遺,更不用說港口內部了。但是,這房間只有六鋪席大小,而且席子已經陳舊,一眼就可以看出並不是富麗堂皇的房間。
「什麼都不想吃!」說著,我就把臉轉了過去。
「明天,後天,大後天……」那女人扳著手指回答說,「定在大後天了;可是,我現在又有點猶豫了。」
「不,德先生,我想盡情地哭一場。這裏既沒人看見,也沒有人聽見,就讓我哭吧,讓我痛痛快快地哭個夠!」
「話雖這麼說——想起來,也許還不如死了清靜。」
②日本長度單位:一町為109米。
說著,她就直盯盯地看著我,眼裡噙滿了淚水。月光下,她的面孔格外蒼白。
「哈,哈,哈,那麼,你就哭吧,我和少爺聽著。」
「哈,哈,哈……少爺,這位大姐說她要死哪,你說該怎麼辦?——喂,喂,我把同你說好了的那位少爺領來啦,你好好看看吧!」
「像我弟弟耶!說少爺像我弟弟,實在不好意思,可是,您瞧這個!」那女人從衣袋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
「德,咱們回去吧。」
說著,女人把坐墊放在欄杆旁,讓我吃夏橘和其他水果及點心等等。裡間那兒擺著準備好的酒和酒菜,女人把這些東西搬了過來,然後和德二郎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德二郎擺副平時不曾見過的嚴肅面孔,把女人替他斟的酒一飲而盡,然後雙目逼視那女人問道:「究竟定在哪一天啦?」那女人大約十九或二十,蒼白無力的神態,甚至使我懷疑她有病。
「這才夠意思哩!我這就唱歌給你們聽啦。」
德二郎邊說邊呷酒不止。
「死啦?」
「再來一杯!」這回,女人又把德二郎替她斟滿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著月光喟然長嘆,酒氣熏人。
說著就耷拉著腦袋,好像偷偷用袖子抹淚。這時,德二郎正在自酌自飲,咕嘟咕嘟地喝酒。他說:「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