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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經年

此去經年

作者:張皓宸
驚醒后,歌已經放到最後一首,伴著一陣雜音,磁帶突然沒了聲。何遇以為是隨聲聽年代太久壞了,正想取下耳機,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郝青春走路腿並不攏,是那個男生傳出去的。同學見到她視線一致向下,為此她連路也不敢走了。郝青春賴在莫羡懷裡哭著說,腿細怪我咯!這事後來是修遠兮平息的,他把男生叫到車庫,自己隨手撇了一節樹枝進去,再出來的時候,那個男生就開始叉著大腿在教學樓里「遊街」了。
「我啊,就是喜歡跟你在一塊兒。」
還是往常的習慣,他用那支慣用的白色鋼筆,緩緩寫下一封信,耐心裝進一個米色的信封里,隨後起身穿上大衣,套著羊絨圍巾,把白色頭髮順了順,戴上一頂灰色的平沿帽,斂去表情,打開車門,輕輕地下了房車。
結果郵箱里顯示的,卻是何遇。
接下來,何遇努力不冷場,從天氣溫度、你叫什麼名字到你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越問越尷尬。倒是方楚楚一邊翻著東西,心情大好地接受了採訪。他們生活的小縣城叫龍泉,城裡有兩所學校,一所龍泉中學,一所二中,顯然,正房和妾的區別,但兩家學校不承認,暗地裡比拼升學率。之前有過兩校的學生談戀愛錯失重本的前科,於是學校出現了一個沒列入校規的潛規則:內部消化能忍則忍,外部消化格殺勿論,以至於兩校學生連正常的交往都劍拔弩張。方楚楚就是隔壁龍中的,此行來二中,是幫她老大找一個帶鎖的筆記本。
何遇沉吟半晌,想要取下眼鏡:「我要去醫院了。」
何遇在濕滑的路面迎著雪足足跑了一公里,最後在一家奶茶店門口停下。有一瞬間,他看見方楚楚在櫃檯上做著熱奶茶,五彩馬尾隨著忙碌的身子來回擺動,這樣的畫面好像也很養眼。
Pizza叫住她,試探地問:「準備好了嗎?」
腦子不聽使喚,閉著眼想要調取記憶里的某個畫面,但總是被蒙上一層霧。再想辨得清楚些,索性連那個畫面都沒有了。
暴晒一天後,是無縫銜接的成人禮,校長專門去旁邊的技術學院借了禮堂,主持人套著皮卡丘布偶,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地努力活躍氛圍,成人禮宣誓結束,皮卡丘開始跟學生們互動,提問如果能跟60歲的自己對話,會說什麼。剛準備問第一個舉手的學生,皮卡丘就被工作人員請下了舞台,說是候場的女明星等得不耐煩了。皮卡丘幾乎是被推到台側的,又迅速被圍觀的人群擠到後門一角。何遇遠遠看見皮卡丘取下頭套,果真跟他心裏猜想的聲音吻合。雅典娜的頭髮濕漉漉地黏在臉上,她揉著眼睛,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何遇彎著腰,把機器人抱去充電座,也不過就十幾斤的傢伙,感覺比前些天又吃力了不少。簡單洗漱后,他在飲食一體機前猶豫片刻,點了一杯溫水和蛋餅。
一學期唯一一次的心理課,雅典娜期待許久,她做好萬全的準備,一上來就讓班上的同學做吸管傳遞小紙杯的遊戲,還能準確地喊出每個人的名字。本來其樂融融的氛圍,卻被郝青春尖厲的一嗓子給吼破了。
看著這個穿著便服,馬尾上綁著一圈圈彩色皮筋的不良少女,何遇咽了團口水,不想生事,把臉往作業堆里湊,不巧手肘碰到一個帶鎖的本子。
這麼多年過去,他的歌還是一下子就讓你重返青春,不需要歌詞,一直都存在腦海里。
何遇上廁所的時候,聽到窗外的動靜轉過頭,方楚楚正一蹦一跳的,露出那張笑開花的臉,嚇得他尿都斷了線。下了晚自習后,街上的路燈年久失修,方楚楚會突然從某條巷弄里鑽出來,身上掛著彩燈,陪他走一段。最誇張的一次是方楚楚潛入何遇的教室,在他座位上搞事情,被何遇逮個正著。不過沒等他問清情況,班主任突然也進來了,何遇急中生智,把方楚楚的頭按進自己的課桌洞里,本以為躲過一劫,誰知道方楚楚的腦袋被卡住拔不出來,最後請來了消防隊。
何遇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問:「什麼感覺?」
妻子抱著一個紙箱蹲在客廳整理雜物,何遇讓她先休息,自己來扔。過程中他看到了許多回憶,收拾到那本燒掉封面的作業本時,他笑著搖搖頭,隨手放在了紙箱里。最後翻到一盤磁帶,封面已經有些褪色,但也認得出是《依然范特西》。
「及時行樂也要守住資本啊,你看郝青春那癌,再多撐兩年,葯就出來了。」
何遇接過信紙:「你負責任性,負責隨心所欲,負責做你想做的,負責不負責任,我就只對你負責。」
方楚楚讓何遇念念這封信最後的情話。
何遇尷尬症來襲,如鯁在喉,陷入沉默。
這孩子在學校沒犯過什麼錯,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放大成黑洞,覺得寫檢討是重罪,平日里信手拈來的文字遊戲,奮戰到天黑什麼都沒憋出來。他窩在老師的桌上,看著四周堆成山的作業本,咬著筆抓耳撓腮。
她只寫了一句話:「今晚的月亮好圓。」
「哎,你跟我來,讓你看看我打工的地方。」說著方楚楚拽著何遇的羽絨衣一角,拉著他跑起來。
而何遇另一位朋友,是他們的心理學老師,何遇叫她雅典娜。當初學校為了響應國家號召,校長請來雅典娜老師為大家上心理課,結果不出一個月,就被語數外老師以各種理由占課。零星的幾次見面,她總能用各種招數活躍班上的氣氛。何遇看著講台上的她,穿著一身乾淨的白衣,眼波流轉,氣質非凡,那時有一期雜誌寫聖鬥士星矢的,他看著紫頭髮白衣的雅典娜,心裏似乎有了女神模糊的對照,雅典娜老師因此而來。
「我在。」何遇俯身到她耳邊。
兩人相遇在高一那年。何遇自小文筆好,私下幫同學寫情書,一封兩塊錢,賺點錢買雜誌。但他性子軟,碰上那種個兒高人渾的顧客就,結果非但沒賺到他們的錢,還被反將一軍,被老師直接查封了生意,順帶放學別走,留在辦公室里寫檢討。
在備考最緊張的階段,一個大肚子領導來龍中視察,地方請了當時特紅的歌手來學校表演,說是配合大家的成人禮。
護士的隨診記錄上寫著,2053年12月26日,呼吸機能衰竭。
何遇的床其實就是個榻榻米,四個角用木頭撐子固定著,最後她研究出了一個法子,把墊子往外拉了拉,連拽帶踹地弄走前面的撐子,伴隨著期待已久的失重,方楚楚成功滾了下去。
全場嘩然。
方楚楚在超市裡買了兩根冰淇淋,隨手遞給何遇,自己熟練地咬掉圍著蛋卷的包裝紙。
「何遇,你見過外面的世界嗎?」方楚楚指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山說,「這座山後面,我們待的盆地外面,如果我們去到那些地方,會不會跟現在不一樣?」
昨天方楚楚嘴饞,威逼利誘何遇給她餵了個橙子,結果吃到昏迷,身上連著的機器發出巨大的鳴叫,把何遇嚇得覺都睡不著。
「很高興,我還可以成為你的選擇。」方楚楚主動伸出手。
「我認識你這麼久,不是想得到一句謝謝,又不是抽了張獎券。」方楚楚轉回身,開始自己盪起鞦韆,「何遇,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東西,你難道就不好奇嗎?」
青春總是有遺憾。
「我的小說被燒了啊,不然我今天早當作家了。」
無敵方楚楚在這個學校有個男女混合團體,名曰「Girls and More」,一看這小破團就是嚴重性別歧視。他們有課一起逃,檢討互相抄,團隊宗旨就是活在當下,時光愛老不老,我們畢業就散。那個高個子劉海男叫修遠兮,聽說外公是日本人,家裡開劍道館的,常在座位上九_九_藏_書張牙舞爪,招式每天不重樣,官方解釋說他在練氣功。寸頭肌肉,說話總愛拽英文的男生叫高興,從認識方楚楚他們那天起,他就不停炫耀畢業後會去英國念書,He is the king of the world。身高一米五的叫郝青春,二次元美術生,會真實地把cosplay衣服穿到學校里,並且一整天都沉浸角色的敬業妹子。最後要隆重介紹的是,佔用了「每個班都會有一個胖子」名額的Pizza,英文名是她自己取的,她的夢想是賺大錢,每天都能吃上必勝客。
她們班走文藝路線的物理老師曾說過,真正的速度是看不出來的。比如樹葉什麼時候會變黃,嬰兒什麼時候會長出第一顆牙,你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誰說冰淇淋只能夏天吃了,」方楚楚大咬一口,豁起嘴,邊笑邊哈著白氣,「冬天的冰淇淋更好吃。」
「那是什麼味道?」莫羡揪著何遇的衣服,輕輕聞了一下。
這幫人給何遇和莫羡的見面禮就是拉他們去網吧。對於何遇這種沒有深層次追求,以及膽子不在線的人,網吧、遊戲廳猶如善良人設的一處黑洞,如果進去了,那就真的從一個可塑之才變成無恥之徒了。何遇抱緊網吧門口的水泥柱子,寧死不從,最後輸給了莫羡寡淡的一句話:「我在這裡有卡。」
女明星登台沒唱兩句,就被高興揭穿是假唱,他說聽過那麼多國外表演,她這個假得就差衝著麥克風尾巴唱了。唱到一半時,禮堂的音響突然壞了,麥克風又沒有聲,那個女明星在台上手足無措,隔老遠都能感受到滿場的尷尬。等麥克風調好,正巧收進女明星問候老媽的一句髒話。
何遇說她不是避風頭,也不是離家出走,而是來認乾媽的。
何遇早就習慣方楚楚這清奇的腦迴路了,配合笑起來。
兩人四目交接,心裏似乎千言萬語,臉上卻雲淡風輕。
都以為修遠兮是表演型人格,上課晃神下課打坐什麼的,別說劍道了,即便說自己是青龍幫幫主,他們也會配合演出跪地叫聲大哥的。但沒想到,他是真材實料。郝青春從此入了修遠兮的坑,只要有修遠兮出現的地方,她的腦子裡就塞滿彈幕,不停點贊。
他們新的語文老師就比較忙了,還出了一套正確選項全是C的卷子,來考驗大家的定心。要背誦的課文,他都會讓學生們默寫,一來二去大家就精了,都會事先抄在紙上,結果道高一丈,他故意從第二三段開始,或是讓大家把本子橫過來,總之變著花樣來默寫。這讓從二中過來的學生更是鬧心到無以復加,幾個男生帶頭扎了語文老師的自行車車胎,在他的課上睡大覺吃麵條。
一分鐘后,所有人睜開眼,白色的小黑板上寫著四個字:「我愛你們。」
「我要離開這個縣城了,沒有志願,沒有大學,沒有束縛,接受所有失去,因為我等不及要去外面看看了。」方楚楚微微側臉,柔聲問,「但我可以有你嗎?」
聊到何遇的爸爸,他首次鬆了口。在他很小的時候爸爸出軌,離開了這個小縣城,何媽至今都未再嫁,也許她不想辜負席慕蓉的詩意。
「我覺得自己還沒長大。」
那天要不是Pizza靠噸位擋住了警察,高興再靠蠻力抱走了Pizza,他們一行人就跑不到龍泉湖邊,即便喘不停,也不忘指著對方狼狽的樣子大笑,還能相安無事地吃上便當,為了紀念,拍下第一張大合影。
高興在散夥飯那晚喝得斷了片兒,他輪流抱著大家哭,說他也想去世界看看。這些年吹得最大的一個牛,就是說自己會出國讀書。富二代這三個字,只有第二個字是真的。
那晚他們喝到凌晨,走之前,方楚楚扔給他一盤磁帶。何遇穩穩接住,攤開手,是周杰倫的《依然范特西》。
「對不起。」何遇埋下了頭。
「我不把自己當回事,指望別人來嗎?」方楚楚陡然大聲。
「你打噴嚏的樣子挺可愛。」何遇脫口而出。
「媽你說什麼呢!」何遇沒好氣地嘟囔,「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助理機器人從床腳抽出一個封面燒壞的作業本,何遇驚訝之餘會心一笑,他翻開看了兩頁,隨後從大衣里掏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夾在作業本里。
網吧里烏煙瘴氣,何遇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吐。方楚楚熱情洋溢,給何遇申請了一個QQ號,把每個人都加上,還特意把自己設置到一個分組裡,何遇像是看某種儀式一樣,跟著方楚楚的滑鼠箭頭晃著腦袋。
也就是在這個人人談愛色變的時候,方楚楚拎著行李箱敲開了何遇家的大門。她說是跟家裡人吵了架,離家出走又沒地方去,就來何遇家避避風頭。沒等何遇發表意見,何媽已經好客地給她張羅起起居用品,還勒令何遇把床讓給方楚楚,甚至連她喜歡吃什麼忌口什麼都記錄在案。
他提早一個小時就到了公交車站,用硬幣在沙地里寫寫畫畫。遠遠聽到有人跑步的聲音,就猜到下一秒方楚楚會拍上他的肩。
正面,跟方楚楚一起走;反面,留在這個小縣城。
18歲的何遇,你信命,卻不太信自己。理性雖好,但不可貪,人活著,偶爾還是需要那一次的衝動,一次的熱枕,一次的勇敢啊。
前半夜的方楚楚輾轉反側,滿腦子是睡在地上的何遇,她幻想了無數個能順理成章睡了,哦不,睡在何遇旁邊的辦法,她甚至都想破罐子破摔默默鑽到他被子里,第二天再把責任硬推給夢遊。
何遇的名字由此而來。
「少花點你爸媽的錢。」
何遇有次跟同桌鬧了口角,差點動了手。儘管何遇占理,但他赤著臉,還是忍不住抹了把淚。記憶里這是第一次跟同學吵架,他怨懟自己沒用,雅典娜給了他一杯檸檬茶,對他說,吵完架會哭的人,其實是潛意識覺得把自己隱藏的另一面給別人看到,於是沒有了安全感,才會忍不住哭。
「你忘了我們團的宗旨了,」Pizza不依不饒地還嘴,「看看我這胃,為我操勞那麼多年不也一樣堅挺?!」
他找到快變成古董的隨身聽,一個人默默癱在沙發上,戴上耳機,仰著頭閉著眼,按下了播放鍵。
莫羡和修遠兮仗著七成熟的臉,從警察身邊走過,在老闆那刷了卡從容離開,接下來是郝青春,她是直接大搖大擺走出去的,因為身高優勢警察壓根兒沒看見她。方楚楚把何遇的校服脫下來綁在自己腰上,拎起已經全身僵硬的何遇,掩耳盜鈴埋著頭走,結果不偏不倚撞在警察身上。
那晚方楚楚和何遇在音像店天台喝剩下的酒,方楚楚坐在鞦韆上,何遇在背後推著她。方楚楚突然轉身,趴在鞦韆背上,抬眼望著何遇。
她痛定思痛地摸了摸自己枯焦的頭髮,咬住嘴唇流了幾滴淚。
那個時候,說什麼都挺容易的,我喜歡你,可以是開場白,我發誓,成了謊話的前奏,說了再見,以為真的會再見。就像那個時候的何遇不知道,因為這一句話,女生就對著風吹了一個晚上。
高一學年結束,決定讀文的他,得了急性闌尾炎,躺進醫院待了個大半個月。他帶著小腹的一道傷口重回學校,校園早已狼煙四起,有人在食堂後門偷偷集會簽名抗議合校,高年級甚至直接帶頭在頂樓撕書,整個教學樓被白花花的紙片淹沒。
二十五歲那年,何遇在一家賀卡公司工作,專職寫情書,被女上司強撩未果,倒是讓方楚楚以此為梗,吃了半輩子的醋。
方楚楚翻到何遇桌上的作業本,被何遇機警地一把搶走,兩人爭搶推搡間,知道這是何遇寫小說的本子,方楚楚強調寫小說沒什麼可https://read.99csw.com害羞的,還說她一向第六感靈驗,何遇今後一定是個作家,說什麼也要把本子往自己書包里塞,瞻仰瞻仰作家苗子的作品。
頭天晚上龍泉下了場暴雨,學校對面的列印鋪子因為印表機漏電燒了起來。好在雨夠大,消防官兵也及時趕到,沒造成大事故,不過從裏面抬了個人出來。
方楚楚用力側了側身,盯著天花板,嘴角止不住抽|動,柔聲道:「老頭子,我又沒吃虧,心甘情願。你最好的青春也給了我啊。」
「何遇,你知道世界上名字最長的魚叫什麼嗎?」方楚楚突然問。
倒是方楚楚,醒來后一直偷笑,一來是嘗到了甜頭,二來覺得何遇緊張的樣子著實可笑。
二十八歲那年,何遇說,忙歸忙,什麼時候有空,咱們把婚結了吧。方楚楚說,結婚那麼大的事,怎麼能這麼隨便,要不,就今天吧。
方楚楚止不住寒戰,打了個噴嚏,阿嚏!
「你瘋了吧,大冬天吃這個!」
兩校合併的消息何遇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感謝月亮,讓我們碰上了。」
何遇給她的信里寫,那年夏天,我們縣裡有了第一輛公交車,當時車廂里人擠人,把我們擠開了,彼此去不到對方面前。但我們互相看一眼就心花怒放,我一笑你就跟著笑,停不下來。路人肯定覺得我們倆是智障。最後,那輛公交車著了火,我很機靈地用求生錘把玻璃砸了,把你救了出去,不過你的辮子被燒了。
有些人總是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你的世界里,清淺如過目則忘的照面,深重如鐫刻回憶的凹痕。
何遇突然伸手,氣勢洶洶地抓住男生的指頭,又認地柔聲問:「這樣好像很沒禮貌吧?」
何遇被嗆得咳了起來。
「你校服有樟腦球的味道,真好聞。」這是那天方楚楚的回答。
後來是十年以後。
來之前,他跟自己打了個賭。
何遇的妻子是他汽車廠的同事,兩人在聯誼會上看對了眼,妻子欣賞何遇的才氣,何遇流連妻子的溫柔。他們貸款買了這套房,下決心接下來三十年要為了按揭再努力一點。
不知道那時的她許了什麼願。莫羡,在她高三被退學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了。
還記得雅典娜在我們成人禮上問過一個問題,如果能跟60歲的自己對話,會說些什麼。
青春總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以為遇見就是命中注定,以為說不破的曖昧在對話的字裡行間中都有跡可循,以為眼前的就是最好的人,但有些感情卻無處安放,終究沒有下文,過程中我們甚至都來不及問一句為什麼。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在那些A和B的選擇之中,因為一絲猶豫沒有抓牢的東西,最後都會被時間消耗殆盡,只是某個睡夢中醒來的遺憾太傷人,那一生僅此一次的一去不返,每個愛過的人都知道。
就像為人類取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自己卻遭受了宙斯永無止境的懲罰。就像追過的偶像劇里,那個又傻又痴情的男二號永遠只能擁有女主角的背影。就像莫羡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就像修遠兮默默站在他們身後,偷偷紅了眼睛。
何遇擺正襯衣領口,按下通話鍵。視頻里的胖老太雖然臉上堆滿了褶子,但看得出平日里愛捯飭,紅衣裳襯得嘟嘟臉仍然飽滿明亮。Pizza在電話里舉著比自己臉還大的比薩,說她的孫子給她開了新的餐廳,研發的比薩都特別好吃。
伴著「菊花殘,滿地傷」,何遇睡了好沉的一覺。
「喂喂,咳咳,奇怪,是這麼弄的呀,哦,已經在錄了。何遇你好,我文筆不好,乾脆就用說的吧,你不要太激動。想了很多話怎麼現在說不出來了,看來活著,就是沒辦法等你全部想好了再說啊。我知道我渾身的毛病,還好你從沒嫌過我,也沒想過改變我,陪我一起胡鬧三年。我承認,我很喜歡你,在很多時候。在你傻乎乎聊月亮的時候,我最喜歡你;在你四仰八叉睡在我旁邊的時候,我最喜歡你;在你努力勇敢又馬不停蹄軟弱的時候,我最喜歡你;在你的小說里寫『此去經年,最好是你』的時候,我最喜歡你;當我幻想的未來里有你的時候,我最喜歡你;我害怕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時候,我最喜歡你。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如果我們不能同行,那希望你能幸福,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不要再了,要學會反抗,如果有人欺負你,記著打啊,實在打不過,就用跑的,要跑過太陽。你放心,我也會照顧好自己,我是野草,在哪裡都能活下來。但我還是希望牽我手的人是你,能夠借給我肩膀的人是你,我想我們一起死皮賴臉地活給明天看,我想為你繫上襯衫的紐扣,幫你灌上鋼筆墨水,坐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狠狠親你,哎呀,怎麼有點想哭呢,你就當這是不良少女的胡話吧。何遇,你不用跟我有愛情,也成了我青春歲月里最溫暖的回憶,因為你,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何遇最後還是沒有考上本科。
十八歲那年,他跟方楚楚離開熟悉的小縣城,提前過上了社會人生。這對神鵰俠侶沒雕,不俠侶,只有神,神經病的神,在吧台上摔過瓶子,在動物園餵過老虎,幫人代筆寫過小說,給魔術師當過助理,曾經揮霍著人民幣吃遍一整條夜市美食街不心疼,也落魄到買個麵包都要一人一半。
何遇急了,皺眉解釋:「我是要對你負責啊,你最好的青春都給了我。」
「反正就是很舒服。」
她是闖進你世界里多餘的太陽,但別趕她走,因為她讓你看見了不一樣的光。她經常放飛自我,腦迴路跟常人不同,但即使全世界都誤會她,你也要懂她。你別怕她的好意,因為那是她愛一個人所有的表現,她果敢,善良,硬邦邦的心好像百毒不侵,但你要知道,姑娘都是需要疼的。我唯一的勸告,就是在你們寫下結局之前,要用盡最大的力氣愛她,守護她。沿途風景再美,也抵不過有她的荒野,四季更迭,唯有好姑娘不可辜負。
「你不用太快回答我,暑假結束那天,我在公交車站等你。」
「跟你在一塊啊,有種一手插|進超市米堆里的感覺。」說罷,方楚楚身子一頓,目光灼然地朝何遇射來。
最近一次的見面,何遇說寫信沒人回的感覺,好孤單啊。方楚楚笑笑,聲音發澀地說:「輪到你了老頭兒,該你主動一點,我好休息休息。」
因為整個高中都在課上寫小說的何遇,到了高三徹底力不從心。在這樣的低氣壓里,雅典娜安慰他們:「考到什麼學校不重要,重要的是遇上什麼人。你看,咱們這個學校,比不了大城市的重點,它可能不夠好,但你們不都是最厲害的人嗎?」
這個女孩子的大多行徑都無法用常理解釋,所以何遇也懶得問她怎麼知道他家地址的。方楚楚以幫他補課的名義,強行同框,又是帶高湯,又是送便當的,沒有那些奇裝異服,就穿著淡青色的羽絨衣,頭髮簡單扎著,跟何媽說話聲都放低了兩個度,永遠眼帶笑意,何媽說什麼,都回一句好的。
車緩緩開動,何遇也跟著慢慢跑起來,直到跟不上車的速度。他終於忍不住朝前方大喊:「我會永遠記得你。」
「25年之後,我們再來這裏見面吧。那個時候我坐在台下,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意氣風發的你們坐在台上。我希望看見你們如何氣魄開闊、眼光遠大地把我們這個社會帶出歷史的迷宮——雖然我們永遠處在一個更大的迷宮裡——並且認出下一個世紀星空的位置。」
也許自己心底有一隻小惡魔吧。何遇躺在單人床上,望著天花板暗自想。何媽媽伴著周杰倫的read.99csw.com曲兒在客廳里跳舞,無論是抒情歌還是吐字不清的rap,這位舞后都能隨機調換步調,「舞法舞天」。
整理照片的時候,何遇翻到手機里那張大合影。「Girls and More」在畢業后如約解散,幾十年更迭,各自早已過成了不同世界的人。因為當年的手機像素太低,Pizza的胖臉照虛了,何遇後來找了各種修復技術,也沒辦法優化。但就像Pizza說的,就讓她,成為大家回憶里的一個謎吧。
方楚楚收斂了興奮的表情,看著何遇把硬幣拋向空中,接住,鬆開手。
司機可能在等乘客,公交車遲遲未開,鄰座的大姐對方楚楚說:「不捨得男朋友是不是?」
強睡計劃失敗,有方楚楚這個永動機在,下半夜的主題理所當然變成了「睡什麼睡起來high」。
此時何遇用力翻了個身,於是方楚楚直接砸在了他的身上。
郝青春塞給修遠兮一個大罐子,這些是她收集的修遠兮出生年的硬幣,那一年不怎麼產硬幣,但也收集了滿滿一罐子。她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留一封情書。她只是覺得青春圓滿了。
「而且,你什麼時候有這麼勇敢。我頭髮燒了,那你怎麼好好的?」
何遇還寫道,因為你剪短髮的事,沒少跟校領導鬧過,你是不良少女,而我跟你關係最近,所有人都知道。其實當時莫羡來找過我,讓我還是注意點分寸。那天她用手框到了第100架飛機,傳說可以許願,她許願的樣子好認真,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會跟一個沒有根據的傳說較真,但她卻說,願望都會落空的,不然每次許願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虔誠了。
何遇站在炎炎的烈日下,看著方楚楚上車。
方楚楚一哆嗦,嘟囔著竟然有人,她叼著一枚棒棒糖含混地說:「外面有霧啊大哥。」
「千萬別說對不起,道歉之後就在等著對方的沒關係了。我不想說沒關係。」方楚楚努力克制情緒,拍了拍何遇的肩膀,「只能說,我等不了你長大了。」
護士轉交給何遇的時候,說她走得很平靜,在睡夢裡就去了。枕頭邊上擺滿了好幾摞何遇給她的信,她說這是她一輩子最珍貴的情書。
那天只有他們班在操場里玩雪,雪積不起來,只是潤濕了路面,他們就從樹枝草叢上裹起雪,手被凍得通紅也不覺得疼。頂著一頭白色的方楚楚突然拉住何遇的手,他想掙脫,連問幾個幹什麼。方楚楚笑著答,逃課。
湯顯祖的《牡丹亭》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方楚楚用力背過身,捂住嘴,眼睛立刻就紅了。
下雪了!
他那些怪力亂神的氣功是為莫羡表演的,每次聊天拿捏的潛台詞是為莫羡說的,他以為製造了那麼多存在感,就能收穫一點點的好意。當他把那個測試緣分指數的QQ鏈接發給莫羡的時候,就一直期待著能收到自己的名字。
反面的菊花圖案有些晃眼。
那次離家出走,方楚楚就戰鬥了兩天,不過後面她也不常出現在學校,行蹤不定,偶爾來上課,也是蓬頭垢面精神恍惚。等何遇再次見著她,是在醫院住院部里。
「啊?」
其實方楚楚會來這個店打工,更重要的原因是看中了頂樓的天台,無論心情好壞,只要有時間,她就會獨自上來坐坐。音像店的天台有最好的視角,能看見成片低矮的房屋,縣城中心的燈塔,天氣好的時候,雲是一幀幀的動態,抬頭有星星,全世界都是大片燒紅的晚霞。
從此以後,何遇的世界就多了一個方楚楚。
「我們能碰面,那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方楚楚拉開兩抽屜的盜版碟和磁帶,饒有興緻地給何遇介紹賣一張碟能賺三塊,以及哪些碟裏面裝的其實是十八禁,還有用步步高可以洗掉磁帶錄自己的歌,調虎離山賣給別人……何遇聽著聽著走了神,他突然有種莫名的期待,這個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女生,還能做出什麼他認知範圍外的事。
方楚楚機警地先回頭,剛好看見一個小女生躲閃的眼神,不住地把臉往顯示器一角鑽。
何遇半信半疑地跟著咬了一口,透心涼,凍得太陽穴都疼,他鄙夷地看了眼冰淇淋,大驚:「這個牌子很貴吧。」
此時方楚楚從窗外推開玻璃窗,一個跳躍從容落地,而後不緊不慢地開始在辦公室里翻箱倒櫃。何遇瞪著眼,氣都不敢喘,腮幫子咬筆咬得生疼,盤算著這三層高樓,此乃何方蜘蛛俠。
「當時我們倆有到那地步嗎,還心花怒放?」
只有莫羡欣賞他,她跟何遇說,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改變世界,另外一些人跟在這些人後面做自己喜歡的就好了,你得允許這樣的自己存在。那一年,她不過也才16歲,人美心善,世上真的有天使。
何遇也是從那天才知道,安靜文藝的莫羡是「Girls and More」的老大,也就是當初方楚楚來二中偷的那個帶鎖筆記本的主人。這是他們團隊的交換日記,實乃最高機密。
結霜的窗戶外,片片雪白舞動。這是他們長這麼大,在這個南方縣城第一次看見雪。
到底是小城青年,當初說著要解散的人,至今都還賴在彼此生命里。高興去市裡的雅思培訓班當老師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去鍍金的學生。郝青春成了縣裡幼兒園的幼師,只是園長比較操心孩子們不愛喜羊羊愛海賊王的問題。修遠兮繼承了他們家的劍道館生意,最近跟樓下的肚皮舞老師好上了。莫羡仍然停在了他們的18歲,至今去向不明。Pizza比較可憐,二十多歲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成了永久味覺失調,徹底跟她的比薩絕緣,不過倒是減了肥,了卻一樁心愿。
何遇背對著Pizza站著,話到嘴邊又收住了,他緩緩摘下眼鏡,回到自己的房車裡,佝僂的身影被窗外的光線射透,影子被拖得老長,助理機器人在他身邊辛勤地擦著地,空曠的車廂里發出清晰的聲響。
何遇拿到了公司先進榮譽員工的稱號,當初要不是何媽以斷他一個月口糧相逼,他也不會去何媽待的汽車廠工作。何媽倒是清閑,提前申請退休,把周杰倫的歌全做成「動次打次」的版本,成了龍泉縣的廣場舞舞后。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說,保證接下來幾天,再也不會被方楚楚洗腦了。那封信還有個主角,是大塊頭高興,何遇有天在雜誌上看到他了,他跟一個小了他三十多歲的英國女友生了孩子,旁邊人物介紹寫著,他是登頂珠峰年齡最大的華人。
那一刻,像是撈起瓶子里翻肚皮的漂亮金魚,像是親自放走了心愛的風箏,他選擇做平凡的人,卻不是一個會愛的人。
就此告別,在某個未來重逢,我會想念你,在你想我的時候,也在你不會回來的時候。
方楚楚這些天蹲在列印鋪子的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何遇手寫的小說敲在word文檔里。本想列印出來裝訂成書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送來了驚嚇。鋪子失火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搶救何遇的作業本,過程中被煙燎到鼻腔,沒一會兒就失去了意識,好在人沒有大礙,但是她的馬尾辮被燒壞了。
何遇心疼道:「當年你追我的時候,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真的有如果,我倒是有些話想對18歲的自己說。
房車內,何遇把方楚楚最愛的幾件衣服掛在衣櫃里,又把她常用的杯子和牙刷毛巾洗了一遍。她最愛看的書,愛吃的零食,去舊貨市場淘的擺件,都規整在熟悉的位子上,他一刻也閑不下來,好像方楚楚隨時會推門進來。
她真的是個神經病。
方楚楚邊聽邊笑。
一個高個子老頭站在房車邊駐足看了許久,車頂的雪落在他背著的劍道竹刀上九九藏書,他輕輕拍了拍,轉身跟上同伴。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窗外的景帶走。板書寫到一半,雅典娜放下粉筆,輕嘆了口氣,然後揚起一抹笑說:「接下來的內容,是要大家去校園裡找找,你們最喜歡的東西,花草樹木紙屑灰塵都不限。但是要注意紀律,下課的時候交作業。」
方楚楚向他走去,這才終於看清楚作業本後面那個男生的模樣。
「Girls and More」一行人圍著方楚楚,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儀式。方楚楚深呼吸,鼓起勇氣接過何遇遞來的鏡子,搖頭晃腦地來回看了看,然後招呼所有人都先出去。
何遇站在病房外,心情複雜,說不上來的一種自責與愧疚。
「幹嗎要跑啊?」
18歲的何遇,抱歉我要劇透你的人生了。你不用糾結能上三本還是專科,因為那都跟你沒什麼關係。你反正沒有上大學,所以也就別白費力氣了。
五十歲那年,方楚楚舊疾複發,常常昏厥,何遇賣掉圖書公司,用所有積蓄買回一輛無人駕駛的房車,將房車改造成移動書店,帶方楚楚環遊世界,共伴餘生。
三十歲那年,方楚楚腦里長了顆瘤,差點見了閻王,治愈后從此右耳辨音吃力,走路左右搖晃。他們決定不生孩子,統一目標,開始在國內環遊,以季為單位,一年去四座城市,方楚楚靠體力在當地的青年旅社打工,何遇靠腦子在路邊寫字畫畫賺外快。
終於睜開眼,視線被一層凝結的穢物遮擋,辨不清何遇的模樣。她感受到何遇正在抓著自己的手,試圖想跟他說什麼,卻發現口裡很難吐出字。
公交車即將進站,何遇握緊手心那枚硬幣。
方楚楚滿臉憧憬道:「對啊,我是屬於世界的。」
「不要質疑我的用詞。」
何媽完全被方楚楚降伏,連說如果何遇的早戀對象是這樣的,她也認了。
札幌的雪停了,遊客在蓬鬆的雪地里踩出幾厘米的小坑,路邊的拉麵店掛上「營業中」的牌子,飛機在空中轟鳴,這座城市又回到了往日的鮮活。
親愛的楚楚,沒想到我們就真的來到了60歲。那個時候覺得60歲好遙遠,人生差不多就快看到頭了,結果你看最近的報道,現在60歲才只算是中年人呢,我們的日子是不是才正要開始?
「還成。」
這是移動書店停業的第五天。
「你喝醉了。」何遇心怦怦跳,不知如何回應。
第二天何遇一早來學校值日,教室門突然被一把推開,黑色短T恤,綁在腰間的校服,單手拎著的書包,一頭利落的超短髮,伴著廣播站晨間新聞的BGM,無敵方楚楚回來了。
何遇沒轍躺回被窩,背對著方楚楚沒好氣地說:「你啊,到底是個怪人。」
音像店裡只有一面牆的CD和磁帶是正版,方楚楚問何遇喜歡哪盤,他看了一圈也只認識周杰倫,他指了指《依然范特西》的磁帶,方楚楚大方地一拍胸脯,說等畢業了送給他,當作禮物。
方楚楚醒來後記不起過去一些細碎的事,她問何遇,那年她剪過一次短髮,是因為什麼來著?
某天何媽聞聲開門,方楚楚搓著通紅的手站著,乖巧地一鞠躬。
何遇剛在鎮里買了新房,餐廳的牆上掛滿了相框,「Girls and More」的大合影驕傲地掛在正中,其他都是寶寶和一個短髮女人的。
方楚楚不帶喘地大吼,雪花灌進嘴裏:「我每天放學和上學都用跑的啊,日升日落,我要奔跑過太陽。」
好像回到第一次碰面,她除了頭髮短了些,驕傲仍寫在臉上,加上跑著來的緣故,額頭上掛滿了細密的汗珠。
「胡姆胡姆努庫努庫阿普阿阿魚。」方楚楚把自己逗樂了。
南方的濕冷讓整個龍中都籠著一層怠懶的氛圍,40分鐘的課,感覺無限漫長。合校之後,雅典娜老師的心理課變成「一期一會」,龍中的校長在五層走廊盡頭不起眼的角落裡,給她弄了一間心理諮詢辦公室。或許是大家都活得沒啥煩惱,來諮詢的同學甚少,她平日里就在這個不足20平方米的空間里看報紙做研究。
「你要找的……是這個嗎?」躲不過的何遇弱弱地舉起手。
小城風氣,說是單純,也不過是套著實心兒的傻,早戀發乎情止乎禮,牽手就已經越界,最嚴肅莫過於親吻,所以對於處|男處|女這事,會被上升到很嚴重的高度。那個時候,男女生間會傳一個段子,說女孩子走路雙腿並不攏就不是處|女。
莫羡是何遇在這個學校「唯二」的朋友,顏值與成績並駕齊驅。何遇很理性,任何事井井有條,他安靜,不爭,寫東西是他的安全島,所以他在學校的常態就是在座位上跟自己玩,因為不合群,同學都不太待見他。
護士在紙上寫下記錄,2053年12月22日,呼吸機能恢復。
是這裏,方楚楚指著旁邊的音像店。
這個謎打來了視頻電話。
何遇知道再撐幾秒老毛病就要犯了,連忙對方楚楚說了聲:「謝謝。」
「不知道,」何遇的思緒遊離片刻,「我喜歡自己的家。」
後來呢?
「這麼用功,那現在給我跑跑看看。」
在男生怒火中燒的當下,校長來看熱鬧了,問他倆這是幹什麼,莫羡鎮定自若地解釋:「馬上運動會,他們準備練習5000米。」
那晚「Girls and More」攔了大肚子領導和女明星的車,女明星戴著墨鏡在車裡頤指氣使,她的助理和工作人員下來實戰。領導掛不住面子,朝他們吼,你們這些人不想上學了是嗎。方楚楚激動地正準備上前,背後的莫羡一聲令下,你們都退下。然後她把披著的頭髮用頭繩紮好,上前扯開女明星的車門,把她拎了出來,用膝蓋問候了她的小腹,神情肅然地說:「我教教你怎麼接地氣兒。」
何遇來到札幌市醫院,在重症病房前,把那封信遞給穿著粉衣的護士。銀色的房門裡,方楚楚在病床上安靜地沉睡,兩台精密的儀器連著她的大腦和心臟。因為用藥的緣故,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間或醒來,就讀讀何遇給她的信,聊聊天氣心情,更多是他們共同的回憶,末尾,總是附上一段情話。
沒人知道那時的她在想什麼。
四十歲那年,他們成立了一家圖書公司,策劃了多部暢銷書。那一年是2030年,科技主導世界,極簡生活者遍地遊行,讓紙質書起死回生。
方楚楚努力收緊小腹,用氣音頂出一句話:「這個結局已經很善良了。」
加完班回到家的何遇吻了一下睡熟的寶寶,來到妻子身邊。
這是她的第一封。
那封信是方楚楚去世前寫的。
何遇半推半就著被方楚楚拽出了學校。這是他第一次翻圍牆,第一次在學校外面聽到上課鈴響,第一次在上課時間軋馬路。他沒見過這個時候的小城,深邃安靜,楚楚動人。大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何遇摩挲著肩膀,只能靠偶爾路過的幾輛人力三輪車緩解尷尬。
這是龍應台的文字,被雅典娜密密麻麻地寫在諮詢室白板上當作告別贈言。高考最後一門考試鈴響之前,雅典娜給學校遞交了辭職報告,辭職原因那一欄,她只寫下了一行字: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席慕蓉的詩里有這麼一句,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何遇的媽媽就是念著這首詩在一棵楊柳樹下遇見了與她執手的人。
2007年的冬是龍泉歷史記錄里最冷的一個冬天。
你會跟方楚楚一起,開啟成年後嶄新的人生,你們一生顛沛流離,卻彼此攙扶,過上讓人羡慕卻不敢模仿的生活。你若喜歡她,請及時表達,對一個人好,就是要讓她知道,因為方楚楚會在30歲時因腦瘤病倒,好心提醒一句,如果可以,就https://read.99csw.com別剪她的頭髮,因為手術最後不用開顱,為此,她沒少責怪我。
「那是人家明白,與其受罪,不如當下舒服,早點走,讓後來的人念著她。她那墓地啊,已經快被那些卡通玩意兒堆滿了。不說我都忘了,那個70多歲的作者,最近才畫完《海賊王》大結局,回頭趕緊給她燒兩本去。」
莫羡被退學那天,他們在雅典娜的辦公室進行了小範圍的道別儀式。莫老大提了「三不準」要求,一不準畢業前再鬧事,二不準哭,三是現在閉上眼睛不準偷看,等她走後一分鐘,再睜開。
何遇用被子擋住臉,覺得臉有些燙。
方楚楚出現在他的夢裡,洗完澡的她披著一頭未乾的長發,蜷著腿在床上琢磨著藏頭詩,她好努力地想把「何遇我喜歡你」幾個字藏進詩里,但來回團了好幾張紙,都寫不出半個字。良久,她突然轉身,朝何遇的視角沖他猙獰道:「我竟然為了你做這種事,把我自己都感動到了。」
窗外仍是片片雪。
現場的小夥伴都安靜了。
「她不是看你,她是看門口的警察。」坐在他們旁邊的莫羡溫柔一刀。
現實總是辣眼睛。
何遇坐在工作台前,一隻手顫悠悠地掀開窗帘一角,外面是透光的白,電視上說,這是札幌今年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我們說好再見的,最後還是忘了,以為永遠有多遠,不過是一場頃刻結束的後知後覺。
大肚子領導和女明星來的那天,室外溫度衝破三十七攝氏度。龍中初高中部所有學生停課,在中心大路上列隊迎接。男女生交替站成兩排,手舉著假花,保持八顆露齒笑高喊著,歡迎歡迎。從沒見過活的明星,高興他們全程星星眼,喊得很用力,方楚楚在一旁吐槽這是十里長街,莫羡則全程冷麵,機械地晃著手裡的花。
少年時,方楚楚連首藏頭詩都寫不好,身體舊了,又念及自己的一份偏執,享受何遇寵著她,給她寫信,所以從沒給何遇回過一封信。
「你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那還是要出去啊。」
只有在儀器換藥時,何遇才能進入病房,不能停留太久,所以還要看運氣,最好方楚楚能默契地睜開眼。
何遇頹喪了一個暑假,那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平行世界里,瑪婷達牽住殺手裡昂的手說,我不報仇了。泰坦尼克號沉沒,木板卻承受住了兩個人。剪刀手愛德華修剪最後一片雪花時,金再次敲開了古堡的大門。藤井樹不再是兩個相同的名字,而是擁抱在一起的戀人。
何遇從房車裡醒來的時候,已是正午。助理機器人靠在床前,顯示電量低,肚子上的音箱正放著何遇常聽的電台調頻,裏面溫和的男聲說,剛剛聽到的是來自周杰倫的經典老歌,《告白氣球》。
方楚楚讀完這封信后,就甜甜地睡去了,夢裡自己在一個類似時光隧道的地方不停下落,四周是變形的黑色紋路,心髒的跳動已經跟不上失重的速度,她覺得呼吸困難。
門口的警察叔叔看完網吧老闆的登記表,開始挨個兒看身份證。所有人默契地開始脫校服,何遇胃裡已經翻江倒海,他大口呼氣,腦袋已經跟不上這節奏。
方楚楚是誰?
畫面越來越模糊。
何遇不知道這些人究竟能在記憶里撒野多久,未來是否有瓜葛,只知道在那一刻,好像機械枯燥的高中生活,突然鮮活起來了。
「如果」真的是個很有慾望的詞,年輕時候的我們,以為世界是不會改變的,但後來卻需要很多個「如果」。
兩個人坐在鞦韆上,何遇忍不住感嘆,真美啊!
高三那年,雅典娜的心理諮詢室變成了「Girls and More」的庇護所。從這學期的第一天開始,整個年級就變了一種畫風,走廊和班上貼滿了直截了當的標語,老師們開始比賽髮捲子,班上沒了打鬧和聊八卦的聲音,只有永無止境翻試卷的聲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因為跟龍中學生往來,何遇被班主任發配到操場跑圈散熱,方楚楚在旁邊屁顛屁顛地跟著,那個五顏六色的馬尾辮和花衣裳格外顯眼。何遇用校服套住頭,委屈至極地問她到底要幹什麼。
只有兩個人的空間氣氛詭異,何遇多年的尷尬綜合征上頭,全身如針刺般難受,他強找話題:「今晚的月亮好圓。」
雅典娜說完這話的第二天,校園裡挖出來了一塊巨大的火山石,據說含有好幾十種礦物質,價值過千萬。龍中突然佔據了報紙頭條,一下子就身價暴漲,平日里閉塞的小縣城也接連迎來了好幾波觀光客。
因為跟二中合併,龍中背負著更大的升學壓力,臨近高二學年結束,學校立下了很多新規和禁令,比如周六補課,晚自習多上一節,以及禁愛令,還為此成立了各種學生小組,查遲到早退的,查上課紀律的。作為「Girls and More」里的「girl」和「more」,郝青春和Pizza自告奮勇成立了拆散情侶小組,終日戴著黃色袖標在校園裡遊盪,追追新番,兼顧吃垮小賣部。結果不小心真被郝青春拆中了一對,不過那個在樹林子里拉小手的當事人,是他們同學,就是上次那個在操場跟何遇跑5000米的男生。
還沒把「886」「9494」和「555」代表的意思分清楚,就聽見對面的修遠兮揚著下巴,煞有介事地說:「何遇,你六點鐘方向,有個女生在偷看你。」
「什麼我追你,是你先撩我!」方楚楚用力咽了咽口水,一股熱流襲來,眼睛被刺得糊上一層霧氣,她緩緩說道,「在老師辦公室里,突然說月亮圓,看你老老實實的,還不是為了吸引我注意,你就是心眼子多。」
何遇戴上VR眼鏡,來到Pizza身邊。來不及欣賞餐廳裝潢,光是看到比薩上堆滿的芝士就覺得膩了,他撇撇嘴,揶揄道:「都60歲的人了,還拿身體開玩笑。」
何遇和莫羡倒是沒什麼反應,二中的人覺得他們這是叛變,不顧及母校情分。一腔熱血的方楚楚看不過去,約上那幾個男生在操場小聚,等她的小團體悉數到齊,兩方陣營正式對立。方楚楚是想跟他們講理的,馬上都是成年人了,請帶上腦子,不要看了幾部港片,就在這瞎貫徹義氣,要真覺得委屈,等自己揚名立萬了,把學校名兒貼額頭上都行,但有氣別往老師身上撒,這讓我懷疑你們究竟是不是男的。帶頭的男生聽罷走到方楚楚面前,朝她豎了個中指。本以為人高馬大的高興會直接動手,結果他只在旁邊弱弱地說了個「Oops」。
何媽說無論是復讀還是去技術院校上個專科,她都沒有意見,只要是自己的選擇就好。
她計算了一下,大概就在剛才的半秒鐘時間內,心頭已經開啟了一扇門。
踏進新班級的那天,何遇首先看到的是莫羡,緣分使然,何遇心想。再一轉眼,方楚楚靠在椅背上,給了他一個飽滿的大笑。我想死,何遇心想。
「出去?」
大概這就是青春吧。
當然最後還是合校了,說是教育局的意思,兩校統稱龍泉縣中學,高中部搬到隔壁龍中,二中變成初中部,二中這個響噹噹的名號從此消失。二中學子萬念俱灰,莫羡倒是平靜,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手托著腮,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何遇攔下想替他跑的方楚楚,硬著頭皮跑在第一個,男生輕聲罵了句娘,跟了上去。後面的課方楚楚直接翹了,備好兩瓶水在操場邊等他,莫羡也萬分抱歉,在窗邊行了40分鐘的注目禮。演戲演全套,以往運動會都只會寫通訊稿的何遇,真的參加了5000米,不負眾望地跑了個倒數第二,身體終於超負荷,肌腱炎外加感冒發燒,在家廢了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