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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

夜行

作者:賈若萱
「真的?」
「唱一晚上?」
「要不要下去走一走?」鍾立遠提議。她知道外面很冷,但還是點點頭。下車,她跟在他身後,冷氣侵蝕進骨頭,她將身後的帽子扣到頭上,拉鏈拉到頂點,哆嗦著向前。前方是黑漆漆的樹林,像是口腔深處,月光不能穿透。她不想去那裡,但鍾立遠沒有停下的意思。
「好吧。」她突然笑起來,「我怕有殭屍。」
「去河那邊吧,怎麼樣?」
「什麼都行。」他的聲音比身體抖得還厲害。
車裡的溫度正好合適,萬紅平靜下來,心臟落回胸腔。路越來越難走,車翻過減速帶,像撞在彈簧上,忽高忽低。她注意到鍾立遠無名指上的戒指,古銅色,雕著密密麻麻的圖案。她想到第二次見面,鍾立遠說他在地理雜誌看到過幾張圖片,西班牙的跳蚤市場,非常喜歡,他對一切年代久遠的東西感興趣,經常去二手店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問是不是喜歡復古風,他說也可以這麼理解,方世誠驚訝地說他可不喜歡二手的東西,好運氣全被人用光了,只剩下厄運,不吉利。她說沒什麼關係,二手的更有味道,她就經常買一百年前的衣服,俗稱「古著」,從國外千里迢迢運到中國沿海城市,再通過互聯網,賣給不同的顧客。現在她身上就套著一件古著大衣,厚實,柔軟,充滿時間的氣味。
她覺得自己提了一個糟糕的話題,只好沉默,把圍巾攥在手裡。這條圍巾是方世誠送的,花去半個月的生活費。她細細想著,他對她夠好了,這種好是裝不出來的,只是後來起了變化,總不能因為變故,完全抹去他的好。
「十二點。」她盯著鍾立遠,他的臉上有種特別的安詳,像是暴雨過後的樹林,「十二點如果他還沒打來電話,我們就做|愛吧。」她從口袋裡掏出安全套,是昨天買的,預示著上天的安排。
其實她想去鍾立遠家裡。她希望鍾立遠能帶她回家,而不是酒店。對於她來說,酒店顯得不近人情,而回家總能代表點什麼。她知道鍾立遠家在哪裡,準確說是他哥哥家。鍾立遠有個親哥哥,已經結婚,在附近買的房。但他們常年呆在鄉下,那套房子空了出來,大多時間,鍾立遠一個人住。這當然是方世誠告訴她的,每次他喝醉酒回不去學校,都要借住在那裡。他還告訴過她,鍾立遠交過一個女朋友,兩人同居過一段時間,就在那套房子里,沒過多久就分手了。她問分手的原因,方世誠說是因為他女朋友胸小,也不會打扮,土裡土氣。那時她還沒和鍾立遠見面,先留下一個糟糕的印象,見過後,她的直覺告訴她,鍾立遠不是那樣的人。
鍾立遠沒問她這麼晚跑出來的原因,使她有些感動。看表,十一點零三分,宿舍已經鎖門,方世誠依然沒有打電話,他變了,她是早就覺察出來的,所以當她看到他手機里的簡訊時,她已經不再痛了,只想著怎樣做才能讓他痛。她把簡訊念出聲,「親愛的,想你,昨晚好棒,什麼時候再來看我?」腦子裡浮出另一句話:如果一個人開始了第一次說謊,那這個人的一生都要和謊言相伴。他的雙手划來划去,嘴裏拚命解釋,她冷漠地看著他的滑稽樣,一言不發,內心像爆炸的氣球般無力。人們停下腳步,看馬戲一樣盯著他們,最終鬧劇以方世誠氣急敗壞的離開收場。他走後,人群散去,她癱坐在大台階上流淚,這裏曾是他對她表白的地方,他說過那麼多蜜語甜言,全部變得面目可憎。她已經體會不到他的愛意,只感覺手腳冰涼,可能會凍死在這個夜晚。她不停回想那條簡訊,冷風吹得身體劇烈顫抖。這段感情到頭了,她明白,但不想這樣結束,她一定會讓他難過,讓他抬不起頭。心裏的怒火越燒越旺,她想到鍾立遠,方世誠的好兄弟。若無其事不是最狠的報復,和他的兄弟上床才是。她知道鍾立遠一定會來找她。
鍾立遠開始脫她的衣服,她不覺得冷,反而渾身燥熱。她希望他快一點。脫掉大衣,他把她抱起,緩慢地轉一圈,似乎在找能夠做|愛的地方,她心裏說,只要想做|愛,任何地方都可以。為了不摔下去,她的腿緊緊纏住他的腰,這時,她的胳膊肘摩擦到牆面,「啪嗒」一聲,箭一樣的燈光刺進她眼裡,她「啊」一聲,連忙閉上眼睛,從他身上落下,緊靠https://read•99csw•com住牆。燈亮了,她捂住眼皮,透過指縫偷偷看他,他低下頭,尷尬地站著,然後退到身後的床上,坐下來抽煙。
「噢。」她點頭,不知該接什麼話。
「我從小就知道,這是天生的。」他說,「我大學時有過一個女朋友,本想瞞著她,但她還是發現了,後來她和別的男人上床,我們就分手了。」
「冷嗎?」她問。
「噢,這個呀。」鍾立遠瞥了手指一眼,「在雲南買的。」
第二次鍾立遠準時赴約,帶他們去市區一個特色餐館吃飯。中途說起鍾立遠的工作,在另一個城市,沒有高鐵,慢車十二個小時,好在干一月歇一月,也算清閑。簡單吃了點飯,鍾立遠說還要回家收拾行李,先送他們回學校。路上,她一直感覺有道目光透過內後視鏡緊緊追隨著她,當她抬起頭時又什麼都沒有,只有鍾立遠的單眼皮,浮在鏡子表面,像一座沉默的山頭。她心裏說不清的感覺,手伸到包里緊緊抓著那本書——上次見面答應送給他的,他一直沒提這樁事,她也就不大好意思拿出來。下車前,她把那本書悄悄丟在車上,他一到家就能看到。在學校門口,她和方世誠一起,沖鍾立遠揮手道別,鍾立遠沒有看她,按了三聲喇叭,絕塵而去。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望著學校門口的牌匾,嘴裏呢喃這句話。這時,鍾立遠的車停在她面前,他打開車窗,沉默地看著她,她低下頭,繞著車走了一圈,打開車門,鑽進去。
「吃過了,我不餓。」她把圍巾摘掉,終於鼓足勇氣,「可以把暖氣關小點嗎?我好熱。」
「也好,我不想走太遠。」
鍾立遠把暖氣調到最低,「熱的話可以開窗戶,很快就能涼快下來,冷了再關上。」
「世誠也知道我的事,所以用我報復他,估計他不會相信。」他繼續說著,「我以為我能在你這裏硬起來,就像某種救贖。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相信奇迹,但……我似乎搞砸了一切,是嗎?」
「那不聽的時候呢?」
「接吧。」他又重複一遍,聲音被風吹到樹上。
「我們一會兒去哪……」萬紅囁嚅著。車速更加緩慢,鍾立遠似乎也沒有方向。
「是啊。北方的冬天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
「我覺得也是。一開始是增加的,到達頂點后,就開始減少,最後完全消失。」她覺得自己快要流淚了,「可是頂點什麼時候到達的,誰也不知道,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人,還是毫不相干的人。」
「好。」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能進去嗎?」
「什麼是虛數空間?」
「偶爾吧,無聊的時候,會來這裏發獃。」他摸摸她的手心,「不要告訴別人,這是秘密。」
「這是哪裡?」
鍾立遠把車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她感到有滴汗從脖子落到胸口,這讓她有些緊張。她想把暖氣關掉或調小一點,但他們才見過兩次,交談的話超不過二十句,不敢隨便亂動。她又想把厚外套脫掉,手指捏來捏去,幾次碰到扣子,最終還是放棄,只能保持原來的姿勢,把臉埋進羊絨圍巾,一動不動。
「當然,凍了快要半個月了。」
「好看,異國元素。」
「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她把腿舒展開,聽到嘎嘣一響,「然後就放到你車上了。」
「就是虛無。我的生活很空虛,你想象不到。」
她回想給鍾立遠打電話的場景,奇怪,她明明沒有存過他的號碼,一翻手機通訊錄,鍾立遠三個大字赫然在目。她應該是哭著打完的,信號不好,對方的聲音通過電波,淅淅瀝瀝傳到她耳朵,她沒有聽清他的話,嘴裏一直重複她的地址,掛斷電話,鍾立遠又發來簡訊:待在原地,我立刻去找你。
「呃…」鍾立遠停頓幾秒,「你想不想去唱歌?」
「塞林格。」她輕輕笑了,「《麥田裡的守望者》。」
「對。」
她打開手機相冊,幾乎全是她與方世誠的合影,大連拍的,雲南拍的,台灣拍的,她們去過那麼多地方,也許愛情就是這樣散落的。她安慰自己,反正就要畢業了,各奔東西,誰也見不到誰,忘記不會太艱難。她把照片一張張刪除,又刪掉朋友圈與微博,最後屏蔽他的動態。
「為什麼?」
已經晚上十點多,十一點宿舍樓鎖門,她沒有回去的打算,就算方世誠打電話求她,她也https://read•99csw.com不會回去。一個惡毒的想法冒出來,她要冷笑著告訴方世誠,她和他的兄弟在一起。她要和他的兄弟呆一整晚。她握著手機,掌心熱得出汗,眼角餘光偷偷打量鍾立遠。他算不上好看,個子高,皮膚黑,骨瘦如柴,單眼皮,但在方世誠所有朋友中,她對他印象深刻。
她小心翼翼走上冰面,鍾立遠跟在她身後。她往前走,身體越來越輕盈,快要飛起來。也許這裏的引力比地面小。她低頭,看到冰面下的木塊,水草,塑料袋,它們被關在下面,彷彿在向她求救。她想到新聞里女孩的笑臉,內心一陣緊張,隨之而來的,是鍾立遠模糊的聲音。
她看著四周環繞的樹,腳底的冰面,又抬頭看空中亮得嚇人的月亮,星星都去哪了?這一切怎麼這樣不真實?她感受手機奇怪地震動,像是接吻時跳動的心臟。快要穿過整條河了,她想,快要到達河對岸了。
他們快要穿過整條河了,她看到對面的房子,一座連一座,其中有個兩層的小樓,又高又長,像是在擁抱其他房子。
「去哪裡?」她不覺得冷了。
她想到和方世誠第一次做|愛,她並不是處|女,但她說了謊。也許因為這個謊,才會出現方世誠的背叛,他們從一開始就沒坦誠相對。她的初夜和高中老師度過,她愛過他,卻記不起他的樣子。她只願承認方世誠是她第一個男人,他們的第一次在機場旁邊的小旅館,第二天必須早起,怕誤時間,整晚都在嘗試做|愛,最後天快亮了,方世誠才成功進入,不到五分鐘就繳械投降。想來,他們已經一個多月不做|愛了,方世誠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她覺得怪,又找不到原因,直到今天,才發現他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她發出一聲難過的呻|吟。
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這邊。」鍾立遠沒有鬆開她的手,右拐,走了幾十米,到達一棟房子前,「就是這裏。」
「木頭房子呀。」他說。
她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這音色和電話中的聲音不太一樣,顯得更厚重。不知是否和她的心情有關,她覺得這種聲音有點曖昧。
他們穿好衣服,離開小木屋。
「你的戒指哪裡買的?」
「對不起。」他說。
「當然。」他說。
「還有十分鐘。」鍾立遠拿起手機看一眼,「要是這樣你能好受的話。」
「其實……」他說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有勃起功能性障礙,也就是陽痿。」
說是床,其實是幾個厚墊子摞到一起,一坐,半個身體陷進去。墊子上有兩個被子,都是藍色細條紋的,枕頭是深灰色,旁邊有個電暖器,三個礦泉水空瓶,牆上貼著一張低俗小說的電影海報,除此之外沒別的。她好奇這裏怎麼通的電,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一個小小的木頭房子。她重新穿上大衣,坐到他身邊,拿出一根煙,點燃。鍾立遠打開電暖器,推到他們中間,熱氣很快湧上來,她搓搓手,貼上去。
她拍拍他的背,算是安撫他的情緒,說實話,她一點都不緊張。她摸到安全套,撕開,遞給他,「給你。」他接過,折騰半天,依然沒有完成。她說,我來幫你吧,伸手拿過安全套,分清正反面后,一摸,卻發現他自始至終都是軟的,像放置很久的獼猴桃,一碰一個坑的那種軟度。她有一瞬間的大腦空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很快反應過來,嘴裏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不要緊張。
「冰面結實嗎?」她問。
「真的。」他說,「我夏天發現的,應該是看門的人住的,他們看管旁邊的桃林,現在已經不種桃了,所以屋子也荒廢了。」他拉著她繞房子轉了一圈,「怎麼樣?這個門是我後來找人安的,我每個月給負責的老頭一百塊錢,他才同意讓我住著。」
「不冷。」他們赤身裸體貼在一起,像兩條光溜溜的魚。她吻他,他的手掌很燙,來回移動,快要把她的皮膚點燃。最終他到達目的地,摸了一會兒,緩慢進入她的身體。她覺得疼,指甲太硬,她不習慣這種方式,她寧可他進入正題。她把他的手指小心翼翼拿出來,抱住他,「你喜歡什麼姿勢?」她問。
突然,她被人推到牆上,後背一涼,她握緊拳頭,接著,一雙溫熱的手伸進她的衣服,環住她的腰,撫摸她的脊柱。他呼出的熱氣噴在她臉上,近在咫尺,依然九_九_藏_書看不到他的臉。深不見底的黑暗增加了他們的勇氣。他把手拿出,溫柔地摸上她的脖子,打幾個圈,下移,貼到她的胸上。她身體一陣顫慄,感受他濕漉漉的舌頭在她下頜骨遊走,然後是耳朵,臉頰,最後是嘴唇。他撬開她的牙齒,彷彿她嘴裏有他想要的東西,劇烈而兇猛。她快要倒下了,連忙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她會接受他所有的動作,她發誓她不會反抗。
「有我在,殭屍不敢咬你。」他像是預謀好般,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走個幾分鐘就能到。」
她看了看他,由於鼻樑挺拔,他的側臉近乎完美,掩蓋住眼皮腫脹的缺點。她不喜歡他說的這些話,聽起來不夠真誠,像「文藝青年」這個詞一樣刻意。她希望她碰到的男人都是真誠的。她突然想起她短暫愛過的一個男孩,學導演專業,和她傾訴他的焦慮症,心慌氣短,鬱鬱寡歡,電影創作無法進行,連續看了一個多月的中醫,喝中藥,針灸推拿,還是沒治好,在一個稀鬆平常的夜晚,把自己殺死在浴缸。他說他的焦慮來自對眾生的憐憫,明知道他們做的是錯事,卻無法制止,只能看著人們不停墜入深淵,這讓他無法直視自己。
「你在哪裡?」她發出微弱的聲音,手臂晃動幾下,沒有觸摸到他。
「當然。」
「那天你送我的書,我挺喜歡。」鍾立遠看她一眼,又快速轉過頭,「怎麼不當面給我?」
「嗯。」萬紅點頭,「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晚給你打電話。」
「好聽。」她說。
「是。」他點頭,突然拐進一塊空地,停在一堆沙子前,沒有燈,但這裏很亮,她抬頭看到一枚巨大的圓月,月光一片片往下掉,掉在車上,樹枝上,土地的小裂縫裡。她驚訝地張大嘴巴,揉揉眼睛,依舊是這番場景。周圍是整齊排列的樹,連成一圈,包住這塊空地,樹枝奮力向上延伸,像是舉著兵器的士兵。她想到那個和鍾立遠有關的夢,月亮真大呀,含著模糊的紅色。
她沒有甩開他。但在心裏譴責自己,這是不對的,她只是想和他做|愛,不想有其他親密舉動。他拉著她走進樹林,石塊堆滿地面,腳底打滑,她不得不把大半重量壓在他身上,防止自己摔倒。彷彿一道簾幔垂在她眼前,即使離得這麼近,她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繼續前走,視野變得開闊,最終,一條河展現在她眼前,河面結了冰,看起來很堅固,冰面上延伸著各種各樣的紋路,月光一照,快要跳出來,變成實物。河對面是幾座亮著燈的房子,好似燃燒的光點,在視網膜上跳躍。
他們往河邊走,月光似乎更亮了,整個夜空變得白茫茫,樹木的輪廓鋒利無比,像是剪下來的年畫。他沒有拉她的手,與她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她想人與人之間應該有距離,不管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很快就走到河邊,由於結了冰,河面顯得更加誘人,冰面下有什麼呢,她想起小學看過的新聞,她的噩夢來源,有個女孩在晚上跳河自盡,第二天她的屍體凍在冰面下,臉朝上,對著來往的路人微笑。
「好的。」她擦乾眼淚,深吸口氣,在鈴聲消失的前一秒,顫抖著按下接聽鍵。
「我們可以穿過去嗎?」
她把窗戶按下一條縫,冷空氣刮到她臉上,一瞬間,溫度像魚一樣滑下去,她又關上了。「北方的冬天冷得嚇人。」她輕聲說,「血管都能結冰。」她不知這句話怎麼冒出來的。
她早就猜到他喜歡搖滾。他愛讀書,表面內斂安靜,內心肯定有個狂熱的世界。她很少聽搖滾,大多時候,她需要平靜,放著舒緩的音樂,一個人躺在宿舍哭一哭。哭是很好的發泄方式,可是發泄的究竟是什麼,她始終沒搞清楚。她曾有一次,在宿舍哭到差點斷氣,後來她回想,那天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方世誠晚上要出去喝酒,她心裏想去,嘴上硬說不去,他沒有苦苦哀求她,自己去赴了宴,然後她一個人回到宿舍哭個不停,僅此而已。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煙逐漸燃盡,留下一小截煙屁股,甩到地上。她又想到和方世誠在山頂過夜的那天,他們躺在帳篷里,做完愛后緊緊抱著,回憶以前發生的事。他問,你還記得我們去啤酒音樂節嗎?記得,她說,最後也沒等到羅志祥,因為太冷,我們提前退場了。是啊,退場後走的那條路真長九九藏書,打不到車,我們就一直走,天沒黑透,有些亮,路燈也亮著,像是在夢裡。她想不通,他們經歷過那麼多美好,他怎麼會愛上別的女人?
「不是。」他說,「是我爸的。」
「去哪兒?」她喊住他。
「這是你自己買的車?」
「是的。」他點頭,「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失戀也會好起來的。」
鍾立遠生日過後,萬紅做過一個夢,她沒有說給任何人聽。夢裡,她站在小時候住過的平房,門前有個大院子,媽媽坐著洗菜,爸爸挖坑種樹。鍾立遠走進來,和她爸媽親密地打招呼,然後接過媽媽手裡的洗菜盆,跑到廚房忙活。她沒有表現得驚訝,也沒有想起方世誠,這一切顯得順理成章。後來鍾立遠做了一桌子飯,吃過後,把萬紅帶到車裡,驅車到達一塊下陷的凹地,打開車窗,吻了她。她不記得他們有沒有做|愛,只記得抬頭看天時,空氣里飄著紅色的細雨。醒來后,她十分震驚,她與鍾立遠才見過一次,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好。」鍾立遠看了看萬紅,「那就找個地方休息,行嗎?」
他離開她的身體,發出一聲彷彿快要死去的嘆息,「我想我做不到。」他說,悲傷的聲音穿過空氣,撞上她的心臟。她也難過起來,想哭的衝動完全控制住她的眼睛,她多麼希望方世誠能在這時給她打個電話。「沒關係。」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等了幾分鐘,黑暗凝固,她又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和他在一起?你想知道的對吧,我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想知道。」
「你怎麼知道這裏?」她笑了,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著一層雜亂的白色。
「冷。」她說,「那裡冷不冷?」
「這是哪裡?」
她先去關燈,在黑暗中緩慢前行,抵達他的身體。她緊緊抱住他,「要是有個窗戶就好了,我就能看清你的皮膚。」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鍾立遠生日。方世誠帶她參加,一共十幾個人,鍾立遠坐在她對面,眼光總不經意跌到她身上,她對這樣的事情很敏感。吃到一半,他小心翼翼問她是不是寫小說。她說是的,偶爾寫一點。方世誠打趣道,立遠也是個文藝青年呢,哥幾個裡面,就他喜歡看書。她噢一聲,點點頭,說,那下次見面我送你本書。鍾立遠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激不盡。吃完飯,鍾立遠送他們倆回學校,問方世誠,什麼時候再請你們吃飯?方世誠說不用不用,下次我們請你。鍾立遠說,你們還沒工作,我已經上班賺錢了,還是我請吧,下周,下周走之前我們再聚一次。
「不知道。」他吐出幾個煙圈,霧氣很快消失在空氣里,「我想,應該是一點點消失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止不住,難過快要把她吞沒,太疼了,她捂著心口,真的太疼了。整個冰面彷彿都在回蕩著她的疼痛。她想轉過身,說些安慰的話,但她的胯骨被詛咒般,變得堅硬無比,不能轉身,只能繼續前進。
方世誠的電話沒響起,她呼出一口氣,說不上什麼感覺。「到時間了。」她脫去大衣,拉起鍾立遠的手,「今天有你在我很開心,謝謝你。」
她擦乾眼淚,跑到對面買了一杯熱奶茶,隔著袖子握在手裡。路燈亮著,昏黃的光包裹住冰涼的身體,她抬頭,想找到獵戶星座,但今天一顆星星都沒有,比她的心還要空。她曾和方世誠在夏天的夜晚去爬山,學校恰巧在山腳下,走路只需半小時。他背著帳篷,望遠鏡,薄毛毯,一兜零食,和她慢悠悠晃到山腳。全程是連綿的田地,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風有些涼,拂過她身上,神清氣爽。他拉著她的手,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反正是和你一起。後來倆人踩著階梯,氣喘吁吁爬到山頂,又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最後,他們拿著望遠鏡看星星,她已記不清看到的形狀,也許什麼都沒看到,她的心思全在方世誠好看的手指和唇形上。他滔滔不絕地講獵戶座,聲音變得像月亮一樣遙遠,她楞楞地看著他,傻笑著,眼前的視線模糊起來,變成一片通透的白。他突然停止說話,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等了幾分鐘,然後他說,真安靜呀,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沒有回答,在黑暗中脫|光衣服,翻到她身上,「你好瘦,真的。」一件件脫掉她的防備,他的身體抖個不停。
「不冷。」他回答,「不是很冷九九藏書,有電暖器,還有厚被子。」
車緩慢行駛,似乎在故意拖延時間。穿過接二連三的路燈,眼前的光滅了又亮。由於是郊外,車少人少,道路空曠,兩旁是幾塊荒涼的田地,斷斷續續的電線杆。這塊原本是個縣城,最近幾年被劃到市區,可憐的是建設速度比車速還慢,她快要畢業了,這裏仍然土裡土氣。遠處有個霓虹燈招牌,字體閃閃發亮,「頂峰KTV——全市唯一一家3DKTV」,KTV都有3D的嗎?她已經很久沒有唱過歌了,也很久沒有出來逛一逛。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變得像死水一樣平靜,又如海浪般洶湧?她喜歡懷念過去,因為未來不受掌控,她希望任何事情都像她預期的那樣發展,包括她和方世誠的感情。
「沒事的。」鍾立遠沒有看她,「不麻煩,只是你千萬別出什麼事,晚上這片不安全。」
他說,「接吧。」
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停下腳步,掏出一看,是方世誠的電話。鍾立遠趕上她,與她並排站著,月光籠罩著他們的恐懼。他掃了一眼她緊握的手機,備註是「老公仔」。
鍾立遠下床,打開燈,她看到他的裸體,那東西縮成拇指大小,幾乎看不見,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腦子裡閃過與鍾立遠第二次吃飯的場景,中途方世誠去衛生間,只剩他們兩個面對面坐著,有些尷尬。她想不出話題,後來鍾立遠問她,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龍蝦》。她說看過,非常喜歡劇本。他說,如果是你,你會選擇變成什麼動物?她說,可能是螞蟻吧,沒人注意,小得肉眼快要看不見。他說還算不錯的選擇。那你呢?她問。我想做駱駝,他說,去沙漠里生活,無邊無際的沙漠,除了沙子還是沙子。你喜歡沙子?不是,他搖頭,我喜歡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
「原來是個工廠,我小時候經常來,後來我爸媽下崗了,這兒也拆沒了。」
「我想讓你聽幾首歌。」他說著,打開音響,順手關了車頂燈。月光鑽進車裡,他的黑色羽絨服亮亮的。
「穿過小樹林,有一條河。」他回頭,長長的影子滑到她身邊,「你想去嗎,那裡有個廢棄的木房子。」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他也笑了。
「不聽的時候是在虛數空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在消失。」
「是的,我是愛他的。」她終於還是哭了,「我想我還會重新愛上別人,你覺得呢?」
「我想也是這樣。」他重新抱住她,把她臉上的頭髮別到耳後,「別哭了。」他說,「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屋裡的溫度漸漸升高,她開始冒汗。水泥牆面坑坑窪窪,有一塊突起,像是人的眼睛。鍾立遠的呼吸聲使她想到海面,她想問問他是否喜歡她,或者,是否喜歡過她,然而時間流逝的聲音擊打著她的心臟,最終她制止了這種愚蠢的想法。
「不想。」她搖頭,「唱夜貓檔太累,我晚上需要休息,我今天太累了……」
「是啊。」他回答,「也是在雲南買的,和這個戒指一起。我特別喜歡鼓點音樂,節奏感強,聽的時候才感覺自己在活著。」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逼自己發出笑聲,「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愛他那樣的人。」
她想解釋她沒有失戀,只是方世誠愛上了別人,但一想,這和失戀有什麼區別呢,他不再愛她,就等同於分手。她不會和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糾纏不清。這樣想來,她做的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果然是木房子,門是鐵的,房頂是尖的,類似山上的寺廟,只是非常小,大概十平米不到,沒有窗戶。她懷疑能否擠下兩個人。
純粹,她想,長久以來她一直渴望純粹的關係,不該被愛或喜歡打破。
他又嘆口氣,「你是愛他的。」
鍾立遠也把外套脫掉,鑽進被子,「來吧,躺到我身邊。」他把枕頭扔到地上,「你可以枕著我的胳膊。」
「你住這裏?」
他打開門上的鎖,招呼她進去,然後反鎖門。完全的黑暗,徹底的密閉空間,沒有一絲光能進來,她看不到他在哪裡,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像浮在湖面波光粼粼的魚。
「萬紅。」鍾立遠小聲喊她的名字,「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再去吃點東西。」
「噢。也好。」他點頭,把車拐到一條更寬闊的大路,速度依舊緩慢。她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裡。
「愛情是如何消失的?」她突然冒出這句話,又點上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