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我死了，我的貓託付給你行嗎？
聽起來血脈噴張，雖然沒有焚香結拜，其實和劉關張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然後迅速停下了拆包裝的手，把抽紙推到角落。
我嚮往那些膾炙人口的生死之交。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被戲謔解讀成「拉幫結派的小團體」，但我腦補的都是他們結拜的場面，和日後的情義。
我們變得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孤獨。
2
但與此同時，我喪失了依靠他人和求助他人的能力。
到了我們這個年代，過命的交情少了，更多的是「點贊之交」「約飯之交」。
我們習慣於認為我們不能真正依靠他人——就連我們是小孩子的時候，讓別人請我們吃頓飯或是幫我們修車都是一種奢侈，我們不能沉溺於這種奢侈，以免把本來是我們生活中的安全閥的那種善意消耗殆盡。
我很開心。
我一時語塞，支支吾吾：「我看你這包也快用完了，拿來備用。」
這樣做的好處，是讓我變成了有禮貌有教養的人。我的朋友普遍覺得，我善解人意、懂事、情商高。
剛放上桌，佩佩大姐頭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用嗎，rｅａd.99cｓｗ•ｃｏm幹嘛買新的？原來你和我分得這麼清楚啊。」
第二天，她去報了個游泳班。萬一雨太大，需要游過去呢？
關羽敗走麥城喪命，張飛聞悉暴怒，急於出兵報仇，鞭笞部下，最後在閬中被殺害。劉備又率七十萬大軍出征東吳，被火燒連營，全軍覆沒，次年于白帝城託孤。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這樣向一個人求助，合不合適？這樣麻煩一個人，合不合適？
再往前一步，都是打擾。
那天，北京下暴雨，她被困在公司。那天，因為這場暴雨，北京有79個人死去。
猶豫了一下，她又敲了一串字：如果明天暴雨，我被困住了，你願不願意過來救我？
我的同事說，她在外打拚這麼多年，簽過無數份協議和保險，緊急聯繫人一欄的名字其實一直在變。
她於是又回了一條簡訊：放心，我也會去救你的。
如果有一天發生了什麼意外，我會幫你照顧好爸媽和貓。
北京連續暴雨。她收到朋友的簡訊：你在哪？沒有被雨困住吧？她回：我沒事。猶豫了一下，她又敲了一串字：如果明天暴雨，我被困住了，你願不願意過來救我？
我知道，在別人心目中，我一直是那種「分得這麼清楚」的人。
有年爸媽帶我去北京玩。走了太多路，我的鞋底磨破了，但我堅持不要人抱，腳底生生磨出了血泡。那年我5歲。
四五歲，我read.99csw.com去外公家吃飯，外婆拉著我的手問我想吃什麼，我都會乖巧地回答，都可以啊。明明看到廚房有我很喜歡吃的螃蟹和魚，我總是擺擺手說，不用了。在餐桌上，我也從來不會一直只吃一樣菜，哪怕我其實就是很挑食，只喜歡吃那一樣。
她回：我沒事。
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不管多親近的人，我都有那種不敢透支任何情感的小心翼翼。
我們變得越來越親熱，也越來越淡漠。
很長時間她都堅持：能自己做的事情，就不要麻煩別人，自己做不到的，如果會讓別人太為難，也不要麻煩別人。
「能不能借我張面巾紙？」我問坐在隔壁的佩佩。
後來我才意識到，過早地逼迫自己長大成人，讓我喪失了被家人寵愛的權利。
我最近在看J.D.萬斯的《鄉下人的悲歌》，很好看，講的是美國窮苦白人的生活。其中一段，講述他童年和他人相處的經歷，講即使是親人間也存在的疏離感。完全戳中了我：
但我開始明白，不應該是這樣。
如今，我們兩家人，無論是借錢、生病、紅白事，互相幫忙，都是一句話的事。
第二天上班，我特地帶了一盒新抽紙。
5
去年過年回老家，我爸興緻勃勃和幾個發小喝酒，我在一旁，聽他們當年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麼事，九*九*藏*書你會把父母和寵物託付給誰？」
當年我爺爺外出做工，奶奶在地里幹活，家裡幾個孩子根本照顧不過來。有天家裡老大突然發高燒，身為老二的我爸，背起他去找村裡的大夫，臨走時把最小的弟弟（我小叔，當時不到兩歲）託付給他最好的朋友于子。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她想的是：如果是我，被困在橋下，除了等死，還能做什麼？
前幾天凌晨，不知道為什麼，同事們又打了雞血，在群里聊天，討論一個問題：
1
非常不確定。
我沒搭話，哈哈哈哈哈哈了一陣，然後開始斗圖，想把這個問題刷走。
實際上，她也不想不想被人麻煩。
小叔貪玩，把手伸進一口熱鍋，拿出來輕輕一搓，整個手背的肉都翻了出來。于子也就十二三歲，嚇得一邊哭，一邊抱著小叔，挨家挨戶求助，打聽到耗子油可能管用，又求了不知道多少家，終於拿到一點，小心翼翼塗在傷口上，邊塗邊哭。于子就那樣捧著我小叔的手，吹了一天一夜沒敢合眼，生怕留下傷疤。
3
我們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上，然後彼此需要。
也希望我能讓別人依靠。
小時候我常聽父輩們喝酒聊天，流行聊一個話題，開頭一般是這樣的：我和XXX，那可是過命的交情https://read.99csw.com。
我一直都是那種特別不好意思「占別人便宜」的人。
上個禮拜，我把工位上的抽紙用完了，而公司恰好沒了存貨。
生病，我們拿手機預約挂號；想吃老家的特產，網上一搜就能買；周轉不靈，我們還有信用卡花唄小額貸……
說穿了，我怕別人對我太好，我不喜歡對任何人有虧欠。
她特別無助，想知道誰能趕過來救她。
別人敬我一尺，我恨不得回八丈。
她鬆了一口氣，掉了兩滴淚。
因為我也發現：如果有什麼事，比有一個值得託付的人更開心，那就是，你體會到，你也被認為值得託付。
我心裏在激烈鬥爭，我有人選，但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如果我提了這樣的要求，哪怕我們的關係好到不分彼此，也是會打擾對方吧？
我們沒有了飢荒、變革、疾病，卻有了便利店、網約車、外賣App，即使你孤身一人，生活在陌生的城市裡，也差不多完全可以靠自己。
內容很簡單：你在哪？沒有被雨困住吧？
我希望我可以是那個勇敢依靠別人的孩子。
我不要再當表面獨立內心膽怯、自我封閉甚至是自私的大人了。
第二年，還是7月，北京又開始連續暴雨。她第一時間就收到了名單上排第一位的朋友的簡訊。
別人請我喝奶茶，我回請對方吃晚飯；別人送我一個茶杯，我回送一個茶壺；即使是別人順便幫我拿快遞，我也會一整天記著這件事，想辦法九九藏書在其他地方幫忙。
去北京動物園，我看到別的小朋友在吃冰淇淋。那時我應該很想吃吧，但聽說要5塊錢，我堅決搖頭，我一點都不想吃。
說的就是我啊。
後來有一年于子也是發高熱，家裡把他扔到前門的倉庫里，誰也不敢靠近，怕是疫病。我爸偷偷溜進去喂水喂葯，愣是讓他退了燒。
她放了一整包在我面前，「諾，你想用就拿。」
點贊的人，隨著你畢業、找工作、換新工作，就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而那些秒回「約起來約起來」的人，通常再也沒有聯繫過。
於是我發微信給我最好的閨蜜，很快收到了她的回復：
過去，我和別人之間總有條線：我們的關係就到這條線，看到了嗎？就到這裏，為止。
我一個同事記得格外清楚。
她心裏有一個名單，但不確定名單上的那些人，是不是會來。
我砌了一道很高的牆，牆外站著的，是那些愛著我的大人。
4
你們還記得2012年7月21日吧？
1960年代，他們經歷過貧窮、變革、疾病……建立的感情，真摯又熱烈。
對方秒回：當然啊，你傻嗎？
但唯一不變的，是心底需要和被需要的踏實。
而恰恰是那個時候，她意識到，雖然人和人都像孤島一般，但人依然有守望相助的本能和願望。她也意識到，原來，這種互相麻煩、互相需要、互相託付，這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