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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夫人

竹夫人

作者:葛亮
直到有一天,她在家政公司看見了謝瑛。這教授夫人的樣子十分憔悴,已沒有了神采。
村裡人就幫著張羅,嫁給了鄰村姓陸的鰥夫。老鰥夫人不壞,忠厚,能勞能動。就是太喜歡做男女那點事。自己又不行,就氣得打她。打急了,就又打她兒子,往死里打。她就舉起把剪刀,說打她她能忍。再打這小子,她就跟他拚命。
他走後半年,她早產,生下個兒子。這兒子瘦小,一對耳朵卻大而厚,也有貝殼一樣的耳輪。
女人看過後,細心折好,略一躬身,醫生,謝謝。我還會來的。
她撫摸一下這張照片。這青年,有著貝殼一樣的耳輪,在陽光底下,就是半透明的紅色。她憶起在熾熱的麥秸地里,她將自己熔進他的身體。烈日的光線,穿透他的耳輪,幾乎可以看見那錯綜的血管。
女人坐下來,又欠一欠身,說,不用了,往後日子還長,這些活兒,理應我來做。
陸望河搶過東西,擱在後尾箱里,很紳士地打開車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女人嘆口氣,隨他上了車,嘴裏說,送到小區門口就行了,嗯?
現在,卻已接近了尾聲。
若燕……廚房裡有人長長地喊,阿姨騰不出手來了,快來幫忙端一下鍋。
活幹完了,她依然是端出一煲湯,盛出來,一口口地餵給江一川。這一回是天麻燉豬腦,隱隱有一種腥澀的味道,在空氣中漾散開來。謝瑛聞著覺得有些作嘔。卻見江一川在鼓勵下,一口口地吃下去,湯汁不再從嘴邊流出來。他似乎很努力地咀嚼,像個想要證明自己的孩子。他依然沒有聲音,但謝瑛卻感覺到,他的眼睛里出現了一種活氣,使得他的整個面部都生動起來了。
今天和鎮長一起,見了生化所的田教授。一起商量到時候合作開發一個系列產品,營養品,飲料,將來興許還有化妝品。下半年項目上馬,咱們六安的瓜片,就要派了大用場。媽您可是功臣。田教授還帶個研究助理來,比我年紀還輕,已經是個博士了。現在的女孩子,可真了不得。
她厚葬了男人。卻記得他的話,要供這個孩子讀書。她便生活得更辛苦些。
女人想一想,莫不是鎮長。
謝瑛說,他是想什麼都不給你剩下了,是嗎?
陸望河又笑,說,又不止是茶葉。媽您記得我說過,年初時候收購了六合一家保健品廠。剛剛就為談這件事。我們準備搞一個項目。您知道嗎,茶裡頭有種稀罕的物質,叫茶多酚。這可是個好東西。抗衰老,降血壓血糖,還能抑制癌細胞。
竹夫人在地上滾動著。滾到了她的腳邊,停住了。
她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江一川」這個名字,人幾乎要窒息。
那隻手用力了一些,將她的頭攬過來。放在自己的肩上。若燕只有呢喃的氣力:筠姨。
她從未想過要打擾他。

這笑平添了她許多的氣力。
他並沒有再回來。她知道的。

陸望河終於忍不住,輕輕叫一聲:媽。
女人輕笑:照本宣科就不要了。我想要一劑食補的方子。
盛出一碗來,是核桃芝麻蓮子粥。這是給老頭子喝的。女人弄來的中醫食補方子。江一川這麼多年,都是靠西醫撐著,激素不知用了多少,占諾美林用量一直在提。想到這裏,謝瑛又嘆了口氣。
女人闔上傘,在花圃上抖一抖,說,來這裏,自然是看病。
女人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好在一家團圓,辦法都是可以想的。

陸望河就笑,你猜我今天見的客戶是誰?
前年沒了老伴兒,就更把這裏當了家。生意並不見好,倒是日漸有些寥落。他也不介意,這診所叫「佑生堂」,自然並不希望病人絡繹。不過實情是,現在人也忙了。小毛小病,都去看西醫。時間省,見效快。來這兒的,主要為看疑難雜症。多是慕名,鄭醫生自然是很信得過的。然而,也有些病人是背水一戰。這種多半已被西醫判了死刑,來了先將成沓的現金擺在面前,然後和家屬齊齊跪下。鄭醫生扶他們起來,讓他們把錢收好。然後才一五一時地診病。能看的留下,沒得救治的﹐也只能狠了心送走。病人似乎也就此死了心,雖是戚戚然,卻比來時平靜了許多。
女兒站起身來,揉一揉酸脹的膝蓋,望著她,張一下嘴,欲言又止。她嘆一口氣,唉,說吧。
謝瑛想,作為一個保姆,這女人似乎太完美了。
兒子點點頭,懂了她。
他突然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報紙上,電視里,都再沒有。
她不說話。鎮長知道了她的心思,就說,我在九-九-藏-書無為有個親戚,現在在南京城裡,開了一個家政公司。要不你去她那裡吧。我給你寫封信。只是,城裡人嬌貴,保姆的活兒,怕是要受點委屈啊。

若燕說,可是,他畢竟是孩子的爸爸。他也想多多。
謝瑛也樂了,心裏也熨帖了些。一抬頭,卻已經看到女人端了一隻砂煲出來。她寧靜得很,卻是個閑不住的人。
說完又問:你不是本地人?
這以後,她成了個留心看報的人。主人家都有些驚奇。因為她並不怠惰。但每天的報紙,都要一版一版細細地翻過。
陸望河哈哈樂了,說,要不說我母親大人冰雪聰明。
陸望河打開門,下了車,從女人手裡接過大袋小袋。

女人看出他皺起了眉,又一笑,說,醫生您別見怪,我說代人看,自然是該來的人不能來。我來這裏,是信得過您。你也該信我不是?
她也知道女兒心裏苦得很。這苦頭卻吃在一個「善」字上。
謝瑛看見女人從一輛賓士車上下來。後面跟著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
果然考上了,幫兒子整理行李。看著錄取通知書上有一個鑲了五角星的鐘樓。她想起另一個人,跟她說過這幢鐘樓,說這大學是他的理想。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謝瑛聽著這柔軟的聲音,心裏也有些靜了。
謝瑛起身要送,給她攔住。她一錯眼,目光停在江一川的臉上。
女人就有些臉紅,想起自己也跟在別人後面搶買過幾包鹽。
女人坐在燈影底下,打開一個筆記本。
女人就雙手合十,說,這下好了,讓南京人都能喝上咱六安的茶葉。
女人回身擋了一下年輕人,沒再讓他跟著。
鄭醫生嘆一口氣。在酒精燈上燃上一盤安息香。這氣味厚,充盈開來,房間里似乎就沒這麼冷清。
女人沉默一下,點點頭:嗯,兒子,媽應承你,做完這一家。以後就不做了。
謝瑛嘆一口氣,說,是啊。還沒進黃梅天,就下得沒完了。今天去七子山看他爸媽,嘩啦一聲就下來,香燭化寶筒,全都澆滅了。
這紅色的塑料皮筆記本,已經很陳舊了。封面上是個灑金的「忠」字,也已經有些褪色。
鄭醫生袖著手,點一點頭說,好東西,清肝明目,健脾和胃。
這回輪到要多多了。
這一做,便是十年。
父親是不認得她了。可卻似乎是認得這歌。此刻他是很安靜的,臉上也是一個平和的表情。也任由手放在她手心裏。舌頭時不時伸出來,舔一下嘴唇,然後闔上﹐發出牙齒磕碰的聲音。
鄭醫生說,病位在腦,病本在腎,累及心、肝、脾。面色即證。要說療治,補腎填髓是基本大法。
謝瑛看著這一幕,卻覺出了自己對這女人的依賴,同時有一些感動:這女人,半年把全家人都變成孩子了。
茶多酚。女人重複了一下,又皺一皺眉頭,開個茶廠不是挺好。這東西,能好賣么?
這出現,晚了三十二年。
女人站定了,才拎起大包小包,走過來。
女人又笑了。她說,你又能看見我心裏么?常食五穀,苦處各不同罷了。
忽然聽到背後一聲響,就回過頭去。
陸望河說,豈止有眉目。合同都已經簽了。
女人便問:是院子里的大白菊吧?
她終於出現在他的生活里。
她便十分好奇,問是什麼。
女人也就幫她將輪椅推進來。她把江一川攙扶到沙發上,一回身,發現女人已經把輪椅折起來,齊整地倚了牆根放著。
女人下了車來,又迴轉身,正遇上望河的眼睛。
這時候,車開進了小區的大門。女人著急地請司機停下來。
陸望河說,您還別小看,前陣日本核泄漏,茶多酚類的食品,在市場上已經脫銷了。因為這物質,還能抗輻射。有千葉大學的調研報告,可比鹽什麼的靠譜多了。
陸望河就說,媽,怎麼就不能開進去呢。
徹底地消失了。
同時,是一個好父親和丈夫。電視里為他做過一次專訪。她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兒。妻子溫婉,氣度不凡,是真正配得上他的。

這年輕人臉孔的輪廓,讓她覺得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哦……哦。鄭醫生應著,一邊將她讓進門裡。
三十多歲的人了,可還是孩子的臉,一派天真的樣子。她親昵地擰一擰兒子的耳朵。陽光底下,兒子貝殼一樣的耳輪有些透明。她心裏顫一下,想起另一個男人,也有這樣貝殼形狀的耳輪。她阻止自己沒有想下去,只是說:我兒子是有出息的人,知道有這麼個兒子,誰家還敢安心請我做保姆。
女人沉read•99csw.com默一下,微笑說,以前主人家的孩子,路上碰見拿的東西多,就捎帶我一腳。孩子挺出息的,自己開公司了。
女人咬了咬唇,問,怎麼用藥?
女人低頭打開隨身帶的布包,掏出一隻信封。一抖,是一沓照片。鄭醫生接過來。看照片上都是同一個年老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灰黑著臉。拍攝的角度不同,室內外都有。臉上卻都沒有一絲活氣。尤其是眼睛,瞳仁是凝滯的。有一張是靠著窗戶,男人戴著眼鏡。陽光正照射在眼鏡片上。他卻不覺得光線刺眼,眼睛還是大張著。
她在人們的指指點點里,把這孩子養到兩歲。她爹嘆口氣,說,嫁了吧。你得有個男人。兩歲了,拖油瓶也拖累不到旁人了。
她對望河說,兒子,我做完這一家,就再也不做了。
是的,她的性情,是沒有這樣好了。
謝瑛還是走進廚房,出來了。看女人正凝神望了窗戶外頭。雨又大了些。水跡都披掛下來。還有些光透進來,她的樣子就好像個剪影。齊耳的短頭髮,額也是飽滿的。謝瑛想,這人年輕時,是很好看的。
女人說,合作的事有眉目了?
女人回到家裡,又是馬不停蹄地忙。飯燒上了,又緊趕著收衣服,澆花,拿晚報,收拾多多玩了一地的拼圖。忙是忙,卻絲毫沒有亂的意思。你並不覺得她在你的視線里,一回頭,事情已經妥妥帖帖地做好了。做好了,便又開始忙下一件事,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安安靜靜的。
她算一下,他也該到了退休的年紀。退下來了,在這世界里也退下來了。
清明大雨。
打開了,裏面有一張照片。上面是個穿著白襯衫的青年。青年的模樣清俊,如炬的目光也沒有因為歲月黯淡下來。
謝瑛說,你走之前,總要見見若燕的新男朋友。她現在當你是半個媽。第一次上門,你得幫我好好參謀參謀。可別再看走了眼。
鄭醫生想一想,對她說,這病根治還是很難,在中西醫都是一樣。年紀大了,腎氣衰弱。腎主精生髓,腎精不足,髓海必虛,腦海則失養;腎氣不足,心失所養,血脈運行乏力,血瘀阻腦。
女人已經看見車窗上有熟悉的平安結,那是她親手織的。不過還是不動聲色,安靜地往前走。
又是爽脆的笑。女人說,我好得很。我是想代人看。
陸望河也誇張地嘆一口氣,說,遵命。
陸望河就作了投降的樣子,說,好好好,您老人家越來越像個哲學家了。
高大凈朗。
兩個人走到電梯口,謝瑛淡淡地問,筠姐,剛才那個小夥子是誰啊,和你挺親熱的。
紙上的字很工整細密,談不上娟秀,筆畫間的用力,甚至有些鬚眉氣。
她這才回過頭,應道:哎。眼睛含笑地看著陸望河。
謝瑛一垂頭,說,也是。其實,你來了半年了。都沒見你說過家裡的事。我總覺得,你不像是做保姆的。哪裡不像,又說不清爽。可你又做得那麼好,比那些人可強多了。
她說,筠姐,怎麼就沒見你心裏不合適過呢。按理我不是個沒氣量的人,可遇到事情還是慌,還是亂。還是沒主張啊。
女人正吹著杯子里的茶葉,看著熱氣氤氳開來。聽到她問,就放下茶杯,說,我是安徽六安人。
女人點點頭。
鄭醫生沉吟了一下,拿出一張方箋,寫罷給了女人,囑說,核桃仁不必去衣。
「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兒子出息,幾年工夫,公司大了。
兒子點點頭,她就沒再說什麼。
這幾天,鄭醫生有些倦。
陸望河笑一笑,說,媽,您可是答應過我的。
江若燕偎在父親身邊,含笑看著他。嘴裏哼著一支童謠,是小時候父親時常唱給她聽的。蜻蜓落雁飛不飛,雨過天晴雲低回。
謝瑛笑一笑,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女人便站起身來,說,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九點來。
若燕進來,後面閃出一個身影。
他囑咐司機將車慢慢開過去。將車窗搖下來。
這孩子果然是出息的。書讀得不費力,小學到中學,都是第一名。順噹噹地考上縣中。鎮上辦茶葉廠了,她便央了人,尋到了一個工作。只圖離兒子近些,好照顧。
兩個人忙不迭地迎出去。
女人低一下頭,嗯,六安。別的沒有,產的茶葉是很好的。六安瓜片,不比這龍井差,下次我帶些來嘗嘗。
連日的陰雨,診所也並沒有什麼人光顧。
她走過去,撫摸一下男人銀白脆弱的頭髮。老伴兒漠然地看她,像看著一件物體。他被撫摸得有些不耐煩了,扭轉過頭去。
女人掏出一張廣告,說,星期三這裏的「易初蓮花」做活動。黑魚比城北每斤便宜兩塊五。千層糕買二送一。還有,教授家的不粘鍋壞掉了,終於給我找到這兒在做優惠。德國的牌子,打了五折呢。read•99csw•com
這個年紀的人,走路很少有這樣挺拔的姿態。何況手裡還拎著許多東西,顯見是剛剛從附近的超市裡出來。
陸望河愣一下,笑說,媽,人家可是博士,看得上您兒子?
但這念頭又在一瞬間,就被她的愧意壓制住了。她拿出所有的積蓄,對望河說,兒子,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我們娘倆兒這一路,靠過誰?
謝瑛說,女兒,你就不能長點兒脾氣嗎?人不能有傲氣,可是傲骨總是要有的。
電梯門在她身後,悄聲闔上。女人見了她,迎上來,輕輕問,是江教授家裡么?
他總是對自己說,到底是年紀不饒人。前兩年興頭頭,是不覺得累的。
陸望河卻沒有讓他說完,接過話頭去,媽,怎麼跑了這麼大老遠來買東西?
哭夠了,抬起頭,若燕看到的是張微笑的臉。:快別哭了,多大的姑娘了。啊?
恢復高考,鄉里有十幾個青年報了名,唯獨他考上了。
旁邊另一個保姆對她說,又來換。這女的挑得不得了。老公得了老年痴呆症,還挑肥揀瘦。換來換去,誰在她家裡都做不長。
及走到門口,又一轉頭說,他不是我的先生。
鄭醫生問,病歷帶來了?
女人聽到這裏,心裏倒一動,問,望河,這女子人怎麼樣。
她流淚的當口,鎮長來了。鎮長說,阿筠。咱鎮上出瞭望河這個高考狀元,我是給你道喜來啦。
謝瑛就有些愧色,說,你看我說的胡塗話。

鄭醫生鋪開紙,為她寫下最後一個方子。他知道她不會再來了。
所以,您的意思說,要想改善,還得在腎上下功夫。女人輕輕跟了一句。
謝瑛心裏就想,好一個爽利的人。
半個小時后,門鈴響了。
若燕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媽,他還是想接多多去加拿大。說是那裡的條件,對小孩子的成長好。
又過去了幾年,兒子高考填了志願。填了南京的大學。聽到「南京」兩個字。她心裏一咯噔,然後問,兒子,能考上嗎?
她怎麼也想不到,老伴兒會變成這個樣子。六年前,還是威風八面。一院之長,學科帶頭人。說話做事都是雷厲風行,讓人心服口服。就因為那一股子精氣神。她做學生的時候,看著講台上的他。就給自己定下了將來。
謝瑛推了江一川從電梯里出來,正看見了那個女人,站在家門口。
這時候,謝瑛推了門進來。
照片的背面,寫著「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她問過他,什麼是「廣闊天地」。他對她溫柔地一笑,說在這裏,社會主義中國的農村,就是他的廣闊天地。他離不開這天地,就好像不會離開她。
透過門縫,她看得見他的剪影,依然坐在陽台的落地窗前。懷裡抱著那個長長的竹籠。已經是深秋,他還是緊緊地抱著。一刻也不願放下。
這麼著,鄭醫生有些不高興。心想別是遇到了荒唐的人。這年月不比從前,世風不同了,什麼人也是有的。
第一次把鑰匙落在了門上,江一川還自嘲一句,英雄暮年。現在是連自家鑰匙都認不得了。
謝瑛呼啦一下站起身,狠狠地說,好,他是孩子的爸爸,那你問他。生多多的時候他在哪裡。他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嗎。他和那個女人鬼混的時候,想過你們娘倆兒嗎?
女人聽了,站起身來,嘴裏說,差點忘了……
坐下來,女人安安靜靜地將屋裡的陳設打量了一周。鄭醫生才問:您覺得哪裡不好?
她正得意自己的記憶,突然覺出句里意味的不舒暢。說,現在的這些生意人,什麼都要復古,唯獨人心不古,有什麼用。就將這長籠擱到一邊去,一抬頭,卻見江一川眼睛緊闔著,將這竹夫人實實地抱在懷裡。
對他的關注,成了她心底隱秘的幸福。這讓她上了癮。
陸望河便答,中午和一個客戶吃飯。
若燕低下頭,嚅諾著聲音,他也有他的難處。
陸望河遠遠就看見了女人的身影。
女人靜靜坐著,對著面前一杯茶。看著杯中紛繁的白色花瓣,在滾水裡膨脹、舒展開來。好像又盛放了一次。
鄭醫生心裏一動,便打量起女人。看不出歲數,頭髮花白,臉卻勻凈清明。沒有老態,更沒有病容。他終於問:您這是……
只有這麼一次。望河大學畢業,要創業,沒有啟動資金。愁腸百轉。她一瞬間想到了他。是的,這也是他的兒子。
回來的時候,懷裡抱著兩個圓滾滾的東西,遞給謝瑛一個,另一個放在江一川的膝蓋上。
她說,我做。
女人就正色道:錢對誰都是一樣。教授家的一塊錢,也不能當五毛用。過生活都是細水長流的事,小來大去,還是馬虎不得的。
謝瑛看上面還別著標籤,便念出來:竹夫人,消夏良伴…九*九*藏*書…竹夫人,竹夫人。念著念著,似有所悟,想起紅樓夢裡頭寶釵出的一則燈謎,謎底正是這東西。就脫口而出:「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謝瑛心裏有些痛,為兩個人。這一父一女,現在是她最想操心卻操不上心的人。
她先是笑了。夜裡卻哭醒,醒來還是笑。
女人細細地吹,然後輕輕嘬一口,笑說,該早些喝,我這輩子,就是有些事情沒看清爽。
謝瑛拍一拍身邊的沙發,女人坐下來。她嘆一口氣,誰不想活個容易。你以為我想嗎,這一老一小,哪個讓我省心啊。
女人便說,這是「竹夫人」。在我們老家裡,叫青奴。早就看不到了。今天在超市,卻見有在賣。好大的廣告高頭,說什麼「天然空調,環保家居必備」,我就買了兩個。
女人扁一扁嘴,說,我兒子怎麼樣,這麼能耐,什麼人配不上?
秋涼的時候,鄭醫生最後一次見到這女人。
若燕獃獃地站著,眼睛卻是一紅。
女人不依,擋了一下說,不要你送。前面就是7路車,走幾步就到了。
謝瑛見這對象,模樣十分奇特。用青竹篾編成的長籠,因為是中空的,留著許多孔洞。抱在手裡,好像有涼氣從網眼兒里滲透出來。
女人說,布有千色,人有百種。哪有做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再說了,干保姆也不丟份不是,都是憑力氣和能耐吃飯的。
若燕也笑了。同時心裏也驚奇,她唯獨會在這女人面前孩子似的哭。家裡走馬燈似的換過許多的阿姨。現在已是面目模糊。多多是個怕生的孩子,見筠姨第一面,卻伸出手去要她抱,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親。
本是邁皋橋的一處民房,也老了。有了些濕霉氣。漸漸積聚在牆上,便有了形狀。便是個人形,細看去,竟還是個女人。
女人笑一下,接過她的傘。說,中介跟我約了三點。我想你們也是給雨耽誤了。
生地、熟地、山萸肉、枸杞子、菟絲子、茯苓、仙靈脾。隨證加減治療。兼脾虛濕濁不降者,加黃芪、石菖蒲、法半夏等,兼肝陽上亢者,加天麻、鉤藤、牛膝;您先生體表灰質如侵,面色不華,是水火不交,加川連、肉桂、夜交藤。
女人仰起臉,對他一頷首,笑了。說,開得早,結實就早。等不到八月,就可以入葯了。
女人就樂了,說,你們讀過書的人,總有些小胡塗。大聰明卻是我們比不上。就好比走路,快慢不說,你們總是選對了路。我們每步走得結結實實。一回頭,卻彎到了十八里坡去了。
女人放在他面前。病歷是複印的。鄭醫生翻了翻,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判斷是沒有錯的。阿爾茨海默病第三期,也就是所謂的老年痴呆症。這個病患情況是比較嚴重了。
江一川嘴巴張開了,張得很大。一勺粥送進去,一些順著嘴角流出來。女人卻微笑著,又一次張大了嘴巴。
司機老郁開動了車子,一面笑道:陸家媽媽,你有我們陸總這個兒子,真正是福氣……
江一川獃獃地坐在沙發上,沒動靜。
賓士車遠遠地開走了。
這算照了面了么?女人問。
為什麼爺倆兒的性情這麼不一樣呢。江一川是個處處以進為守的人。若燕可好,事事以退為進,但求一時心安。到頭來害了自己。當時女婿林惟中要出國,若燕正懷著孩子。謝瑛是堅決不同意,說怎麼著也得等孩子生下來。若燕卻放了他走,說你去吧。來得及孩子學說話叫上爸爸就行。孩子生下了,林惟中卻沒回來。說給若燕辦了陪讀帶孩子過來。臨了要走,科研組的小魏卻查出了腦癌。請不到人,項目就要停下來。領導找了若燕談話,請她多留一年。就在這一年裡頭,林惟中移情別戀,給若燕寄來了離婚協議。若燕想了一晚上,簽了。你過你的好日子,說把孩子留給我就成。
女人回了神,也發現被打量,有些不好意思,說,南京的雨還是這麼多。
五年後,老鰥夫中了風。人不行了,叫她到床跟前,說,我虧欠了你們娘兒倆。這小小子人精靈,攢下來的錢,留著供他讀書。我只要一副薄棺材就夠了。
陸望河就笑,媽媽,你都知道他們是教授家,還會在意這幾個錢么?
報紙配了照片,沒錯,模樣沒怎麼變,老了些,目光也有些懈了。但還是有股精氣神兒,是他的。
他哭著說,要回來接她。她一笑,說,好,我等著。
江一川轉過頭,鼓起嘴巴,用唾液吹起一個透明的大泡。啪,泡破裂了。
兒子委屈,看看她,卻也沒有再說話。
他離開這天地,是在三年後。那一年中央有了政策,知識青年有了返城的希望。她對他說,你走吧。你的廣闊天地,不在這裏。
謝瑛仰在沙發上,手指揉著太陽穴。面前擱了一碗冰糖白木耳。聽到有人輕輕說:不能九九藏書動氣,血壓又該上去了。
鄭醫生也就笑了,說,人有病色五種,照不到面,看得準不準,怕是說不好。
女人沉吟了一下,說,望河,上次媽和你說的事怎麼樣了。過年回去,鎮長可是問了又問的。鎮長有恩咱們家,要是能幫上的,我們做人可不能忘本。
女人舀了一勺,江一川張開了嘴,牙齒卻緊闔著。女人也張開了嘴巴,說,啊——
女人垂著眼,正看著矮牆旁的一株梔子。大概也是連日的雨水催的,沒到五月,已經開出了數朵大花。掩在墨綠的葉子裡頭,分外的白。鄭醫生一半像是自言自語:今年倒是開得太早。
她心裏一動。
她讓自己平靜下來,認認真真地看這報道上的每一個字。這個男人,現在是省里建築設計院的院長。十一項發明專利的擁有者。報道上說,那新街口最高的樓,就是他設計的。這樓得了國外的大獎,樓頂的弧線,據說靈感來自一片茶葉。
因為病人少,時間也就多了。打打棋譜,要不便是誦寫醫書。這天是《金匱要略》,正錄到「奔豚氣病脈證治」一章。院門外鈴聲響起。他停了筆,打開帘子,看一個女人站在院子里。
這家裡,因為有了這麼個人,什麼都不一樣了。她給了這家裡一種新的秩序。有些東西,只有她知道放在哪裡。你動過,隨手放在別的地方。她會不動聲色地放回去。她賦予很多東西一種你所不熟悉的規矩。但你接受起來,卻沒有勉強。好像本來就是合理的。這合理,來自於一種甘心情願。

聲音乾乾脆脆。
兒子無數次地不要她做下去,說她該過上好日子了。她急了,她說,你整天保姆保姆地掛在嘴邊上。沒有你做保姆的娘,誰供養你讀書生活?
女人眉目就舒展開,說,油腔滑調。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她臉上也就有了喜色,說,好。
在樓道,見了謝瑛。愣一下,卻說,瞧我,飯還沒燒上呢。
她於是知道,男人是這城市裡很知名的人物。享受國家級津貼的專家,省人大代表。
五年前從主任醫師的位上退下來,離開了中醫院。就開了這間診所。來的多半是老客。不去掛中醫院專家門診的號,到這裏來。也是習慣,望聞問切,哪怕只求他開一劑六味地黃,心裏卻是安的。他這裏也舒服,冬天燒上一個木炭爐子。熱得不燥。暑天里呢,「下元不足,心火獨旺」,照老例兒熬上一鍋綠豆湯,一缽金銀花水。來往的病人,喝上一杯。出得門去,神清氣爽。
方子是分毫不差的。然而,卻又在細節處加了很多的解釋。比如,松子仁米粥,急火三分鐘,文火半個小時。後面括弧里註上,若是電熱煲,二十分鐘足夠。米不要用泰糯,要用國產的珍珠糯。「山藥羊肉羹」,首選東山黑皮羊,不至於太過油膩。要陳年的花雕,才會起羹。又有一道「泥鰍燉豆腐」,方子後面寫下了一個手機號碼,136………,老王。問起來,原來是個賣水產的老闆,大約只有他家的泥鰍最肥大新鮮。
若燕愣一愣,轉身跑進廚房裡去了。一隻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背。那手綿軟而溫暖,卻令若燕心頭一抖,淚洶湧地流了下來。
女人拿出一迭紙,說,醫生,您開給我的食療方子,我抄了一遍,您幫我看看,可有錯漏的?
晚上收拾完了。謝瑛在燈底下搖著扇子。說,筠姐,過兩天,要請人來給空調加加雪種。今年,怕是又要熱得不像話。南京什麼都在變,「大火爐」的頭銜倒沒拿下來過。其實我是不好多吹空調的,吹多了就偏頭痛。
她並不是個很有主張的人,這是她人生最大的主張。當時經人介紹,她正和軋鋼廠一個高級技工戀愛,像他們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孩子,這樣的交往算是造化了。可她卻為自己做了一回主張。任人指指點點的日子過去了,總覺得幸福是自己的。
女人的笑容在臉上凝固。
謝瑛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六安。
想完了,對女人說,先坐一坐。我倒杯水給你。
鄭醫生闔上病歷,輕輕說,西醫控制得不理想,是么?
她愣一下,點點頭,也問,你是筠姐?
謝瑛這才想起道歉。一邊拿出鑰匙開門。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讓望河來接她。
他臨走的時候,她給他一個布兜,讓他放在貼身的口袋裡,裏面是新採的六安瓜片。茶用她的體溫焙乾了。她說,走吧。這茶喝完了,你就好忘記我了。
謝瑛將手裡的茶一頓,使的勁太大,灑在了茶几上。她按一按自己的太陽穴,說,誰沒有個難處啊。
她擦一擦眼角,又翻了一遍這些年搜集的報紙,然後沓成一沓,放進行李包里。食療的方子分成春夏秋冬四類,用回形針別好,壓在檯燈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