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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箭雨

山中箭雨

作者:賈行家
「不是,你讓我把話說完好吧。許信,你想想,我也不要求你馬上想通:為什麼這山裡的老虎你怎麼射都射不完?」
「著啊。跟你說這些呢,是咱們在一處日子也不短了,可也不是七年,那也是戲本上的詞兒,你也甭打聽,我屋裡沒黃曆。已然這樣了呢,我看該怎麼著,咱以後還接著怎麼著,不然能怎麼樣?你不樂意,你去和誰拼呢?你以為是拼了一場,沒準兒還是戲本上早寫好的詞兒。剛才不是說么,以後也不會太忙。有偶爾上山的,你那套也都熟了,咱就照舊,湯兒泡飯,凡事別太較真。這弓送你呢,算見面禮,外人面前可別亮啊,引起邏輯混亂那就不好了。沒事兒時候,拿它打點兒獐狍麂鹿,鶉兔鳩鴿,送過來我整治,該燉的燉,該烤的烤,咱老哥倆喝點兒。我手藝可是不錯,過去扮過廚子呢。」
「下山的法子?山下沒有你,你明不明白?秦叔寶能鑽進《說岳》里去么?這麼說吧,你得知足,你能山上山下溜溜達達,能射射箭、舉舉石墩子活動筋骨,沒事兒了,還上我屋裡來起起膩。你可見我出過這院門一步么?我是有道行不想出去么?是出不去!院子外面沒有我。不過我還不算倒霉的,那些天天叫人殺來殺去才真叫慘呢。像山下的老虎吧,你也看出來其實就那一頭,你說你翻過來調過去射了它多少回了吧?還有你總念叨的石家哥倆,我聽說了,凡是下山的,做的頭一個任務就是殺他倆,他倆是最好殺的。你說這倆哥們兒窩囊不窩囊,憋屈不憋屈?隔幾天就死一回,那吃什麼也不香啊。」
師父聽了倒像有點兒悵然——按說他還沒見過甚至也不知道上山的是個孤身女子呢,不過許信是老實人,昨晚回屋就睡下了,什麼都沒聽到。師父說:「那些人上山,其實就為這件東西。聽說,新出來很多寶弓,在集市上花錢就能買,犯不上再折騰這一趟了。也好,也好!咱們落個清靜。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挺好。你坐吧,這點兒事兒也該告訴你了。」
「不是我,你以為是我啊?」師父又打了個咳聲,許信覺得師父這幾天著調多了,說話雖然還不大明白,但句句都能聽懂。「你以為我不願意放你啊?我扣著你幹嘛呀?就為這倆又酸又澀的破果子?我不願意叫你趕緊學會了報仇去啊?不認不識的人來了,我不都要給了么,何況咱們這麼多年的爺們兒啦。你就說前兩天那個——操,不提他了。」
「有件事想請師父示下。」
許信就閉嘴不問了。倒退著出去,在門道里繫緊綁腿,又有上山的快到了。他摘下牆上的簍子,前幾天看過那幾棵樹,松塔結得很厚,師父吃的野果子也熟了。他雖read.99csw.com然面相怕人,其實樸厚本分,敬奉師父如神明。就是最近添了磕巴的毛病,看到學箭的人,用弓點指,本來是多少遍的熟詞兒了,還是沒說利索:「你可,你可,你可是來學箭的么?」
這次上山的是個小娘,臉盤尖尖,眼睛像貓,穿得袒胸露背,無半點兒英氣,甚至不像正經人。許信心裏原本只有一件事,現在又添了個疑問,壓根沒動什麼心思,再說,他也不喜歡那相貌,太白,太做作,太模糊,是笨人畫的美人。只照例把她領進廂房,交待了幾句就回了屋。第二天清早催她練功,房中是空的,行李也不見了。裡外看看,不見蹤跡,竟是連夜摸黑下山了。查點一番,也沒少什麼,他們師徒本來就沒有值錢的東西。也許只是借口學藝來白住一宵,有些背包窮游的就愛辦這路事,和師父通報一聲就是了。
許信射虎,第一箭先中脖頸,老虎帶傷狂怒,一陣腥風撲來,他不閃不躲,反倒坐于地上,待虎縱到近前躍起時,便一箭送入心窩,虎在半空就死了。學箭的人射第二頭,也持箭不動,也待它縱跳而起,卻一箭貫穿黃寶石似的虎目,力透頭骨,自項下穿出。許信見了,面如死灰,說:「我領你上去見師父。」
「報仇。可是我笨,總也學不成。」
「那老虎要是愛吃人,怎麼不下山去吃?知道你厲害還不跑,全都留在這裏讓你射?還有,你射完虎,我不是嗔怪你啊,我就說這事兒:虎皮虎骨虎鬚虎膽,哪怕老虎肉呢,你可曾拿來給我嘗個鮮么?也不賴你,你以為我是修道之人吃素呢。你自己怎麼也不取用,你挺狼伉的身子,一直穿這身不大合體的衣裳,為什麼想不起來鞣個虎皮大氅,做個皮風帽不也是好的么。你總去虎穴那邊,怎麼沒想過,射死的虎屍都哪兒去了?你啊,就是太憨。你好好想,這事兒想明白了,就什麼都明白了,就不會來鬧我了。」
他覺得這回總得向師父問個明白了。雖然不能追究那鎮山之寶到底有多少件,怎麼送出一套還有一套?這是說破要傷麵皮的,之前的七年就等於白費了,畢竟是江湖人么。
師父長嘆一聲,「也算不得什麼真本事。只是,都這樣,還要我們何用呢?」
許信問師父,箭術最要緊的是什麼。
「什麼仇?你哪來的什麼仇,壓根沒那麼回事兒。你光說你爹媽如何如何,你可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兒么?你可記得你爹怎麼死的么?那就是戲本上的一句戲文。要不是看你真信了,我都覺得你的戲有點兒過了你知道么。咱們怎麼來的,這哥哥我確實不知道,不知道我不和你瞎說;但咱知道的,是你過去以為的那些,全都是扯九_九_藏_書淡。」
「射出的箭是直的。」
「說來聽聽。」
山頂的霧總在日暮時分褪去,露出險峰峭壁,天邊異色五彩,他鳥似的掛在懸崖上,低頭又見群鳥脊背從腳下掠過,總會天真地大喝一聲:「好一座山吶!不知何等妙手所造,不知是誰讓我許信身在此間。」
上山容易下山難,學箭人已輕如飛鳥,半日間就到山下。進城先尋石艟,好試寶弓,聽說正在十字街的樓上吃酒,二百步外抖手一箭,那賊子倒也靈便,栽倒前尚知抄棍格擋。街上的人見有人在馬上一箭射死了石大官人,嘩然大亂,學箭人又隨風擺柳般射倒左右數個擋路送死的,策馬出城。石峽引著七八個手下在港口防備,見滾滾煙塵里跑出一人一馬,持雙鉤怪叫,喝令藤牌在先,趕上前去。馬上人仍只一箭,如射虎,洞穿盾牌與石峽面門,眾伴當俱膽裂作鳥獸散。那人揀了條船,昂然渡河而去。
「是弟子愚笨。」
許信在山上不知道這些,還是畢恭畢敬,心煩意亂。洒掃完院子,采完果子,就去空地上練他的一來一去。
學箭的人在師父房中呆了半日,許信不敢湊過去聽賊話,在庭院里垂手候立。看他背著包袱出來,裏面顯然是一把弓和一壺箭。心裏難受,凄然一笑,送師弟學成下山。
「是怪可憐的。」
「臭狗屎。」
「雖然沒想明白,卻親眼看見了幾件糊塗事。」他如今說話,也有點兒像從前的師父了。
「師兄,你為什麼上山來學箭?」
「我說錯了師父別怪罪。我猜我不是我,師父也不是師父,這山、這院子都不是真的。」
「仇家是誰?」
這次上山之人器宇軒昂,鮮衣怒馬。直接走到他面前,伸手說:「拿來。」
「我早就知道。我過去也不是扮你師父的,我扮得可多了。兄弟啊,你呢,好歹是真會射兩下箭,要我說,你那兩下子很不錯了,好些上山的人,其實真都不如你,都是作弊耍賴——這以後再講——蒙過去的,我都不愛理他們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會什麼?我嘛也不會啊,我就是在這兒裝大瓣蒜呢。唉,我就是狗掀門帘子,全憑這張嘴啊。」他像喝醉了似的大搖起頭來。
「絕世高手是什麼?」
「那怎樣才能算射手呢?」
「啊呸!美得你還……咳……,」師父嘆了口氣,「也不怪你,你也不全錯。可你也配夢得這麼圓全么?告訴你吧,不過,我先說下,我告訴你之後,這世界在你眼裡就兩樣了,你自己看自己也兩樣了。咱倆的緣分也不一樣了,這麼說吧,你要是瞧得起我呢,咱們以後論哥們兒。」
「什麼仇。」
「師父,剛才那人好像甚是厲害啊。」
「是兄弟二人。二的叫橫江鐵索石read.99csw.com峽,在江上有座水寨,專門劫掠往來船隻,使分水刺。大的叫醜奴兒石艟,就是山下縣城的員外,好大產業,養著幾十個打手,鑌鐵大棍舞起來密不透風,我爹當年……他,」許信恨恨地說,「我要有師弟你的身手,仇早就能報了。」
許信不解,箭射出去當然不是直的,箭走弓背,要計較仰起落下的角度,否則就容易了。師父的話像和尚的話,似有深意,又像屁話。許信上山第七年了,越信服師父,越起疑心。
三日之後,許信低頭蹭進來,先奉上一簍果子,又磕了幾個頭。「師父,弟子知道錯了。這次下山,也真是奇了,我在山中這麼多年,道路最熟悉不過。以前在山腰看出山的道明明白白,這次走,不管怎麼繞,總又繞回上山的原路。弟子知道這是師父使神通訓誡弟子,同時,給我一次難得的改過自新的機會。是弟子心意不誠,還望師父饒恕,這次就是練上一十四年,弟子也不敢說下山了。請師父恕罪。」
「一來一去。」
「是,原來是徒弟在夢中。是我大仇在身,神情恍惚,苦無良策,才做了這個夢,在夢中學藝,又總練不成。並無此山,並無師父,一切只是徒弟想出來的。但,但求仙長於夢中點化於我,待弟子醒了,還要去尋仇。」
許信慌忙站起來,又緩慢地挨挨擦擦地向下跪。
「那,想必是山窮水惡,我聽說有的地方鬧虎患,把一縣的人都吃凈了。弟子還打算將來報完仇,就收兩個徒弟,以打虎為生,既為民除害,又能領花紅,還,還能光耀門楣。強似給人家護院,衝州撞府打把式賣藝,沒得辱沒師門。」
「那麼——」
「那我那仇……」
「他媽的!」許信知道,這不是同門學藝,差不多是來踢山門的,覺得師父有點兒軟弱。轉念一想,「山這麼陡,這王八蛋是怎麼把馬給騎上來的?」
「你別弄這個了,好好坐下聽著吧:要說這世界不真,它也不真。要說是在夢中,也是夢中,只是並非你的夢中。我也說不真鑿,可我清楚咱們鎖在的差不多是個晝夜不散的戲台,都是陪別人進來玩兒的——就是上山那些人。只是咱在這齣戲里不大要緊,好比開場的楔子,說書的墊話,人家來,就為在你那兒熟悉熟悉弓箭,我再巴巴地奉上一把弓,就這麼回事兒。」說著解下腰間鑰匙,下地打開柜子,拎出把弓扔進許信懷裡。「得,也給你一把吧,之前不是老哥哥捨不得給你,是戲里本就沒你的。他們拿了這弓,好下山去行俠仗義,去殺人取樂,去做皇帝夢。咱們就是一日日地在這裏演這段墊話、楔子,好也是它,歹也是它。」
初學者當然不夠資格面見師父,師父終日在內院里不九_九_藏_書出來,要先跟著師兄許信學。山頂有塊大空場,掃得很乾凈,先練膂力,拽硬功,手臂穩了,一箭中過,之後就箭箭必中。場上有石碾子石墩,還扎了幾個草人做鵠子。又懸著只手臂粗細的鐵環,盪來擺去的,許信演給他看:五十步外,拉滿弦,覷得較親,仍不動,小臂粗如琵琶,青筋盤曲像老樹根,要跟隨風勢,若有若無之際,箭穿過鐵環,弓彷彿才「錚」地響了一聲。這要練好久。再引他到暗室里,牆上又有鐵環,這次要聽聲音辨方位。也中了,才帶他下嶺去尋虎穴。
「我勸你是別問,我現在心情不太好,不想說。」
「那日師父說到老虎。我上次射虎后又返回去看,那死老虎果真不見了,且地上什麼痕迹都沒有,就連被虎撲倒的歪脖子矮松樹也重新長了出來。我再思量,原來每次射死的都是同一隻虎,我日日練眼,怎麼就沒看出來。說起樹,我又去看下山的路——徒弟倒沒別的意思,就是上次太蹊蹺。原來也不是我鬼打牆,我親眼得見,光天化日下,砍柴的,採藥的,連幾次上山學箭的人,我都暗中跟過,都能下到官道上,只有我走,才是不通的。還有這山上的氣候,日日相同,按說,日月盈昃,四時佳興,怎麼山中節氣卻從來不變,樹木花草也不見枯榮更替。師父,我猜啊……」
這些背後的事,他也想到了幾分,只是今天被老兒說得分明了,也不知是驚是恐是悲是喜,像破了洞的皮口袋,覺得自此再無盼望,輕飄飄地出了門。掂著那弓來看,並非寶雕鎏金,黑乎乎的,不知什麼質地,好像牛角的,甚輕快。於是抬手一箭,也將那晃蕩的鐵環射斷,原來不過如此,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想想也就是日後打個野雞什麼的使用,又覺得沒多大意思。他這一夜當然睡不著,怕醒來又什麼都不記得的,怕再墜入另一個古怪夢裡。早上坐起,摸摸弓仍在枕下,出門看鐵環完好如初。跨進後院,那老頭兒齜牙一樂:「來了啊,來了咱們就是家人家。咱先忙正事兒,又有上山來的了。」
「那敢問弟子什麼時候能下山呢?弟子不敢狂妄,可身負血海深仇……如果能僥倖得報,便馬上返回山上師父身邊,終身不再出山半步。」
「許信!我幾時不讓你下山了?是我不讓你下山么?!你愛下,現在就可以下。」
師父一擺手,「咳,不是那個事兒。」側頭想了想,「算了,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了。我沒生氣,你要是想下山,你就試試能不能出去,真的,我不騙你,不生氣。你試試去吧,試試去。」
他們終於該聊聊了,許信頭一回大喇喇地拖過凳子,面衝著師父直直地坐下。
師父閉目趺坐于炕上,但氣色也不老痛快read•99csw•com的。發牢騷似的自言自語,「這種人怎麼他媽越來越多?」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那天讓你想的事兒,你想了吧?」
學箭的人到鎮上打聽,都說老者就住山上,多年沒下來過。自茶棚里仰頭,見雜樹深竹相錯,層層疊疊,自深處傳出濤聲,搖晃著濃暗斑駁的數種綠色。高峰插入雲里,不知道路幾許。再問採藥人,說不見這溪水是從山上下來的么,由此處進山,循著水聲,聽不見時,就只剩一條路了。又說「嶺上多白雲」,毒蟲出沒,還是天晴再上吧。學箭的人大多心急,顧不得,起初平緩,山麓間有幾處潭水,很可玩賞,行至半山,漸無人跡,樹木稀少,卻能聽到山下浮上來的市聲了。然後就進了霧裡,攀援著漆黑尖石,手腳並用,耳畔風聲凄厲,隱然有雷滾動,知道是到了險境。快爬到山頂,見一行石階,石階頂上一人,背弓挎箭。
從師父院里出來得也極快,背著上次那種包袱。問了許信一句,「對啦,我問你,找石峽石艟,是不是下山朝西,順大路走就到了?」見許信發傻,哼了一聲,「算了,我自己查訪吧。」跨上馬就不見了。
許信慌忙趴下,以頭觸地,又磕巴了起來:「弟,弟,弟子知罪,請師父息怒。」
「那,有什麼法子么?」許信朝山外比劃了一下。
「怎樣?」
許信遞弓過去。那人抬手便電光流星的三箭,許信眼力不壞:但見第一箭射斷了吊鐵環的細繩,第二箭帶著鐵環釘在牆上,最駭人的是第三箭正中鐵環,撞出一團火星,將鐵環擊得粉粉碎,這箭是練箭用的,鏃本是不傷人命的鈍頭。
以後,許信並未露出過懈怠或放浪的行跡,畢竟是真老實的人。「遲早有一日,這些人玩夠了,就不再來了。」這麼想著,還有點兒珍惜。有不願意花錢充值而自己上來打裝備的,他仍一板一眼地領著練箭。只在一點上敷衍變通,從此後他射虎只射心口那一箭,不忍讓它再多遭罪。還添了句俏皮話:「今天可不大好,這老虎沒勁兒啊。」有仗著開掛闖上來的,無論多麼倨傲,也總是恭恭敬敬,三兩句奉承話把那孫子打發下山完事,連過去的磕巴也好了。剩下的閑暇,到後院和老漢喝幾杯淡酒,說些閑話。半醉半飽之際,還是下山遛遛,雖然景緻永無變化,但仍覺得時時可愛,處處像他一樣可同情,其神態安詳自若,已經比師父還像個師父了。有時,也去張望那山下的路,路上車馬轔轔,猜著這些來往之人誰是玩家,誰是串了個角色在伺候人的,漸漸就學會了分辨。
「帶我去射虎。」
許信,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叫什麼了,看著師父,或者也不知道該叫這老兒什麼,「您,你又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