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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房客

看不見的房客

作者:張玲玲
我通常把空調打得極低,從來不開窗戶,也不拉開窗帘。冷氣得以長時間保留。從室外幾乎冒著白煙的天氣里回來,哪怕上完一天班之後,也會有如墜冰窖之感,然後我便蓋著冬季的被子,好像被某種安全完整的寒冷包裹。一到夏天,我總覺得事情會發生某些變化,情感上的或者際遇上的,意味著關係的動蕩和行將結束,但冬天則意味著落雪,遼遠以及新的開始。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是什麼時候搬進來的。有一度時間,我以為我隔壁空置,跟這裏少部分房間一樣。負責銷售的男孩子說,有一家公司承包了這一層給自己的員工作為福利房,但是半年之後,這家公司就倒閉了,餘下這一層閑置在這邊,員工們沒來得及出現就消失了,然後他說,你運氣很好。房間都是嶄新的。
意義都是我自行附加的——我在夏季剛剛開始的時候搬回上海,但我的男友還是執意留在江蘇。雖然都沒有明確說出口,但是在去上海之前,其實我們都非常清楚,分開只是遲早的事情。我回到上海,但是具體做什麼卻沒什麼打算,找到一份工作便來上班。來之前,我想的都是一些意象化的的事物,不管是法國梧桐還是成片的老房子,抑或是濃油赤醬的軟爛食物,因為沒有,所以全部變成了遙遠夢幻般的存在。但是回到這裏之後,或許因為總是身處郊區的緣故,我覺得自己距離這城市,仍然存在著確定的隔閡,依然沒法真正徹底地把自己拋擲于其中。它和我記憶里的城市有別,產生了類似膠片上的重曝效果,一部分是可以對照的,另外一部分則彷彿虛構的和拓下來的一樣。
我想他大概會以為我只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獲取他的關心罷了,希望他過來看看我。我們的關係沒有出路,大家都放棄了努力的希望,但是又因為懶惰,沒找到更加合適的所以勉力維持著。我說,自己太懦弱了,不管做什麼都沒法成功,實在太想死掉了,怎麼辦呢。他打了語音電話過來,但是我一個接一個全部摁掉。他發消息來說,我這樣的做法都快令他暴怒了,如果我真的覺得自己腦子有病,為什麼不去看看醫生,何必這樣無謂的耗著。就他個人而言,他不了解也沒法去做什麼,甚至連一個有效的建議也壓根給不出。我說,我信不過醫生,我誰都信不過,我只信你。
那天我進門的時候意識到不對勁。推開之後,我發現房門壓根沒關上。除了一台筆記本電腦,我身邊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我總疑心有人進過我房間。東西都沒有丟失,可是它們的位置也許發生了一些輕微的移動和變化,地板上有分不清來源的灰色污漬。我不斷檢查房間角落,不能判斷到底自己的問題,還是真的有人進過房間——這個想法足以叫我發瘋。
他敲牆板的時候我才知道隔壁住了一個男人,年輕的單身男人,否則他不會像被激怒一樣,用力敲著我的牆板,叫我小聲一些,牆上的白石灰因此簌簌往下掉。
屋子再走出去一些,是一片廢棄的建築工地。兩米高的鐵絲網把我們的小區和那片被破碎四散的石塊以及長滿荒草的地塊隔絕起來。據說這裏原先有一座大樓,但是被拆走了,新的卻遲遲沒建起來。也https://read•99csw•com許夏季太熱讓建築工地不得不停工。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這樣炎熱的夏季了。6月,7月,8月,平均溫度都在三十五到四十度之間,幾乎每隔一天都會有高溫警報的推送消息。我們只遇到了幾場不大不小的雷雨:夜間發生,夜間消失,迅捷無比,第二天依舊是熱得發燙的大晴天,踩在反光的瀝青公路上,不管人還是公路彷彿都會隨時融化,讓人疑心雨水還沒來得及落下便已蒸發消失。有時候傍晚低垂的星雲以及天氣預報,會帶來一些希望——一場颱風會降臨,把2017年的夏季和酷暑統統帶走。
我之前看過幾套都不算十分滿意,市區多是老宅,價格高昂,還得和老鼠雜處,但是再遠一點的,上班來不及。也有一些不那麼遠也不那麼近的小高層公寓,被房東布置出花里胡哨的模樣,光是處理起來都很麻煩,然後我找到了這裏,足夠乾淨整潔,顏色也很少。
我想我其實迫切渴望一種交流,不管這種交流粗暴的還是間接的,真實的或者是偽裝的。和任何人說任何話都成。但和多數正處於生活的艱難時刻式的開頭不同,我其實覺得眼下的生活處於一種相對理想的狀態裏面:理想的獨身,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收拾房子,拆掉了電視機,可以有更長時間坐在地毯上讀書甚至寫東西,不用做飯。生活還算略有盈餘。工作上也沒那麼多迫不及待的困擾。我提醒自己說不要誇大自己內在的痛苦,要時時刻刻做出一副熱情昂揚、努力堅強而不是令人討厭的無病呻|吟的模樣,對自己說,算了吧,這點痛苦不會有人同情你。
好像這句話忽然讓我清醒了過來。我發現自己還沒洗漱和化妝。一個聲音在對我說,這樣的死法太難堪了,還有,盡量不要麻煩到別人,如果這裏被人發現有人自殺,房子估計就租不出去了。對於無論哪個層面的人來說,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這裏的銷售,保潔,管理員都會被困擾到,還會給其他入住者帶來陰影。不管怎樣,都不能麻煩到別人啊。我謹小慎微地活到今天,不去泄露幽暗細微的情緒,無非不希望給別人添麻煩罷了。
總之——那個早上,我打開檯燈,這點橘色的光能夠照亮的只有我自己,甚至點不亮卧室到客廳的距離。一米六的黑框立鏡擴大了整個房間的空間,但是不管轉到哪個角度,都只能照到自己。從頭到尾,這裏只有我一個人,我跟朋友們在微信上聊天,好像那一點手機的溝通能帶來一些什麼似的,其實他們既不了解我,再刻薄一點說,我也懶得真正了解他們。我覺得不管哪段關係都沒勁透頂,乏味透頂,至於我自己以及真正呈現出來的,更加如是。我坐在床沿邊上發了一會呆,然後我走到衣架邊上,找到一條裙子上的紅色絲質腰帶,抻了抻它的柔韌度,唯恐斷裂只是摔斷脊椎和腿,然後把絲帶綁在樓梯的鋼製扶手上,打了一個圓結。
住在219的男人也許始終都無法知道他曾以某種古怪的方式拯救了我,某個瞬間將我從某一類自溺的泥沼裏面拯救出來,連我男友也沒意識到——不是他說的那些話,而是隔壁一個看不見的九九藏書房客。也許這個拯救是短暫的,但是我不就是靠著一點又一點瞬間的延遲,到了今天嗎。這些虛妄的微不足道的希望,像是蛛網一樣,以各種方式羈絆著你,在你最想跌入的時候,還留有餘地。
我下定決心遇到219的房客后,我得跟他說清楚,他聽到的聲音不是我,我也不會這樣大叫,但是我又覺得,如果真的面對面可能什麼也說不出。219始終房門緊閉。即便我每次開門時候,故意延遲進門時間,盼望著一次不期而遇,但卻從來沒有見他出現過。連一隻多餘的垃圾袋和紙殼箱也不曾看見過。相反的,我倒是撞見幾次別人家大門洞開,電飯鍋和小桌板都散落在一起,顯現出一個廉價租地應該有的模樣。
我一個朋友跟我說,如果真的要自殺,還是自縊更好。他那段時間一直在做非正常死亡研究以及調查,並且出了一本書籍,但銷量普通。我們在北方郊區的一個燒烤攤上聊鄉村女性的自殺率以及自殺方式,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打算活下去的話,可以選自縊,至少臨死的時候還有快|感。
我們說了很多話都不記得了,但是這句話卻一直留了下來,我不知道在途經滿是褶皺的大腦皮層時候,某些記憶的烙印是否產生了輕微的扭曲和變化。可能他也並不是那樣的意思。我仔細回想了下,確定他說的是快|感無疑。但是快|感的真實度卻可堪質疑。我坐在地板上,把頭伸進絲帶結裏面,如果我願意的話,只要試一下,可能就能體會到。空調沒關,假如我死了的話,25度左右的溫度可以保持屍體不那麼快腐爛。我坐在地板上,試了幾次,還沒能懸空,左隔壁忽然響起來一句聲音,也許有人在打電話,他清楚無誤地說,滾蛋。
我鎖門時候發現那袋食物不見了,心裏頓時感到寬慰。但是走到樓梯口,正好看見一輛藍色的保潔手推車,推車扶手上,毫無意外的,掛著我那袋零食包。
伴隨著失眠而來的就是日復一日的劇烈頭疼,除了不停吃止痛藥之外並沒什麼別的辦法。我感到自己似乎處於某種懸崖的邊緣,稍一失足就會跌落下去。
是那個晚上的聲音。聲音消失了。但是我確定自己聽到了他說了一句,滾蛋。
我覺得終於不那麼難受了。不至於任由跟著黴菌,跟著生活一起腐敗,每一次都試圖跳起來,但是還沒抬腿就失去了力氣。但卻不是因為他說的那番話,而是總有一個細細的聲音說,不管怎樣都不要麻煩別人啊。
起先我有些愕然,屏氣凝神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我的左隔壁正在做|愛,床和牆壁撞擊的聲音,以及女人的呻|吟在寂靜的黑沉沉的夜晚,分外叫人矚目,分外叫人臉紅。我本來應該大聲回應他說,那個人不是我,要找麻煩找他們去。不是我,是217。但是我還是什麼也沒說。怯弱和羞愧阻擋了我接下來的話。我看了下手機,凌晨一點,我能夠理解他的暴怒。
我打起精神化妝,準備上班,眼圈有些重,但多打幾層粉就可以不那麼顯著,沒有不可遮蓋的朽壞。傍晚時分,我把一包零食掛在了他的門扶手上,表示隱秘微小的感謝。如果他出門拿東西,我會聽見。我關掉了音箱,並且將手機調成靜音,一九九藏書直注意聽著門外的動靜,門始終沒有響起。然後我便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醒來時候,已經七點半,再一想,表快了四十五分鐘,但已經是難得的一個好覺,第二天醒來覺得精神很好,困擾已久的失眠和頭疼彷彿會消失。也許會遇到一場久違的大雨,讓氣溫下降幾度。一切都像是會好起來。
獨處的時候,因為多數時間都不得不保持靜默,只能聽歌,不管坐在單人沙發還是地毯上,聽多了都能隨時都能睡去,醒過來時候通常凌晨兩點、三點,再起來洗漱。有時候洗漱完還能繼續睡下去,但有時候再也睡不著,失眠到天亮,再去上班。白色音響上的藍色電子數字會提示當下的時間。但搬過來之後,它一直在偷偷走表,會比實際時間快半小時。過了一段時間,它比正常時間足足快了四十五分鐘,一覺醒來,往往給人一種時光如梭、白雲蒼狗的錯覺,但是再過一會兒,等我真正清醒過來之後,就會意識到,距離剛才看到的時間還早得很,你可以再做一些事情,你又獲得了多出來的時間,像是做了一個噩夢之後,忽然醒過來,感到生存的僥倖一樣。但感受的邊界總會被打破,並不是總能清晰分開。時間變得混沌,彷彿某一類足以吞嚙自己的疾病。
我還是把看不見的219房客說給了男友聽。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大概出現了幻覺,而後又問我,是不是真的獨處時候太多,還是這段時間藥物吃太多了,可以少吃一些,葯總會搞壞你的腦子,有時候藥物也會叫你睡不著,你應該多吃蔬菜,多鍛煉身體。聽起來都是不錯的建議。他又說,也許隔壁從來沒有任何人,也沒人說過話,只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我想了一想,沒有反駁。他又說,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可以過來看我一次,看看我到底什麼情況,上次事情之後,他一直不那麼放心。我說算了,你這麼忙。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再堅持的意思。但我是能夠感受他的情誼的。我確定自己能。
他大概出差了,我想,但是等了一周,也沒再聽見隔壁房門響起來。又等了三天,依然沒有。我終於忍不住問了當時把房子推銷給我的那個男孩,問他隔壁住著什麼樣的人,他說,當時經手這間房子的不是他,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幫我查一查,然後他又問,有什麼必要的事情嗎?是隔壁養了寵物打擾到我還是其他糾紛?如果出現這樣的問題,可以向物業直接投訴,沒有關係。我發現著實有些無從說起,不管哪一樁事情,一旦述之於口,都分外叫人尷尬。
男朋友在手機里問我近況如何,以及隔壁住了什麼人,我告訴他,因為左隔壁的原因,我差點被右隔壁誤解。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他又問,那樓上是誰,我說,說不知道,真的,除了聽到一些咚咚聲,其實什麼也沒聽出來,然後我笑著跟他說,大概住了一群不停打洞的地鼠吧。他發了大笑的表情,我等了一會兒,他沒再說話,我們的聊天也就戛然而止了。我有時候會在深夜寫信給他,但他看完也像這樣,沒有任何回應。因為總是無法見面,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其實和一個AI機器人戀愛和現在也沒什麼本質區別。至於他,雖然沒說九九藏書,內心大概會以為我屬於那類滿腹牢騷的作者,寫著不入流的東西,既改不了自己的生活,也對世人提供不了什麼實質的幫助。
我哭了起來,過了半小時,終於發消息給男朋友,說自己剛剛嘗試自殺,但是沒來得及實行,他愣了一下,手機那邊沉默了一會。談論自殺多少有些叫人覺得羞恥,何況是一次壓根沒有付諸實踐的失敗的自殺,多數人在漫長的一生裏面,多少都會有幾次自殺的經歷,覺得某一刻活不下去,看見任意一條河流、一座樓就想跳下去。這個想法真是再正常不過。跟人說出去,只是徒增嘲笑和煩惱罷了,你沒法跟別人解釋說,你克服了多少困難才熬過了這些刺刀一樣的時刻,才有勇氣像講一個負心的前男友,一個微不足道的笑話,一樣說給他聽。
他敲過牆板之後,我才意識到,這裏的牆壁實在太過脆薄如紙,造價的極盡節省也是這裏價格低廉的原因,只要足夠仔細,甚至能夠聽見隔壁滴滴調著空調溫度的電子聲。假如有人有心窺探你的生活,其實等於一無所蔽,只是沒有人對你的生活感興趣罷了。
我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這個從未蒙面的鄰居——他說「小聲點」的時候,沒有兒化音,但也不能因此判斷他不是北方人,不過尾音收口比較窄小,看起來更像南方人。在我一廂情願的想象裏面,他是一個體型偏瘦,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皮膚微黑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當然也可能只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小胖子。凌晨的時候我總是在清醒和睡眠的邊緣,亦真亦幻之間,聽到按密碼的聲音,想著也許是他進門。這些聲音是視覺化的,像是藍色的星星或者螢之光一樣。他做著什麼樣的工作不得而知。有幾次在電梯裏面,我看見一些人,總覺得某個可能是他,但是他們往往要麼去了錯誤的樓層,要麼去了錯誤的房間,沒有一次和我一起走到相同的路上。我甚至忍不住打開了軟體|位置,快速翻了一下周圍的人。大概有七八個人主動跟我打了招呼,但沒有一個人像是他。為了避免麻煩,我很快刪掉了位置。
更多我能聽到的聲音來自於樓上,也可能來自樓下。好像有人不斷打翻傢具,或者在公寓裏面嘗試跑步一樣,而我對於辨別聲音的方向總是遲鈍不靈敏,總是搞錯來源。
很奇怪的是,明明我更接近,卻什麼也沒聽見。我甚至不知道217住了什麼人,住了幾個。也許跟自己一直以來的習慣相關:對一切都充耳不聞,只顧自己。沒有被他的敲擊聲吵到之前,我正躺在床上假裝自己在讀一本書,翻著書頁,可事實是什麼也沒看進去,我打算再翻兩頁就睡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總是忍不住拿起手機,看看到底有沒有人給我留言,去看看朋友在朋友圈寫下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內在的那根弦是什麼時候崩掉的——約束自己的那一根,和世界相連接的部分,細弱還是存在著——忽然崩掉了。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也許是雙層遮光窗帘的作用,讓人可以過一種晝夜顛倒的生活。我一直在想自己怎麼還沒死,為什麼每天早上還得醒過來,像我這樣的人,本質上是一無是處的,既沒有人喜歡,也不會喜歡其他人,我更加不喜歡我自己,自私到read.99csw.com令人髮指的程度,經過一些淺薄的關係,以為自己對情感存有期待,但是其實什麼也沒有,跟把手伸進一隻脹氣的塑料袋一樣,什麼也抓不住。我打開窗帘,指望著能夠像理查德·福特在《隱私》里寫的那樣,在漆黑寒冷的屋子裡面看見窗外房子有一束橘黃色的光,照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妙齡少女的影子,引入一點罪惡的不潔的愛和希望。哪怕最後他意識到,那個少女不過是來自於中國的老嫗罷了,也不會降低短暫希望帶來的微弱呼救的可能——但是我什麼也沒能看見,打開窗帘,能夠看見的永遠只有一小塊砂石鋪出來的四方天井,天井裡面擺著的兩三張藤椅,以及緊閉的窗戶,蜂巢一樣密密麻麻的空調外機。天氣太熱,電費太昂貴,誰都不捨得讓冷氣泄露出去。再仔細看,可以注意到空調外機上晾曬著幾雙臟球鞋,但是從來沒見有人把它們收進去,好像從世界誕生伊始,就已經孤零零在這邊,跟此刻的我一樣,早早被人遺忘。
周末的時候情況會更加糟糕一些。因為沒有時間約束,則更加沒有規劃。通常我一天叫一到兩次外賣,但是食物的數量和種類都會很多,遠遠超過一個人所需,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似乎總是被一種致命的饑渴感所困擾,對於周圍的一切都覺得不滿足,但等真的拿到手,又很快喪失了興趣。
走廊一般五十米長,兩側都是房間,沒有窗戶,走廊頂燈常年亮著。這裏的結構設計更像是一個迷宮,雖然標註著房號,但是如果不熟悉很容易走丟。搬進來三個月,我還是只能沿著原先了解到的道路摸索到自己的公寓,不敢貿然開拓新的。之前有一次因為取快遞的原因,換了一部上樓的電梯,結果兜了半小時才找到,好像自己的屋子憑空消失了一樣。
搜捕必然是徒勞的。我終於打算不再去管隔壁到底住了誰,到底是什麼身份。我依舊每天晚上打開音箱聽歌,好像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一樣。
他說話方式一直這樣,簡單直接,不加判斷。其實也是,怎麼說呢,一種相處的方式吧。我從來都沒覺得他了解我,但是我一直都會去不斷找他。情侶相處方式有千萬種,如果我再找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也許會因為相互理解而更加糟糕。我寧願自己從沒跟他說過,增加他對我性格缺陷的判斷,加速我們關係的衰亡。但無論如何,最危險的一刻已經過去了。我還是得去彌合之前的斷裂所在,彌合我們必將傾塌的關係。我接了電話,鄭重向他道歉,並且告訴他我應該是愛他的。他哽咽著說,不管怎樣,就是希望你好好活著,你當我自私也好,我就是想你活著。
他敲過牆壁之後,我開始好奇鄰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曾經關掉音響,想聽聽隔壁到底在做什麼。但是右邊往往聲息全無,左邊則偶爾會傳來打電話的聲音,談論的對象包括足球和女人,語速很快。慢慢的,我開始意識到,217也是一個人,那晚只是一次偶然的結果,多數時間,他得和我一樣,想辦法消磨所有的孤寂時光。我撞見過他打開半扇門,伸出一隻手臂接過外送員手裡的打包袋,便很快把門關上;我也撞見過他早晨出門,看起來再普通不過,一定會跟我相反的,堅定不移地選坐E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