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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山有痛

隔山有痛

作者:韓松落
他們怕擔責任。但,也不僅僅是因為怕擔責任。我在小地方生活過很多年,對小地方人的性格有深刻的了解,小地方的人,不論是普通老百姓,或者專業人士和公家人,都活得不那麼積極,不那麼熱情,不那麼醒覺,不那麼主動,他們都像是半睡著,像是缺點啥,從不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在某些方面做主,可以過得更好,可以主動干預世界,干預人生。而且,許多半睡著的人聚集在一起,讓那些有點醒覺的人,也漸漸昏睡過去了,這也是年輕人要逃離小地方的真正原因。
第二種原因是,當事人沉浸在自戀當中,無法越過自戀這座大山,去理解別人,進入別人的生活。
以及很多這樣的人組成的醫院,和世界。
事情發生在陝西,一個榆林女子,因為無法忍受生孩子時的疼痛,跳樓自殺了。事情剛一發生,醫院就發出了聲明,亮出了病歷和家屬簽字的意見,說,醫院建議實施剖宮產,是女子的丈夫和婆婆,堅持要順產,並且在《產婦住院知情同意書》上簽字,導致了這個女人九_九_藏_書的痛苦。
而不論丈夫,還是醫院的醫生,都和產婦隔著一座山,完全不能領會她的痛苦,完全不能相信她的痛苦,就那麼傻不愣登、若無其事地,該幹啥幹啥,一小時一小時虛度著,一天一天虛度著。反正也不是痛在自己身上,反正接受煎熬的也不是自己。他們就看著別人遭罪,在近在幾米的距離。
我於是專門找了丈夫接受採訪的視頻來看,視頻上的他,是一個諾諾的,不敢直視鏡頭的普通男人,臉上還有那種風吹日晒出的紅臉蛋,說話語氣很綿軟,並沒有什麼激烈的情緒。看了這個視頻,我覺得事情有這樣一個結果,一點不奇怪。
如果女人的丈夫和婆婆,能了解女人的痛苦,能設身處地,而不是心懷各種雜念,如果他們並不覺得「生娃就沒有不痛的」「別人能忍憑什麼你不能忍」,那麼,即便醫院不願意剖宮產,他們也可以有更積極的表示,可以了解有沒有更科學更少痛苦的分娩方式,可以堅持要剖宮產,可以跟醫院鬧(而不是事後再鬧九-九-藏-書),可以換更好的醫院(榆林距離延安和鄂爾多斯都只有兩個小時車程),但他們沒有。
共情是臨床心理學家卡爾·羅傑斯提出的,指的是人能夠設身處地體驗他人的處境,對他人情緒情感具備感受力和理解力,並對對方的感情作出恰當的反應。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能夠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將心比心。這個概念,起初是卡爾·羅傑斯對臨床心理領域的專業人士提出來的,他認為,共情是心理醫生應該具備的最基本能力。現在呢,這個概念已經應用到所有人的生活中了,普通人,也應該具有共情能力。
一個沒有共情能力的人,是睡著的人,是陌生人,是冬眠的蛇,是你身邊的不解之謎,是荒蠻之地。但很多時候,我們能夠找到的,也正是這樣的人。
所以,人在尋找伴侶的時候,在財富、智商、情商的能力之外,應該加上一個「共情能力」的勘察,你得找一個能探查你情緒的人,能設身處地的人,能將心比心的人,一個醒著的人,才有可能和他悲喜與共九_九_藏_書,榮辱與共,在時時處處和他共鳴共振,觸摸到真實的生命。你快要痛死在醫院的時候,他才可能積極地回應你的痛苦,積極地做點什麼。就像蕭軍,能用刀子逼著醫生給蕭紅治病,不管他後來有多不堪,這點閃光之處,讓人萬分珍惜。
看到這樣的事,人人都會有想法,我當時就想寫點什麼,但經驗告訴我,這種事,往往會出現各種反轉再反轉,因為,現代社會,每個人都有發聲的渠道,每個人都有機會講出從自己角度觀察到的事實。
聽起來,這是每個人都應該具備的基本能力,但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缺乏這種能力的。引起這種能力缺乏的原因,通常有兩種,一種原因是,當事人在冷漠的家庭里長大,父母親的感情都不活躍和深刻,導致他們也成了一種和整個世界有隔膜的人,他們不能分辨別人的情緒,即便能夠分辨,也無法感同身受,更不可能同情和憐憫。他們的感情世界里,有一大塊沒有激活的領域,像一個沉睡的操作系統。
果然,反轉出現了,女子九-九-藏-書的丈夫說,他曾經主動對醫院表示,要求剖宮產,但被醫生拒絕了。所謂產婦兩次向婆婆下跪,要求剖宮產的視頻,其實是因為產婦疼痛難忍而下蹲。也有人挖出,醫院是有「減少剖宮產」的指標的,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醫生也並沒有告訴產婦,她有自己決定生產方式的權利,她可以撤銷跟醫院簽下的授權書。
心理學家王怡蕊認為,共情至少涉及到兩個層面:一是分辨他人的情緒的能力;二是感同身受的能力。就是說,具備共情能力的人,首先要能覺察出別人的情緒,對別人的處境有準確的判斷,其次,能夠理解甚至進入對方的情緒,最終,化為同情和憐憫,並且付諸行動。
如果醫院的醫生,能感知女人的痛苦,而不是無動於衷,那麼,即便家屬不願意剖宮產,他們也同樣可以有更積極的表示,可以跟女人說明她的權利,可以讓她自己發出主張。但他們也沒有。他們見多了,早鈍了,疲倦了,喊去,痛死去,別嚇走別的病人就好(事實上也嚇不走,床位極其緊張)。
而在榆林九-九-藏-書孕婦事件里,我還看到了第三個原因,那就是,小地方人那種半睡半醒的生活狀態,讓他們的共情能力集體喪失了,他們互相催眠,互相拉扯,大家的情緒感知能力,都下降了,都覺得不管發生什麼都很正常,反而是一個大聲喊痛的人很奇怪,而她的痛苦,傳導到他們那裡,也是減輕了力度的,像發生在八千里地之外一樣。
但,這種「隔山有痛」現象,只發生在小地方嗎,只發生在一個懦弱的丈夫和渾渾噩噩的醫生身上嗎?不。人,是不可能感知別人的痛苦的,是不可能完全感知別人的痛苦的,這是普遍規律。不管小地方,還是大城市,其實都一樣,人們都是各活各的,不能產生真正的連通、真正的共情,只不過,有些人的共情能力,尤其欠缺,這種能力的欠缺,一旦因為某些事件暴露出來,格外觸目驚心。
不管責任在醫院,還是家屬,或者是兩邊都有責任,只不過某一方更多一點,不管事情怎樣「羅生門」,有件事是已經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醫院和家屬,都根本沒有把那個女人的痛苦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