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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小說家

青春小說家

作者:張玲玲
到了9月,四川的一家出版社在網上看到了他貼出來的一個短篇小說,說願意出版,花八千塊錢買斷,前提條件是得改成長篇。對當時房租和吃飯都成了問題的他來說,顯然是意外之喜。
路上忽然下起了一陣雨,開到市區后,雨停了。青石色的天空出現玫瑰色的雲彩。他看了時間,下午三四點,說還不算晚,可以帶我去看一個古代詩人的故居。
他漸漸嘗試許多風格和類型的小說,但無論哪一種都充滿了模仿的意味,但是文壇從來不需要相似,大家要的是一個新的人。他大學時期投出去的稿件基本都石沉大海,只在校刊和大學生報紙上發了幾個短篇。但這段時間出現了所謂的雜誌書,比起傳統雜誌,要厚一些,寬一些,裝幀也更精美。當時同一個系的學姐在雜誌社內做實習編輯,他的一篇投稿得此發表。這篇小說寫得極有個人風格,講述的是自己和夥伴的一段童年往事,讀起來暴烈、殘酷,讀到的每個人都給予了極大的讚頌。他進入圈內,成為青春小說寫作的一份子。
不過會寫的年輕人真多,一個接一個湧入其中。他的迷惘和痛苦不夠獨特和新鮮,跟同輩的或者更年長的比起來,他的觀察又談不上深刻。有些人開始聲名鵲起,擁有了一大|波的擁躉,並成了80后寫作者的代表,有一些開始編入叢書,甚至有了自己的單行本。至於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只是朝夕間的事情。2010年,他在上海那家文藝雜誌位於四樓的辦公室內,和其他作者一起拍下了雜誌第二期的封首照片,看起來目空一切,滿志躊躇,卻不知道結尾已經近在眼前。
我們站在車站裡面,夜間的魔力消失了,周圍每個人都氣色很壞。我知道他期望我儘快走掉,他在一篇小說里寫著,希望別人儘快消失。我們都這樣,一面憎惡孤獨,卻又終其一生,尋找著不會存在的獨立之屋。
閣樓不僅囚禁瘋女人,對於他這樣的小說家來說。他在陰暗的閣樓上不斷寫著,敲出來的字又成不了章。甚至一句整話也寫不下來。他不知道怎麼寫了,寫什麼,給誰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寫出一篇自己滿意的小說,只是在不斷地推倒重來,到最後連一個句子也沒有寫好。他的腦子裡面只有一些不成形的片段、感觸,這些感觸轉瞬即逝,甚至來不及捕捉,就跟夜間的曇花或者煙火一樣,不足以支撐他完成一部費時費力的小說。或者說,這些靈思連煙火也算不上,就像是黑夜裡面微弱光亮著的螢火蟲,短暫的命運甚至等不到明天。
抽完煙他平靜了下來,回到車上,說:「天氣還行。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把窗戶打開。開快點,風吹進來會好一些。」
我不想他太清楚看見我的臉。我對自己長相一直不自信,總是想用頭髮擋起來,心想容貌遠遠不到足以使他動心的程度,距離近一些,臉上的缺陷更加明顯。為了緩解曖昧的氣氛,我和他說,最近自己總是夢見他,他果然哈哈大笑,但是不再細問,也許一加入描述,就像是在虛構,我也不知道自己使用的詞語是否準確,我一直懷疑自己的每一個比喻。但是我還是說了下去,描述了夢境里的景象,關於藍色的海水,玻璃建築以及巨大的面具。他也說不出所以然。我想象著,自己穿過多年的時間,在蒼白的屋子裡,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以及煙霧,與他相見。燈光把我們中間的時間差抹去了,我錯過的部分。去掉了法令紋,去掉了晒傷斑,還是和當時一樣,像我第一次讀他寫的書,他在雜誌照上,他的野心勃勃一覽無餘。
「不定期會有一次,但是通常重啟一下就好,今天不知道怎麼了。」
去找他很臨時。這段時間我總是夢見他,夢見和他躺在一張床上睡覺,有時候則夢見我們坐在屋頂上看對面高大的玻璃建築,建築幕牆上懸挂著面具,每張面具都有一間屋子那麼大,我們什麼也沒說,就是獃獃看著。這個夢境並不會像多數夢境那樣,醒來之後便消逝無蹤,而是會長久地縈繞著自己。到最後,我覺得自己非去找他一趟不可,否則便無法脫身似的。
「差不多兩個月之後就分手了。」他說。
2010年8月,在南京江寧區的一個詩人朋友家,吃完飯之後,主人拿出了致幻劑:一小堆白色粉末,接近於鹽。有人已經多次嘗試,姿勢嫻熟,他是第一次,抱著恐慌大於嘗試的心態,吸入了一些。粉末有些嗆鼻,他忍不住咳嗽。有人閉著眼睛一言不發,也有人開始胡言亂語。起先他很平靜,除了麻木之外,並沒有太多感受。但是過了一會兒,這種麻木感漸漸消失,周圍寂靜得叫人難以忍受。他不可自控地說起話來,多半是懷才不遇的牢騷抱怨。他原本指望著能看見《裸體午餐》里描述的卡夫卡式的變形甲蟲,和機器人對話或者是翱翔宇宙之類光怪陸離的場面。但藥效過去,幻覺並未產生。在這過程中,他忽然意識到失望感並非來自於麻木的個人體驗,而是主觀自我的消失,他驚恐發現自己喪失了邊界感,存在於自我和他人之間、他用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邊界感。他最初被這個圈子吸引,恰好是這種無邊界感,但是某一類他一度抗拒的東西正在侵蝕他,使得他追索的目標發生了裂變,他以為他們在一起掃除枷鎖和障礙,事實上,拆毀之後,他還希望看見一些新的穩固的東西,這是他和他們不同的地方。
他開車送我去酒店。我們之前見過幾次,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場合。這類聚會通常是幾個人組局吃飯,有人中途不斷加入,但是通常又變成了兩三個的聊天。
我稍感吃驚。但很快覺得,對於他從前的生活來說,大概是免不了的。2011年,他25歲,小說寫作和文學生涯都沒有什麼起色,卻在一個論壇上認識了一些寫作的朋友,多數是地下詩人或者是獨立寫作者。從網上到線下,聚會很多,多是找一個小飯館見面,吃飯,聊https://read.99csw.com天,就此熟悉。
另一個女孩則要堅決許多,從他小說里的蛛絲馬跡,以及論壇註冊的地址,跑到他所在的城市,一定要見他。他處於快樂、驚慌和焦慮的多重矛盾中,但還是去見了面。女孩並不如他想象里那麼好看,是一個樣貌普通的工作沒多久的年輕女生,對他這類文藝青年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兩人在一所大學附近的招待所開了一間房,他本來想走,女孩主動要求他留下來。然後她講起自己的故事,跟文學沒什麼關係,只是她的個人經歷:她沒法擺脫的家庭,她呼之欲出的痛苦,他打起精神努力聽著,還是昏昏欲睡,他沒法假裝自己為她神魂顛倒,他和多數男生一樣,只會憑藉女孩的長相來判斷她們的品質,女孩好像也不如他想的那麼關心他,以及他的小說,好像只是為了自我的傾訴而已。他什麼也沒做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像個不負責任的混蛋一樣悄悄離開。
從上海到他所在的城市需要五個小時,我到的時候已經是夜間十一點多。我跟著人群走向出站口,中途不斷被人踩到腳,一抬頭看見他在玻璃門外等著,穿著一件藏藍色的T恤和淺灰色長褲,點頭向我示意,頭髮比上次見面稍微長了一些,亂蓬蓬,看起來不大有精神。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說。
邊界的喪失大概成了他現實生活的一種隱喻,他在各個圈子裡,文學的,生活的,都一樣,既試圖進入又格格不入。他去了不少地方,成都、南京、上海等等,但是都沒真正留下來。有時候歸屬一種流派大概是為了尋找一種同類感,但是即便同時身處於迷幻劑下,每個人感受依然不同。
當然他也許不那麼想。他大概也未必想在我這邊找到一種判斷和確定,只是下意識的提問罷了。我頓了頓說,其實對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比起公共話題,我更關心你。他看了我一眼,為了避免誤會,我又補說說:「不是你,是寫作里的你。」
這段時期是他最好的時光,像是看見了彼岸的綠燈,處在一種盛世和夜夜笙歌的幻象裏面。他和他們廝混一起,龐大迷人的文藝世界初露崢嶸,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漫天的星辰。
他不是作家們說的「作品召喚著他」,比起他一直抗拒的被工作奴役來說,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奴役,身心備受折磨,只想儘快收尾結束。半年之後,長篇小說終於寫完了,他看待它像看待一具死掉的獅子,他對於要錢這件事情始終覺得難以啟齒,又覺得別人肯出自己的書就萬幸。
「難道你們這邊種植罌粟嗎?」我問。
他露出若有思索的神色,但是沒持續多久,他笑了起來,說:「我也關心寫作裏面的你。」
火車開始檢票。我走到藍色通道裏面,回頭看他,他還沒走,只是伸手告別。等我再回頭,已經看不見他。火車向前移動,路途枯燥冗長,乏味疲倦。我在火車上趴著睡了一會兒,之前寫了一些關於他的事情,有些像書信,也有些像日記。為了給他避免麻煩,我又用筆塗掉了,重新換了寫法。

3

買完車票,我問他有沒有時間見一面,並且為自己可能會打亂他的生活節奏而道了歉,說,如果他沒有空的話,我可以自行安排。他想必詫異,但是電話里語氣卻很自然。他說,你來吧,反正也沒什麼事情。
我笑著說,如果你繼續寫下去,有一天你住的宅子,你去過的地方,也會被人罩起來參觀,成了一座在時間里不會頹去的紀念碑,一朵永不枯朽的真空花。我們寫作不就是為此嗎,為了某一個黃金和暗影般永恆的可能。
他一改之前的坦率,變得諱莫如深和扭捏起來。
傍晚五點半,參觀的時間結束,但天色還亮。出門前他買了一瓶水,又服了一些片劑。在這座古舊宅子裏面,短暫的黃昏時分,所有時間都是遲暮、古舊的。有人在庭院裏面打電話,他說:「我們每次旅行都在計劃著去哪裡吃飯,去哪裡玩,但真到了那邊,卻發現吃也沒吃成,玩也沒玩好。」我們笑聽了一會兒。他說,其實和多數事情一樣。
我們打開窗戶聊天,窗戶只能開到一半,他靠在窗口上,讓煙味不飄進房間裏面。我們看了一會兒夜景,我問:「你最近在寫什麼?」
他考慮應該找一份正常的工作,而不是在這類圈子裡面打轉。幻滅的感受並不好,好像那個宿醉的早上,經歷迷幻的夜遊之後,還是得面對蒼白無聊的清晨。

4

天氣還有些熱,他等了一會兒了。座椅上鋪著粗編織的椅墊,曬得很燙,落有煙灰,杯架底部都是灰塵。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我的礦泉水瓶放在杯架上。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不對勁。他也意識到了。但誰也沒說。五分鐘后,他把車開下高架,停在一片深綠色的毛白楊林邊上,擺弄著出風口,不停開關空調,最後尷尬地解釋說:「空調壞了,只能打熱風。」
他沒做任何反應,大概生氣了。我多讀了幾次后,又覺得不是太大問題,這些都形成了他自在、野蠻的個人風格,並且有種罕見的真誠。文學標準通常很混雜,不會那麼黑白分明,甚至會自相矛盾。好也從來不是偏狹的。他原諒了我,我們開始在網上閑談,交換對於共同朋友的觀感,關於寫作,關於個人處境那些此起彼伏的困惑。但通常談論的都很抽象淺顯,和其他人的困惑也沒區別。
他還在寫小說,卻不抱期待。但命運總是在他每一次想放棄的時候,伸出一隻手將其反轉。北京一家出版社找到他,確定了短篇小說集出版消息,又過了一段時間,北京的舊友,出版公司出來之後經營了一家影視公司,給了他一筆劇本預付金。

7

廣播通知火車延期了九*九*藏*書十五分鐘,逼迫我們不斷找話。為了避免他的困擾,我走到車站窗邊,透過鋁合金的窗格發現他低頭髮著消息,似乎已經不在現場。有些時候我總是會把他和小說裏面那個人混淆起來,但是其實並不那麼相似。我不知道寫作改變了他,還是他只是在寫作中再現自己。我也好奇那些寫下的故事,究竟真假的邊界在哪裡,他經歷的生活是否像他寫下的,像我拼湊出的那樣。他以前曾經天真地把寫作當做一個可以獲取名利的途經,但是不夠靈活,也不願意悖拂自己,以至於磕磕絆絆走到現在。
長大之後,我讀了中文系,以理性和解析的方式,去辨認他們的好,只有他是,無需辨析,不加辨別,直入內心的好。我對於美與好的感受從他開始的。後來他漸漸銷聲匿跡,他也不再寫那樣的東西,他每一個階段,都有新的變化。但我總會想起自己當時讀到的他寫下的奇特比喻,他傲慢的宣言,充滿了莽撞的少年感,即便再讀一次,也很喜歡。
我說:「是關於中年困境之類的嗎?關於婚外情,子女教育,個人職業晉陞之類,關心世界和社會,政治以及公共議題之類的。」
他沒說話,大概對此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確實有一段時間不會寫自己了。我想我們大概都處在中年危機裏面。你呢?你覺得我們應該更多關心外部,而不是自己嗎?」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父母,並且愚蠢地買了兩瓶酒。父親瘦了很多,只吃少量流質食物,他以為是胃口和心情使然,卻沒發現真正的問題所住。整理遺物時候,他發現了一份卦書,原來父親在2013年9月的時候曾給他做了一個占卜,大意是說,他得越過一些檻,才能獲得成就,大概是要到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還有十多年,他不知道怎麼判斷未來,眼下已經足夠艱難,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到那個時候,但是卦書提示了他,他長期以來不工作,父親大概一直心存憂慮,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甚至也沒告訴他卦書的結果,而是藏起來,讓其隨著自己的死而終止。他有很多次可以跟父親聊聊的機會,關於他的寫作,他遙不可及的夢,他的固執,他的困窘,也許父親會寬恕並且理解。但是就像卦書的結果一樣,所有秘密都隨著父親的死亡業已中止。死亡就是死亡。最徹底,最無可挽回。
他拿到錢,小說出版的消息遲遲不來。他原本指望著憑藉一本書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一夜成名,顯然有些天方夜譚。他不斷看到過去朋友的消息,那些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曾經站在一起的人,已經走在前面,他竭盡努力,卻始終跟不上。他也很難預料,他們後來也會在轉型的痛苦中反覆掙扎。
車輛上的CD機買來的時候就是壞的,他在點煙器上裝了一個優盤音頻發射器,音質不大好,曲目次序也沒法調整,反反覆復都是同一首,我聽了一會兒,發現是奧茲·奧茲朋隨處可以聽見的那幾首:《Dreamer》、《Googbye to Romance》。車窗開著,帶入一些溫暖輕柔的夏日季風,歌手慵懶怪異的嗓音被似有若無的風吹散在半空,像是在道路上遺落下一條又一條看不見的光滑的絲綢緞帶一樣。
最近因為一個青春作家的爭議,過往的許多人事都被翻了出來。我意外地在一本多年前的舊雜誌上的模糊合影中發現了他。他位於第一排左側第三個,後排也站著四五個人。這是那本雜誌的第二期,其中一些人如今已經非常有名,幾乎成為青春作家的代名詞。他當時二十歲出頭,留著乾淨的短髮,狹長的丹鳳眼,臉龐窄長,微笑著坐在一張桌子上,穿著一件條紋衫和一條深色中褲,一條腿盤曲,另一條伸直到地上,長相在一堆人裏面也毫不遜色,甚至可以稱為好看。比起他在寫作上的一意孤行和脆弱自信,他在小說里對個人樣貌的自我貶損令人吃驚。而我除了這樣一張雜誌合影,幾乎沒見過他什麼別的照片。
拿到出版社的稿費是八個月之後,他已經欠了兩個月房租,和女友因經濟帶來的矛盾也在加劇。他拿著匯款單在衛生間哭了一場。物是人非的感覺太強烈,如果早一些時間,也許情況不會那麼糟糕,兩人付完房租,拿錢去吃了一次火鍋,卻腹瀉不止。他們脆弱的飢腸轆轆的腸胃,經不起油膩辛辣食物的刺|激,經不起飽食之後的震蕩。
一天,他讀到王小波,忍不住從上鋪跳下來,大喊,寫得太棒了。他揮著手臂高聲朗誦,寢室裏面三個打遊戲的男孩錯愕地看著他,整個寢室都響徹著他的聲音。讀完他才發現,這些文字只是對他有效。其他人壓根感受不到,因此,他顯得突兀、滑稽,只能訕訕爬回上鋪。一個人在驚心動魄的閱讀體驗中,感到天翻地覆。
我帶了一本他去年新出的小說集。年初的時候,我在一家書店看見他名字,買了下來,卻一直沒讀完。我開著床燈開始閱讀,漸漸才意識到,他寫的都是真事,他經歷的故事,都改頭換面變成了小說,甚至不算小說,他沒怎麼經過改動就寫了下來。這些事情都真實發生過,帶著濃重的自傳色彩,只是時間線被打碎了。他的生活,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像拼圖一樣把它拼出來。
他再次感到失望。此時他在廣告公司寫的小說忽然拿到一個商業比賽的冠軍,獎金是一萬元,扣完稅拿到八千。他很高興,毫不猶豫地辭了職,回到小說寫作上,開始更為積極地參加比賽。一年陸續投了十幾個后,卻連入圍獎也沒進入,終於明白,那次比賽的成功,只是一次極為僥倖的結果。
就像記流水賬一樣寫。他寫到十萬字的時候,回頭去看寫出的一摞文稿,游標移動到文檔最末,都得花費不少時間,忽然對自己產生了巨大懷疑,覺得寫的毫無價值,不知道將時間日復一日消耗在上面,究竟有什麼意義。可是除了寫作,他什麼也不會,在寫作裏面,他會https://read.99csw.com寫的種類也十分有限。寫作節奏變得緩慢起來,為錢寫作的感覺不那麼好受,他充盈澎湃的自我表達欲不見了,每天醒過來只是想儘快在空白文檔上敲滿一定數字,但更多時候,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什麼也寫不出。
經濟情況仍然在不斷惡化。他又回頭去寫小說。此時他依然不名一文,四處投稿,四處碰壁。即便如此,他還是寫完了兩個長篇和十三四個短篇,因為無處可去,便貼了一部分在網路文學網站以及豆瓣上供人免費閱讀,卻受到謾罵不斷,讀者批評說他不知所云,粗鄙不堪。他每一條評論都看,看完之後和評論者對罵,罵完之後又感到無比沮喪。
他離開家鄉之後便很少回去。2013年過年前夕,他身無長物,小說遲遲沒出版,幾個投稿也杳無音訊。他不再網上免費貼小說,對於網上爭吵也感到厭倦。和女友大吵一架之後,女朋友把最後的兩百塊錢扔給他,回了福建老家。他腆著臉,跟朋友借了一些。他本來想給父親買一件皮衣或者羽絨服,他記得父親好多年冬天都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大衣,是以前淘汰下來的勞工用品,四十多塊錢一件。但是買完車票后,他所剩無幾,只買了兩瓶酒,提上火車。
2014年2月,他父親罹患胃癌去世。他父親年輕時候是代課老師,四十多歲之後,才得以轉正,並且在學校後勤處裏面謀得一官半職。但這段時間並沒持續多久。
我們什麼都無法確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會繼續寫下去這件事情本身。我們一個共通朋友曾經說,年輕的時候寫作其實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但是過了十年,還是在寫,才是真正的寫作。莎拉·沃特斯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如果要寫作,先寫上十年。這麼多年,他陸陸續續放棄了很多事情,只有抽煙和寫作堅持了下來。
但他並不再有格外的反應回贈。我們又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上。
他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清醒。
辭職之後,他收入更加慘淡,有時候來自於朋友主動的救濟,有時候來自於借錢。生活沒法安定。他和兩個女孩開始因為參加比賽相識,然後在網上聊天。他對兩個人都有好感,對其中一個好感更多一些。那個女孩住在石家莊,主動提出來說,希望他去看看她,他跟朋友借了四百塊錢,在火車站從下午兩點坐到五點,抽掉了一包煙,還是沒有買票。回去之後,他把女孩的聯繫方式刪掉了。女孩沒再出現。
18歲之前,他一直沒想過寫作,高中把作文課的方格紙填滿都是問題。相比于文學,他對異性顯然更感興趣,高中談了三次戀愛,雖然只停留在牽手和接吻的地步。
我醒過來的時候八點多,看了下手機,他在七點多發了一條消息,問我想不想去城郊一帶看看,那邊有個農場,可以在鎮上吃午飯。我回說好的。我下樓時候九點出頭,他在酒店轉門外抽煙。見我下來,他把剩下的煙抽完了,再帶我去汽車邊。
我想說,有很多寫法,但還是看個人選擇。內向的不一定是問題。他還生活著,他的個人生活還在持續,他還有無限可以延展的空間。我不想那麼武斷,畢竟論寫作,我還遠不如他。即便他不斷重複自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們又能做成什麼樣?真正的天才寥寥無幾,他們拓展邊界,展示想象之外的可能,所有法則對於他們來說都不重要,剩下的,都是平庸的我們。
年夜飯吃得很沉悶,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家人解釋慘然的現狀,也不知道說自己寫的是什麼,能夠帶來什麼收益。顯然什麼也沒帶來,只是讓生活變得糟糕而已,和街頭上任何一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也沒什麼區別。母親問他為什麼不能和旁人一樣,找一份正常的工作,不管在哪裡都好。她認為他只是懶惰,父親制止了母親在飯桌的繼續發問,說,沒事,大概時間沒到,有時候就是時間的問題。
從18歲,到現在,他已經寫了十多年,生活看起來有了一些改變,但更多沒有。他還在寫著,經營著一個幾乎沒人看的公號,發一些自己和朋友寫的小說,或者是自己看來的,覺得喜歡的譯介小說,但閱讀量、點贊數很少。他問我,那些讀者呢,他們去了哪裡。讀者拋棄了他這樣的寫作者,但他好像從來沒有太多忠誠的擁躉者。他出版的那些書籍,他貼在網路上的文章,誰讀過他們,觸動過哪些人,誰又因此感到寬慰、快活或者憤怒,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無所知的。
我說:「都行。」
「幾乎每天都寫,每天都寫一萬多字」。他說。
少年的叛逆和憤怒漸漸平息了。他偶爾會在微博上發表議論,依稀可見年輕時候他四處找人吵架的影子。年少成名的恐慌,他沒經歷過,輪不上他;但是等他開始有起色,市場和讀者的閱讀趣味又發生了徹頭徹尾的變化,有些寫得好的,開始走期刊路線,寫更沉重更像那麼回事的小說,寫更有現實關照的小說。這些青春期的憂鬱、離亂、暴怒,顯得過於輕盈和矯情,好像一夕之間,沒有人再去讀校園裡的白衣愛情,他們「明媚的憂傷」變成了一個戲謔笑話。
我說,有人跟我說,我們年輕時候,喜歡的東西,我們終將喜歡。他是對的。
我讀過他後來寫的的一些幾篇小說,是一些不那麼容易被定性的現代小說,有些段落很出色,有些卻很糟糕,過度的口語化,情節也隨心所欲,主角鄭重其事的行動總是會不斷被日常瑣事打斷,結尾莫名其妙,總是帶著無疾而終或者不了了之感。我小心評論說,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寫一個故事,而不是一段情緒。
當時他正處於空前的性苦悶中,除了倚靠看A片自我發泄,還想過是否應該嘗試找一個站街女。一個在下雨的夜晚忽然出現,送上門的、生著病的、顏色鮮艷的年輕女孩,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里的特蕾莎,順著水流飄過來的嬰兒。他和托馬斯一樣,對自己說,比喻是危險的,但還是和女孩睡在了九*九*藏*書一起。他記得女孩因為感冒的原因,鼻子和聲音始終嗡沙沙,呻|吟也脆弱而含糊。他很快結束了性|事,心情複雜,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清楚女孩是否得到快|感。女孩說,如果你不喜歡,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也好。語氣平靜,充滿體諒。他卻更愧疚了,更加覺得應該擔負責任。女孩沒有離開,兩人成了固定的男女朋友。
大學生活無聊閑寂,他空閑下來開始讀書,讀青春文學。2004年,我們都在讀青春小說,看那些作品,以為自己也會活成那樣,或者誤以為,靠著寫作就能過上不壞的生活。當時有不少人確實讀了兩年大學之後就選擇退學,但他一直熬到畢業,也沒真正逃出來。
2011年,他把蓄了多年的長發剪了,在地攤上買了一身廉價的西服,再次去人才市場投遞簡歷,半個月後面試進入杭州一家廣告公司,月薪900元,負責給地產公司寫樓書。他租住在蔣村一帶,房子是民房頂棚,三百塊一個月。這種塑料雨棚搭起來的屋子,人住在裏面,夏天被曬到脫皮。除去工作,他幾乎斷絕了一切的外來聯繫。公司管午飯,晚上時候他吃路邊流動攤,有時候什麼都不吃,餓著肚子去睡覺。第二個月,另一個年輕的同事開始與他合租,減少了他的房租開支,但有時候還是入不敷出,樓書上綺麗華美的句子以及描述的生活,和他的現實生活形成了強烈的落差。創意總監是個四十齣頭的中年男性,一直未婚,工作上一絲不苟,對文字要求嚴格,總是指責他寫得不夠優美。他剛剛學會寫|真話,又得倒回去寫假話,無法適應,他還是會偷偷摸摸寫小說。剛入冬,他便辭了職。
煙抽完了,床燈沒有關掉,我們面對面站著,燈光打在他臉上,面容看得清楚,我發現他眼睛瞳孔呈現深褐,形狀也很優美,鼻樑挺拔細窄,有一種不穩固感。眼睛注視你的時候你會覺得,這種注視,存在一種真正的關切和溫柔。

6

「我之前遇到過一個女孩。」他說。
他已經在這座北方小城住了三年,也公開表示過以後不會再離開。原因多樣,除了經濟,還有習慣問題。他試圖找一家餐廳吃夜宵,但時間太晚了,餐廳多數已經關門。我表示自己火車上已經吃過,不用麻煩。他沒再堅持,送我到酒店,叫我早些休息,就先走了。
他在我身邊的時候總是會忽然唱起歌,低沉滄桑的聲音,莫名其妙地唱著,在每一個看起來不應該唱歌的場合,都會忽然唱起來,也不大在意別人怎麼看待,在喧鬧明亮的、布滿灰塵的街道上,我只聽見了一句「是這般柔情的你」。是《海上花》。我把能找到的所有版本都聽了一遍,一遍一遍聽著,蔡琴,甄妮,小娟和山谷的居民,羅大佑演唱會上的合唱版本,技巧都勝過他無數,每一首更美,更柔和,情緒也更為飽滿,但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在大街上隨口哼唱的的版本,沒有人比他更適宜,像是它本該呈現的模樣,像來自於天空或者大地本身。
大家都有些疲倦,回去的時候沒人說話。氣溫降了下來,他把窗戶搖上。因為樹木的原因,從窗外可見夜晚的天空變成了夢一樣的深綠,黑暗綿延平緩,向外低斜,僅有的一點太陽光,像是最後一星點焰火,閃耀著異樣的神彩。開到酒店時候,天已經黑透。他把車停在前面的廣場上,買了一包煙,送我上了樓。

1

從高架看過去,這是一大片灰白枯寂的平原,土地、住房和居民,都呈現極淡的赭黃色,平原上種植著皂莢、刺槐之類的綠色樹木,像永恆不變的舊景。天空很高,色彩疏淡,幾個工廠的灰色煙囪不斷向上排著白煙,但是聞不到什麼氣味,更多是車內二手煙草焦糊過時的氣息。
我知道。那是2015年。小說集出來了,卻毫無聲響,他對於自己的寫作不滿,對於別人的寫作更不滿。多餘精力無處發泄。於是在網上四處找人吵架。旁人卻懶得回應,大概覺得回應會丟了自己的體面。他自己難免羞愧起來,像波拉尼奧在《一件文學奇事》里寫的那樣,作家A和作家B之間的故事。他總是把自己拋到一個尷尬處境上,結果只是叫自己更加難受,又沒有足夠能力去消化。
他和那個女作者因為這類批評而相識。一個薩賓娜式的女性,自負,獨立。他們不可避免因為性相互吸引,但是他卻希望精神性的更多一些,不必那麼操之過急。但是他不能否認,女友陪伴自己已經足夠久。他和女友結婚了,她不像從前那樣,懷有對他寫作的熱情和期望,但是也並非什麼過錯。他不快樂,也沒有更多讓自己快活的辦法,家庭生活雖然偶有波折,也不算太糟糕。對於眼下一切他都應該心懷感激。
我以為天快黑了,但醒來時卻發現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從車窗看去,平原黃綠相間的色塊上,孤零零長著幾顆樹,像是莫奈或者其他印象派畫里的景象。柔和,霧蒙蒙,但是仔細瞧去,只是一團沒有什麼意義的白色煙霧從頭至尾籠罩罷了。片刻后,我才發現是因為睡前把隱形眼鏡摘了。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夏天就快過去了。我經歷著北方的最後一個夏天,因為錯誤而停了下來。我們的夏天,在一步一步過去。我們在荒原上走過,迷惘,困惑,然後下一代人趕過來,依然迷惘,不知道做什麼,想問一個答案,想知道荒謬究竟是世界的本來面目,還是說世界發生了變化。不管怎麼變化,年輕的人們依然不知道怎麼找到正確的位置,有時候用消極對抗,有時候則是轉瞬即逝的熱情,嘗試改變世界,後來發現外部悍然不動,能夠保全自身已經千難萬難。我們當時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要的答案太難獲得,求索過程又太漫長,有時候一生也找不到,有時候它會捲土重來,像夢魘一樣纏住我們,但是漸九-九-藏-書漸困惑不再,我們就若無其事地過了下去。
我不知道怎麼說出口。我們差不多同齡,他比我大兩歲,從過去到現在,影響我最多的人,不是後來因為文學訓練后了解的經典作者,不是曹雪芹,不是雨果、巴爾扎克,不是納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弗蘭岑·喬納森,對於一個小城市裡長大的高中女生來說,她接觸的實在太有限,她的智識貧瘠,接觸的書籍太有限,只有他,向她展示的是一個她從來不曾去想的世界。
我說:「這樣壞的次數多嗎?」
無論如何,他多年積壓的外債終於就此慢慢還清。我們在北京見面那次,應該就是他生活逐漸好轉的時刻。但是他從沒忘記自己的乾渴和飢餓,總是唯恐第二天早上醒來,乾渴和飢餓又會突然降臨。他的不安感從未消失,也不敢消失。

5

2012年底,他跑去廈門和一個寫詩的朋友一起合租。兩人共同分擔房費。過了一段時間,朋友不再寫詩了,去深圳華強一帶做手機生意。一天晚上,一個年輕女孩忽然來敲門,說是來找他的朋友。女孩的出現十分古怪。引起他注意的是綴著粉色毛線球的圍巾以及橘黃色鮮亮的羽絨服,然後是圍巾沒有擋住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說:「但我以前有過吸食迷幻劑的經歷。」
比起早期的青春文學偶像,這波獨立寫作者對他的影響顯然要大得多,在撇除宏大、莊重、優美、神聖之後,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他站在一個空曠、野蠻、雜草叢生的荒漠上,四周是陡峭的奇岩怪石,風乾的胡楊木,但是,有一群人和他站在一起,共同對抗和譏諷嚴肅和權威。對於他來說,大概沒有比這更酷的事情了。像是1960年代的反戰嬉皮士一樣,大家衣衫襤褸,依靠大麻或者類似的致幻劑過一種自發而純粹的精神生活。他總是混跡在論壇上,不斷發表關於小說寫作的議論,關於別人小說的評論,並且漸漸小有聲名。
女孩誤以為他是君子,又找了他幾次。他躲了起來,女孩一個人在城市的街道上閑逛,不斷給他發消息,他卻一言不回,女孩只能灰心喪氣離開。他好像總會擺出一個逃跑者的姿態,總顯出一副孱弱無用的模樣,看起來想去做一件事情,但多半會做到一半就泄氣,就放棄。
他的小說漸漸發表,但多在一些三四線期刊雜誌,千字八十,甚至更少,稿費微薄。女友之前便是開淘寶店,到了廈門也是,專門賣各種手工製作的首飾、冰箱貼,或者明信片,生意時好時壞。兩人考慮是否應該去大理或者騰衝之類的地方賣手工製品給旅客,但是去往的車費又成了問題。兩人攢不下錢,只能打消了念頭。經濟太拮据,每一天都在計算著過日子。生活看不見盡頭。他們一無所有,除了一點愚妄的期待。
他過去不是,以後也很難是第一流的作者,但是有一度時間,他對一個人來說,比一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如今我也開始步履蹣跚地寫作,以寫作方式去接近他,理解他。我也依然成不了好的作者。就像他說的,我們年輕時候喜歡的,終將喜歡。他變老,停止寫作,也不會影響我喜歡他這件事情。
回歸家庭。這段故事他寫得不多,隻言片語,草草掠過。大概意識到每一段情感都不應該美化,從情緒高漲再到低落、難堪、痛苦,與所有的戀情故事都幾乎都如出一轍。他不再提她,偶爾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沉靜和焦灼疊加的晚上。

2

他寫得不快,這些年更加緩慢了。曾經寫作上的朋友,有些發了財,通過炒股票或是炒比特幣,有些則正式經商,到處找融資渠道,有些開始寫電影電視劇本。他們都還會找從前的朋友,但還是不一樣,每個人跟著時代都有些踉蹌,有些紛紛變成了富足的中年人,只有他簡樸依舊,掙扎依舊。他後來又寫了一兩個網路大電影,都沒拍出來。總處在反覆修改的狀態,但多少能夠帶來收入。書籍雖然銷量不多,也在緩慢推出。
對於他這樣的底層少年,文學原本便是一種奢侈品。他選擇的職業,他矢志不渝追尋的,也許不過是對於現實的退避,一路下來,最終發現身後是高牆,或者懸崖,並沒有可以退縮的空間。他把那張三角形的護身符、那張卦書以及父親的一張證件照收到錢包裏面,決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城生活。女友雖不願意,還是跟了過來。他想自己人生大概如此,也許會和父親一樣,在一所小學裏面找一個教師工作,一直到死。
但我說不出口。
他拐下高速,在駛入一條混凝土鋪成的路面時候,一面巨大的磚牆出現在我們眼前,刷著「不可種植罌粟」的白色標語,我困惑起來,像是在田野的天真無邪之中、地毯一般的白光和玫瑰後面,隱藏著某種罪惡與迷幻。
寫了這麼久,他始終找不到自己在哪裡,沒跋涉多久便很快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以至於到了結尾看起來倉促而且蒼白,變成一個巨大的風口,永遠也無法結束一樣。
他休息了一個月,在一張傳單上面看到推銷油煙機清潔劑的工作。推銷員們跑到任何一個小區的任何一間屋子裡面,就開始擦洗油煙機,而後開始煞有其事地介紹性能,以及他們的終身清洗的會員服務。他開始真以為是賣清潔劑,後來發現這類清潔劑的神奇除垢功能只是因為海綿和刷子作用,買完產品之後,推銷員就消失。會員卡沒法開通。
說到這裏,他忽然煩躁起來,打開車門,站到樹蔭下面抽煙。煙盒扔在座椅上,只剩下最後一根,我不知道哪件事情讓他更困擾,快要空掉的煙盒,還是沒法修復的空調。去年他差不多花了四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的大眾波羅,但是車似乎經常出現問題,今天又發生了一次。這件事情提示我,他生活還沒有真的好轉起來,就像車內落滿煙灰、滿是漏洞的廉價編製椅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