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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夢鄉

閨夢鄉

作者:張秋寒
密斯陳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她在英語上的遲鈍讓人對基因之類的說法持懷疑態度。
舅媽憂愁起來:「那什麼法子好呢?你英語學不好,就考不上大學,要麼就考到個小地方去,那你還是要受罪唉。只有到北京去,到上海去,這才行呢啊。」
喬莫說結合航班的情況看來,這是最划算的線路。
「還燒不燒湯呢。中午還有一小口西紅柿蛋湯。你舅舅也不知道回不回來。我們娘兒兩個反正是夠了。」
她在內羅畢呆了一周。她預想的非洲是《動物世界》里的樣子,廣袤的大草原上日光灼|熱,角馬在遷徙,大河裡潛伏著鱷魚。當然不是這樣。
有一些過於中國化的心得,她不知道該怎麼切膚地翻譯給鮑勃。尋根是全球共同的情結,中國人對它的解讀往往是和姓氏、族裔、家譜有關。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祖祖輩輩,依次循環。但這世上總有鳥還沒起飛就已經失群,總有人還沒出生就丟了故鄉。
十幾年處心積慮隱去的「少兒不宜」得見天日,舅媽破功了。面對不堪的苟且,曉娟冷靜地啃著指甲。很好。以前想著,這世上,唯一對不起的就是父母。現在,凄美動人的故事變成了荒腔走板的事故,她就誰也不用對不起了。甚至可以說,是他們對不起她。雖不能和死人計較得失,起碼令她如釋重負。
髮際線高闊蜿蜒的男子拎著一桶乳黃色的塗料走了出來:「是你太缺乏耐心。」家務事使他們在外人面前失態,他向二樓的曉娟聳了聳肩,揚起厚厚的嘴唇笑笑。
分娩后第三天的黃昏,季珍從十一樓的產科病房跳了下去。黃昏時分,送飯的探病的都來了,醫院里的人是平時的兩倍。死者斷然不是特意揀了這個時間,想死得多轟動,好去給先前的滿城風雨一個盛大的答案,避免坊間的笑柄虎頭蛇尾地湮息了。但她等不及夜深人靜。稍微能撐著點手肘站起來,她就斬釘截鐵地做出了自我裁決。她是剖腹產,縫合后還沒有長好的巨大傷口再次撕裂。那屍體就像是要奮力分娩出一具小屍體一樣。
曉娟也憂愁,只是憂愁得跟舅媽兵分兩路了。她是想,英語總是要好好學的,因為內羅畢總是要去的。不管哪一天,旱季還是雨季,清晨還是黃昏,她都要到那去一趟。
舅舅出差去了,曉娟和舅媽在陽台上繞毛線。中秋過後的日光和風都是很溫柔的,卻總又叫人感到蕭條。街市的聲音在這日光和風裡聽著好像很遠了,屋頂們的顏色也不如夏天那麼飽和,茶水很容易就涼掉,要含在口腔里溫一溫才好下肚。舅媽買的是雪花灰的全羊毛毛線:「之前他們拿混紡的糊弄我,我說我用不著拿打火機點我也知道你這個不是全羊毛,手感在這裏。其九-九-藏-書實我根本摸不出來。我就嚇嚇他們。」
許是發音相近,鮑勃很自然就接了一聲:「耶?」
曉娟在搖籃里熟睡,似是透支了懂事後若干個失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她在臨窗的小床上看著漫天寂寥的星辰或迅疾明亮的雷電,思考人死後是否會有靈魂。如果有,母親的靈魂是飄蕩在這裏,還是落在了非洲大地。
晚上,他們三個人在窗下喝啤酒吃豬耳朵。喬莫吃遍了中國菜,最喜歡滷菜攤上賣的豬耳朵。曉娟揭開易拉罐就準備喝,喬莫說不幹凈,給她倒在了一次性紙杯里。喬莫說起中國之行的目的。他來找一個女攝影師。她去年曾經到非洲拍攝獵豹。他們聊得很投緣。
舅媽問她想不想去非洲。曉娟說以前想去,後來就不想去了。
曉娟握著玻璃杯,像握著一個獎盃那樣發表了感言:「所以,沒找到更好。他不用選擇,我也不用選擇。」
「Great!」
靜謐完好的夜被鮑勃妻子的仰天怒罵震碎:「該死的,還不下來,看看你乾的好事,床單放進洗衣機后卻沒有按下按鈕……」
「一小卷一小卷地吸在個頭頂上,好玩呢,電視劇里如來佛不就是這樣啊,哈哈哈哈。你不如留長了呢。說不定很好看。你看我們,還花錢在這燙頭呢。」富有底氣的煙嗓聽起來像要吵架。
黑人小夥子又說了些什麼,曉娟沒有全部聽清,大致聽出「你也來參賽嗎」的意思,回說不是,家就在這裏。
燙頭女人到內間洗頭去了。曉娟也剪好了。理髮師說:「真要留長頭髮也行,可以軟化。下次放假了,有工夫了,你來。」
是那個燙頭女人的煙嗓:「哎呀,國資委的季坤你不是認得呢啊?就是他妹妹嘛。當時全縣哪個不曉得啊,連要飯的都曉得。」
「爸爸。」黑暗中,曉娟喚他。
她去理髮廳剪頭髮。邊上燙頭的女人放下畫報,打量起比畫報更精彩的她來。
沒過多久,她又想去非洲了,在這個小縣城舉辦了首屆馬拉松之後。自然是馬拉松。不用建場館,不用組織專業的選手參賽,平民運動,成本低廉而又最快最大地集聚人群,再找兩個外國友人來撐撐場面,就可以掛「國際」的頭銜。
大大小小的萬向輪在光潔的地面上滑行而過,人們走向出口。車駛離機場大約二十公里,路上行人的膚色漸漸統一。曉娟想到,某一年國慶節,舅舅開著車帶她和舅媽去鄰省泡溫泉。節后返程,高速擁堵,她趴在車窗上百無聊賴地觀察兩側的車牌——大多是江浙滬皖,間歇有一兩輛其它省份的車。漸漸地,車子開動了,開快了,車牌號也同步排他,先是本省簡稱脫穎而出,不一會,其後的字母也一枝獨秀起來。
她可以說很九九藏書流暢的方言,像她舅媽那樣,說「晚上家來吃飯啊」,把「家」說成「噶」,把「吃」說成「七」。也可以說很標準的普通話,在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情況下,被當成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但是她說不好英語。
「女的看庫房,男的開瀝青車子。總共去了半年不到,家來歇了幾個月就下了個黑蛋。你說說瞧,這種女人,真是又騷又蠢。」
「你找到她了嗎。」
她在比賽上第一次看到了黑人。那是一個來自奈及利亞的小夥子,熒光綠的賽服映照在黑得發亮的皮膚上像是帶電。肌肉如山,目光如炬。輕而易舉地繞著城郊的淡水湖跑了一圈,第一個到達終點。
「就只知道他是個廚子,叫鮑勃。你媽不說我也不會問。」舅媽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念著這個音譯過來的名字。曉娟英語再不好也知道是「Bob」。
都是自己車,都是自己人,這就是接近故鄉的過程。
理髮師說:「她這個留長了不可能是大|波浪。鳥窩什麼樣她什麼樣。」
孩子看到了樓上的曉娟,誇張地求救起來。他母親用同樣憤懣的目光看了曉娟一眼,把孩子拖回了內室:「是時候考慮讓他寄宿了。這樣下去,我們無法再正常工作了啊鮑勃。」
曉娟跟著他還有他的翻譯回到了他們下榻的酒店。小夥子叫喬莫,他把自己一年來在中國斬獲的六塊獎牌拿出來展示給曉娟看。這是他的最後一站。明天早晨他要乘車去上海,再坐火車去北京,先飛回阿布賈,再回拉各斯。
曉娟忙不迭地點頭。
「我來跟他打個電話。」
曉娟又問起了那個非洲男人。
喬莫走後的半年,曉娟的英語突飛猛進。密斯陳重新燃起了對血統的信奉。喬莫在E-mail中提及他最近的生活,他去歐洲登阿爾卑斯山,回家后,結合這一次登山的經歷,參与了一個品牌關於登山服和登山包的設計。
「不。每個人一定有他要去的地方,一見如故鄉。」
鮑勃說:「我該走了。」接著就握緊木梯,倒退著向下。
「沒錯,找到了。」喬莫和她交往了兩個月,以失敗告終。「我不屬於這裏,這裏也不屬於我。」
舅舅拿干毛巾擦了擦夾克。舅媽說:「啊?下雨啦?」
喬莫的語氣很篤定,曉娟自己倒恍惚起來,以為不止是「找到鮑勃」,就連「去非洲」或者也只是說說而已的。設立了這個目標,並向它努力,難保就能成功。等到畢業后漫長的暑假里,忍受了二十幾個小時的耳鳴,疲憊不堪神智卻又極其清醒地降落在清晨的焦莫肯亞塔機場,她才意識到,她真的在一點點地做著這件事,像一把與西瓜的體積並不匹配的小水果刀在緩慢地解剖,不聲不響,不驕不躁,企圖獲得https://read.99csw.com紅艷柔軟的果瓤。
在城市邊緣的一座小旅館里,她睡了一天。醒來時,聽到了遠處教堂沉悶而聖潔的晚鍾。樓下狹小的庭園裡,老闆一家在穿梭來去地準備晚餐。似乎小孩子一個月內連續多次弄壞了昂貴的玩具,他健壯的母親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不要老是挑戰我的底線!」
「曉娟,希望可以儘早寄成品給你。希望你儘早找到鮑勃。」
那麼,索性剪短了,更像個男生。自己給自己壯膽。
曉娟滯滯地盯著豆子們看了一會,撿起巧克力豆放進嘴裏。好吃。她從此更愛巧克力豆了,認定它們「是我族類」,只是不能張嘴說話罷了。且比起幼兒園的同學們,圓潤敦厚的巧克力豆要可愛得多。同學們踩她畫的畫;往她的帽子里裝沙子;把吃剩下的骨頭夾到她的湯里;趁她不注意擠出紅色水彩筆芯里的汁水滴在她的凳子上。待她落座,滿堂鬨笑,男男女女,沆瀣一氣,每一張臉猙獰得近乎雷同。她哭不出來,她只是恨,並在此後無限重複的歲月里越來越理解她素未謀面的母親。
「不可以直達嗎。」獎牌在曉娟手中捂得暖洋洋的。
「那個時候在非洲做什麼。」
密斯陳那天把她叫到了辦公室里去:「季曉娟,誰都能學不好英語,你怎麼能學不好呢。」曉娟壓低了濃密的睫毛,餘光在左右兩側很快掃過——其餘的老師們都在伏案工作或談笑,沒有人注意她。她的與眾不同長久以來已經讓大家審美疲勞了。她稍稍安了些心。
廚房的燈很髒了,油垢沆瀣,裡頭還埋葬著上一個夏天的幾隻蛾子。那灰黑的斑點映在白光里,使這吸頂燈看起來像一輪不潔的月亮。舅媽在昏暗的燈光下炒菜。曉娟給她打下手。二人時不時說些話。聲音很輕,被蔬菜入油的「刺啦」和鏟子碰鐵鍋的「咣噠」淹沒了。
「我剛才打過了,沒接。要是打我電話我不接,他馬上就急得跳起來了。」
曉娟揭開易拉罐,想起喬莫說這樣不幹凈,就拿了兩隻杯子來。城市的剪影是寂寥的深藍色,並不完全黑透的天幕上,大團大團灰白的雲向後方飄移而去。曉娟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夜航的輪船上。她細細碎碎的話語像浪花退去后,海面上的浮沫。聽完了她的故事,鮑勃的酒也喝完了:「儘管這有些殘忍,但我還是想說,找到他的概率太小了。」
舅媽跟她說,其實在出國之前,她父母親之間就已經很不好了。父親在外面有了人,三天兩頭不歸家。「你媽這個人是很有主張的,從來不可能像人家一樣夜半三更哭到娘家來。她就跟你爸談,兩個人關起門來協商。後來談攏了,一起到非洲去掙錢。一開始嘛,兩個人都在內羅畢的。中間你爸到納https://read•99csw.com庫魯去了個把星期。大概就是這時候出的岔子。」
曉娟從沒那麼想過,嘴上卻說:「好。」除了至親的舅舅舅媽,從來不敢去違逆誰的意思。使自己儘可能面目溫順,不至於和外形一樣,站在一個不言而喻的對立面上。走了沒多遠,發現鑰匙落在了理髮廳,又回去拿,只聽理髮師狠狠咳了兩嗓子,可惜沒有遏制住內間渾然不知的八卦。
「小毛毛雨。」舅舅又把眼鏡摘下來仔細擦了擦。他近視度數深,一旦摘了眼鏡,微凸的眼睛就有種搖晃而粘稠的怪異感,像什麼卡通人物似的。曉娟很以舅舅是個有學識的人為傲。他是那麼的聰明,給她取了一個大眾化的名字好掩人耳目,四兩撥千斤地弱化了她身上的特殊氣。曉娟感激萬分,也對他的懷才不遇抱有很深的同情。只是她到底年輕,想不到那一層去,等到後來的某一天,舅媽說起先生這半輩子,不動聲色地提到了她的出現對他們的家庭、對他仕途的影響,曉娟才恍然,原來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也難怪十幾年了,舅甥之間一直淡淡的,反而是舅媽對她更熱切。
舅媽說:「我始終是捨不得你,捨不得你媽媽。她做錯了事,我也怪她,批評她,但是這跟『捨不得』不矛盾。」舅媽眼眶裡顫巍巍的眼淚閃爍著雌性的光澤,那是女人對女人的,是女人們聯邦的本能。
曉娟到客廳去打電話,才通就聽見開門聲和舅舅的鈴聲。舅媽從隔斷櫃後面夠過頭來張了一眼:「家來啦?娟啊,再跟我洗兩個西紅柿來。」
她找到了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沒有工廠。它變成了一個噴泉廣場。旅人們沿著水池環繞一圈,合影留念。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找鮑勃。在內羅畢找一個叫鮑勃的人,就像在國內任何一個城市都會找到一百個曉娟。她後悔出發前沒有仔細構思這件事——普通人要旅遊了還會借鑒一下前人的行程,整合出一套攻略。
很清楚她不可能一輩子養在家裡不見人,於是舅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會帶著她東遊西逛,那些人看夠了看膩了也就不當回事了,是以毒攻毒的意思;很清楚這樣的事在顯而易見的膚色面前是瞞不了當事人的,於是舅媽也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用簡單的方法讓她領會了身世——拿出一顆黑豆放在白色的瓷盤裡,吶,這是爸爸。再拿出一顆黃豆,這是媽媽。最後是一顆巧克力豆,說明了,這就是曉娟。
曉娟平靜地看著頭髮像落葉一樣離開了身體,飄零而去。很多人分不清她是男生女生,其實她也不太能區分黑人的性別。她生在中國,長在中國,於是眼光也是中國式的眼光。
鮑勃垂下眼帘,轉過頭去。
鮑勃並未停下手中的活計,舉著滾刷來回塗抹:「這裏沒有廚師鮑勃,九*九*藏*書只有粉刷匠鮑勃。」
一定不在這裏。她想。母親恨死了這地方。生她的是故鄉,逼她死的也是故鄉。
膚色融入夜色,他們完全看不見彼此。但曉娟心滿意足,感到不虛此行。
晚上,鮑勃拿著啤酒準備到露台上喝,看見曉娟也坐在那裡,就轉身返回。曉娟說:「你坐吧,我回房間去了。」鮑勃說:「不,我只是再去給你也拿一罐。」
「我還是不應該跟你說這麼多的。你一個孩子。」舅媽微微皺了皺眉。
曉娟悄悄走到了他的近旁。他淋了四五瓶礦泉水,甩了曉娟一身,發現她的存在後連連道歉。「It doesn't matter.」她想了一下,說。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茬地說著,不知怎麼說到了曉娟父親。舅媽驀地一抬頭:「你不要跟你舅舅講哦。他要曉得了,要把我說死。跟小孩子說這些話!」
「男人這下子到哪塊去了。」
她背著舅媽看過一些台灣言情。其實並不好看,只是一邊讀一邊想到,她母親也許和書中的女子一樣,愛上異國男人而遭到全家的反對,不顧一切未婚先孕后仍不被祝福,就只好雙雙殉情,便有了些設身處地的感動。
鮑勃重新粉刷內牆,孩子們的足球印看著實在糟心。曉娟下樓後站在暮色中輕聲詢問:「你是廚師嗎鮑勃。」
她問鮑勃,假使他就是她要找的鮑勃,平心而論,會怎樣做呢。
曉娟扶著欄杆朝下看了看。鮑勃的妻子看到她好像更加生氣了。
「沒事。道理我都懂,我也不會瞎說。」曉娟刻意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營造一種若無其事的感覺。舅媽這才發覺她已經比她還高了。高不高倒是另外一回事。女孩子,成熟是很早的。曉娟又比別的女孩子更成熟,很少要大人操什麼心。初二那年,她給曉娟整理床鋪,發現床頭櫃里有了衛生巾,愣了一下,才生出自責之意。
「也許只是時間太短了。」曉娟想以自己舉例,又覺得太沒有說服力。
這一點也不殘忍。殘忍的是,他一定像鮑勃這樣有妻有子。他會相信她的故事嗎,他的家庭會接納她嗎,如果不可以,他會為了她放棄現有的家庭嗎。
「哪個曉得呢。說不定跑到個比非洲還遠的地方躲起來。給我我肯定也躲得遠遠的。多大個綠帽子啊。」
在舅媽看來,父親是很早就想離開母親了的。出了這樣的事,難看是難看了點,卻讓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拋妻棄女了。人們笑話他,卻不可能怪罪他。「我看和他好的那個女人後來也沒跟他走啊。這種女人就喜歡有家室的男人,好像是自己的一種本事。等他無牽無掛真要和她在一起了,她反而覺得沒趣。」
娘兒倆個都笑了。舅媽拿毛線在曉娟臉上比了比:「應該買淺杏色或者珍珠白的,這個顏色還是暗了,襯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