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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墓地途中

去往墓地途中

作者:與路
我想這才應該是故事真正的開始。
水草繞過這些老墳,朝那座新墳走去。她伏在墳頭哭了起來,全然不顧被雨水打濕的泥土會弄髒她的衣服。我沒有跟過去,仍然停留在她生父的墳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有一天淑怡從外面回來,理髮店裡沒有人。她往裡間走的時候,我們的小學同學唐默沖了出來,和她撞了個滿懷。裡間有一張床,平時是花可的卧室。淑怡進去看見尿褲子和水草站在床邊,水草正慌里忙張地穿衣服。那是一件粉紅色的襯衣,袖口和領子的地方有蕾絲邊兒。水草扣好了所有的扣子,淑怡扯著領口把她往馬路上拖,扣子又一顆顆崩開。
第三位死的就是唐默,他死得有些難看。出事前那段時間,他好幾次跑來問我,你什麼時候會去重慶。我說你別著急,最近生意不好,店裡存貨多,一時半會兒還不需要進貨。後來他就自己攔了一輛路過鎮上的計程車,計劃先走到縣城,然再想辦法去重慶。走到半路,他拿出一把匕首架在司機脖子上,讓他把錢都拿出來。整個過程很順利,司機也沒有反抗,這應該是他無數次行兇搶劫中收穫不小的一次。
她說人影再次出現的時候,她看見門口亮光一閃,那是他的鎧甲在閃閃發光。淑怡撞見的唐默,不是第一次落荒而逃的唐默,而是第二次功成隱去的他。他先是跑走了,然後又一個回馬槍殺到。水草說他拍馬揚鞭,全副武裝歸來。就是因為如此,尿褲子才什麼都沒有干成。
「又是那個女人說的吧,這些年她編排了我不少故事。」
水草躲進了伯父家,第二天就離開了鎮上。除了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她什麼也沒有帶走。水草走後,淑怡逢人就哭訴水草的不孝,偶爾遇到有人置疑一兩句,她就嚎啕大哭。「這種事情我哪裡有臉亂說,不信你們去問唐默,他可是親眼看見的。」
「你怎麼不問我那年夏天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我是想問來著。」
新墳不多,最新的就是唐默的墳了,上個月才埋的。老墳里有水草的父親,是所有墳里最冷清的一座,好多年沒有人來添新土,墳頭因此比其它的要矮許多。其它墳的拜台前都有灰堆,是清明節時他們的後人來燒下的,有的還在墳頭插了白幡。而這座墳前,只有厚厚的落葉。
那條烏梢蛇突然又轉了回來,也許回來的是另外一條也有可能,總之又引得水草一陣尖叫。我說這蛇沒有毒,不要怕。
淑怡的嘴像台縫紉機一樣吧嗒吧嗒說個不停,編織了一個又一個令鎮上人瞠目結舌的故事。她編織故事的套路很固定,就是把水草離開鎮上以前接觸過的男人一一排列出來,然後在他們和水草之間安上男盜女娼的情節。故事以奇形怪狀的姿態生長,漸漸變成一團團迷霧,把水草包裹在裏面。久而久之,她是不是真的做下了這些事情,大家無從查證,連她本來長什麼樣子,大家也漸漸都淡忘了。
唐默回到鎮上的步點踩得很准,趕上淑怡被水草大伯打了之後,她正在為編織水草的系列故事尋找新的男主角。那時候已經是九月底,與大學無緣的我去考了駕照,在父母資助下買了一輛麵包車,從朝天門淘貨回來放在家裡開的日用品商店裡賣。這樣雖然進貨時跑的路遠了,但比直接在縣城拿貨便宜許多,算起來利潤更加可觀。
第二天天放晴,太陽很快就曬到街沿,我是被樓下的一陣吵罵聲給叫醒的。水草的生九_九_藏_書母淑怡一大早就發現了她,然後跑過來大吵大鬧。「你要不要臉,回來了就往別人家跑,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你怎麼不死在外面?」迷迷糊糊中,我就聽見了這麼幾句。數年前積攢下來的怨氣,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逝,一朝相見,說出什麼惡毒的話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然後是很多人七嘴八舌地亂叫,也不知道是說的些什麼,過一會兒就全安靜下來了,估計是把人勸開了。
「這一點也不奇怪,那個女人做得出來。」
說完她就繼續往前走,林子越來越密,光線變得暗了起來。樹葉上積存著昨夜的雨水,偶爾滴幾滴下來,運氣不好時剛好滴進頸窩裡,會讓人整個脊背都發涼。路兩邊時不時冒出一兩叢竹子,風找到了它們,就變得放肆起來,一陣亂搖,竹葉上積存的雨水會以更加密集的姿態掃射下來。水草轉過身來,抓著我的手臂,朝我身邊的地方躲了一下,馬上又把手放開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淑怡講故事的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她很是知道如何讓一個故事聽起來更加真實可信。為此,她特意刻畫了她進門時撞見唐默的細節。她說唐默提著來不及拴好皮帶的褲子,跑得像個兔子,還在她面前摔了一跤。她又聽人說,水草離開鎮上時坐的那趟客車上正好有唐默,就又順勢在故事里加上了水草跟著唐默私奔的情節。
水草口中的故事自然又是一個全然不同的版本。她說那天店裡沒客人,她掃了一遍地,就去花可的房間看電視,尿褲子突然就出現了。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被他壓在了身下。水草說那頭畜生身上有一種豬屎發酵的氣味,她從來沒有離他這麼近過。她正準備反抗,卻被這股奇臭當頭一棒,打得頭暈暈的,呼吸上不來,一時身上失了勁。恍惚中,她感覺門口有人影閃動,但那人影像狂風中一盞燭火,一下子就不見了。眼看城門失守,那人影又出現在門口,而且變得異常清晰,就像長坂坡上的趙子龍,威風凜凜。
整個暑假,水草都在繼父開的理髮店裡幫忙,主要負責給客人洗頭。水草不喜歡理髮店的環境,遍地是剪下來的頭髮,她掃了一遍又一遍,總是掃不幹凈。她總感覺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頭髮會動,撩得她心頭一陣發毛。她也不喜歡來店裡理髮的客人,對他們沒有好臉色,總是冷冰冰的。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花可就表現得不一樣,會溫柔地跟客人們聊天。花可讀完初中就一直在店裡幫忙,已經學會了剪一些簡單的髮型。她發育得很好,胸部老早就像個大人。水草後來離開鎮上以後,我偶爾也會去店裡理髮,有幾次花可站在椅子後面扶正我的腦袋時,我的後腦勺能感覺到她胸前那渾圓的形狀。
母親正在整理櫃檯里的毛巾,根本沒有注意到水草的存在。我迅速起身,和水草穿過我家和她大伯家房子中間的一條小巷道,向後山走去。要是讓母親發現,她肯定會阻止我。剛剛高考完的那個夏天,她同我轉述關於水草的那些風言風語時,臉上就滿是鄙夷和不屑。那段時間我自知高考成績一塌糊塗,無望走進大學的校門,正忙著和高中的同學告別,很少待在家裡。水草不一樣,作為一個從小學開始,就以成績和智商無情碾壓周圍同學的學霸,高中時她已經去了縣城裡最好的中學讀書。如果她正常發揮,可以考進全國絕大多數的重點大學,要是https://read•99csw.com超常發揮,就可以讀清華和北大。她也確實考得很不錯,暑假剛過半,就收到了重慶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唐默拿匕首指著淑怡的時候,她被嚇得連嘴得來不及閉上,呆在那裡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並沒有真地在她身上捅個窟窿,但從此之後,淑怡再編故事時,裏面的男人全都換成了鎮子以外的人。
她大伯衝到街對面,一句話沒有說,拿出吹嗩吶的力氣,給了淑怡幾個大嘴巴子,直接把她抽到了地上。尿褲子站在旁邊不敢幫忙,只能勸架,說大哥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就是愛胡說八道。水草大伯一甩手,說你叫誰大哥,誰是你大哥,我兄弟早死了。
她讓我陪她去後山走一走。她會來找我,這一點也不奇怪,估計現在我是這個鎮上她唯一會真正信任的人。我說你是回來看他的?我當然指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她不置可否。
老實說,水草變得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讀小學時,她是班上個子最矮的,再加上那一頭偏黃色的稀疏頭髮,永遠給人一種營養不良的感覺。畢業照上,她就像是一個混進來的低年級學生,出現在第一排靠左的角落裡,完全沒有存在感。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她,雖然個子仍然矮小,但是身材卻飽滿了許多,屁股和胸脯都變得十分結實,像一頭歡脫的小鹿,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我想不管是作為她的同學,還是一個男人,我都十分願意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給她一個擁抱,和她一起咒罵她的生母淑怡,以此來安慰一下她多年前就受傷的心靈。
我十分明白為什麼她會讓我目睹這一幕,因為我是個能嚴守秘密的人。我永遠也不會告訴鎮上的那些人,在過去的四年裡,每次進城進貨的時候,唐默都會給我一些錢,讓我幫忙帶給水草。
即便是在密林中這樣光線暗淡的地方,水草的臉上也沒有陰鬱的神色。那個夏天發生的那件事情,究竟在她心中留下了怎樣的輪廓,我實在無法猜測。聽說她在重慶結婚了,還找的是一個外國男人,生了一個兒子。不過這都是她的生母淑怡說的,可信度很成問題。
最開始的時候水草的大伯和伯母還能聽之任之,但時間越久,淑怡就罵得越難聽。有一天水草的伯母再也忍受不了,哭著說要去找這個女人拚命。水草大伯一把攔住了她,說你別去,我去。水草的大伯是鎮上樂隊里吹嗩吶的,因為職業的緣故,他的腮幫子有些突出,生氣的時候一鼓起來,像兩顆堅硬的鵝卵石。
「自從你離開鎮上后,這座墳就荒了,不管是過年還是清明,都沒有人來燒紙。」
走到這裏,腳下已經沒有路了,我和水草只能在一些矮灌木叢里穿梭。灌木叢里最多的是六月雪,雖然還沒有開花,但已經長出了新葉。水草尖叫一聲,跳了起來,轉身死死抓住了我,一條烏梢蛇從我們旁邊逃走了。她說她剛才踩到它了,現在腳有些發軟。我撿了一截樹枝在手裡,代替她走在前面。地有溝壑縱橫,土有高低不平,我時不時轉過身去拉她一把。
後山上都是些小路,起起伏伏,泡了一夜雨,變得濕滑起來。水草走在我的前面,上坡時,她的兩瓣屁股包裹在緊身牛仔褲里,不斷地在我眼前晃悠。我想她如果一不留神腳下打滑,整個人往後一仰,我得伸手去扶她,但不用扶她的腰,可以順勢托住她的屁股。
唐默這人很奇怪,初中報完名后就開始混日九九藏書子,幾乎沒正經上過一天課。到了初二,班主任找他談話,說要不你還是把學退了吧,你交了學費又不來上課,我們這是正規學校,不能占你這點便宜啊。
唐默從腰裡摸出一把嶄新的匕首,刀身自帶一股悠悠的藍光,讓人看了心裏發慌。這把匕首以前從來沒有見他用過,應該是這次出去的時候搞到手的。他拿著這把日後用來搶人的兇器,氣匆匆朝尿褲子的理髮店趕了過去。我怕他出事,趕緊從車下來,跟在他的身後。故事這次的版本變成了這樣,淑怡說那天是唐默和水草在屋裡行苟且之事,正好被尿褲子撞見了,所以唐默才落荒而逃。
「如果他還活著,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退完學后,唐默變得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一次我看見他坐在街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手上拿著一本厚書,是一個叫賈平凹的人寫的。我說你這是什麼書,是武俠小說嗎?他想了想,回答說差不多吧,跟那是一個類型的。我又問他,裏面的武功招式厲害嗎?他說這個作者有個怪癖,但凡寫到招式精彩的地方,都隱去不說,以空白的方框代替。我說那看著有什麼意思。他就嘿嘿對我笑。
在清明節過後的一天晚上,我的小學同學水草突然回到了鎮上。這並不算是故事真正的開頭,我預感到她早晚有一天會回來。那是個雨夜,黑色與濕潤互相侵蝕,變成黏糊糊的一團。我躺在床上,聽到樓下馬路上汽車急剎的聲音,就起床把窗帘撥開了一條縫隙。水草沒有帶傘,她急匆匆從計程車後備箱里拖出一個小型行李箱,然後消失在了隔壁家的遮雨蓬下面。
再往前走,頭頂的樹冠互相交織,變成一個密不透光的大蓋子。在這裏陽光照不進來,荒草沒有辦法茂盛地生長,成片的苔蘚趁機佔領了腳下的大地。墳頭開始三三兩兩的出現。鎮上沒有立碑的習慣,所有的墳都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土包,人們每次來祭掃,都是在荒草與落葉間張望,憑著記憶去尋找它們的位置,就像生者總是在回憶里打撈死者活著時在塵世的位置。一個墳,如果記住它位置的人都不在了,它就會在雨水的沖刷之下慢慢消融,最後和大地融為一體。
「其實她說的那些我都不相信。」
路邊有一棵泡桐樹,樹上開滿了花,我們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水草撿起一株掉落的泡桐花,花瓣因為雨水的緣故縮成一團,用手一捏,就變成了滿掌的稀泥。我說我還記得你離開時的樣子,一個小姑娘,手裡捧著一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剛從一個高中同學家裡回來,客車上的人都還沒有下來完,你就急著往上擠。我跟你打招呼,你理都不理我,倒是站在街邊的唐默還跟我有說有笑的。我說,唐默,又準備去哪裡逍遙啊?他回答說,家裡待著沒勁,去縣城晃蕩兩天。唐默這個人真是奇怪,一點也沒有混社會的樣子,乘個客車還那麼溫柔,不爭也不搶,等所有人都上車了他才跑上去。
「但至少不會發生那件事情。」
「聽人說你找了一個外國男朋友,準備嫁到國外去,沒想到你卻回來了。」
「我都沒有見過他真人,唯一的印象是他的一張照片,還是黑白的。他蹲在一棵樹上,穿著軍裝,表情有點木訥。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想象,有他的生活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如果他還活著,應該也不會是一個特彆強硬的人。」
水草在那個夏天離開之後,淑怡就陷入了一種瘋狂。九*九*藏*書她把頭髮全部剪了,留下的部分只比板寸稍長一點,活脫脫成了男人婆的模樣。尿褲子的理髮店本來是有一些女顧客的,出了水草這件事以後,淑怡把她們都趕走了。店裡的一些雜事她也不再幫忙,全部都交給了花可。她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編故事。
順著車費的線索往上追,淑怡找到了水草的大伯。對一個女人來說,自己的女兒和自己的男人之間扯上了關係,不管是誰的錯,這都是大屈辱。在她的邏輯里,正是因為水草大伯一家人對水草的收留和幫助,才讓她順利地逃離了鎮上,留下自己一個人面對這屈辱。店裡有客人的時候,她一邊看著花可給客人洗頭,一邊在旁邊語焉不詳地講述水草和她大伯之間道不清說不明的關係。店裡沒客人的時候,她就站在街邊,朝著對面水草大伯家的房子罵。她不指明道姓,但是聲音不小,剛好讓過路的人都能聽得明白。
這件事在我看來疑點頗多,我媽轉述的東西也不那麼可靠,因為她與淑怡玩得比較好,一時氣憤為她打抱不平添油加醋誇大其辭也說不定。大家的深信不疑更多地是因為淑怡的態度,她責罵女兒的時候中氣十足,沒有半點猶疑,一個母親大概不會對親生女兒搬弄這樣的是非。
他拿到錢後放走了司機,自己卻沒有回鎮上,而是站在路邊等了輛大巴繼續往城裡走。那位被搶的司機十分鬱悶,回到城裡趴在客運站門口準備再拉點活,補償一下今天的損失,沒想到卻等來了唐默。他並不是真的想要置人于死地,只不過是想拿回被搶的錢,便轟起油門朝唐默撞了過去。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若以畢業照上的人為統計範圍,按照這個死亡速度,沒等我們年老,照片上的人就會死光。
後山很少有人去,那裡是鎮上埋人的地方,大家都覺得很陰森。水草的親生父親就埋在那裡,我們的一位小學同學唐默也埋在那裡。唐默死後,我無意中在家裡翻到小學畢業照,發現上面同學加老師,一共有四十二個人,已經有三個人不在了。第一位死去的同學,上初中時因為父母沉迷於賭博,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跳了水庫。第二位死去的是一位教社會課的老師,據說他坐在貨車的翻斗里去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車翻后摔死了。
「他們也不一定是真地相信,其實以一個正常人的智力,很容易就能判斷你媽,哦,對不起,我是說那個女人,她是在說謊。只是這個地方太小,生活太無聊,有趣的八卦總比平淡的真實要更好玩,他們也就假裝相信了。」
跑縣城的客車司機老鍾最先出場。水草離開幾天後的一個中午,他把客車開回鎮上,打開車門讓下午上縣城的人上車,自己跑到路邊一家麵館去吃面。淑怡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他身後,掀翻了他的面碗,對他破口大罵。按照淑怡的說法,水草身無分文,根本沒有錢買去縣城的車票,一定是跟老鍾睡了一覺,他才願意拉她去縣城的。老鍾是個老實人,百口莫辯之際,只能用自己手中握著的方向盤表達抗議。自此之後,但凡遇到淑怡家的人坐車去縣城,他都拒絕發車。
水草說她沒有記下這麼多細節,就只記得客車上的汽油味真難聞,讓人頭暈犯噁心。她忍了一路,差點就吐了。
「但是很多人都信了。」
水草在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很激動,導致有點語無倫次,但是大體上是可靠的。只不過在越是細節的地方,她的講述卻越顯得不夠真實九_九_藏_書。比如關於唐默的形象,就和《三國演義》里的趙子龍相去甚遠。去世前的唐默已經長成了一個胖子,身上的肉很松,如果不是在混社會,看起來倒是有點像慈眉善目的胖和尚。回溯到故事開始的那個夏天,唐默有著那個年紀的男孩子都有的瘦弱和稚嫩。而且他身高不高,只比水草高出半個頭,在男生裏面算是矮的。小說里寫趙雲身長八尺,那是接近一米八的身高,怎麼也和唐默沾不上邊。我謹慎地聽她講完這一切,沒有試圖說出自己心中的疑問,也沒有想去和她爭辯些什麼。
躺回到床上,想起鎮上流傳的跟水草有關的故事,我就再也沒有辦法入睡。水草沒有回到馬路對面那所房子,而是走進了隔壁她大伯家,這十分耐人尋味。對面那兒才是她真正的家,裏面住著她的生母、繼父,以及同母異父的妹妹。
他平日里和幾個年齡相仿的人混,常年往返于鎮上和縣城之間,也不知道具體在幹些什麼,總之是沒有餓死。其他人混社會總是顯得飛揚跋扈,牛氣烘烘,但唐默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很沉默。他不喜歡放狠話,也不喜歡管閑事。淑怡說你們不信就去問唐默,真有人去找他問了。他的回答只有三個字,不知道。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淑怡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把這些圍觀的人都當成了給自己撐腰的,於是也嚎得越來越大聲。母親給我轉述的時候說,沒想到水草那小姑娘居然是這種人,年紀這麼小,就學會了勾引男人,勾引的還是自己的繼父。
唐默在街上遇見了我,坐進車裡和我閑聊,想請我進貨的時候順便帶點東西到重慶。我說兄弟,違法的事情我可不敢幹。他說你別怕,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改天跟你細說。就在這時候,有人跑來跟唐默說,你怎麼還在這兒,淑怡那個瘋女人和你媽吵起來了。
那些遠離鎮子的故事模稜兩可,聽的人往往覺得太過荒誕,但是一想又覺得有點道理。淑怡說水草從離開鎮上到大學開學的這段時間一直在縣城裡賣,掙夠了大學四年的學費。在大學里,她又和一個男老師亂搞,還害得人家離了婚。現在畢業了,攀上一個外國男人,正準備背叛我們社會主義興旺發達的大好時代,和這個黃毛男跑到國外去。
水草的生父在二十歲上下參了軍,去部隊報到前娶了淑怡,先懷上了水草。他在廣西邊境執行任務的時候不小心踩了雷,犧牲了。淑怡還年輕,就改了嫁。她是個會打扮的女人,改嫁后還會自己用理髮店裡的工具把頭髮弄卷。她最大的毛病是膽小如鼠,一點點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會讓她產生排海倒海的恐慌。她心底里是看不上尿褲子這個人的,但她看中了他理髮匠的手藝。有手藝就餓不死人,這對於死了丈夫的她是個很好的依靠。
我起床胡亂吃了早飯,仍然覺得很困,就搬了把椅子在門外躺下,眯著眼睛曬太陽,直到一個人影擋在我的身前。也就只有藉助陽光,水草這瘦小的身體,才能投下如此巨大的陰影,讓氣氛頓時變得滯重起來。她的眼眶有些發紅,臉上掛著淚痕,很顯然剛剛吵架的時候哭過。
水草的繼父廖祖志在鎮上開了一家理髮店。在那個大家對髮型的追求還沒有那麼花樣百出的年代,店裡的生意一直不錯。廖祖志穿的褲子總是不夠合身,又大又長,鬆鬆垮垮,彷彿褲腰帶沒有系牢,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鎮上的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廖褲子」,喊著喊著就成了「尿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