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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空間

另一個空間

作者:程皎暘
我越想越百感交集,想抱著小鹿親一親,卻又覺得力不從心。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彷彿沉入深海,什麼也聽不到了。
我看著工作人員將我的合約轉交給阿森保管時,覺得自己忽然成長:父親為改善孩子的生存空間而出賣壽命,義不容辭。
看她高興,我也感慨萬分。想不到,百無一用的自己,倒是用壽命為孩子抵來了一個這麼棒的生存空間。我又想,乾脆,等我身子養好一點,再去賣命!讓我的孩子直接在另一個空間里上學。聽阿森說,那裡學校的教學水平,可以和九龍塘的貴族學校媲美!
「我求你別怪我!我也是想我的妹妹能永葆青春,所以……所以我在你的壽命抵押手續上做了手腳,多拿了你20年……但是你別急!等我有了錢,給我妹妹續命,我就把你的還給你!」
最初幾日,小鹿還會像初時懷孕時那樣,時不時感到噁心、嘔吐,甚至貧血。但服藥一周后,這種反應逐漸消失,小腹也平坦了幾分,倒是水晶球開始膨脹,由一粒荔枝,變成一顆蘋果。蘋果里生出一團霧狀的東西,像雲朵一般,飄在透明的空間里。
這是位於深水埗麒麟閣3樓的100呎套房。發了黃的四壁被我們隨意貼上買雜誌送的海報:女人的大腿、男人的胸肌、卡通小動物、時尚模特秀等等。天花板上弔著一盞月亮造型的節能燈,可以發出紫色的光——這是小鹿在傢具城玩兒刮刮樂送的。大門后是電腦桌,桌下塞滿儲物箱。我們早就賣掉了電視,只剩床與衣櫃相對而立。櫃門上被小鹿貼了幾片方鏡。她喜歡對著鏡子與我親吻,就像《巴黎野玫瑰》里那樣。剩下的空間用來容納可摺疊的圓形餐桌、洗衣機、冰箱、雜物櫃、鞋、雜誌、臟衣服等。
我不敢再想!摔門而去。
但一看到小鹿像少女一般訴說憧憬時,我又變得心甘情願了。

4

紅燈的信號燈在我耳邊響起,我葉子一般跌在地上,不得不在安全島上停一會。
我聽到金屬碰撞發出的噪音。我開始煩躁。我使勁地在門上戳來戳去——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神奇了。你想啊,用手機對著水晶球掃一掃,就能看見孩子在另一個空間里的成長軌跡?還能摸到他,親親他,和他對話?你說,這是不是童話故事?」小鹿興奮得睜大雙眼,面上泛起少女時的紅潤。
「我為什麼會老成這樣?!」我想怒吼,但聲音卻十分沙啞,聲線開始顫抖。
「先生,我們是老馬的朋友,對貴公司的業務十分信任,只是……這改造空間的服務,我真是從沒聽過,不知……」

6

這顆蘋果彷彿一枚凈化器,讓我和小鹿的生活變得潔凈起來。我們互相監督,不許彼此再碰煙酒,甚至立了早睡早起的規矩,輪班為對方製作早餐。最初的一周,我覺得自己充滿幸福的能量。我甚至有點後悔:如果早知道養孩子能有這樣神奇的功效,我當初就不該讓小鹿墮胎。
這老式商務大樓夾在低矮的金鋪和藥行之間,顯得格外細瘦,抬頭望去,不同樓層的窗口掛滿霓虹招牌、拉著橫幅。綠光紅字的,什麼平安卡優質保安課程、超極泰拳館、順海遊戲機、春夏秋冬火鍋,就是沒見到易空間服務站——我和小鹿面面相覷,猶豫了幾秒,還是進去了。
兩個月過去,藥丸吃了三分之二,距離生產日只剩半個月。妻子精神愈發好了。但我卻因為看上去過於衰老,被商場保安部開除。
我的肚子也逐漸大了——鬆軟的肚腩像爛泥,不聽腰帶的束縛。脖子也短了似的,走起路來,頭總忍不住向下耷拉,遠遠看去像個蝦球。每次,我想要伸直腰背,卻覺得脊椎咯咯響,酸痛像螞蟻一樣咬嚙著。
「她是一個植物人。」阿森緩緩撫摸她的面龐,告訴我們這個秘密。
算上未婚同居的五年,我和小鹿在一起八年,她為我墮胎兩次。我們說好不要孩子,小鹿似乎也從不怕上手術台。但不知為什麼,當昨晚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時,我看著她圓圓的眼睛,在嘈雜的夜色中閃著湖泊的光—九*九*藏*書—忽然不忍心再讓她去殺孩子。可能是我相信「事不過三」「命中注定」,也可能是我覺得自己已35歲,是時候養個孩子了。
我不知道小鹿還在不在家。我不知道那個水晶球里的孩子現在融化成了什麼樣子。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忽然降臨、卻又被自己搞砸的幸福。但我也不知道除了回家還可以做什麼。
阿森趁機走近,想搶走玻璃匣子。我奮力舉高手,要砸碎它似的。
「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過來吧,我給二位看一樣東西。」
阿森一臉驚愕,嚇得面色慘白,求我住手。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們開始審視自己的生存空間:
「死……死了?」我顫抖著問。
但我捨不得。我緊緊地握住小鹿的手,輕輕地將臉貼到她的肚皮上。我彷彿感到肚皮里有隻小手在觸碰我的皮膚。這比風拂面還輕的觸覺彷彿在對我說:
我笑著說不怕,但不知怎麼,胃部開始隱隱作痛。我想起去年因急性胃炎被送醫院,醫生叮囑我不能再貪酒,不然會留下後遺症。我又想起父親年老時也因患胃病而苦不堪言。我開始擔心自己早前造下的孽會提前作用給自己,更擔心自己遺傳了家族胃病——如果那樣,我就不能很好地照顧小鹿和孩子了。
「太太,您千萬不要內疚,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這裏找我們幫忙。你們的情況,在香港也是很常見的。」阿森連忙遞過紙巾,「再說,讓您的寶寶在一種全新的環境里成長,也並不是壞事呀。」
我望著她關心的眼神,不敢告訴她,我們都被騙了!在孩子出生時,我就會成為一個65歲的老人,像所有衰老的失敗者一般,滿身病痛,再沒力氣保護她,為她和孩子帶來幸福。
「我現在丑嗎?」我多次問小鹿。
「真是像童話里的房子一樣。」小鹿捧著那一沓A4紙,喃喃自語。
我被嚇了一跳,但礙於情面,故作鎮靜。
也許是見我的狀態不佳,小鹿也不再精神抖擻。她雖然沒有變老,但心理卻被自己折磨,夜夜失眠,沒有食慾,時常做噩夢驚醒,說夢見那水晶球被摔碎了。
「別害怕,這是我的妹妹。」阿森微笑說。
小鹿好像完全沉浸在孩子即將生產的喜悅里,又或者已經習慣我的老態,她捧著水晶球,輕輕親我的額頭:
一個身著白大褂的年輕小子迎了出來。他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蓄淺棕色短髮,對我們笑得溫柔:
見我們情緒緩和,阿森也鬆了口氣。他為小鹿開了一張藥單,囑咐我們三天後再來藥房取葯,並拿走新生寶寶的水晶孵化器。
「怎麼了?不舒服嗎?」我一軲轆坐起,卻低血糖一般,眼花了幾秒。
我望著巴士、小巴、的士、私家車賽馬一般飛過,化成一條白光,一團煙霧升起,它成了水晶球。水晶球在我眼前緩緩膨脹,成了一隻猩紅的太陽。陽光下,我白凈透亮的女兒像雪人一樣逐漸融化,先是沒了五官,再沒了四肢,接著一層層塌落,成了一攤血水,流入下水道。

2

我像一隻被激怒的公牛,在易空間服務站里橫衝直撞,直到被一根警棍電倒。
我低眼望了望小鹿,她已經躺在我胳膊上睡著了。看著她月光般柔和的面龐,我忽然有了答案:我不可以讓我們的孩子在這荒唐的小空間里苟活。
我想到了自己簽署的壽命抵押合約:「若抵押壽命被強行撤回,水晶孵化器也會逐漸失效。」

1

小鹿走過來,踮起腳,輕撫我額頭的皺紋,滿眼含淚。
「先生,請您冷靜……阿森已經死了。」
「孩子的骨頭都碎了一地。」小鹿抱著我,焦慮地顫抖。
「我們可以感應到她——你試試。」阿森捉住我的手,輕輕觸了觸屏幕,一陣穩定的心跳傳到我腦里,我驚得睜大雙眼。小鹿見狀也伸手觸摸,她倒是不怕,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易空間服務站,改造您的空間,改善您的生活。」——純白色名片印著這樣的一句話,句號后還跟著一個明黃色的笑臉。
我聽著,覺得合情合理,但小鹿九_九_藏_書卻忍不住落淚了。

3

「不過……我姐夫吧,好像也沒有你老得這麼厲害……」老馬覺得奇怪。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還是愛你的。」
我接著向前飛,飛過了陪著小鹿偷偷抽煙的後巷,飛過被小鹿爸媽破口大罵的唐樓門口,飛過小鹿的中學畢業禮,牽著她在大雨中奔跑,不管她的爸爸是不是拿著棍子從家裡追出來。我帶她去我工作的地方兼職,茶餐廳啊,便利店啊,糖水鋪啊,走馬燈一樣轉。夜晚,我們在太子的酒吧跳舞,五彩斑斕的音樂在我們耳邊轉來轉去,我們搖頭晃腦地,說我愛你啊愛你。
我知道小鹿在安慰我。我看看鏡子就知道自己有多難看:頭髮花白,皺紋深,眼袋浮腫,嘴角下垂,後背拱著,肚腩撅著,十足一個失敗的小老頭。
我直勾勾地望著烈日,眼睛被日光扎出淚。淚水化作父親憤怒的雙眼。眼神由暴戾到無奈再到荒蕪。
「水晶球失效了,孩子又跑回我肚子里了。」她又說,甚至還咯咯咯地笑起來。
迎面走來一群穿著藍色旗袍校服的女孩,她們前呼後擁著跑去賣冰淇淋的美食車邊,嘰嘰喳喳地從我肩旁飛過。我彷彿也跟著她們飄走了,飄回十多年前的旺角,那個開在街頭的士多。小鹿背著杏色雙肩包,穿著白色的襯衫校服裙,和其他幾個女孩小跑著過來,你推我搡地,跑來找我買煙。
這一刻,我彷彿回到了第一次背著重重書包上學、一到學校就卸下擔子時那種彷彿快要飛起來的輕盈感。對,我覺得一撒手就可以飛到天上去了。
我剛剛吼起來,就劇烈咳嗽得彎下腰去。
這段時間,老馬夫妻時常來家裡探望。馬太太說,她的姐姐、姐夫也經歷過胎兒改造。
我聽到小鹿的聲音,像是濕漉漉的雨滴,砸在我耳邊。
我瞞著小鹿又去了一次易空間服務站。
小鹿聽了我的想法,一下子就抱著我哭起來。哭著哭著又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還是想要孩子啊,只是她不敢,怕我不高興,怕我們養不活。
阿森終於肯說實話。他跪在地上,一臉狼狽:
這一說,我就愈發多疑。
我看著那母女倆美好的面容,體內那股颶風竟倏地平靜下來。我甚至忘記了阿森那可憎的模樣,忘記了破碎一地、迅速枯萎的永生花瓣,忘記了被阿森掐住脖子差一點被嗆死的瞬間……
我和小鹿湊過去仔細瞧,並未發現這花和禮品店裡賣的有何不同,直到阿森用手機電筒照亮它,我們才看到有凸起的圓點在花瓣上,彷彿盲人符號那般。緊接著,他在手機上點了一下什麼,再對準那些圓點一掃,一個視頻畫面就出現在手機上。畫面里,是一間裝潢華麗、布滿花草的房間。房間中擺著一張歐式圓床,上面躺著一名女子。
阿森趕緊叫上助理小姐,緊張地跑了出去。
雖然我從沒聽過什麼易空間服務站,也並不理解什麼叫改造空間,但我信得過老馬。
直到第二個星期三的早上,我一醒來就看見小鹿滿臉憂愁地盯著我。
這段日子,小鹿開始避開輻射,不再看電腦、手機。但她又總想再看一眼阿森為我們孩子設計的生存空間,我只好將那些計劃書全列印出來。
「我們公司有保密協議,不可以透露客戶隱私。但這個,是我為自己做的,給你們看看也無妨。」
我假裝焦急地說:
我抬頭,看到小鹿撫著自己的肚皮,一雙哭腫的圓眼睛此刻像和田玉一樣溫柔。
兩個月不見,阿森似乎又變帥氣了,皮膚愈發光潔,哪裡像30歲人?完全是少年。
「再堅持一陣,很快就好了。」老馬鼓勵我。
那真是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我心想,皮膚比阿森更白皙呢。
一種可怕的懷疑在我心中蔓延。
儘管我最近一被驚醒就感到頭暈,但作為丈夫、孩子的父親,我必須陪著她,一遍遍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入眠。黑暗裡,我感到胃痛又逐漸襲來。我努力蜷縮成團,強抑胃痛,不吵到小鹿睡眠,又看見她微微皺起的眉頭,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沒用的男人。我忽然想起年輕時,父親對我說過的話,「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天天鬼混https://read•99csw•com,不像個男人!」,不禁悲從中來。我感覺自己比那時的父親還要蒼老了。
「你這是怎麼了?」小鹿連忙攙著我,將我輕輕放在床上,挨著水晶球。
昨天晚上,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了。
「沒事的,很快就過去了。」我安慰她。
電梯緩慢上升,我望著天花板上那老式的吊扇呼啦啦轉,信心逐層遞減。
這一聲怒吼變得十分洪亮,我又變得渾身蠻勁,一下子就掙脫了束縛——我知道自己的壽命抵押合約在逐漸失效,我的青春正迅速歸來,可我卻無法感到高興。如果我早知道昨天的衝動會犧牲我的孩子,我寧願一直老下去……
原來,自阿森的大哥結婚後,家裡就沒有地方再容納妹妹。阿森不想讓她孤零零地在醫院里,又沒錢租房子給她,就利用空間改造的技術,給她建造了一個花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家。也許是爬的,也許是滾的。那個生了銹的大門又在我眼前,一動不動,我卻頭暈眼花。
一個穿大紅色制服的女人扶我起來:
電梯外的鐵閘被管理員拉開,我摟著小鹿,躲到一邊,任下班的人流從鋼鐵包裝的四方空間里湧出來,有西裝革履上班族,有淌著黑汗扛貨的印度男子,也有推著一車紙皮的駝背老婆婆。我們等著她像一隻烏龜般,緩慢地移出電梯,才一腳跨了進去。
我猜可能是被易空間服務站的人給趕出來的,但此刻已經無心再回去糾纏。正午的日頭很辣,我遊魂一般飄在樓林之間,皮都快被蒸化。
第二天,我卻在小鹿的厲聲尖叫中醒來。
「你快出去看看吧,我妻子……在大堂暈倒了!快救命!」
「叮叮叮——叮叮叮——」
我們握了握手,進屋了。一番寒暄后,我們對阿森說起家事,及目前的困境。阿森也認真向我們介紹公司的服務類型,並根據我們的情況,設計出最可行的改造方案,以及支付方式。
「不怕的,算下來,姐夫也沒有老多少,事後染髮、吃中藥補補,看起來就精神多了。」馬太太鼓勵我們。
我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它忽然成了不聽話的蛇,在我手裡扭來扭去,在門洞邊吐信子,就是不肯鑽入鎖眼。
我抽搐著倒地,恍惚間見到一個身著保安服的男人蹲在我面前:
至於我們要在這個小房子里住多久、租金忽然過萬該怎麼辦,我們可以再想——說不定那時,政府已批准了我們租住公屋的申請;又或者,我或小鹿買的六合彩中了大獎,那就萬事無憂了。
紙上印著的圖片,是阿森按我們的想法,製作出來的空間樣板圖:一間帶陽台、室內泳池、花園的900呎公寓,卧室呈愛心形狀,四壁被刷成海洋的顏色,畫著我和小鹿都很喜歡的尼姆魚。我們還照著家居城的親子家私,設計了帶有宮廷帳子的嬰兒床,孩子一出生就會睡在裏面。配套的菲佣也是從陽光中介請來的,我們看過照片,長得蠻和善,據說曾在菲律賓做過小學教師,可以教授純正英語。
我們連忙點頭。
門忽然開了。
我想起阿森說的,我最多只會抵押10年壽命——那頂多也是45歲,如今看起來怎會這般顯老?
「艾太太最近可好?」阿森一如既往的禮貌。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永旺閣的大門口,在來去匆匆的腳步旁、見怪不怪的注視下。
在水晶球變得有氣球那麼大的時候,那團雲霧有了小人兒般的形狀。就如阿森所說,水晶球的孵化作用比子宮更迅速。小鹿終於少了擔憂,她暫停了在便利店的兼職,每日都捧著這顆透亮的氣球,將它放在睡衣里,躺在床上輕輕撫摸,與它說話。遠處看,她就和大肚子孕婦沒有兩樣了。
半睡半醒的開心時刻,我覺得貧窮也並沒有父親曾說的那麼可怕。
不知怎的,看到水晶球的瞬間,我的心又融化了。真是奇迹啊!短短兩個月內,我就可以見到這孩子的五官了。
「兩位好,我是阿森。」
當我和小鹿下定養孩子的決心后,所有問題的解決都得加快進程。我望著黑夜中五花八門的壁紙,竟然開始擔憂:寶寶出生后應該在哪裡生存?
我握了握小鹿的手,十分心疼,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好在她逐漸停read•99csw•com止抽泣,堅強地再次露出微笑。
談奮鬥已經太晚。我和小鹿都沒讀什麼書,更沒什麼正經的工作經驗,哪怕一起去賣內臟,也不一定能給孩子賺來一個更好的生存空間。我開始焦慮。
小姐帶我們走進了走廊盡頭的那間房。
阿森笑著揮揮手,示意我們靠近。
「咔啦啦——」
但此刻,世界不同了。
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更用力地握緊了那顆水晶蘋果。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玻璃匣,裏面躺著一朵黑色的永生玫瑰。
「可你明明說,只要我抵押10年壽命!咳……」
「23樓,唔該。」我對管理員說。那是個看上去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的老頭,矮胖,套一件不合身的黑色POLO衫,一個箭步,使勁推合鐵閘,再伸出打了摺的短粗手指,摁亮按鈕。
「先生,您一定要聽我解釋,我們都被阿森騙了!他那朵永生花里,養著的是他自己的靈魂!他一直挪用公司為客人儲蓄的壽命,通過他妹妹的身體,為自己增值……」
而我的壽命又有20年被阿森押在那永生花里……
我想起阿森的話:壽命抵押成功后,我的人生將會加速。由於每個人在年輕時的生活習慣不同,所以阿森也無法預料我要承擔怎樣的生理狀態,直到胎兒生產日,我的快速衰老才會停止。
「快看,孩子已經快成型了。」小鹿將水晶球捧到我面前。
第二天,我帶著小鹿,按照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尖沙咀的永旺閣。
「是個女孩呢!」小鹿笑得露出了酒窩。
小鹿將這些圖片來回翻閱:
這一夜,連夢也是甜的。
得知我的煩惱后,朋友老馬給了我個名片:
雖然我總心疼小鹿,恨不得代替她來流血,但阿森交代過,只有母乳滴血才有孵化的功效。每當我看著小鹿一臉嚴肅地完成整個儀式時,我想,她的想法應該與我一樣:她正在履行母親的義務。

5

「艾太太,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阿森客氣問道。
我立馬衝去廁所——鏡子中的自己竟然年輕了幾分!白髮少了,皺紋淺了,面頰也有血色了,眼睛也不再浮腫……
我們跟著她,經過那排燈光明亮的窗口,進入一個通道。兩壁塗著猩紅的油漆,每走幾步便會望見一扇胡桃木門。小鹿似乎有點緊張,她攥緊了我的胳膊。珊瑚粉色的地毯十分鬆軟,讓我感覺像踏入了誰的內臟。
「她會和你一樣可愛。」我忍住胃痛,緊緊握住小鹿的手。
在昨晚之前,我們從不覺得這個空間有什麼不妥,身邊大多數朋友都租著跟這差不多大的屋子——總好過那些擠在300呎公屋裡跟爸媽搶空間的寄生蟲。房租年年都漲,但還沒過萬——這在香港簡直算稀奇。我和小鹿輪流做兼職就可以養家。如果大家都累了,就泡在家歇一陣,叫來好友,攬在一起喝酒、抽煙、看碟,瘋癲到天明。
三天後,我和小鹿再次來到易空間服務站,到「領取特製葯」的窗口取到了一盒粉色藥丸,還有一顆透亮的水晶球,好像荔枝那麼大。我收妥這兩樣東西后,按照阿森的指示,去「交易處」簽了壽命抵押單。
呼啦啦——我聽到車子又開始在馬路上馳騁。它化作一股笑聲,扇著我的耳光。我攥緊拳頭,使勁地砸在自己胸口——力氣又回來了。我乾笑一聲。我寧願它別回。
我連忙卸下她的胳膊,半跪在地。
我看到了,那個圓滾滾的肚皮,比三個月前要大一倍的肚皮,像是氣球一樣飄在我眼前。哦不,它不是氣球,它是養育我孩子的空間——比天堂還要美好,比水滴還要純粹。
噼砰——我聽到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
「你們讓那個混賬出來!他偷了我的命,他殺死了我的孩子!」
「先生,請您冷靜……」
還不及我退縮,一個肉身就結結實實地向我貼過來,一雙柔軟卻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我。我感到一個圓乎乎的球體頂住我的肚腩。哦不對,我的肚腩已經消失了……
聽到這,我感到一股颶風從胃裡扭打著,直吹到胸腔,想要發泄,卻頭痛欲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回家路上,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像是一條https://read•99csw•com喪屍,四肢忍不住抽搐。旁人當我是瘋子,不斷地為我讓路,生怕挨著我。我感到那股颶風一陣陣地在體內翻滾,像是隨時要將我撕碎。
直到電梯再次開門時,我雙眼一亮:印著「易空間歡迎你」字樣的玻璃門自動在我眼前打開。
此時小鹿已正式懷孕三個月,小腹略微凸起。她聽醫生吩咐,每日三餐后服下一粒藥丸,然後將水晶球緊緊握住,放在小腹前,打坐冥想,持續十分鐘。之後再吸氣,胸部往外、脊椎拉長,呼氣時再將胸口向內收,如此反覆4次。最後,她需用藥盒自帶的水晶針扎破乳|房,抹一滴血在水晶球上——這一秒無比神聖,我們會看見血像落地的雪花一般,瞬間融化,而球體內則迅速升起一團鮮紅煙霧,一眨眼即散。
我反而想到一個月後的生產日,想到孩子以嬰兒姿態呱呱墜地於水晶球里的空間,想到她可以在我以壽命換來的富裕家庭里安度童年,我就高興得醉倒。
我低頭看著自己那鼓囊囊的肚腩,努力想振奮起來,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這一次遠不如上次順利,等了差不多一小時才見到阿森。
車停了。身邊的人又開始快速行走。我卻忽然不想飄了,像泥巴一樣癱在瀝青地上。
「您好,請問是艾先生和艾太太嗎?」一位身著粉色襯衫裙的小姐走過來。
好在老馬人緣好,他求人把我調到了他那個居民樓做看更。雖然工資少了些,但工作量也輕鬆。我不知是不是壽命猛增的緣故,居然安於這份乏味的工作,甚至還會在午飯時間打盹。一醒來就走神,滿腦子都是那個水晶里的孩子。他和我曾想象的任何形態都不一樣。他是一個外星的寶貝,是一個由雲朵化成的天使。我並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但我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就像兒時迷戀的棉花糖公仔。
他雙擊屏幕,再左右搖晃,讓我們360°完整看到他妹妹的模樣。
我也感到輕鬆幾分,牽著她,踩著光亮的瓷磚走進去,彷彿一對新人步入漂亮的教堂——想到這,我又想起,自己答應給小鹿補辦的婚禮還沒有著落。大廳的長沙發上坐滿等候的人,天花板上垂掛著液晶屏幕,顯示著號碼,沙發對著一排窗口,由不同的告示牌隔開:「空間儲存」「空間升級」「空間改造」「抵押/交易處」「領取特製葯」等。窗口裡坐著身穿制服的年輕男女在為顧客服務。
「孩子還在。」
爸爸。
老馬是我童年玩伴,比我大5歲,做了7年夜班看更。我覺得他彷彿一個行走的Google問答,幾乎能解決高檔屋院居民的所有問題,令我佩服。他卻說自己是夜班值得多,什麼鬼怪都見過,不足掛齒。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小鹿發了瘋一般尖叫著。我頭皮發麻,手足無措,忽然想到昨天那破碎的永生花……
我開始嫉妒小鹿了。我真想與她換個身份,我來滴血,她來賣命。
等他再回來時,我已經坐在他的電腦桌邊,手裡握著那裝著永生花的玻璃匣。
我還以為昨晚沒睡好,起身一看,鏡中的自己嚇了我一跳:一夜之間,我額上生出川字紋,兩鬢生出白髮。
小鹿的尖叫聲彷彿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捂著耳朵狂奔。可聲音不放過我。它慢慢變成雷聲,雨聲,暴風聲,吵得我七零八落。
「阿森呢?我要見阿森!」我在易空間服務站的大廳里大嚷大叫,顧客見到我都怕得躲在到一邊。我被幾個年輕男女攔在門口。
我閉上雙眼,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我居然想著抵押壽命,把女兒隔離在另一個空間里,一勞永逸。
只見她捧著水晶球,像是捧著定時炸彈一般惶恐。我湊近一看:水晶球縮小了一圈,球內的女嬰失去了五官,只剩一張蒼白的臉龐,手指也退化得不再齊全!
臨走前,小鹿欲言又止的樣子,不斷回頭環顧四周。
「還真亮堂……」小鹿在我身邊自言自語,終於又笑了。
小鹿聽完,不再說什麼,她低下頭,怕是又要哭了。我拍拍阿森的肩膀,表示兄弟間的理解。
小鹿面露難色,但還是說了:
「你沒錢啊,只能用命抵押!這在合同里都寫好的啊!」阿森急得直跳腳。
「馬先生昨天已經為您二位預約了私人服務——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