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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屠宰場談戀愛好嗎?

去屠宰場談戀愛好嗎?

作者:兔草
在他們背後,那頭流著眼淚的牛正逐漸消失在浮橋上。
「那就走吧。」他自恃方向感強,特意走在前頭,她默默無言,跟在後頭,兩人就這樣緘默不語地走著,走了有好一陣,霧如巨大塑料網袋,在空中飄蕩。迷路了嗎?他產生過懷疑,但這是城市,這裏條理分明,有電梯,有燈光,有發達軌道交通,有秩序,怎麼會迷路?他還是堅持走,走了一會兒,她突然頓住步子,輕輕叫了一聲:「你看到了嗎?」
「要把道路走通,首先就要在腦袋裡將死路走一遍,走了足夠多的死路,才有更大機會找到那條生路……」他和她講述通關經驗,「沒有別的辦法,置死地而後生。」
地方是她定的,時間是他定的,她迷路了,他遲到了,兩個人在巨型建築物外繞了兩圈,終於接頭,她已滿頭大汗,他已氣喘吁吁,這是一次尷尬會面,從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為了避免氣氛繼續凝滯,他拿出手機,準備尋找附近的家居小店,但一點訊號也沒有,屠宰場猶如四面封口的箱子,將二人鎖在裡頭,他抬眼,四周儘是巨大廊柱、冰冷磚石,這莫非就是堵住訊號來源的武器?他有點心灰意冷,女孩的反應直接預示了這又是一場失敗戰役,到現在,他連一個導遊都做不好。
「迷路了。」她下了一個絕望論斷。
「迷路了。」他肯定了她的猜疑。
法式旋梯?
「這是那個法式旋梯嗎?」
二人再一次經過了婚禮現場,盛宴已散,滿地狼藉;那個早教中心也早已大門緊閉,從窗戶窺進去,僅留一地殘肢斷臂的布偶;三個拄拐杖的老頭已不見蹤影,空餘一地瓜子殼……天越來越暗,眼見就要天黑,而燈光尚未亮起,在這明暗膠著間,他和她彷彿被吸入百年前的世界。
「我小時候想在城堡舉辦婚禮,後來想的是海邊,現在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她意識到婚禮如同給牛羊做按摩,都是殺生前的儀式而已,隆重與否不重要,總之,無論從哪條路走下來,都會跌入相同滑道,相同結局。
「如果要死,就一起死吧,一個人苟活也沒什麼意思。」她擦乾眼淚,堅定望著他。
氣氛熱絡后,她的好勝心已經上膛,無論如何,應該朝尖銳處去,不能繼續不疼不癢,過去,她談過許多無疾而終的戀愛,起初,她不以為然,直到現在,皺紋在暗中伺機而動,她終於敏感起來——時間不等人,談話應單刀直入。
「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他也坐下來,挨著她坐下來,兩個人伸長脖子望著天,天空一片晦暗,沒有一絲星影,月亮也被陰雲遮住,一九-九-藏-書切都毫無希望。
他告訴她要儘快找到法式旋梯,必須加快步伐,這樣才能逃脫升天,她說好,立刻警覺起來,如一頭受驚小獸,兩個人步伐越來越快,把二、三層全部找遍,卻根本看不到旋梯,但那牛卻還是一直在那,沒有人知道,那頭牛什麼時候會突然俯衝下來,牛站在廊橋中央,像一枚定時炸彈。
哦,早教機構。她在公司里已聽到無數身為人母的同事講過養育嬰兒多麼花錢,小孩子就像碎鈔機,白花花鈔票啊,扔進去,渣都不剩,儘管是一個未婚未育大齡女青年,她已完全了解懷孕生產之痛苦,紙尿褲與進口奶粉的價格之高。她抬眼看了看他,他也顯得尷尬,但工作人員已經從裡頭一躍而出,手上還捏著宣傳單,她拔腿就走,拉著他急急離去,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他發生較為親密的接觸。
「最後那個人很倒霉。」他說他也玩過這類遊戲,但總是沖在最前頭,如果有鬼,第一個死得快,沒煩惱,最後一個總要擔心背後有人,當然,走在中間最好,是夾心餅乾,前有人當肉盾,後有人做安全靠墊。
光鮮的職業履歷很快將市井童年生活砍得七零八落,她稍稍蹙眉,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但說不上來。立秋後,一天涼過一天,她抬頭看了眼陰臉的雲,意識到要下雨了,但這座城市的雨總憋著一股勁,你以為它要俯衝到地上,它偏在至高處瞪著你,以低氣壓環繞著你,不肯瀟瀟洒灑將你圍入雨中,它讓你錯覺,總有後路,實際上,路在哪兒呢?
「我們總有一天都要回去的吧?」她沒有看他,視線游移,像自言自語,「那我們來這裡是為什麼呢?」
「據說這屠宰場內有一條近兩公里長的流水線,蒸餾、消毒、化驗、解剖一應俱全,牛羊運抵屠宰場后不會立刻斃命,反而擁有一個二十四小時休息時間,消退動物們的恐懼感,能令其肉質鮮美。」前天夜裡,他擰開檯燈,蜷縮病榻一隅,觀看了一部有關這座古建的紀錄片,紀錄片里講「這裏曾經每天要宰殺500頭羊、300頭牛和100頭牛犢,生產130多噸各類品質上乘的肉食。」
在近一百年前,此地是遠東第一屠宰場,專門宰殺牛羊供外僑食用,建築設計師乃英國人,承建商也頗為出名,而今,此地已無牛羊蹤影,血腥氣也早已被咖啡香氣滌盡,人們來此聊天、吃飯、拍照,不亦樂乎。
「你想過辦什麼樣的婚禮嗎?」她猛然發問。
「小姑娘,這邊好玩嗎?」其中一個戴禮帽的老頭突然對她發問,她順順耳邊發絡,九九藏書臉頰發紅,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那老頭似乎一下抓到了什麼把柄,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解釋道:「這裏以前可沒有這麼繁華啊,我們小時候,這邊就是老屠宰場,牛啊豬啊都用卡車直接拉進大門,但也有少數,由農民從郊區一路趕過來,我小時候很喜歡跟在後頭看熱鬧,不過有一次,真是把我嚇到了,一隻牛就要被拉進大門時突然雙膝跪在地上,人們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看不得了,發現牛居然在流眼淚啊……」
她拎包站起來,眉頭緊蹙,周圍人已經將她擠到無處可躲,「走吧。」她起身催他:「人太多了,真是煩。」兩人遂沿著牛羊道緩緩走著,沿路都有駐足賞景的人,人們拿著手機、照相機,尋找不同角度拍照或被拍。坡道雖不至於陡峭,但仍要注意,陰天潮氣瀰漫,到處滲著若有似無的霉味,她穿著高跟鞋,走不穩,時時要扶住石頭牆壁,他卻沒有任何攙扶的意思,「聽說這些石頭以前是從英國運來的,當時那些牛羊就從這些坡道上滑下去,這就像一個傳送帶一樣。」
「我已經很累了。」她把高跟鞋脫掉,拿在手上,甩了甩說:「就這樣一直逃,一直跑,我已經很累了,我已經跑壞了多少雙鞋子你知道嗎?」
她走進一間咖啡館,他尾隨而入,她點了拿鐵,他要了美式咖啡,當然是他付錢,於是他趁機奪過話語權,詢問她可否去露天座位上歇息,她欣然應允,兩個人在灰黑色迷宮中落座,氣氛尷尬,像屠夫握刀在詢問牛羊意見:「殺還是不殺?」
他們相約在屠宰場見面。
他突然產生幻覺,遠處灰色浮橋上站著一列整齊的牲畜,牲畜躲在檐下,不肯移動,操作工拿巨大釘耙驅趕動物,動物被迫跌入坡道中,坡道上有滑膩膩的油,一踏上去,就如坐滑滑梯,猛地跌落至下一層,他受好奇心驅使,跑去圍觀,在那具有儀式感的穹頂下,牛被電流瞬間擊斃……
就在二人打算放棄時,一座形如月亮的弧形旋梯突然從樓下漸漸升起,彷彿海中浮起的明月,朝空中緩緩飄去。
從此他們就要困在這座冰冷迷宮內,無論如何逃,如何跑,不會有任何出口,結婚、育兒、老去,每一種結局都是殘局,每一次回眸都能看見那頭默默流淚的老牛。
「做中間的人是最好的,基數大,不犯錯,最前最後都不好,但可惜,我們不是走在中間的,現在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不是走最前面,就是走最後面。」就在她心灰意冷時,一間童話風格的店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店內店外牆壁上繪滿了動物、溪流、闊九-九-藏-書葉植物……如同一本攤開的童話書,她正想去裡頭探秘,他卻一把攬住她,同時指了指身側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美育國際兒童教育中心。」
她終於忍不住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邊哭邊講小時候的凄慘經歷——那一年,她六歲,被粗心母親遺忘在商場角落,她在兒童櫃檯獨自待了一整夜,哭了半夜,累了就趴在櫃檯上睡覺,夢中,她想起一部恐怖電影,電影中,一個班的學生困在孤島,互相殘殺……
她撕咬了幾口咖啡,終於鼓足勇氣,打算從學校後門講起,他和她的高中僅一街之隔,這多少能構成一些毫無殺傷力的話題。她說起學校後街有一家米粉店味道不錯,高中晚自習前經常光顧,他連聲稱是,他也吃過,的確湯汁鮮美,牛肉筋道。他們一路從米粉店說到書店、文具店、肯德基、麥當勞,都是些無傷大雅的東西,再附贈一些虛偽假笑,就這樣,好像一對認識多年的老友般,說什麼都能瞬間接上。
沉默數分鐘后,耳朵像塞滿了難民的防空洞,再度擁擠起來,人們聊著在哪裡買了房子,貸款多少錢,裝修需要多少錢,到底什麼時候漲工資,她突然抬起頭,逼視著他說:「你不打算在這邊買房子嗎?」他被這洶湧氣勢煞到,眼神閃避,「我已經在老家買了。」
她不說話了,天色漸漸陰沉,雨勢雖已收住,但空氣中的濕度像透明塑料袋,捂住每個毛孔,她莫名開始惦記數十年前那頭牛的身世——待在窮鄉僻壤就可以毫無知覺地死去,但突然來到這巨大屠宰場,一不留神就親眼預知了被宰殺的命運,這是幸還是不幸呢?
「好像是的。」
本該關閉的對話匣再度開啟,他說想去海邊辦婚禮,或者不辦,直接去國外旅遊,但最終還要看妻子意見,能說服雙方父母,怎麼都好辦,她的眉眼在他的敘述中輪轉,時陰時晴,在漫長人生中,她數度想過主宰命運,假使不行,主宰婚姻,主宰一場婚禮也好,可她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了,有什麼東西悄然從身側滑落,抓也抓不住,握也握不住。
「那就必須把所有死路走一遍。」他想起兒時迷戀迷宮遊戲,買來圖紙,廢寢忘食尋找線索,成年後,他比所有同齡人都要敏感,率先起了出外闖蕩,尋找迷宮的念頭,他知道外部世界崎嶇坎坷,而故鄉的路平坦見底,但他就是熱愛迷宮,即使中途迷路,坐困愁城,馬亡糧斷。他本來以為在這裏遇到她是一種緣分——兩條平行線不會陡然在這迷宮深處交匯,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同路人,也仍要面對巨大磚石、洶湧人牆read.99csw.com以及無數次發生在分歧路口的爭吵……
「走吧。我們去上面看看。聽說上面有個空中花園。」他試圖轉移話題,不讓氣氛凝固在這刻,他們還沒有熟到必須討論婚禮的地步。「聽說這棟樓一共有四層,頂樓是空中花園,每層有三到四個樓梯,還有無數坡道,晚上燈光昏暗時,人容易在裡頭迷路。」
「對啊,沒想到,不過還挺特別的。」
話題立刻轉到工作上,他擰成冰山的眉峰終於鬆動,那是他擅長領域,畢竟每日至少有十小時和工作廝守在一起,工作才是他真實愛人,他開始談及公司近期的跨國項目,他負責的案子正進行到哪個階段,她笑了笑,也不避讓,聊起近期頻繁引人注目的廣告,那正是她的傑作……
還是要殺。
每一層,每一個位置,無論他們如何逃,總能看見那頭流淚的牛,牛彷彿變成了大海上的浮標,他們一直避讓,卻又一直碰見,在巨大建築物中繞了三四圈后,他們終於認清了一個殘酷現實——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於無法回到原點,咖啡館的名字還記得,但招牌消失了,入口的位置記得,但門已經不見了。
「休息一下吧,別找了。」她指了指身側的空座,兩人很快像俄羅斯方塊一樣,對準空隙,填補進去,在二人身側,三個老頭正在用本地方言熱絡聊天,他和她都是異鄉人,對那些話一知半解,只能當背景音一樣囫圇聽下去。
「不過我肯定不會選這個地方辦婚禮,不吉利。」她退到石牆后,他也跟著退,兩個人像躲在暗牆下的殺手,眉頭緊皺,表情嚴肅,遠處,婚禮花海一路蔓延,到石牆跟前就停了下來,這份熱鬧終究與他們無關。
她瞪了他一眼,她不是那種男人炫耀幾個知識點就讚歎好厲害的小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就在她準備借口離去時,前方卻突然衝出大撥人馬,人們伴隨著嘈雜配樂湧出,形同屠宰場內橫衝直撞的牛羊……他到底還是護住了她,用身體當人牆,將她擋在一邊,她得以保全妝容,「謝謝。」她說,「沒想到這裏還有人搞婚禮。」
他打了個響指將她拽回現實,她茫然笑笑,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時間點滴流逝,咖啡已經冷掉,雨威脅著遊人走進檐下,原本寬敞的位置立刻顯得有些局促。於是他們不說話了,和所有人一樣,偶爾望望天,偶爾望望手機,等雨或等一條微信,十分被動。
「是嗎?」事實很快應驗,這樓梯既窄又陡,只能容一人通過,他們只能一前一後走著,她突然說起小時候和鄰居玩抓鬼遊戲,三至五人組隊,排成毛毛蟲隊列,去往陰森破舊的九九藏書爛尾樓探險,她很慘,總是走在最後落單那個,一開始,她總是沖在人前,但時間久了,她便逐漸掉隊,後來小夥伴嫌她阻礙進度,就讓她成了掛在最後的尾巴。
從生到死,區區兩公里流水線而已,即使能在這宛若教堂的建築內多待一陣,也依舊逃不過任人宰割的命運,她在路中央停下來,風從四面八方闖入,有那麼一個剎那,她覺得自己要飛起來了,為什麼這麼涼?她很快注意到附近有一些氣孔,不知道做什麼用,小孔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特意湊近看了看,他很快跟過來,笑道:「據說這些排氣孔是為了讓牛羊死後飛升入極樂世界。」
看到了,當然看到了,遠處廊橋上站著一隻低頭流淚的牛,那牛通體灰黃,身強肉壯,牛角上還微微沾染血跡,像是和誰搏鬥過,牛看見二人,既沒有跑,也沒有逃,就那麼靜默無語地站著。
這裏也是孤島,她說如果走不出去的話,是不是只有兩種結局?牛殺了他們,或他們殺了牛。他摸摸她的頭說,或許可以分開走,他去引開那頭牛,她藉此機會找到逃生旋梯,然後趕緊跑出去,她說不行,她和他沒有關係,他不必做無謂犧牲。
「沒有別的路了嗎?我想去買個杯子。」她再一次轉移話題,並講到獨居於這座巨型都市的辛苦,畢業一開始同人合租,但隔壁鄰居衛生習慣不佳,且夜夜晚歸,她終於在辛苦工作三年後搬到近郊一處整套單間內,但,遠離鄰里后,隨之而來是安全問題及孤獨襲擊,每天夜裡,她都要再三檢查房門是否完全鎖閉,電視里不斷冒出獨居女性遇害遭竊籠罩在暴力陰影下的新聞……但說到最後,她又笑笑說,已經習慣了。
他們是老鄉,此前從未見過,雙方父母通過某種方式取得聯繫,遠程安排了這場相親,她不想來,他也不想來,但父命難違,他們還是見面了,但彼此已打好主意快速離場,為此,她命閨蜜在三小時后打來電話,而他則想好了看球賽的借口。
那牛好像穿越了一個世紀才抵達此地,所以並不急切採取任何行動,而他和她,作為渺小又機敏的人類,不得不率先採取行動——必須立刻闖出去,帶著這種信念,他越來越急,腦中卻湧出紀錄片里的旁白:「當初動物經由廊橋進入屠宰區,每座廊橋寬度不同,不同尺寸的牛會經由不同寬度廊橋進入,以達到分流作用。為免動物在屠宰場受到驚嚇逃跑或傷人,特設大弧度法式旋轉樓梯供工人逃生。」
就在她思索間隙,三位老者已悄然離去,她望著老人離去的方向說:「我們也走吧,這裏一點信號也沒有,太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