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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在蘇州河上

太陽照在蘇州河上

作者:單桐興
她將是我的人生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你是不是也想啊?以後就跟我混,我也算你半個舅舅。」
太陽照在蘇州河上,從此再沒有掀起什麼風浪。
周先生走到周染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鬆緊繃的身體。今天兩人都穿著西裝,但不知不覺周染好像比周先生還要高了,頭髮上也此消彼長。
蘇州河,長江支流黃浦江支流吳淞江上海段俗稱,民間一般認可的河段是:起於上海市區北新涇,至外白渡橋東側匯入黃浦江。有時也泛指吳淞江全段。
他看上去要比周染年齡大,很明顯是個不良少年。但黑格爾管不了那麼多,她坐下,左腿蹺在右腿上,從右側皮包里拿出煙。她知道男生正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內心可能是震驚或者意外的情感。誰知道男生居然一個跨步上來,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煙,還細心地用手擋風。
他猛地抬起頭,爺爺奶奶仍舊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周染剛想發問,表情卻從吃驚轉化成平靜,把話塞了回去。也許是黑格爾趁人不注意在簽名簿上寫的吧,但她來是要幹什麼呢?如果是為了報復或者砸場子,兩年前早該這麼幹了。
想必她從方達嘴裏將方恬心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什麼是她的軟肋,知道她不過是自己年輕時候的翻版。
周染揮揮手,驅散面前混著香煙味的空氣。聞了這麼多年黑格爾的煙味,他還是會不適應。父親倒不是因為這點而決定和母親離婚的,相反這是他們相遇的契機。父親後來慢慢就不吸煙了,母親卻跟第一次抽煙時沒什麼變化。她仍舊只抽紅塔山,味兒重,男人都未必架得住。
然而周染卻看到了黑格爾的名字。
他們佯裝要走,卻趁老闆不注意的時候,方達一個箭步將老闆按在牆壁上,周先生從他的腰間奪過鑰匙,順勢跳到快艇上發動,轟鳴的馬達聲登時躁了起來。
「沒,我後來住過一次。」
「你知不知道,你媽老牛吃嫩草?」
「我怎麼知道?還有你,你把我結婚這事告訴她幹嗎?」
黑格爾跟周先生分開后,兩人的生活情況可謂是天差地別。大約過了一周,黑格爾訂的小型遊艇到貨了。那是兩人很早之前拿的主意,但說不好那時候周先生是不是已經有外遇。總之,本打算給住客提供的新項目就這麼泡湯了。黑格爾把遊艇在蘇州河面上行駛所需要的全部憑證都已辦好,結果卻是直接撂倉庫。都沒讓下水,說這樣也省了每個月的泊位費。
黑格爾把煙掐滅,起身去院子里招呼客人。
其實「紅塔山之子」這個外號沒那麼難聽,只是比較中二罷了。如果就因為這個要和別人打一架,那這個世界上需要用拳頭解決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周染某天晚上跑去民宿旅店找黑格爾,只是希望她以後出現在學校時稍微克制一下,起碼抽煙別讓人看到。這種事情發信息未免顯得太不正式,他知道母親剛經歷離婚、痛苦、孤獨等一系列悲傷的情緒,此刻也需要給予她安慰。
還好不是,周染是跟同班男生打了一架。黑格爾進入班主任辦公室以後先觀察兩人的傷勢,周染一點事沒有,看來是打贏了,心中一陣竊喜。接著問打架緣由,周染死活不肯說,還是班主任告訴黑格爾的。
但黑格爾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周染和在院子里吃晚飯的客人打了一架。
第二天,全班都知道周染的媽媽黑格爾抽紅塔山。周染因此多了一個外號,叫「紅塔山之子」。
「你在跟誰說話呢?」黑格爾笑著反問。
「你,你來啦?」
「對。閑話嘛總有人說的,讓他們去說好了。」
「那我沒錢怎麼去參加婚禮?」
否則,誰願意用一生的精力去銘記當時相遇的情形,在這裏開辦一家民宿旅店呢?那首歌的名字黑格爾一直記得:未來的主人翁,同樣也出現在民宿店門口的匾額上。
周染也不迴避,徑直點點頭並看著她。似乎有挑釁的意味,彷彿在說:你告訴周先生好了我不在乎。但方恬心並沒有很生氣,只說要求周染以後別再這樣。挑起戰爭的希望落空,周染也不大好意思繼續跟一個漂亮女人強詞奪理,於是又點了點頭。
「你馬上不高考啊?還打工?」
但周染終九九藏書究沒有那麼做,這倒不是缺乏勇氣的原因,而是周先生慌慌張張地趕到,告訴他們新娘連同婚紗都不見了。
就這麼漂來漂去,就這麼在蘇州河上漂來漂去。
陸上行舟,本就是不可思議的瘋狂與理想。
「我沒錢。」
「給我。」
相信周染多半也由於類似的原因和院子里的客人打了一架。
「就說是你自己給的。」
「抽煙怎麼了?女人抽煙就一定是壞人嗎?那開好車的就一定是好人嗎?」
周染咧嘴笑了,他按照要求挨個把字簽好,和律師握手道別。那一刻他如釋重負,覺得黑格爾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也要任性一回。他報了一個吉他班還沒有去過,但嶄新的吉他已經靠在牆壁上。這時遠處傳來笑聲,鬧聲,民宿的熱鬧如東升西落般一切照舊。
三個男人趕忙來到外白渡橋附近乘坐觀光快艇的地方。老闆聽到他們的要求時都愣住了,但轉念一想之前好像還真的看到有艘遊艇駛過。雖然這段河道駛過一些小船不是什麼稀罕事,但兩個漂亮女人,其中一個還穿著婚紗倒挺惹眼的。
周染不說話。黑格爾換了好幾種方式發問,周染仍舊一言不發。黑格爾很是心煩意亂,這場架可比兩年前那場架複雜許多了。熟客也要安慰,畢竟戲還是做的,但總不能跑過去開口問兩人打架的原因吧。其實黑格爾猜得到是什麼,她或許無所謂,但就是不希望周染聽到別人這麼說自己。
上面寫道:
但在周染眼裡,世界開始慢慢後退,將自己與觀看的事物拉開一定距離。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卻無法進入,而蛛絲馬跡又不斷提醒著他:眼前的景象或許就是過去。房屋破舊沒有那麼新,黑格爾和周先生都顯得很年輕。他們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唱歌,周先生給黑格爾點上煙,嗆得她咳嗽連連。也許就是在這胡鬧跟醉生夢死的夜晚,兩人相遇顯得夢幻又有幾分憐愛。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會來!」
「然後呢?」
「應該沒有吧。」
黑格爾並不知道,這兒的牆壁太不隔音了。周染一進房間,就聽到隔壁的房間里傳來呻|吟的聲音。
未來從不向任何人關門。周染望著頭頂的太陽,突然有感而發。
「我——」
所以一連幾個月方恬心都收到了周染和其朋友打出的差評。
「行,你要打工是吧?去工地上搬磚啊,一天三四百呢。」
「追!」
此刻老闆也沒有工夫追究他們強佔快艇的事情,也像個好奇的小孩望著周染,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周染把剛才自己的經歷講了一遍,他已經沒有那麼討厭方達了,相反倒有惺惺相惜之感,覺著不過都是被利用的人。遊艇的後面空空如也,並沒有看到她們兩人。周染往前走幾步,撿起地上的一張紙。他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遊艇上岸的時候,風把這張薄薄的紙從遊艇裏面吹了出來。
為了方便抽煙,兩人來到一片露天場地,閑散地靠在圍欄上。方達在夜場工作,講段子似的給周染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然後露出見多識廣的微笑。周染表面附和,實則是在求證自己一個又一個猜測。比如方達在學校的時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混混,周染他們班有個男生就是跟著方達混的,也就是跟周染打架的那個。當然周染沒說自己的任何事情,畢竟在這之前兩人從未見過。他只是旁敲側擊,問方達高三的時候都干過什麼牛逼事情。
「沒有,等著無聊嘛。再說這還是——我們去廁所抽根煙。」
周染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大人的世界會比較複雜,有時候愛這個人,有時候愛那個人。所以好人壞人,真的比狼人殺還要難分清。尤其是某個周末去周先生家裡吃晚飯,周先生因為缺調料跑去樓下買,飯桌上就周染和方恬心兩人。
四人匆忙追上街道,只見遊艇漸行漸遠,像一輛汽車似的消失在夜色當中。周先生追出去數百米,最終氣喘吁吁地癱倒在地上,猶如奔跑的梅勒斯。
「她,她也很瘦很漂亮。」
「去的話頭髮理理,一點不精神。」
「對了,給你們介紹下。這是我兒子,周染。這是方恬心的弟弟,方達。」
「可是——」
周染高高瘦瘦,生長的速度似乎比樹木還要快。同時他九九藏書的頭髮濃密到可以扎辮子,看上去哪像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她們人呢?」恢復理智的方達問道。
「那方恬心為什麼不告訴你呢?」
「你看前面。」
其實並沒有很尷尬,在這兩年裡周染斷斷續續地接觸到了周先生的女友,也就是方恬心。因為諧音的關係,周先生會稱呼她為「Sweet heart」。當然並沒有當著周染的面叫,卻還是給他聽見了。
「你看,出軌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吧。」
但今天這次情況不同,如果黑格爾在場的話一定有辦法把這事趟過去。她匆匆趕到的時候,除了場面混亂支離破碎之外,兩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黑格爾想起兩年前周染和同班男生打架,意識到這次可不是小打小鬧了。客觀來講周染這次是打輸了,他好像被揍得更慘一些。至於另一位,干銷售的,一年四季都會跑到上海來出差。熟客,有家庭,手不規矩可以打掉,嘴不規矩只能笑笑。
「她們很像。」
「你一直都沒有再談戀愛,再結婚,如果是為了我的話,沒必要。」
那情形彷彿是母親在教育孩子。周染心裏早就想過,他決計不會認方恬心當后媽的,連阿姨都不叫,更別提什麼「Sweet heart」,就直接叫名字。有時候他去民宿旅店裡幫忙,和黑格爾也是互相叫名字的。抽煙喝酒的男人就起鬨,說哪裡來的小帥哥,怎麼也不介紹給他們認識認識。黑格爾也不說明兩人的關係,她像盆栽似的活在每個過客的夢裡。
他一定不記得兩年前發生過的事,他一定不記得黑格爾是誰。
周染停住,他突然笑了起來。周先生這才道歉,表示自己剛才氣糊塗了,事情發展成這樣跟周染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生活就是那麼雞同鴨講,周染把一切事情都想通了,原來自己才是解決重重謎團最關鍵的一環。聰明如黑格爾,她可能早就知道方達是方恬心的親弟弟了,一顆報復的種子就此生根發芽。
兩人接著還聊了許多,不過話題轉到了周染考大學的事情上面。他成績很好,將來的夢想是當一名海員,所以蘇州河並不能滿足他。為此黑格爾還許諾,如果周染考上了心儀的大學,那艘遊艇就可以從倉庫里拿出來。
「找過,沒有。」
在那樣一個尷尬的氣氛里,方恬心問周染,那些差評是不是他乾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好人?」
周先生把快艇熄了火,慢慢地在蘇州河上漂流著。迎面而來的是他跟黑格爾共同決定購買的小型遊艇,閑置了兩年外殼還是閃閃發光,開放式的內部環境,能坐下至少五人。
「你為什麼抽這個煙?」
「不過和她很早之前就斷了,她叫什麼我都記不得了。」
周先生順著老闆說的方向大手一揮。但老闆擺擺手,表示這個太危險,而且他們這個觀光快艇是有行駛範圍的。萬一遊艇跑去黃浦江里了,那哪能追。
「你別瞎猜,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你見過方恬心嗎?」
說完,黑格爾把煙掐滅,從皮包里拿出一個非常好看的紅包,交給周染。
「你不配得到這個,你不配得到那樣的生活。」
她將是我的一切
「你參加婚禮份子錢還要我出?」
「後來我就有點怕,搞得我像是——對吧?」
周染吼了起來,來自一個孩子最憋屈的憤怒。他才是今天最難過的人,他才是今天知道最多殘酷真相的人,他才是今天最需要被安慰的人。
「她為什麼要奪去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孩子?」
「你要是想去就去唄。」
「她有沒有見過方恬心?」
當晚,周染就開始在民宿旅店裡打工,主要是幫在院子里吃晚飯的客人端盤送水。他才不會傻到去搬磚,而是軟磨硬泡讓黑格爾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其實也就只需要做五天,每天花個兩小時,自己再拿出一千,到時候包給周先生的紅包就會很好看。同時這樣也能讓黑格爾拉得下面子,不覺得他是胳膊肘往外拐。
「怎麼了?」
方達還陶醉在自己的過去當中,發現周染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以為周染是聽傻了,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繼續笑嘻嘻地打趣說:
我人生中將不會再有別人九*九*藏*書
「我隨便問問。」
周染還是不說話。黑格爾急了,一屁股坐下,下意識地左腿蹺到右腿上,從右側皮包里拿出煙。聲音提高了八度:
周先生似乎並不驚訝黑格爾的出現。他撇了撇嘴,表示當時有想過請她的,就是擔心她接受不了。不過既然她願意來就是好事,兩人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我在你這裏打工好吧?你一天給我一百。」
「你先去宴會廳里坐著吧,餓了的話就先吃一點,沒事的。」
周染摸不清黑格爾的意圖,但他可以趁客人還沒到場的時候,找到黑格爾併當面問清楚。電話是肯定打不通了,周染只能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人不在宴會廳,人也不在女廁所,人也不在休息室。
「我不相信他們說的那些話。」
「他們是不是說我壞話?你別理他們,都開玩笑的。」
「倉庫。」
周染提議去蘇州河那裡找找看。如果一切從那裡開始,那麼一切也會在那裡結束。
周染打算當晚就住店裡,畢竟到了以後都快十二點了。他一直都有自己房間的鑰匙,跟黑格爾的房間貼在一起。不巧的是民宿旅店各處都沒有找到黑格爾,他正好也需要回房間給手機充電。
周染下意識地點點頭,腦海里正在思考從露台上把方達拋下去能不能摔死。
三個男人趕到民宿,他們打開每一個房間,確保每一個地方都有找過。無論客人的抱怨有多尖叫,有多憤怒,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此地早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維繫表面的和平,維繫來自心靈的逃逸。
黑格爾趕緊趁著來之不易的十五分鐘去透口氣,一會兒還要接著開。她倒不是說有多大的癮,就像很多人覺得手裡握著手機,出門帶充電寶才會有安全感一樣,是一種習慣。但這裡是學校,重點高中,她必須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循著迴廊來到被樹木包裹起來的亭子,彷彿與世隔絕,黑格爾看到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在那裡抽煙。
那個女生周染見過,看上去挺清純的。他心裏覺得噁心,但為了能夠談話繼續,便吹噓自己也干過類似的事情,比如在學校被樹木包裹起來的亭子里。
「別『可是』了,你今晚就住這裏。他走了以後,你好像就沒在這裏住過了吧?還好你房間我會定期打掃,不然肯定臟死了。」
然而煙灰掉了黑格爾一身,那可是她新買的裙子。
人們常說一家店生意好不好,得看女老闆開不開得起玩笑。黑格爾顯然是開得起玩笑的漂亮女人,見招拆招,葷的素的都有辦法應對。這兩年裡自然有不少客人成了黑格爾的追慕者,但都被她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婉拒了。有時候喝一杯交杯酒就算了事,有時候頭湊著頭煙點煙就算完結。
他們不是銀行,沒有一套完整的評價體系;他們也不是軟包,碰上無理取鬧或者惡意在軟體上刷差評的人,從不退讓。對於黑格爾來說,開這間民宿賺不賺錢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如何維繫下去,維繫三年四年甚至更久。這裏對她來說是療傷地,所以唯一接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傷口再次被揭開。
周染一把推開化妝間的門,周先生和方恬心都嚇了一跳。
「倉庫你有找過嗎?」
黑格爾把幾十萬的遊艇撂倉庫是有錢任性,周先生的光景就慘淡了許多,要不他們怎麼會選擇兩年後才結婚。兩年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不是成長,而是學會如何釋懷和原諒——也許原諒還做不到。黑格爾在離婚時並沒有歇斯底里,她拿到了所有能拿到的東西,包括周染的撫養權。
周先生追她們的方式幾乎也一模一樣,周染在化妝間里看到一把熟悉的新吉他。
「沒錢,沒錢就空著手去。」
「你知不知道方達是誰?方達是——」
「那份子錢呢?」
「我怎麼不知道?是不是你晚上跟同學蹦迪蹦太晚,怕我知道就沒回家?我說了,不允許你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
「抽煙嗎?」
縱使自己無法理解父母之間複雜的愛,但周染決不允許別人多半句嘴。真正促使周染向同班男生揮舞拳頭的導火索,是那個好事小弟在他耳邊煞有介事地說:
周染睜大眼睛,一下子又被拉回到現在。眼前的遊艇突然啟動並加速起來,周先生急忙調頭,但怎九*九*藏*書麼趕也趕不上。臨到快靠岸的時候遊艇慢慢減速,兩人都以為它會停下,胡鬧到此為止。一個回去結婚,一個回去繼續經營民宿。
他們曾經暢想過美好的新項目前景:每位乘客半小時收費一百,一晚上開個三四次就上千了,長此以往絕對穩賺不賠。
一瞬之間周先生的表情凝固了,然後無奈地晃頭微笑。他開始渾身摸索但不知道是要找什麼,直到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走過來,遞上一根煙。
周先生見兩個同齡人似乎聊得更投機一些,就索性說讓他們單獨相處,自己還得趕去化妝間陪著方恬心。
黑格爾笑了,下意識地左腿蹺在右腿上,從右側皮包里拿出煙。班主任是個男的,獨立辦公室,平時沒少在屋裡抽——黑格爾一進門時就嗅著了。她看到班主任把煙灰缸推到自己面前,心已定了大半。說道:
「操。」
這倒不是因為周染,周染也從未說過不希望黑格爾再結婚這樣的話,畢竟是周先生出軌在先。有時候忙不過來黑格爾會住在店裡,同樣她也給周染一直保留著房間。
也許在周先生的潛意識裡,周染和這件事脫不了干係,方恬心的失蹤周染一定有份。他了解黑格爾,她並不是一時興起來上演一出鬧劇,應該是早有預謀。所以他斷定,黑格爾絕對在這之前見過方恬心。
「她們可能早就串通好了,早就知道了你的真面目。」
周染小大人似的吞吞吐吐反倒讓黑格爾覺得可愛又可笑,她站起身,示意周染早點回去休息。自個兒拿起靠在牆壁上的吉他,對著月涼如水的蘇州河彈唱起來。周染回到房間,聽得一清二楚,這裏的牆壁太不隔音了。但要他客觀來說,黑格爾比周先生彈得還要好,印象里這還是黑格爾第一次自彈自唱。
「串通什麼?把活人變消失嗎?你給我,我還要回去結婚!」
周先生向前一步,周染後退一步。這時方達站出來,攔在兩人中間。他提議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從長計議。
「什麼?」
「誰不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幾周后,黑格爾被班主任叫到學校處理周染和男同學打架的問題時,她心裏一陣忐忑。黑格爾總不能在電話里問,跟周染打架的男生長什麼樣,是不是高高帥帥的。如果真要是自己的煙友,那情形也夠為難人。
「你怪我?」
周染知道,不論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都將永遠地從周先生的生命里消失。沒有人願意成為替代品,也沒有人甘受他人的擺布。在這長達兩年的博弈里沒有贏家,也沒有所謂正義的一方。誰都使了點手段,誰都說了些閑話,重要的是活下去的人該如何銘記。
「空氣一下子凝固」的形容可能還不夠。周染只比方恬心小六歲,方恬心還有一個親弟弟,只比周染大兩歲。方恬心的工作周染知道,最近調入銀行當櫃面。每天都得微笑服務,每次服務完客戶都會給她匿名打分評價。如果一個月內收到的差評太多,起碼是扣獎金的懲罰。
「媽,你是不是還在等他,想重新開始?」
「方恬心懷孕了,我只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周先生有了外遇,對象比他小十八歲,剛好是如今周染的年齡。他今天又打電話又發信息,希望周染能來參加他的婚禮。
那是周先生要在婚禮上念給方恬心的話。但在周染看來,在他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的時候,他透過火光,透過月涼如水的蘇州河,看到二十年前周先生在黑格爾面前大聲朗誦同樣的詩歌。
高考結束后,律師找到周染,要他在各種文書上進行簽字。他用法律語言說著周染有些聽不太懂的話,但簡而言之就是:黑格爾名下的所有資產將全部由周染繼承,作為他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包括那艘尚未找到的遊艇。
「便宜,味兒重,而且習慣了。哎,你不是不抽煙嗎?」
在這兩年裡,他一直以為那晚跟黑格爾在一起的男人是周先生。這種複雜的愛,近乎復讎式的愛,他無法理解,所以他很難也很害怕再次住到民宿里,住在黑格爾房間的隔壁。他一直認為,父親沒有忘記母親,母親還在想念父親。不然為什麼,方恬心幾乎就是年輕時候黑格爾的翻版。她們一樣的瘦,一樣過耳但不過肩的短頭髮,甚至連九*九*藏*書選擇裙子的款式都一模一樣。她們坐下來都會習慣性地左腿蹺在右腿上,把皮包放在右側。
「這肯定是她乾的好事!周染,她在哪裡?」
這樣來看的話,或許黑格爾的犧牲就說得通了。
周染接過紅包捏了一下,他可以肯定這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多。那一刻他挺感動的,但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於是便回答上一個問題:
「就是多雙筷子的事,而且今天應該也有很多人不來。」
此時距離婚禮開始還剩下半個小時了。新娘逃跑,不管怎麼解釋這都是一件無比奇恥大辱的事情。哪怕來的人再少,哪怕來的人並不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一旦知道了這個事情,人們的閑話就會像河水上的浮萍一般源源不斷。他們會走在夜色里快活又輕鬆地笑著說:
周染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要少了,立馬加價到一天兩百。
「我搬就搬!」
周先生拍著方達的背耳語兩句,之後他們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那遊艇還在嗎?」
婚禮定在晚上。這在南方可能沒什麼奇怪的,在北方就有講究了。中午辦喜事是頭婚,晚上辦就是二婚。這規矩還是黑格爾告訴周先生的,但他們辦的時候還是入鄉隨俗,把婚禮放在了晚上。
「沒見過,幹嗎?」
「亭子!亭子!我想起來了!」
「你走不走?」周先生惡狠狠地回頭,朝周染吼了一聲。
婚禮的規模不大,一共就擺了十桌。周染按請柬上寫的時間準時到了,但眾所周知,寫六點到場能七點開始就不錯了。他經過簽到處,看到自己的爺爺奶奶坐在那裡,走上前拿筆在紅包背面寫好自己的名字,交給他們。周染理了頭髮,抹了髮蠟,把鬍鬚什麼的都刮個乾淨,笑起來特別精神卻很勉強。他和爺爺奶奶寒暄一陣,大抵是關於學習上的事情。終於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周染這才在簽名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周染搖搖頭,把紙放到身後。
「牛逼的事情?什麼才算牛逼啊?」
周染注意到方達的煙盒,紅塔山。他一瞬間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覺得這不僅僅是簡單的巧合,而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的事情。於是周染也問方達要了根煙,與他們一同去了廁所。言談中,周染得知方達曾經也在自己那所高中呆過。他比自己大兩歲,如今已經畢業在混社會了。
方達還在繼續說下去,但從客觀來看未免有吹噓和誇大的部分。他說女人四十如狼似虎,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後來那女人還邀請自己去她家,哦不,是她自己開的什麼民宿店。最最誇張的是,每次完事以後女人不僅帶他去吃飯,還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給他錢。
但誰能想到的是,遊艇似乎長了看不見的腳,它非常輕盈地抬起頭,等一邊上岸以後,另一邊也慢慢上岸。接著,遊艇再從樓梯上去,其間沒有發出任何顛顛簸簸與樓梯的撞擊聲,就像人腿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地往上走,並進入城市的街道。方達跟扭打在一起的老闆看得目瞪口呆,任憑周先生怎麼呼喊阻攔,皆動彈不得。
「你和他為什麼打架?」
我的痴迷 我的人生
方達說有次晚自習結束,教室里就他跟女朋友兩人留到最後,於是他們情不自禁就——
「我有事跟你說,你先出來一下。」
關於這事還有一個段子:周染才上高中不久,期中考試后開家長會。在這之前都是父親參加,如今情況有變。家長會開了整整三個小時,好不容易結束了,班主任發話「現在休息一刻鐘,等會兒考前十名的同學家長再留一下」,說完,班主任就被后五十名的同學家長給團團圍住。
但他們一無所獲,唯一的發現是黑格爾房間里的吉他不見了。
這聽著怎麼像一句電影台詞啊。周染閉上眼睛不去想,事情已經過去兩年。父親——也就是周先生,這是周染跟黑格爾的約定,如果在家裡有需要提到他的話。周先生曾經開一輛好車,幫助黑格爾經營蘇州河旁邊的民宿旅店。當然早在兩年前,好車,旅店以及房產都統統劃到了黑格爾的名下。周染再也見不到周先生彈著吉他,在院子里唱羅大佑的歌了——那把吉他周先生都沒有帶走。
「我不會。」周染把目光轉向周先生,問道:「你怎麼又開始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