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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陰路廚師

山陰路廚師

作者:涼炘
新翠麵館開到第七家分店的時候,崔五一身上原本淡薄的孤僻也重疊了七倍那般濃郁。他現在主管衡山路上的一家新翠麵館,上班不和人說話,手上端面端出老繭,拿打火機對著老繭燒五秒鐘才能覺著燙。下班他就鑽進閣樓,鋪開了大面積的紙張,研究著自己的構想。漸漸地大家普遍認為崔五一已經瘋了,他每天抽幾包煙永遠是眾人用嘴巴把玩的神秘數字,總之如今這個鬍鬚濃密、走路佝僂、眼神總是擔驚受怕的人,下樓倒垃圾的時候總能倒出一整桶煙灰,如遇氣流,則揚起大面積的粉塵。但這種從不影響他人的靜默式瘋癲倒也無傷大雅,有人說他在研究梵文,有人說他寫一些現代詩,還有一個上高中的男孩聲稱自己從垃圾堆深處撿到了崔五一撕得不太碎的廢稿紙,並收取一毛錢的觀看費。那些交了一毛錢的好奇分子在稿紙上看到不成文的幾個字,「——猜想和相適應的商業模式設——」。直到一個平常的冬天的到來,雨水淌過嶄新大樓的胴體,蚊蠅的在地下深眠的卵子陣陣顫慄,風中的氣流吹亂了傘檐的水滴,吹進炸油條的油鍋,炸起一陣瀕死的沸騰。所有在早餐攤面前排大隊的人一齊聽到從崔瘋子的閣樓傳出來的呼喊。以尋常的「啊」的發音,這個啊聲嘶力竭,彷彿緊接著就能聽見聲帶上濺出的血滴子墜地的悶響。接下來,人們看到崔五一腋窩裡夾著一大卷稿紙奔向山陰路。
崔五一踏出醫院的門,握著自己的病危通知書、重症監護室說明書、死亡通知書和火葬場付費收據來到嶄新世界。在花去半個下午學會智能手機之後,他把共享單車騎向公園座椅,並以「靜安公園進門右轉第三個椅子」為地址,點了一份新翠麵館的外賣,雪菜肉絲麵。外賣員認為崔五一是一個在公園座椅點外賣的幽默中年人,坐下來和他聊了幾句天,又跨上電動車,載著保溫箱消失在車流之中。崔五一認真地將面吃盡,用緊密的咀嚼來中和眼前成群的摩天大樓帶來的恐懼。後來他漫無目的地神遊在裝修奢華的書店,費盡心機買下一本《梵文詞典》。
那時候的新翠飯店是一間二十五平米的主營麵食的小館,每天除了餵飽陌生食客的胃之外就是給山陰路地下的鋼鐵腸管里注滿泔水和臭油。這間麵館從門面到裝潢都主打綠色,迎合著「新翠」的主題。萬幸的是當時的人們對綠色尚不敏感,甚至覺得春意盎然,吉祥得很,歡喜地走進來,打發早中晚飯。面是隨便的面,蔥油底子,該有的那些澆頭全憑顧客自選,沒什麼特色就是特色本身。人們吃完,揣著一肚子的碎面走出百十米遠,回望新翠麵館,發現它安安靜靜地掛在細溜溜的山陰路上,宛如史前的巨大葉片。於是當初來乍到的崔五一頂著一定綠色的帽子出現在麵館門口的時候,老闆娘一眼就喜歡,覺得此人非常「新翠」,好有誠意。
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叫強|奸,實際上,半推半就這個成語所具備的浪漫質感,永遠和后兩個字沒有關係。柳葉有生以來做過第三大勇敢的事情,就是幫登門造訪之後以一句「你如此美麗,而我如此寂寞」作為見面禮的崔五一洗了一回澡,還剪了個頭。全世界都公認的山陰路頭號瘋子,有一天褪去他癲狂的假象,以真誠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而且盡顯疲憊,單憑這一點柳葉的心就化了半塊兒。從這顆三十歲的心上迅速墜落下來的是一些瑣碎的松針似的小刺,這些因長期生活在罵名和侮辱中生長出的東西,在崔五一面前顯得無用而不禮貌,純屬自然脫落,那下面暴露出來的則是從沒有人見過的、甚至寫出來都非常刺眼的奢侈品——少女的柔情。往日的情分和沐浴露打出的泡沫一起覆蓋了崔五一的身體,他仰著頭,聽見剪刀發出嚓嚓的溫柔的小聲音,那一刻他貪婪地渴望自己的頭髮具有斷裂后即刻修復的功能,以便在這種上比唐古拉雪峰、下比可可西里春日草芽兒的嚓嚓聲中永遠沉淪。「姐姐」,他叫出了柳葉在他心中的定位,「姐姐啊」,這個幾乎包含了所有男人對理想中的女人質感完美總結的詞語——溫柔、知性、母性、對家鄉的思念、對懷才不遇的感概——配合長期吸煙烘製而出的濃厚嗓音,讓柳葉夜不能寐。他們倉促又劇烈地在遠離山陰路的諸多旅館做|愛,而秦岳山恐怕是世上唯一一個在捉姦時能笑出聲音的人。在鑫宏賓館的308房間,當著三五打手的面,先富起來的那批人中的佼佼者,秦老闆,望著柳葉身上連自己都從未見過的蝕骨嫵媚,握著一根狼牙棒,著實是笑了。因為那一瞬間他想起多年以前,崔五一頂著一頂綠帽子站在新翠飯店總店辦公室里的樣子。
崔五一總感覺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並且有https://read•99csw•com一個回蕩在耳膜內部的聲音越來越洪亮:周圍的所有人都是傻屄。在幾次因為文憑和政治面貌不清晰的關係被青年發明創新大賽拒絕之後,他放棄了一切。從前他是不願出門的幽居人,現在他就是喜歡在房頂上呆坐的雕塑人。就像一個早已洞悉未來之事的醜陋先知,巴不得時間之水迅速穿過自己的胸膛,帶自己去遙遠的未來驗證自己無用的想法。他也站在邏輯學的角度上去分析自己的情緒:當一個人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傻屄的時候,那麼,不難推斷有且僅有兩種可能,一,自己才是終極傻逼。二,沒錯,周圍的人的確都是傻屄,但由於傻屄人數眾多,出於少數服從多數的群居型靈長類天性,自己顯得像最傻屄的那一個。這麼看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都不行。索性就坐著,實際上如果放在今天那是一種行為藝術,表達了一種無聲且堅定的控訴。但當時的人們相對淳樸,對崔瘋子的呆坐沒有過多的解讀。春去秋來,當崔五一消失在房頂的時候,大家反而覺得眼皮子上面少了點什麼。有人議論說他一直在想事情,現在想通了。有人說他夜裡會去嫖娼,最近染了淋病,去治病了。更有一位換鎖工人提出一種最富創新的猜想:「我給他家換過鎖,他家裡全都是柳葉的照片,是個變態。估計憋出病來了,要去強|奸誰。肯定要被抓起來。」
我們年僅二十歲的崔五一像小姑娘試探游泳池水溫一樣,輕輕觸碰了他在上海灘瞥見的第一塊水泥地磚。被人推搡著踩實這一步伊始,他將要耗費足足另外一個二十年,在這片油光鋥亮的地界上絞爛所有天真爛漫的鱗毛。等他換上一身精緻的死人的衣服回到家鄉時,神農架三汪台的人們所看到的就是一頭四十歲的畜生了。
在回鄉的動車上,崔五一終於靜下心來,抱著字典,開始破譯老許先生留下的那一行梵文。破譯所花費的時間比想象要少,大概是蘇州站到南京南站的花費。「你會燒死那個殺死我兒子的人,然後穿著只有你才配得上的衣服回到家鄉,並用剩下的生命去思念一個自殺死去的女人」。
這七百元錢是白拿,而在一切花錢行為中,花白拿的錢是最舒服的——三個月後秦岳山定製的價值六百八十元的西裝到了,由專人上門通知去南京西路取貨,傳說這家西裝店的啞巴裁縫的老爹戰前給杜月笙弄衣服,戰後給周恩來弄。秦岳山見了那套衣服,實在捨不得穿,這一身簡直可以點亮一間陋室、照耀一條丑街、感化每個重刑犯的衣服,和柳葉結婚都配不上穿,六十大壽也配不上穿,哪怕成了靜安區首富都配不上穿。由於完全想不到有什麼樣的人生中的閃光時刻才能點燃穿這套西裝的心情,秦岳山只好先把它藏起來。
沒過兩天山陰路上的人們經常看見崔五一發瘋一般地騎著秦岳山的自行車,車把子上提溜著幾個保鮮膜密封的大碗。他呼嘯來去,活像一頭被針扎了屁股的會騎自行車的野山猴。如果你也能在十九年前的山陰路上瞧見他,你會發現他不是在路上輾轉騰挪,搖鈴罵街,就是在巷頭子詢問弄號——為此還專門練會了上海話中「12345678910的叫法」。一個月下來,私藏在後廚隔間里的電話旁邊的小白本子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丑字,如果仔細看你會發現他寫的是「正」字,共計199個完整的「正」,加上一個不完整的「正」,也就是說,這一個月之內,他踩著足足998個人的懶惰天性,爬上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的高牆。並最終對「外賣食品」這種商業模式作出偉大改進:面和澆頭分開包裝,以防止麵條口感的提前崩壞。
倒不是崔家克許家,自古以來也沒有哪家克哪家的說法。就算那天早晨崔五一沒有興沖沖地敲開小許先生的門,小許先生可能也會在不久的將來自殺身亡,要問為什麼,恐怕承受著常年內心苦役且帶有自我毀滅人格的創想家的人生實在不好解答,那可是另一個關於許家的故事了。總之那一天他被人從睡夢中吵醒,然後被攤開在自己研究台上的稿紙所迷醉。耳朵里,他聽見崔五一把文件名字反覆重提,《未來人類的生活方式的猜想和相適應的商業模式設計》,這裏面提到未來的公民汽車持有量將誇張地上升,而自行車將變成低級代步工具,告別家庭重要資產的地位,進而不難想到它將淪為共享用品,滿大街都是自行車,以公民信用綁定的方式來避免折損和保持盈利。還提到一種時間買賣的合作模式,比如甲可以花錢買乙的時間,讓乙從虹口區買個什麼虹口那邊特有的東西,送到松江區來,而不用甲親自去一趟。配合著崔五一的生動講解,小許先生越來越自卑九九藏書,他的指甲摳緊了手掌,他的呼吸讓自己感覺羞恥,顯而易見的顫抖和痙攣中他走向窗戶,雙手撐在那,額頭淋著冰雨也沒法洗去自己牢固的慚愧。他最後一次扭頭望向收納著自己成千上萬個寂寞夜晚的房間,無數貼在牆壁的創想現在如同廢紙,不著邊際的構思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崔五一口中的灼見。而崔五一正盯著自己,嘴巴大說特說,眼睛和第一次見時一樣激蕩著炯炯光芒。「對了許先生!還有一個!當年你告訴我,外送食品是餐飲業的未來。我現在告訴你,錯!大錯特錯!外送服務的平台,才是我們真正要做的東西。你想啊!小許先生,天下有多少餐館?天下有多少懶漢?我們做到何年何月去?所以,我把你的想法提煉深化了一下。我們做一個服務平台,就像現在廣播站找人一樣,誰想當外送員?我們招聘進來。哪家店想開展外送服務?我們進行合作。從本質上來說,我們不生產食物,我們是食物的搬運者,準確地說,我們應當是食物的搬運者的組織方」。話音至此,就連自己此生最為得意的,並已然在崔五一穿了三年還光亮一新的真皮皮鞋上得到權威驗證的模式,都被徹底重塑和升華,他一下子就跳下去了。只不過二樓摔不死人,小許先生跑了兩步,脊椎骨被一輛別克凱越攔腰撞折。秦岳山罵罵咧咧地卸除安全帶,跑上前去對著屍體踹了幾腳,並故意大聲喧嘩以便讓圍觀群眾迅速知道這場事故是對方的全責,「找死你也不用從樓上跳下來吧!啊?飛屍啊」!崔五一站在風洞一樣的窗前啞口無言,小許先生死後,他的房間也變得搖搖欲墜,招來狂風的喜歡。稿紙被吹散,筆墨被打翻,柜子吱吱作響,野貓順著崔五一的肩膀竄進去,追捕傾巢而出的鼠群。他看了一眼日曆:1994年12月30日。就在這一天,用奇思妙想打開他視野和思維的大門的人,給自己寄來《資本論》和《瓦爾登湖》的人,情願花半年時間輔導他天文知識的人,在山陰路上變成一地無用的骨肉和血水。他忽然感覺山陰路是一個奇怪的廚師,把生活在上面的人烹飪成人與鬼的中間體。
臘月過了,時年一九九三,崔五一瘋狂的革新行為和世上其他大部分改革運動一樣,很快要遭到上級的鎮壓。倒不是說自古以來上級都是固步自封的蠢狗,實際上無論是誰,任何人,只要踏上「上級」這個地位,都看不上年輕人在底下嚷嚷著要改革。讓後輩改了革,老子的老臉往哪裡擱?秦岳山氣得牙里酸溜溜的,酸楚的盡頭又竄出痒痒。當崔五一上刑場一樣地被其他兩個夥計押解到秦岳山面前的時候,大家的眼睛明確且不受控制地發現,小山民的腳上所駕馭的東西已經脫離了鞋履的範疇,而是明晃晃的奢侈品。報喜鳥牌的新款皮鞋,價值一百一十元,絕對是上海的新郎官們藉著嫁妝的油水才敢奢望的大件。秦岳山把夥計們支走。門還沒關緊,那兩個還沒來得及墊腳探窗的夥計,就聽見兩聲辛辣的脆響。門裡面秦岳山開門見山,先是扇了崔五一一個正反手,又把滿口的茶葉水吐在他臉上。緊接著是一系列複雜的毆打動作,複雜是因為業餘,如果教拳擊手來打崔五一,則明朗簡潔很多,不像這位整日沉迷於柳葉身體落下個腎虛體弱的秦岳山,打起人來,自己倒是成了四仰八叉的那一個。崔五一逐漸閉上眼睛,他當時在想什麼,誰也不能猜到。有一種說法是說他是用自身肉體的劇烈苦痛來報答和抵消秦岳山的收留之恩,因為有人聽見他在挨打行為的結尾問了一句,「爽了吧」?
小許先生向崔五一展示了一系列偉大創想,首當其衝的就是一個叫做「外送食品」的商業模式。實際上他家的牆壁裝飾全部由雜亂的稿紙與圖釘構成,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樣胡亂塗鴉在不同質感的紙上。有些紙嶄新潔白,散發光輝,有些紙老弱捲曲,腐氣淋盪。許先生就是從西邊的牆上將「外送食品」這一張取下來的,自從右手握上那張紙,他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彷彿完全從喪父之痛中出走,正正站在窗戶邊,肩膀扛著一道夕陽光,試圖用語言洗禮崔五一的腦神經。「你先告訴我,懶惰,是否是人的天性」,他拋出一個問題,緊接著補充道,「你先承認這一條,我才能跟你講下面的」。見許先生如此之嚴肅,崔五一也不敢信口開河隨便回答,而是謹慎地回溯自己的前半生,究竟是否一直有懶惰的成分。他思考的時候又聽見許先生把問題加以深化,「也就是說,在沒有生存壓力與社會屬性束縛的情況下,人一定會向著懶惰大步進發,這個大前提,你是否承認」。崔五一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來到上海,沒錯,因為懶,因為不想再種地了,九九藏書一望無際的黃土,每一寸土地,都要盯著黃牛的肛|門,聞著牛屎味從東到西徹底犁上一回。然後播種,把生大豆一顆一顆按在土裡,保持彎腰的姿勢,不敢起身是因為血液回位時將迎來巨大的酸脹感。不敢抬頭是因為抬起頭來會看見前方一望無際,框子里待種的大豆還深不見底。秋天收割,根須都在地下,一株株拔起來,甲溝炎持續滲血,傷口和土地摩擦,久了就會麻木,一年下來,崔五一不知道把多少血灑進了臭烘烘的田埂。聽聞大城市不種地,隨便什麼工作都比種地舒服,他就來了。在火車上,想好了,端盤子洗碗之餘,要去接受教育,報個技能專修班,或者去技工學校。但是,每天從麵館下班,自己又像監獄里放風的囚犯一樣,迷醉在山陰路偶爾輕快的冷流和冰櫃里的啤酒上,微醺有度,床板舒服非常,動也不想動一下。為什麼不去接受教育?因為懶。周末假日,不想出門,宿舍的電視機散發著永恆的誘惑的光亮,無論什麼節目,都是神農架望塵莫及的,可以盯著看上整整一天,還是因為懶。包括許老頭,在算命之後,給自己寫下一些梵文,又扔給自己一本巨大的字典,他說,「命數乃天機不可由人口泄露,撰寫成生僻聖潔的文字,把字典給你,你自己對照著去查罷」。還是因為懶,那麼大一本字典,那麼小而扭曲的一段梵文,天黑之前恐怕查不完,查不完可就趕不上晚間的「超級變變變」節目了。就索性把字典撂在許老頭失落的眼眸下,說改天再查也不遲,一個改天,連人帶字典,帶房子,全燒沒了。全是因為懶。
秦岳山當面砸爛了崔五一的接單電話,並把那199個正字撕了揚在空中,有的落在地上,有的粘上崔五一潮濕的面龐,他現在認為自己就像一株鐵樹,在紛紛墜落的愚昧之雪中佇立,被滿眼的白色蒙住了心眼。「我不允許你搞這些歪門邪道,你太自以為是了,知道嗎」?秦岳山用毛巾擦了擦手,把手掌攤平了伸向崔五一,「這個月,麵館的客人明顯來得少了,你先把你從麵館揩的油拿出來」。崔五一一邊掏錢一邊說,「但是營業額並沒有下降」,他把足足七張一百塊錢掏出來,看著秦岳山蘸著唾沫數錢,「反而增加了」。秦岳山把錢安排到錢包里,不想再聽崔五一廢話,但見他的眼睛像一頭水牛的眼睛,渾圓亮潔,忍不住就又說了明晃晃的四句話。現在誰也不知道這四句話是怎麼說的,就連崔五一自己也忘了。直到很久以後他坐上返鄉的列車,這四句話才反芻一般地從腦髓里冒泡探頭,散發出一些令人髮指的腥臭味,以至於恨不能把自己綁在高鐵車頭上,讓額頭蹭著軌道行進百十公里,把深藏在腦漿子里的這些東西給刮出來。一,你從窮山惡水來到上海灘不容易,我不轟你走。二,你送飯的行當,干擾了上客率,坐在店裡吃飯的客人少了。三,每天店裡的人頭稀啦啦的,我怎麼跟投資人商量開分店的事?四,究竟有多少人吃到了我的面,不重要,重要的是麵館里有多少客人落座,是否人滿為患,值得投資。
秦岳山是被吹風機近距離的熱風活活燙死的,那枚脖子上的大窟窿恐怕夠法醫好好研究一陣子了。皮膚先是乾澀龜裂,然後馬上起泡,泡下面是飽滿的清澈血清,泡越來越大,很快破裂,濕潤的地方全部燒焦,碳化變黑。更深層的紅色重複著裂開的過程,頭一批冒出來的血液很快被熱風吹乾,直到動脈破裂,血的流量終於戰勝了熱風,咕嘟咕嘟地湧出來,被風吹出花紋,改變航向,流遍通身。整個過程中,崔五一穿著那身六百八十塊的定製西裝,右手一動不動,持續輸出狂熱且愈發腥臭的風。因為他聽見的不是一句「我錯了」,而是「也許是我錯了」。這個也許讓他感到絕望,他羡慕秦岳山有資格說出「也許」。而自己看似遼闊的生命,卻難以容下一個「也許」。
十五年過去了,劉付東已經從普通的八年制畢業的醫大學生,變成三院的主治醫師。在他的理論分析下,崔五一是大腦組織損傷引起的永久休克,並非喪失能動性的植物人,因為這件事他幾乎和所有認識崔五一的醫生吵過架。所以當崔五一當著他的面動了指頭,扭了扭頭之後,劉付東欣喜若狂,立刻準備向全院昭示,並贏得一份足足等待了十五年的肯定。不過在恢復行動能力之後,崔五一所做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去探索自己的下體,看看睾丸還在不在,而是和劉付東商量隱瞞自己復甦回魂並且製造一份死亡證明的事情。他花了足足四天時間,分享自己所有的記憶,從輕輕觸碰了他在上海灘瞥見的第一塊水泥地磚開始,一直講到最後一次握住自己的龜|頭撫摸柳葉胸口的傍晚。這次講述讓劉付https://read.99csw.com東的嘴唇掙扎了半天,卻流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拿出裝著崔五一個人物品的木箱子,只說了一句,「行,我認識殯儀館的朋友,你可以死」。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崔五一的生活里只有吃面和端面,燙了七回手,弄灑兩碗面,被四位客人教訓過,很快他覺得一切索然無味,並深刻意識到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像一個愈發收緊的塑料袋子,正把自己逼向窒息的邊緣。穿過狹長的暗色弄堂,收起腹部,勉強擠進充當員工宿舍的庫房一隅,再彎下腰把自己折進板床里。他躺下來,透過清亮脆薄的玻璃窗發現行星閃爍的速度略快于自己的脈動頻率,這種「對不齊」的差異促使他做出人類有史以來為數不多的偉大嘗試:用意念調節自己的心率。從第一個睡不著的夜晚開始,他連續不斷地挨過了其他六個失眠的長夜,之後於一個中午,在意念崩碎、心跳消逝之前,終於神志潰散,一頭扎進不知名的樹坑裡不省人事了。再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雙腿上。這雙腿蓋著發霉的皮氅子,散發臭烘烘的大蒜、馬橋香乾剩菜外加放壞了的桂花酒味道,而自己的額頭深處也傳來尖銳細密的冰涼。在一個噴嚏過後,銀針被他體內的亂流所衝擊,從頭上掉下來。就在此刻,出於好意幫崔五一做針灸治療的許先生大聲叫喚:「銀針不能落地啊!銀針落地之日!醫道崩壞之時!」崔五一被這聲叫喚徹底拉回到世界的陽面兒上來,他發現自己站在許先生的小閣樓里,渾身精光,陰|毛蓬鬆,肯定是被人好好清洗了一回。順著腳上的劇痛,他發現銀針自由落體之後正正插在腳背,插出血來,便告訴許先生,「沒落地,在我腳上」。
三個月之後的普通的一天,充滿陽光,春日里萬物復甦。秦岳山被綁在椅子上大呼小叫,抽泣著在麻繩與木椅子的縫隙間掙扎。在他對面五米遠的地方,正正坐著一個頭戴綠色毛線帽子的人。崔五一手裡拿著一個熱吹風機,插上電,打開開關,從五米遠的地方朝秦岳山吹風。這個五米遠的距離,很快就會變成五厘米,五厘米又會變成兩厘米,風口正對著秦岳山的脖子,迅速乾枯的皮肉隨時處於燃燒的邊緣,冒出一絲一縷難以察覺的煙。秦岳山扭曲的面孔上淌過眼睛分泌淚液,他聽見崔五一關了吹風機,「對我說一句,我希望聽見你對我說的話」,他剛要開口,就被崔五一把嘴堵上,「好好想一下,別著急,你只有一次機會」。秦岳山看著崔五一在自己的房間里翻箱倒櫃,翻出那件紅布包裹的衣服。當著自己的面,脫去衣服,渾身精光,在青花瓷瓶里撒尿,然後換上那西裝。他感到自己的血液瘋狂地朝脖頸涌去救急,卻在那裡堆砌出一個巨大的腫塊。
大悲轉大喜,許先生一高興,就想給崔五一算上一卦。老頭兒用鍍銀的銅盆子和新鮮的桂葉汁子洗了一會兒手,然後從樑上懸挂著的小皮箱里掏出細細密密的掛片。數不清具體有多少根的掛片在半臂見長的木桶裡頭上下翻飛,隨著那副老朽僵直的身軀艱難地翻滾,有那麼幾個瞬間險些全灑出來,但就是一根也灑不出。崔五一如果能在這時候一腳把這老頭踹倒,他也就不會被最終抖落出來的三個掛條困擾一生了。兩天之後,許先生的閣樓毀滅于樓下三郭庄飯店的一次失火,火的舌頭伸出極長,末端還分叉,在房間里一頓亂攪。那枯樹皮一樣的皮膚,連同它們所裹挾的精瘦的肉體一起化為黑炭,散發雞蛋燒焦的臭味。消防隊的水管子水壓巨大,把許先生燒成渣滓的碎骨頭進一步沖碎了,流進下水道,片子大的,衝出廢墟飛向花池,片子小的,在萬頃空氣中飄零。人們被突如其來的火災和快速有效的救援所震撼,從膽戰心驚到歌功頌德的過程里,沒一個人意識到許老頭還在上面。只有崔五一,握著三根掛片和不知所云的一串梵文小字,盤腿坐在地上一個勁地哭,眼淚路過鼻翼鑽進唇縫,把自己整條舌頭都哭咸了。
收留崔五一做學徒,是時年二十七歲的柳葉一生中第二勇敢的決定——第一勇敢的還要數她真的狠下心來、搶先正房一步給有婦之夫生了個兒子,成功上位,搖身一變成為在上海擁有一半房產的年輕婆娘,並把丈夫的前妻氣了個卵子破裂,瘋了,自我診斷終身絕育,頭套塑料袋在575路終點站一旁田家橋下面的臭水溝悶死了。雖然街坊鄰里都罵柳葉是臭小三,加上她又是個不招上海人待見的皖人,臭小三的名分上又潑了婊子的澆頭,但她聽在耳朵里,心裏不在乎的。她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世界上總歸要有婊子的,婊子不會滅絕。我這條命趕上了,我都沒得辦法,你能拿我怎麼辦」,引得麵館老闆秦岳山又愛了她幾分,憐惜read.99csw.com地抱住她,如飲珍饈地又給她口了幾回。有一個事情是不接受反駁的,那就是一個鞋底踩不出兩種腳印。從招聘崔五一的內心歷程中你可以再次看見柳葉小姐秉信的那種均衡理論:世上一定要有婊子,和良家婦女達成平衡。同理,「一定要有傻子,去中和精明分子」,她覺得麵館里人人心裏都有刀子,大廚,二廚,夥計,每張嘴裏面都有小瓣兒,這時候必須要雇傭一個傻子,來當傳話筒和白板兒特務。秦岳山拿衛生紙抹了抹嘴,問她,什麼是白板兒特務。她說:「就是不知道自己是特務的特務」。
不思考還好,一旦這麼仔細思考起來,崔五一現在完全同意自己是一頭世紀懶豬,並陷入思想漩渦中。任憑小許先生拿著一張大手在他面前來回晃動,他還是回不過神來。這個從夕陽西下一直冥想到路燈啟明的小夥子,逐漸地雙眸失焦,鼻涕橫流,兩個拳頭越握越緊,直到一盆清水從后脊樑潑下來,才正式起身。一句莊嚴的思考產生的結晶脫口而出,「我是一個懶屄」,崔五一走了兩步,「我是一個農民,一個農民,世上看起來最不懶的一類人,都相信自己是懶人。城市裡的人,也不可能勤快到哪去,你說得沒錯,人人都有懶的天性」。小許先生拍手稱快,在大前提達成一致的情況下,後面的講解就輕鬆得多。諸多繪製有更多細節的紙張被擺出來,鋪平了,展現在崔五一面前。「外送食品」需要靠電話來鏈接用戶和商家,訂餐撥1,質量問題撥2,訂單催促撥3。撥了1之後,雪菜肉絲麵撥1,爆魚面撥2,三鮮面撥3,以此類推,最後一例是炸醬麵,需要連續撥兩次3。所有的選項都被小許先生提前規劃好了,寫成清晰的分層脈絡圖表。在講解的結尾,小許先生口乾舌燥,但由於面前這個崔五一是父親金盆洗手三十年後第一個燃起他算命慾望的神奇人,他便還是硬撐著嗓子說,「這一定是未來的大趨勢,你懂嗎,外送費,一元,中午送十戶,晚上送十戶,一天就能賺20元,一個月多少?600,你再也不愁吃穿」,他看天色已經不早,拔出煙盒裡最後一支煙,點燃后說,「能在家裡吃叫來的飯,人絕對不會再邁腿出去吃,懶惰是永恆的」。
崔五一被暴打的樣子讓柳葉覺得恍惚,流不出眼淚的雙眼讓人想起戈壁中乾枯的羅布泊。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赤|裸,乳|頭與鼻尖一樣驕傲地上揚,盆骨之間,曾因對上海房產的念想而生滿雜亂的灌木叢,而今天那些灌木已經溫順如草地,稚嫩如櫻桃谷。以至於打手們將崔五一打成一攤爛肉之後,回眸看柳葉,都難免被她的輪廓擾亂,被隨即而生的慾望灼傷。秦岳山注意到了打手們如泔水池裡撈出來的眼珠子,失望之情讓他對每個人都動了粗。可以預見的是如果有人在幾十年後問這些打人的年輕人們,這輩子對哪具肉體印象最為深刻?他們將統一遺忘自己一輩子愛過的那些女人,並迅速聯想起年輕時提著棍棒衝進鑫宏賓館的那個傍晚。黃色的燈光下,佇立在床邊,靜靜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情人的女人輪廓,他們猜不到那一輪剪影究竟需要花怎樣一番人生去釀造,而且轉瞬即逝。
柳葉的白板特務計劃很快宣布破產,因為特務本人是個呆瓜,從不與其他員工交流,不論問什麼都說不甚了解。柳葉心裏著急,光與霧水的朦朧里她看見崔五一渾濁而真誠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並用極為謹慎的聲音說,「大廚,晚上,對著你的照片打飛機」。這條沒有任何情報價值的情報,弄得柳葉脖頸通紅,再也無法面對廚房烹制出來的任何一碗員工餐。崔五一立刻被轟出門外,坐在山陰路的樹蔭下撥樹葉玩,他沒想到自己能遇見許先生的兒子。一個中年人,披麻戴孝,揪著崔五一的衣領,問是不是他把自己的老頭害死了。崔五一急壞了,嘴巴里吧嗒吧嗒解釋了二十多分鐘,混雜著湖北方言的一陣激辯過後,小許先生選擇暫且相信他。銀針落地之日,醫道崩壞之時,小的崩壞是說武功全廢,大的崩壞則指家毀人亡,現在就出現一個需要辯論的問題:崔五一的腳算不算地面的一部分,崔五一那一個把銀針擠壓出身體的噴嚏是否真的無法控制。兩個人就這樣在灌滿陽光的柏油馬路上激烈討論著腳和噴嚏的問題,最終竟然勾肩搭背成為朋友,一齊向小許先生的宅院走去。
他把自己的命運用中文一筆一畫地寫下來,然後低頭舔了一圈舌頭,摸向自己已不存在的右側睾丸。
「顱骨開放性骨裂,脊柱多處斷裂,肝臟穿透性損傷,腳趾缺失,眼角膜撕裂,鼻骨斷裂,陰|莖海綿體斷裂,右側睾丸缺失」。當崔五一從長達十五年零兩個月的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他花了十分鐘時間,仔細地研讀了自己的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