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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地深處

直到大地深處

作者:老王子
就這麼過了差不多半年的樣子,一個周末,我在小區里散步,突然發現我這一排房子,16-18號的每個1樓,包括我對門的101,都挖了地下室,接工程的肯定是小嚴,因為這幾家地下室入口處的那個蓋子都一模一樣,這讓我一下子站在路邊笑了起來,也是巧了,聽見我笑,胖子突然從院子里直起身來,原來他剛才一直低著頭在擺弄一根水管。他說,嘿,哥們兒,笑啥呢?我說,這幾個地下室,全是你介紹小嚴給他們挖的?他笑,說,哈哈是的,他們都是看到咱倆挖了,跟風兒唄。我說,你們可真夠嗆,要是被人舉報了,我們一起全得給填了。他說,不會,如果只有咱倆挖地下室,反而討厭,現在每個1樓都有了,就法不責眾了。我不說話。他說,我有個想法。我說,什麼想法啊,他說,咱們一起把地下室連起來吧?就咱們幾家,商量一下,開個門兒,互相可以直接串門兒。我說,啊,為什麼啊?他說,你是一個人吧,沒媳婦兒。我說,是的。他說,我媳婦兒從來不下來,嫌潮,我本來想弄個影音室,讓她一起來看片兒,結果她腿有風濕,下來了腿疼,看了一次就不看了,我尋思著你們可以到我這裏來玩兒。我想了想,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當天心情好,就答應了。我也是忽略了胖子的動員能力和嘴皮子,我從不知道,一個飛行員的嘴皮子可以這麼厲害,他竟然串聯了16-18號連我在內六家1樓住戶,說服我們全部把地下室打通,並規劃了各家地下室的用途。六戶人家全部都是男人出面的,我們一起在胖子的影音室碰了個面。16101買了個麻將桌,16102買了個桌上足球台,17101買了個乒乓球台,17102也就是胖子家仍舊做影音室,不過胖子去買了個PS3,還可以打遊戲。而我,為了交這幾個朋友,就把雜物都清走,買了書架,沙發床,把我的藏書都搬了下來,弄成了一個閱覽室的樣子。18101,也就是我的對門,是一個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中年男子,要不是胖子,我甚至都意識不到他住在我對面,他是上海人,一副很講究的樣子,花了不少錢和功夫把地下室弄成了威士忌&雪茄吧。只要是我們六個人過去,所有的酒和雪茄都免費。每個房間之間的門都是通的,我們一般不鎖,我們建了個QQ群,在裏面約著什麼時候去哪邊玩之類的。漸漸,六個人混熟了,我了解到,16101、16102,還有我對門的18101都是一個人住的。16101是個運動服裝品牌的採購,工廠就在我們小區附近,所以買在了這裏;16102還在讀大學,他是本地鎮上的土著,HS的樓房一開盤,他的父母就給他買了一套,是讓他以後結婚用的,所以他這套房有時父母也會來住一住,給他帶飯,幫他打掃衛生,他父母的老房子就在不遠處的鎮上,他去那邊的時候也挺多,最後他就把家裡的大門鑰匙留給了胖子。胖子是我們這夥人的聯絡員,全是靠著他摻和起來的。17101是一對矮墩墩圓乎乎的中年夫婦,他們的乒乓球台是早早就自己買好的,設想正好兩個人一起打——現在變成了我們一幫男的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的地方,要說中國人乒乓球水平好真是有道理的,我們隨便六個人,個個都是乒乓球好手。他們是附近大學的老師,都是博士。胖子的老婆不上班,自己做一些票務生意,她看著比胖子還胖,也不大和我們多說,但後來我們每個人出差,都從她這裏弄到過便宜機票。18101的大叔開始很神秘,後來我們發現他是個資深股民,不上班——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在陸家嘴有個不大去的辦公室,但很顯然,他是我們之中最有錢的一個。雖然各個地下室的職能都弄清楚了,但是我們能湊齊的時候不多,都是晚上下班我找胖子打個實況,或者一起在大叔那裡喝喝酒。人最齊的周日下午,我們一般在麻將室里賭錢,落空的倆人在邊上玩桌面足球,靠著輸錢的多少輪換。聚會了有三四個月的時候,16102的小夥子從學校帶了倆女同學來,其中一個是他喜歡的,但另一個也挺漂亮,女生們都文質彬彬的,於是我們指引她們去我那邊看書。她們被我們的地下工程震撼了,「像防空洞一樣」,其中一個姑娘說,我笑而不語。留下她們倆在我的閱覽室看書以後,我回去接著打麻將,打著打著大家把她倆都忘記了,2個多小時以後吧,我回去找她們,發現她們從地下室進到了我的房間里,我稍有點不開心,覺得她們自說自話了,但看到他倆在我客廳的沙發上坐得好好的看電視,心腸就又軟了下來。其中一個女生一看到我就開口說,先生,你這個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住嗎?肯不肯出租給我們?我有些猶豫,啊,那怕是不方便吧?她看著我說,我們就是邊上大學的學生,也是齊佳的同學,要考研了,想租出來有個複習的地方,我看你好像是住在這個地下室里,上面都有點落灰了,我們倆就租一九九藏書間,好不好?還可以幫你打掃衛生。我說,讓我考慮一下吧,我們下去吧,大家都在等我們了。那天晚上,是16102的齊佳做東,叫了外賣在他家,我們一幫男人和倆少女一起吃飯。齊佳看上的是其中一個叫郭蔚的姑娘,出面和我談租房的就是她,那個不大說話的,眨著大眼睛,留齊劉海的是她同學,叫李曉丹。郭蔚在飯桌上又提起了想租我房子的事情,齊佳聽了就對我說,老趙啊,本想讓他們倆住我這裏的,但是我父母有時候常來,就不是很方便。然後我對面張哥老是出差,那房子像狗窩一樣倆姑娘看了不滿意。你那裡方便嗎?我估計她倆也就住個一年了不起了。我看看16101的張偉,他喝了點酒,臉通紅通紅的,看到我看他,就說,我那裡不方便,真的不方便,我要帶姑娘回來的,哈哈哈哈。我心裏有點惱,想,我就不像要帶姑娘回來的人嗎?但轉念一想,這離婚快兩年了,我確實一個姑娘也沒往家領過,而且我確實天天睡在地下室。這個房子不隔音,他們肯定能猜出我的行蹤,感覺確實完全沒有不租的理由啊。於是我想了想,說,那就租給你們吧,把主卧給你們,把次卧給我空著,但是要幫我打掃房間的。倆姑娘露出笑容跟我碰杯,說沒問題。
302室從那天起就變成了我們心裏的一根刺。我們沒有買到的,高度剛剛好的,302室。房子是現房,買好了就要裝修。但裝修期間女朋友還是不大出現,不想操心。結果都是我一個人在張羅,而她不知道怎麼想的,出乎意料的也沒有提出要加名字的事兒。那次吵過架以後,我們的關係變得疏遠了些,但我們也都沒有談過是不是要分手。HS小區16-18號這一排樓房是一起開盤的,業主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小年輕,我們開始裝修的時間也差不多,我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抬起頭,就能看到302的陽台,也能看到他也已經啟動了裝修。啊,令人憧憬的302!但令我意外的是,102的房型不錯,交房那天我仔細對比了,發現1樓的面積比所有樓層都要大,並且有一個他們都沒有的院子,圖紙上看院子不大,實地考察就知道它完全夠用,甚至還有些奢侈,甚至能辟個菜園子也說不定——我還是太土,按我女朋友的想法,她一定是要種花的。裝修隊入場那天,我房前屋后的跟著轉悠,待一切交待清楚,我站在廚房間發愣。過了好一會兒,裝修隊老闆在院子里叫我,他姓嚴,據說一期的房子很多都是他裝的,他有點結巴,但一口安徽話很有特色,隔再遠也能一下子就聽出是他。我到院子里的時候,他指著一個坑跟我說,先生,你,你的院子角上有個洞,洞,底下是空,空的。我愣住了,說,填起來啊,這個有安全隱患嗎?我要不要去找開發商?他說,不用,跟地基沒,沒關係,這裏以前是農田,可能是什麼動物打,打的洞,我們看了一下,還挺深,深啊,你要是願意,我們可以幫你做成一個地下儲藏室。我說,這能行嗎?他說,能行能行,我們幫你做吧。我問,那別家有這麼做的嗎?他說,沒有,我做了這麼多家,沒有人做過,但是他們也沒有你這個機,機會啊,我是覺得這個洞填起來太可惜,不知道是什麼動物打的,打,打得還挺像樣子。和小嚴說話太累,我確認了以後就趕快離開了,但覺得這個洞挺好玩的,就又電話了女朋友告訴他,說,我們1樓的院子里有一個地洞呢,可以做成一個儲藏室,比302好多了。女朋友在電話里說,噢,那有什麼稀奇的,302採光肯定比我們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又把電話掛了。
老婆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算是為了一隻不存在的壁虎離婚了,我們戀愛談了五年,結婚兩年,為這樣一個理由分了,怎麼也說不過去。我和我們共同的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們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他們反覆地追問我後來有沒有見過那隻壁虎,以及我究竟是怎麼把老婆惹惱的,但他們聽我說完之後,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復我才好。我後來回想了一下,我得說我的前妻,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她不止能在廚房看到壁虎,之前她還看到過貓頭鷹,菜花蛇、大面積的頂棚漏水……但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子虛烏有。而且我怎麼說她也不願意到我的地下室里來玩,儘管她知道我有間地下室,並且剛來的時候還下來過一次。她不肯聽我的,卻只會弄一些壁虎菜花蛇這樣的事情出來,我知道她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可這樣對我是沒有用的,在我的身上放小熊和娃娃,在我的電腦上貼可愛的貼紙,或者騙我說光潔明亮的廚房裡有一隻壁虎一條蛇……這都是些沒用的小把戲。你們男人也真的是難搞。聽我說這些的朋友也露出迷惘的表情。她是我老婆的閨蜜,本來是想來調和我們的,現在她打算放棄了。送走了她之後,再也沒有別的朋友願意來摻和我們這點事情,我和前妻就算是徹底玩完了。
住在新房子里https://read.99csw.com的第二個冬天,我老婆在廚房間做飯的時候驚叫了一聲,我從客廳起身過去看,她說,牆上有一隻壁虎。我看了看,並沒有看到,於是責備道,哪裡有啦,你小聲一點,嚇死我了。她生氣了,說,我說有就是有啊,你凶什麼凶?我說,我沒有凶,再說冬天怎麼會有壁虎呢?你有沒有科學常識?她說,可是剛才就是有一隻壁虎從這裏爬過去了啊。我說,好吧。她說,你不相信我。我不說話。她又說,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然後她沉默著,黑著臉開始翻箱倒櫃,企圖把這個壁虎找出來。可我們的廚房間,稱得上家徒四壁,有限的空間被幾個櫥櫃緊緊封死,別的地方全是白色瓷磚,如果有壁虎,早就一覽無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又走回客廳。老婆跟出來,繼續嚷嚷著說我不相信她,我只好扭過頭繼續和她爭吵。吵的內容從壁虎到感情,又從感情到壁虎,完全沒有新意,吵到後面我覺得累,就自己躲進了地下室。房子的隔音一般,沒隔多久,我就聽到老婆開始哭著在家裡收拾自己的東西。洗手間的門被她拉開,然後是卧室的大衣櫃,最後是門口的鞋櫃,大約半小時左右,我聽到門砰一聲關上。她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又過了一會兒,才從地下室里回到房間。這時我聽到廚房間的煙洞里發出一些異響,不知道是什麼,但可以確認不是壁虎,這個季節是不會有壁虎的,並且壁虎也發不出這麼大的聲音。我坐在廚房門口的餐桌前,望著煙洞出神。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暫時沒辦法睡在和老婆每天一起睡的床上,只好抱著一床厚褥子和墊胎睡在了地下室的地上。這一睡不打緊,我發現這裏比卧室舒服多了。雖然有點冷,但我睡得是莫名其妙的好,那天是個禮拜五,我一覺睡到了禮拜六中午十二點多。要知道,之前和老婆一起睡,我老是在半夜緊張得驚醒,並且一醒就睡不著了,常常就瞪著眼直到天亮,天一亮,我剛有些困,我老婆又要起床上班,她在家裡叮呤咣啷地收拾,還要嫌我懶,不起床上班,我就難過得無以復加。
嚴氏裝修隊的水平還挺不錯,中途幾次過去,都看到他細緻地在地下儲藏室幫我做防水,最後交房驗收的時候,我還叫了個監理來挑毛病,竟什麼都沒挑出來,可以說是順順利利的金牌交付質量。至於那個洞,現在變成了院子角上的一個帶鎖的蓋子,蓋子打開,可以順著樓梯走下去,下面接了電源,有燈泡插座,有通風和排水,是個四四方方的小空間,大約有10平米,就是層高低了點,只有2米,但我已經很滿意了。女朋友還是跟我一起從出租屋搬進了新房子,她雖然挑剔,但看著裝修好的房子,居然沒有再有什麼微詞,本來就是嘛,多好的房子啊,誰看了心裏不喜歡?她果然一來就站在院子里說要種花,興高采烈的。我賠著笑,滿口答應下來。但是女朋友不喜歡這個地下室,她覺得空氣不好,壓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她就在搬家的時候進來看了一眼,之後就再也不肯下來了,於是這裏就成了我專屬的空間。我在這裏放了個摺疊的椅子,落地燈,椅子上擺了個靠墊,家裡的桌子放不進來,我又買了個小圓檯面架在一個高凳上當桌子,我幻想夏天的時候可以把檯面收起來,挨牆鋪一個席子,席地而卧。對了,我還弄了個小吸塵器放在這裏,沒事兒了就打掃衛生,把這裏收拾得一塵不染。剩下的空間里堆了一些家裡用不上的雜物:舊電扇,舊書,朋友們過節送來的禮物之類的,雖然有點擠,但我得說,比起自己本來的房子,我更喜歡這個地下室。我是從小地方來上海的,買這個房子更像是一種家庭的投資,所以它對我本身的需求而言還是太大了,即使加了我女朋友進來也還是大,我總覺得這套房子太空曠,坐在裏面心神不寧,而這種心神不寧的感覺在我進入地下室的時候就會消失,因此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搬著筆記本電腦下來了。我喜歡在地下室獃著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女朋友之後從不進來。搬進新家之後不久我們就遵雙方父母的囑託去領證結婚,那天起,她就正式成了我老婆。我老婆熱衷於入侵我所在的任何一個空間,本來兩室一廳的房子挺大,我想找個獨處的地方也挺容易的,但我老婆不這麼想,她開始把自己的東西塞得到處都是,我收拾衣服的時候能從我的袖筒里翻出她的襪子,我找書的時候能從書架裡帶出她的頭繩、髮夾,我的筆記本電腦背面總會多出莫名其妙的貼紙,我坐在小房間里安安靜靜看書的時候她會每隔5分鐘唉聲嘆氣的從我面前經過一次,我歪在沙發上睡著醒來會發現自己身上放著一個小熊或者娃娃……我老婆只要在,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就會無休無止地出現,讓我無法專註在自己該做的事情上,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推開院子的玻璃門,從牆角的入口下到地下室去。說來也奇怪,只要我去了地下室,我老婆就再也不過來了,其實我覺得地九九藏書下室挺好的,有時候心情好,我甚至邀請她下來坐坐,但是她怎麼也不肯,她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才不去那個討厭的地方。於是她就坐在客廳看電視,過去她看電視,我在次卧里,她就總是會來敲我的門,但是我進了地下室的話,她就不敲了。總算在家裡有這麼一塊地方可以單獨獃著,讓我從鑼鼓喧天的生活里喘口氣,我覺得開心極了。
剛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我的老婆還只是女朋友。買好之後我電話告訴她,她隔空跟我發了脾氣,我滿懷的開心變成了委屈和怨恨。要知道,我早上5點就起床了,從浦東趕到這個什麼鬼的古北灣大酒店,和一幫大爺大媽搶房子,排隊排了三個小時。她呢?她什麼也沒有做,只管在家呼呼大睡。排隊時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我排在第二位。我早早瞄好了18號樓的302室,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摘到。但我沒有料到當時的情況會變得如此沒有秩序,當銷售拉開護欄的時候,所有人一哄而上,排我前面的大爺想要的502室被別人摘走,他情急之下,居然摘了我的302,我完全來不及斥責他,這是房子又不是白菜,可以這麼隨意嗎?我愣了三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只好摘了102的牌。這個樓盤的開發商全國知名,只要是他們的房子,一開盤就能售罄,我自我安慰,能買到不錯了,1樓有1樓的好,甚至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而價格和原本的3樓也差不太多。是在做好這些心理建設之後,才給女朋友去的電話。啊,我買到了,但是302被人買走了,我只好買了102……女朋友在電話里憤怒地打斷了我,那你就不要買了啊,為什麼還要買?我不要住在1樓,說好的3樓呢?我向來不會應對這樣的言辭,只好支吾著解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當時的情況太亂了,而且1樓也差點被搶走,我覺得能買到就不錯了,畢竟是HS公司的房子嘛……但她完全不聽解釋,喋喋不休,認為我就應該當場放棄,或者肯定是獃頭獃腦搶不過別人。我沒法說下去,很快就掛了電話。我傷心壞了。我沒有說出的部分是,別人都是一家幾口過來搶的,你也不來幫個忙,卻只管提意見。雖然是女朋友,但我們看起來已經快結婚了,我們住在一起,買房子的決定也是共同作出的,到了這個關鍵的日子,她卻睡懶覺不肯起床。
這些年來,如果不加班,每天下午六點,我都會在徐家匯坐那班直達HS小區門口的公交車,每天下午,我都在第六百貨商店門口的那個公交站等著,這樣的情況,雷打不動。應該是個禮拜三吧,我下班稍微晚了一點,站著等車的時候,突然一輛酒紅色的日產小轎車停在了我身邊,窗玻璃搖下來,居然是李曉丹在開,她叫道,老趙快上來,我順路帶你。我上了車,問她,怎麼是你啊,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她說,嘿嘿,我偶然路過,離得老遠,一眼就看到你了。我說,你買車了啊,她說,你不知道了吧,我一直有車的,我家在寶山呢,在閔行上學太遠了,我爸把家裡的車給我開了。我說,挺好。之後就不知道說什麼好。李曉丹開了一點點電台,也沒有說話。到家的一路上景物變換很大,中環以內,還有很多餐飲店雜貨店,到了外環的時候,開始有工廠和重卡車出現,外環和郊環之間,則充斥著廢棄的荒地,巨大而荒涼的汽配城,新建的突兀無比的,不知道能派什麼用場的大樓——以我的愚見,無論什麼公司開在這裏,都是不會有人來上班的;到了郊環以外,路兩邊已只剩破舊的老居民區,偶爾出現的灰頭土臉的小鎮,以及成片成片的農田。偶爾加班到深夜,我也會打車經過這些區域看到這些景物,但今天,因為身邊有李曉丹,竟覺得這些重複的景物有了幾分親切。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李曉丹突然說,老趙啊,前面有片兒地方挺美的,我帶你去看看吧,我感覺,你也不大出去轉悠。我說,好。任由李曉丹開著車子掠過小區門口,繼續朝前開。漸漸地,我們發現,這條路到了盡頭。所謂盡頭,是這條路的終點。這條在市區破破爛爛的路,在這裏反而被特別修繕了,雙黃線,斑馬線,路牌,紅綠燈,一應俱全,還都是嶄新的。然而最終生生被農田截斷,像個突兀的休止符。農田和路面之間種了密密匝匝的灌木,擋住了視野,然後路面上堆著落葉,菜葉,和一些不明質地的垃圾,當然,也有修路剩下的黃沙和水泥塊——我看著車燈掃過這些東西,認真地看著。由於路面很寬,且3公里以內已經沒有車輛,這裏形成了一片寂靜的空場。李曉丹開著車,緩緩地在這空場停下,說,就是這裏。我看看四周,四周一片靜寂。我說,啊,這裏好安靜啊。李曉丹說,是的,每次累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我就自己開車,到這裏來,停下來,這裏離市區遠,也不像市區那麼亮,所以頂上透過天窗能看到星星。不過現在冬天了,田野里很安靜,如果是夏天,外面的農田裡還會有蛤蟆叫。我說,蛤九九藏書蟆叫好聽嗎?李曉丹說,沒什麼好聽的,但我聽了覺得很開心。我說,在上海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不容易。李曉丹愣了一下,笑著說,哈哈,老趙啊,在上海找一個你那樣的地下室也不容易。我說,啊?什麼意思。李曉丹說,老趙,我們早就想問你了,我和郭蔚,我們一直弄不清楚你是怎麼回事兒,一開始我們覺得你有毛病的,但後來又發現不是,你人很好。我愕然地望著李曉丹。她靠在主駕駛的靠背上,並不看我,只是輕輕繼續說,你天天在地下室里獃著,你一回來就呆在裏面,這麼大的房子,你從來不用,我們第一次來你地下室看書,之後上去找洗手間,發現你的房間裏面都落灰了,像沒有住人一樣,我們嚇了一跳,後來租了房子進來,發現……怎麼說,那種感覺太奇怪了,就像我們倆是這房子的主人,而你反而是我們的租客。我們就覺得你肯定是自閉,或者就是個怪叔叔,但是沒有啊,你太正常了,除了住在地下室這一點之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想,說,你不覺得我的地下室裝修得很不錯嗎?而且我只有在這裏才能睡得好。李曉丹笑著說,哈哈,你隔壁那個開飛機的胖子也這麼說,但他應該就是偶爾下去睡一睡,估計天上飛多了覺得在地上睡得比較踏實。他有老婆的,你以為他老婆肯讓他天天下去睡地下室?我聽著,不知道說什麼好。李曉丹又說,其實也沒啥,你自己獃著舒服就好。我說,確實也沒啥,我真的也就是覺得地下室獃著舒服,而且地下室的生活比地上豐富啊。到地上的時候,要上班,要見人,地下室後來打通了以後,有吃有喝有玩有朋友,我真的是夫復何求。李曉丹笑著說,哎呦,那你要一輩子呆在這個地下室里嗎?我看看她,覺得這個小姑娘對於人世的道理確實似懂非懂,反而自以為很懂,為了不讓她繼續居高臨下地評價我,我定定神,拿出長者的氣勢,認真地跟她說,人如果能夠一輩子呆在地下室里,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所有的痛苦都在於,我每天都得從地下室里出來,看到你們,看到你們在這裏走來走去,還要跟你們說話,還要去上班,你們想長期租我的房子,我沒有問題,多久都行,畢竟你們是齊佳介紹的,他是我朋友,我可以租給你,但請你和你朋友對我客氣一點,不要東想西想,對我的生活妄加揣測說三道四,我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沒有騷擾過你們。大家是房東和租客,井水不犯河水……李曉丹從座椅上扭過來,瞪大了眼睛,說,老趙,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我不想再理她,開門下車,大聲說,你要是想住,可以繼續住,要是想搬走,隨時可以搬走,我是不愁租給別人的!說完我轉身朝著家的方向走去,這會兒四下里什麼都沒有,只有李曉丹的車亮著光,她還停在原地,沒有跟上來。四下都是曠野,風大極了,但我挺開心,一跳一跳地朝前走著,我走得很快,應該不出十分鐘就能到家。地下室里,電暖氣早上就沒關,一定暖和極了,大叔的酒櫃里有酒,胖子新買了PS4……嘿,這日子,有什麼好說的呢?腦子壞掉的女大學生,愛去哪兒去哪兒,誰在乎啊?這裡是上海,房子什麼時候愁租?再說我什麼時候那麼想租啦?都是她們神經病要租的,從來都對地面以上的世界毫無興趣好嗎?什麼東西嘛,全部被洪水沖走也不怕!我心裏快活極了,明明沒有喝酒,竟有了一絲醉酒的感覺,我聽到背後的遠處,李曉丹踩響了引擎,但我沒有回頭,我覺得自己渾身都閃閃發亮,要真論起來的話,不用說,你們才都是假的,瘋掉的,嘿,騙子們!我,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光,別想騙我,這種世界,有什麼意思?我不會上來的,早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短時間里,我沒有再找女人的打算,我覺得一個人獃著挺好。但是一個人呆在這麼大的房子里有點傻,於是我叫來小嚴,讓他幫我把地下室擴擴大,小嚴答應了,他研究之後表示可以花一個月時間,把我的小院子底下全部挖空,都開闢成地下室。這麼一來工程比較大,我得去物業報備,物業來勘察了一次,勉強答應,但那個穿制服的小夥子告誡我不要聲張,說我們這個小區遠離市區,所以這麼搞還不會被市政部門查封,但是如果有鄰居舉報就危險了,他們也保不了我。在上海這樣潮濕的地方,地下室最大的問題就是防水,我買了最好的防水材料給小嚴,由他親自給我施工。由於天氣好,工程進展得很快,竟比之前快了一個禮拜,在陽曆新年之前,我就順利地搬進了地下室。地下室現在估摸著有近20個平方了,我在宜家買了不少組裝的小傢具進來,這裏妥妥善善地變成了一套單人間,小嚴把水管也走了進來,還裝了淋浴房,我在這裏可以洗澡,燒開水,因而回主屋的機會就更少了——除了上廁所。一個人的生活並不寂寞,反而多了很多自由。我漸漸覺得自我得以伸展,每天都活在一種淡淡縈繞的快活之九-九-藏-書中。我上班的地方在市區,回家總要從始發站搭一路直達小區門口的公交車,我們小區是這路公交車的底站。到底站之前,車裡剩下的基本都是小區的鄰居。有天下班,我注意到有個胖子一直在車上打量我。我留神過這個胖子,他經常出現,是從離小區不遠的半路上來的,每次下車都跟在我身後。那是春末的時候,白晝開始變長,下車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透,他跟在我後面,我也留心觀察他,結果發現他是我隔壁17號102的鄰居。果然,我轉身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和我打招呼了,他快步走上前來,我警惕地看著他,他一開口,滿嘴北方話,哥們兒,你是18號102吧?我說是啊。心想,上海人叫你,都喊朋友的,沒人叫哥們兒,這人肯定跟我一樣是外來的。他說,我是你隔壁,我問你個事兒。我說好。他說,你是不是挖了個地下室。我驚恐地望著他,想了想,說,你有什麼事兒嗎?他說,嗨,你別擔心,我也想弄一個,我感覺你弄得還挺好,想諮詢一下你。噢,原來是這樣,不是要舉報我,我就放心了。我點點頭,把他請進了家門。胖子很客氣地脫了鞋,我也沒給他拖鞋,他穿著個白襪子,在我的地板上走,腳汗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印子,像狗。接著他成了我前妻之外第一個進入地下室的人,他細心地看著我的布置,不斷地發出感嘆,哎呦,真不錯啊,等於一下子多了一個房間出來,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也要挖一個,你這花了多少錢啊?我說,光挖沒有多少錢,裝修的時候弄的,就給工人加了些工錢,另外就是防水比較花錢,總的我也沒算過,不到一萬吧,大概,你重新弄的話會貴一些,但應該不會貴太多。他點點頭,仍沒有走的意思。我接著說,你要弄的話,我把裝修隊電話給你。後來他拿著小嚴電話千恩萬謝地客氣著出去了。沒多久,果然我就看到小嚴又在附近出現,還笑嘻嘻地結巴著跟我打招呼。而胖子,他後來又來了一次,給我送了他老婆烤的餅乾作為答謝,他告訴我他是東航的飛行員,時忙時閑,忙的時候天天在天上飛,閑的時候天天窩在家裡。他畢業於北航,從小在北方長大,北方有很多防空洞改建的地下室,所以他對地下室心心念念的,一直想弄一個。他說著,我聽著,但並不搭話,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沒勁自己走了。胖子從這次起,展露出了想和我做朋友的意思,每次在公交車上,路上,都來和我搭話,有時甚至敲門邀請我去他家打遊戲,我懶洋洋地應付著,但沒有主動找過他。
家裡要搬進兩個漂亮姑娘,我覺得不是很方便,就想著要把自己可能用到的東西都弄進地下室,但我收拾了半天,才發現除了一些洗漱用品和雜物之外,屋子裡竟也沒有什麼我的東西了,我嘆了口氣,只好像模像樣地把次卧給鎖了起來。沒多久之後,倆姑娘都進來了,拎了倆大箱子,我幫著她們做了一些使用指引,看著她們從箱子里掏出電腦,衣服,書,娃娃……每個女生都有娃娃,我想起前妻的那些小熊,不知道說什麼好,後來聽著她們倆的對話越來越不見外,忙掉轉頭回到了地下室。她們住下來之後,很注意地不去打擾我,每天都躡手躡腳的,那時吧,郭蔚應該已經和齊佳在一起了,她經常去16102找齊佳,房間里常常就只有李曉丹一個人。她們住進來有一個月的時候,有天晚上下班后,我在地下室坐著玩電腦,外面李曉丹敲我頂上的蓋子,老趙,你在嗎?我能不能借本兒書?我打開蓋子放她進來,她跟我點點頭,就去架子上拿我過去讀書時的教材《中國古代史》,說,我的忘在學校了。我看看她,就說,記得一定要還給我。她說,好。之後就轉身上去了。後來又過了幾天她又來還書,這次郭蔚也在。我看著她們倆欲言又止,就問,你們倆是有什麼事嗎?她們說,沒事沒事,就又上去了。她們倆不在的時候,我偶爾會經過客廳,主卧,看到她們確實在把我家變得更美好。就像我那間生機勃勃的地下室一樣,房子是一定要人住的,這樣才有生氣。她們應該是每天都會吸塵,擦檯面,還去附近的花鳥市場買了些盆栽。那個不太用的餐桌正中放著一個大花瓶,花瓶里的花,每周都會換新的。有時冰箱里還有她們買進來的水果、可樂和酸奶,這些東西,我並不吃,但打開來的時候,就會覺得溫馨。我心裏覺得,把房子租給她們倆,真的是租對了。兩個考研的姑娘,在我這裏就這麼相安無事地住著,一年到頭,竟又續了一年。第二年,郭蔚和齊佳居然分手了,但兩個人還是朋友。郭蔚和李曉丹都考上了本專業的研究生,而且還是同學,三不五時,仍舊會加入我們的麻將局或者酒局。第二年的時候,我給她們倆漲了500塊房租,她們居然也沒有顯得生氣。兩個小姑娘的人品得到了我的認可,交新房租的第二天,我就把自己根本用不上的次卧門打開,等於把整套房子徹底讓給了她們倆。李曉丹從主卧進了次卧,算是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