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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寶英雄傳

三寶英雄傳

作者:賈行家
我媽聽了面如土灰,回家路上看我的眼神跡近於溫柔,說了件我頭一次聽說的事兒:「你知道三寶為什麼叫三寶么?因為有二寶。你二姨本來生的是雙胞胎,月子里死了一個。我們都知道,他這麼作人,就是要把那個二寶那一份也帶出來。」
等到見過女方父母,他發現自己的計劃不得不提前,因為和未來老丈人喝得過於高興,他不慎泄露了由於市局領導關照,他已經被提拔為副中隊長。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了警服大檐帽,還有帽徽和警號——處理他的警察說,光這個就夠把他弄起來了,何況他還買了麵包車,找修配廠的朋友噴上藍白杠,粘上「人民公安」四個大字。他那套行頭和道具,我也見過,說實話,如果只用於哄女友開心,確實是有點兒浪費,於是他招呼許多朋友,開著走起來一扭一扭的麵包車,到酒店一條街上挨家地白吃,自稱是管片兒派出所新來的副所長。他甚至還擺過一次四五桌的訂婚宴,體面地拒絕了份子錢。「這不你舅也在這兒呢么,我告訴你,現在真警察也不能白吃飯店,也得該給錢給錢。」
他第一個真心相愛的女朋友,是個大他四五歲的女研究生——女研究生並不知道,三寶聲稱和她同歲,給她看過塗改過的軍人證。他說他已經聯繫好了轉業接收單位,是公安局刑警隊,他在部隊是特種偵察兵,全軍大比武冠軍,刑警隊大隊長專門到部隊聯繫,指名要他回區里報效家鄉,他拗不過才忍痛提前轉業,要不都快提幹了,「不過這樣也好,可以陪著你」。經過雙重國家暴力機關的背書,觀念傳統的女研究生才同意和他同居,嚴肅地等著畢業就結婚買房(不用,三寶說,部隊給我分了,只要結婚就下來),最好能爭取到留校當輔導員。留校問題不大,你們學校我認識人,純哥們兒,給我辦事兒啥說的沒有,哪天找他一起吃個飯,三寶說。是啊,他認識的人是我,我那年剛考上這所本市二流大學。三寶也在認真地等待,第一件,是等待到達法定結婚年齡,第二件,他確實為了圓上自己的謊——他相信只是提前公布了肯定會實現的事兒——盡了努力,他求大舅,大舅有些社會朋友,幫他聯繫到哪個派出所去當個輔警,每個月工資六百,發一身制服,只要當上了輔警,就奠定了當上真警察的堅實基礎。
我媽到現在還總數落我:「三寶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還能老往家裡領對象,你再看看你!」
他打小就生得又白又胖,比我們都高半個頭,大人看見,總忍不住在他臉上掐幾把,三寶學會了罵人以後,就仰起頭來罵那人的媽,那人就呵呵地樂,覺得胖小子罵人真有意思。除了我姥爺,我姥爺有點兒九*九*藏*書硌恙他,認定他那年元宵節偷著撬開了他的柜子,從裏面偷了一百塊錢。為這事兒,二姨和姥爺大吵大鬧了一頓,說他誣賴孩子,其實是沖她,是向著她哥——就是我大舅。我們聽著無聊,就出去放鞭炮了,鞭炮是三寶剛給我們買的。口袋裡還塞滿了大白兔奶糖,也是三寶剛給我們分的。
一周以後,她重新哭號著打電話把兄妹幾個重新整頓到她家,雖然還是先表演不活了,但這次眼睛里分明有了真正的恐懼和瘋狂,讓我們有點兒緊張。三寶能賣出那麼多房子,是因為跟買主說只要再給他五萬,就能白得一個車庫,他在什麼局認識人,半年後就能拿到全部手續。他領他們去看的都是同一個車庫,他們老闆的車庫。他一共這麼幹了十三回,「六十五萬呢!」我忘說了,現在我連孩子都有了,那是十幾年前,那是個能要幾家人命的數字。「那他手裡現在還剩多少啊!」大舅叫喊。二姨看了他一眼,絕望地哀嚎了一聲。大舅罵了兩句,站起來想抽腰裡的皮帶,想到三寶並不在跟前,只得嘆了口氣坐回了沙發。
至於我的表哥三寶,則是大不一樣。現在說起來這些,我有點兒難過,那時候我是多麼喜歡他。他是從四五百年前的歐洲小說里走失了的流浪漢,嬉皮笑臉地四處遊盪,從來不知道害怕,也不懂得憂愁,除了折磨人的自由自在以外,他一無所有,也一事無成。他是個英雄,也就是說,我們只能複述和傳頌他的事迹言論,但無法從中理解他。一說起他整天忙活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他媽,也就是我二姨,就開始抹眼淚。按神經學的說法,準是他的大腦里的某個組織發育得異於常人,多分泌或少分泌了什麼成分。
「我他媽沒去之前就知道最後還得這樣。」大舅哼哼著說。
他第二個認真來往的對象,是他們戰隊常打遊戲的那個網吧的網管。那女孩兒眼圈總是黑的,臉色黃黃的,像個憔悴的女烈士,那天早上,三寶連續打了一個晝夜的反恐,又聊了半個上午的QQ,隔著櫃檯,第一眼看見她,就生出了保護她的強烈慾望。二姨逢人就說,怎麼又找了這麼一個,這女的家可窮了。不光窮,簡直還有點兒慘,她爹媽都是啞巴。「你爸媽我給養老。」三寶很英勇地說,又添了一大碗飯,泡在她媽做的茄子燉豆角里,她就朝爸媽做了幾個手勢,他們咧開嘴,無聲地沖三寶大笑。打那以後,三寶就住在女孩兒家,女孩家門口有個按鈕,通向屋裡的一個紅燈泡。語言在女孩兒那兒是種抒情的輔助工具,他倆吵嘴時,只是三寶在不停地說,女孩兒一聲不吭,使勁地瞪著他,忽然大喊一聲,像只暴怒的猴read.99csw•com子一樣跳到他身上,在他臉上撓出一道道的血檁子。三寶說,在女孩兒家住著挺好,有私密性,就算他倆把屋裡的一切都摔得粉碎也沒人來勸,只能筋疲力盡地自己和好,然後女孩兒又像樹懶一樣纏在他身上。「我養你,你爸媽我給養老。」他就再說一遍。「你拿啥養啊,我就看你天天玩遊戲了。」三寶的大名叫齊鑫,這名字很常見,比如說,女孩兒家附近就有家旅館叫齊鑫旅社。「這家旅社就是我的。」他拿那家旅社的營業執照給她看,上面有他的名字——對他來說,讓一個生人把營業執照借他用用不是什麼難事兒。「我還有個典當行。」再過去兩條街,還有家齊鑫典當行。「別說養你爸媽,咱倆將來生三個五個的都不算啥。」據說三寶衝動之下,是和那個女孩兒登記了的,就像他倆衝動之下,分喝過一瓶農藥。但二姨對此事諱莫如深,堅稱最後那次才是三寶唯一的一次離婚。那幾年,我在宿舍的上鋪里輾轉反則,想象把一個姑娘抱在懷裡究竟是個什麼感覺,對三寶又敬又愛,又恨之入骨。我那時候覺得為了愛情做的一切都是高尚的,所以三寶四處向人借錢和借錢不還,也是高尚的,他確實把大部分錢都花在了那女孩兒家裡。
那筆錢的去向,有說和他對象一起胡花了的,有說他藏起來打算跑去海南的,有說打麻將都輸了的,也有說他交給了一個哥們兒做外匯生意,全給人騙走了。總之,我發現了這個世界的一個秘密,其實早就寫在了《聖經》里了,浪子在遠方胡作非為,回家卻能得到比好兒子更多的寬容,他爸還對不服氣的長子說,「因你這弟弟死而復生,應當歡宴喜樂。」沒有什麼憑什麼,世界就是這樣,就像馬路中間畫上黃白線,你就以為一切都該有規矩,稀里糊塗地去遵守,其實只不過是幻想出來的。他肯定也像發現那個計算器一樣,早早就參透了這一點。半年以後,二姨神奇地湊足了這筆錢,他不僅平安地回了家,而且中斷的會親家儀式,也並沒有取消。
要不是女方家裡死活不幹,女研究生本來挺捨不得他的。他表現得倒很大度瀟洒,出租房裡的全套電器都是他買的,他一樣都不要,還好言安慰她不要這樣難過,她這樣的好女孩,將來一定能找個更好的對象,只是她的父母態度變得那樣粗魯生硬,讓他覺得有點兒失望,感慨世態炎涼。「不管結果如何,這份感情,對我來說是值得的。」在其後連續幾個月的醉酒中,他反覆這樣念叨。我已經有點兒不愛理他了,他假冒警察請的那些客,一次也沒有叫上我。
三寶能看出許多我想不到的道理。他得到的第一支電子計算器改九_九_藏_書變了他的生活,我們也有電子計算器,數學作業實在太多的時候,就悄悄拿出來按,按完了也就算了。他那個計算器比我們的好,有很多至今也不認識的功能,還帶個皮套子,二姨父離家出走之前,他家挺有錢。他發現這東西的本事以後,用它把整本習題都按了一遍,然後自己花了兩天把那些題做了做,對比之後,發現計算器比他的腦袋快,而且一道都沒錯。既然已經有人發明了這麼好用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去學干不過機器的事兒呢,他鼓著腮幫子問我,問得我也很憤慨:是啊!他們班主任為這事兒找了好幾次家長,直到他在教研室說:「老師,我家的計算器是松下牌的,世界有名,你呢,在哪兒都沒名兒。讓你說,我該信誰?」辦公室里一片吃吃的哂笑,他的老師漲紅了臉宣布,他以後再也別上數學課了。所以他至今也不太識數,人家追著他要賬,他記不住該還多少本金、應該是多少利息,債主翻他的屋子,發現已經有別的債主先來過了,就只好接著去找我二姨。
要是對不能追悔的一切許願,我想活得像我的表哥三寶。
好歹對付到初中畢業,二姨家挖門盜洞地託人,見誰的第一句話都是「快給我們三寶想想辦法,再這麼瞎混就要出事兒了」。總算是把他送去當兵了,聽說那個部隊很難進,是北京的一個空軍機場。我假期去北京,三寶神氣活現地開了輛帶布篷的綠色大解放到火車站接我,拉著我逆行奔了天安門,我哪知道這車是他從車庫裡偷開出來的啊。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後來那個協議提前退役,是不是壓根沒這說法,就是叫部隊給開除了。比起我們這些戴著眼鏡,鬢角都長出了白頭髮的高中生來,三寶的閑居英特邁往,部隊並沒有把他餓瘦,他穿著舉止像流氓,但又有點兒軍人的風度和老幹部的沉穩,顯出超乎年齡的飽經風霜。
我這時候已經不那麼愛他了,不只因為嫉妒,而是這次的詐騙不再像從前那樣天真,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因目的明確而毫無浪漫色彩的騙子,他再也配不上毫無愧疚地全身而退了。好在,那個周末他們再次敗興而歸,在那個小城市的一家飯店裡,先是三寶和大舅哥爭吵,然後幾乎雙方家族的所有人都加入了對罵,啤酒瓶子被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
我的意思是說,誰有他的魅力啊。那些女孩兒看上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隨時可以覥著臉向人提荒唐的要求,卻很少被拒絕,就算是我,認識了他三十多年,有過數不清的教訓,也得硬起心腸才能勉強回絕,然後,他就眨著大眼睛,盯住我心裏那點兒不自在,不停地安慰我,直到我忍不住想再被他拖累一次。那些女孩兒,總read.99csw.com被他單純無辜的眼神和微笑激發出母性,在驚動了雙方全部親友和派出所片警的分手后,還是常給他打電話。
回來的路上,出於憤怒和悲傷,三寶把在休息區買的一瓶二鍋頭全給灌了下去。大舅既沒有吃好,也沒有喝好,嗓子還罵得有點兒沙啞,懶得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翻了個塑料袋出來罩在他的腦袋上,免得他一會兒吐髒了新車的後座。我看著塑料袋裡的三寶,我看得很清楚:他果然不再是那個英雄了,已經停止了朝向那個只有他清楚的未來飛奔,這將是他闖的最後一次禍,這將是我對他的最後記憶。他那令女人著迷的危險感、馬上就要被揭穿的窘迫、大難臨頭時的焦躁不安,都已經被標準的中年頹唐取代,如今,他只是自己昔日夢想的悲哀遺物。真的,我感到說不出的憂傷,從那一刻直到現在。
「那你讓他給你當兒子吧。」
原本都沒覺得這次這個對象能定下來,不咋好看,只不過是個營業員,還是外地的。但三寶就是和她疙疙瘩瘩地走到了領證的地步。三寶還為她找了份正經工作,在樓盤售樓處賣房子,一本正經地上起班來。他的業績相當的好,不用培訓就成了銷售冠軍,他賣東西當然沒問題,別說房子了,他能把豎琴賣給那個女網管家。「我家三寶要是認真干點兒啥,沒有幹不成的。」二姨來我家炫耀三寶的工資時說,他的提成比我的實習工資高五六倍,二姨的臉上終於不是淚痕未乾的浮腫了,長了真的肉。她要求去女方會親家那天,大舅開上新買的本田雅閣,二舅開單位的車,我爸借一輛車,再想想還能找誰,湊個四五台的車隊,那個小地方,沒見過有私家車的,一下子就把他們全給鎮住。
至於他們最後為什麼分手,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二姨為此請大家吃了一次飯。在那之後的一兩年裡,在他那輛破捷達副駕駛上上下下的姑娘就數不過來了,有為了他退學的,也有為他從良的,然後,這些女孩兒都被尾隨而至的我二姨出示的一大摞欠條和三寶不會合計的那個數字嚇退了。三寶很念舊,他可以為接濟前任女友而騙現任女友家裡的錢,卻不會為了新女友去騙前女友。他們母子的交流形式,以互相埋怨開始,以一方威脅自殺告終,經常需要全家出動才能拉開。我二姨不光厲害,還是個會計。有一次,他也許是說走了嘴,大叫大嚷著誰讓你總是管我,我就是故意要作(四聲,東北話,意思是坑害、禍害)死你,就不讓你好過。
和其他人不同,我不覺得他是敗家子。對了,我看《三言二拍》那種小說,都是先講個小故事做鋪墊,我也先和你說個別的人,定場詩就免了吧。從小,我二舅家的表妹就愛講她的一九*九*藏*書個中學同學,爸爸是銀行行長,說她怎麼大把大把花錢請她們吃飯和唱歌,說她渾身上下都是很貴的東西,每次放假,她們全家都去哪個國家度假,說的時候表情很複雜,不知道有這麼個同學,她是覺得驕傲,還是覺得痛苦。然後,就有很長一陣子不說了,聽說她那個同學沒畢業就出國了。過了很多年,表妹又眉飛色舞地說到找這個人:她家如今倒了大霉,都賴她。她留學呆的那個國家,是加拿大還是澳大利亞,叫她覺著沒意思,家裡就在北京給她找了家證券公司上班。「北京更他媽沒意思,還不如回來呢」,她在同學聚會上說。她為啥連北京也不愛呆啊,因為她吸毒,就願意和本市那幫狐朋狗友混。在北京,她雖然也是有錢的,可北京有錢人多了,而且沒人圍著她轉。這都是我表妹說的。她回來以後,也懶得上班,就裝修家裡的一套房子,被樓下的鄰居盯上了,人家看出這家也太有錢了,就來和他處對象。那小夥子,都說長得又高又帥,還是個社會人兒,是她最喜歡的類型。表妹那個同學,不知道長啥樣,聽說頭髮也就半寸來長,還文著兩隻大花胳膊。房子還沒裝修好,這倆人就領了結婚證。房子還沒有放完味兒,這倆人就開始鬧離婚,據說是她出軌——她什麼時候在軌里待過啊,表妹評論說。這時候,過去鄰居如今她婆家的老婆婆老公公大姑子什麼的全都來了,說離婚行,拿一千萬來吧,你爸貪污受賄那些事,別以為誰不知道。她也沒回家去和她爸商量,就點指著上個月還叫爸叫媽的人說你個老雞啵燈我去你媽了個逼的啵,給你們臉了是不?愛哪兒告哪兒告去,我整不死你們,一百萬就殺你全家。都說這家人是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的,就像《動物世界》里像石頭一樣趴在河邊兒的鱷魚,它們會等很多天,等到餓極了時,連路過的獅子也不放過。我們這座城市,看起來一切井井有條,馬路上貼滿了叫人放心的標語,但也許只有一牆之隔,就正在發生著這類既讓人噁心又覺得害怕的事。沒遇上時,我們不清楚是世界真的不壞,還是僅僅因為自己走運。他們在結婚典禮上就錄了像,挨個拍都有哪些當官的來到賀,還把隨禮的賬簿複印了一份,據說那一天娘家收的隨禮就有兩千來萬。「敬愛的紀委領導,為了伸張正義,我們一家大義滅親……」最有意思的是,如今她家四五口人,只有這個敗家姑娘在外頭,因為她只管糟害錢,不樂意跟著一起撈錢。同學聚會時,她聽到信就會來,不用人問,自己主動講,還像是混得挺好似的,她叼著煙、眯縫著眼說:「你說我爸哈,人家也沒打他,大燈泡子烤了兩天,就把那些事兒全給撂了,心理素質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