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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盡

筋疲力盡

作者:遠子
「你不覺得它也有很可怕的一面嗎?」可是我這個人天生愛唱反調,「那些柳條披頭散髮地垂在半空中,像是要控訴什麼,卻又一言不發。颳風的時候,又完全失去理智,露出一副猙獰的面孔。」
吃完飯才八點,她提議去附近的公園走走。這是一個不錯的信號,我當然欣然應約。全國上下的公園都差不多,那些人到底都吃了些什麼,需要費這麼大力氣來散步消食?還有那些在霧霾天跑步的人,究竟圖些什麼?我總是喜歡走神,連做|愛時也不例外,前女友們總是對我的性能力作出錯誤的判斷。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蘇羞身上。白天的空氣熱得像被煮過,有一層看不見的棉絮裹在我們身上,說出來的話都是有氣無力的。現在氣溫涼下來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很適合野戰。我們坐在長椅上,身後有柳樹。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我壓力很大,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我上個月去醫院,醫生說我得了抑鬱症。我已經喪失性|欲了。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葯,向我證明她確實有病。一隻絲|襪從中掉了出來,但她沒有發現。我正想說點什麼,她卻哭了。我最怕女人的眼淚,真的,她們那些泛光的淚水像是一種魔咒,我毫無反手之力。多年前有個我不喜歡的女生向我表白,被我拒絕後,她大哭了一場。我不知道該如何制止這哭聲,慌亂之中,只好答應她先處著試試,結果我們交往了三年。太宰治說,「我的不幸是無力拒絕他人的不幸。」——這簡直就是我的心裏獨白。總之,我急忙從客廳里取來紙巾給蘇羞擦淚,又扶她回到主卧,就差唱兒歌哄她睡覺了。
老秦問我為什麼要離開北京。我說作為低端人口,與其等著被驅逐,還不如提前離開,這樣多少也能保留一點尊嚴。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好樣的,藝術家就應該保持這種憤怒。我問他租的這個房子多少錢一個月。他說不要錢,這是他舊情人的房子,她是一個成功人士,這兩年創業掙了不少錢。老秦運氣真好,被包養了,這可是我畢生的夢想啊。可是老秦覺得住這麼大房子心裏有愧,所以只住在這個儲物間里,剩下的房子都空著。老秦真的瘋了。我想聽聽他們的愛情故事,也許我能從中學習一點經驗。可是老秦說他困了,能不能明天早上起來再聊。我掏出口袋裡的東西,脫掉牛仔褲準備睡覺。他看到我掏出的絲|襪后,兩眼放光。他說,操,沒想到你還好這口,不如我們去嫖娼吧,也不枉你來上海走一遭。我說好。
次卧是她網店的倉庫,堆滿了各種款式的衣服。她養的黑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躲在門口惡狠狠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一口吃掉。上海的夜晚好像比北京更亮,我躺在床上抽https://read•99csw•com煙,我睡不著。我又掏出手機來找人,也許可以問問老秦。他是我在北京飯局上認識的一個落魄畫家。他的畫就像我的小說一樣,無人問津。不過從社交平台上更新的狀態來看,他現在好像過得還不錯。他很快就回復了我,併發來地址……外面好像有些涼了,我從蘇羞的庫存里抽出一件條紋襯衫套在身上,又撿起她遺落的絲|襪,出了門。
她家的房子真大,從衛生間里出來我都快要迷路了。蘇羞坐在陽台的小圓桌邊倒酒,她脫掉黑色絲|襪順手塞進褲袋裡,這個動作令我心碎,我將它視為交配的許可證。路過客廳的時候,我看到掛在牆上的婚紗照。原來蘇羞已經結婚了,那個男人一定很有錢,因為他都禿頂了,這是很簡單的推理。她既然不說,我也不會問。她家住在蘇州河邊。蘇州河這個名字多美啊,蘇州河卻不在蘇州,這本身就是一種錯位的詩意。不過河裡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那些河水就像是周圍的建築物在白天流下的汗水。高樓把它們肋骨的陰影投到河面上,像孤獨的海怪。我看到河對岸的房子里有人輕輕拉上了窗帘,可我的視力不可能那麼好。難道我已經喝醉了?我不該喝那麼多。她家陽台上種著洋紅色的三角梅,鮮艷得有些失真。我問她那是不是真花,她笑而不語。她在想的和我在想的是同一件事嗎?她說她想睡覺了,我跟著她走到卧室,她卻把我扶到了次卧。她說我們分開睡。我問為什麼,沒等她回答,我就把她摁倒在床上,她給了我一巴掌。我以為她會罵我,大發脾氣,沒想到她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眼睛該往哪兒看,我想起了我的頭疼。
我們來到樓下亮著紅燈的足療店,卻發現還需要排隊。三個躁動不安的男人坐在靠門的沙發上抽煙。前台小姐說,很抱歉,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生意特別好。她讓我們再等幾分鐘,很快就會有空房間。老秦等不及,那三個男人的逼視也讓我很不舒服,我們便坐上計程車去下一個地點。老秦說他知道一個會所,裏面的小姐一個個搔首弄姿的,他去過一次,簡直流連忘返。這兩個成語讓我心潮澎湃,我今晚被蘇羞激起的情慾總算也能找到一個出口。實際情形卻相距甚遠,接待我的小姐長得五大三粗的。我問能不能換一個,她說她技術很好的,不要換人了,她今晚還沒開張。真是該死,我的同情心太泛濫了,我居然點了點頭。她一邊給我按摩,一邊跟我閑聊。看我一言不發,她就自顧自地講起了她的身世。她說她以前在長沙做公共汽車的售票員,有一個七歲大的孩子,本來日子過得挺舒坦,誰知老公有了read.99csw.com外遇,她到老公單位去鬧,害他丟了工作。他們就離了婚,孩子判給她。她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婦,身無一技之長,只好出來賣淫……沒完沒了的,我他媽根本就不想聽。我想吐,我頭疼。就在這時候,我聽到老秦在門外尖叫,便急忙穿好衣服沖了出去。原來這家店只提供手和口,老秦卻非要霸王硬上弓,結果被保安從房間拎出來狂揍一頓。上回還可以,這回為什麼不行?老秦認死理。保安幾乎就要去掐老秦的脖子了。我急忙付完錢,攙扶老秦走了出來。老秦很生氣,他說他今晚非嫖不可。於是又帶著我去滬太路,他說那裡有一個客運站,四周有很多站街女,都是大學生,一個個楚楚動人,天生媚骨。我不再相信他的說辭。果然到了之後我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條弄堂,一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倒是有幾個和我們一樣形跡可疑的中年男人。我說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要不回去睡覺吧,老秦不甘心,他說上個月他還來過,一排排的姑娘像晾乾的衣服等人採摘,他感覺自己是巡視後宮的帝王。終於又走到了一條巷子的盡頭,老秦點上一根煙,猛吸了幾口,把煙熄滅在自己的掌心裏。我拉過他的手攤開,上面全都是被燙傷的疤痕……
好吧,你說的都對,十點了,我只想知道接下來我們應該做點什麼。周圍至少有一百萬隻蚊子,我們不能在原地停留太久。但我走不動了,我困了,我頭疼。我試著擁抱她,撫摸她的後背,她沒有反抗。她說時間不早了,她該回家了。我提議送她回去。她說好。沒想到這麼順利。現在的問題是,她家有避孕套嗎?來的路上,我怎麼沒想到要買一個呢?
老秦看上去很憔悴,他給我開門的動作就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調整自己的棺材蓋。他住在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儲物間里,地板上鋪滿了報紙,上面東一塊西一塊潑濺著顏料,頗有點波洛克的意思,也許這就是他的作品?他用白布把畫架上的畫給蓋住了,看不出他在畫些什麼。我其實並不想知道,但還是假裝好奇地問他。我在畫我的噩夢,你看了會害怕的。他給我開了一瓶冰啤酒,第一口啤酒的滋味是最好的。我正在思考該怎麼接話,老秦忽然劈頭蓋臉地問我,你知道嗎?美國的衛星監測發現,甘肅那邊正在修建大型的勞改營,我們的好日子不多了。我說,我們有過好日子嗎?他說,以後的日子會更糟,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做點什麼嗎?我說做點什麼呢?他說,也許我們該先學著啃樹皮,你得知道哪種樹皮最好吃,哪種樹皮最適宜保存。說完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鐵盒,他說這是欒樹、銀杏和法國梧桐的樹皮,是他這幾天在小區附近收集的,問我要不要試試看九-九-藏-書。老秦瘋了。被我拒絕後,他收起鐵盒開始抽煙,我也抽煙,我們坐在床上欣賞煙霧。
小旅館很便宜,床單有著一種骯髒的白,我躺在上面抽煙,聽隔壁的情侶吵架。他們的方言我聽不太懂,像是在唱戲,但不妨礙我認真地聽了半個小時。不然我還能做什麼?看電視嗎?活著可真沒意思,我又不敢死,問題就是這麼簡單:我苟且偷生。從通訊錄里翻找了一遍住在上海的朋友,我決定問問蘇羞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我們之前在網上交流很多,關於文學和電影,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的目的只是為了性,她的目的我不得而知。她說來上海一定記得找她,但誰知道這是不是客套話。她卻很爽快地答應了。
北京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一天也不想留。我要去南方,我要重新開始我的生活。離開北京的那天是一個大晴天,多麼可怕,那小心翼翼的藍里分明帶著縱慾的痕迹,又像是在供給我們沒有勇氣去實現的希望。只有在霧霾天里,人們才活出他們該有的樣子:沉重,麻木,而又無所畏懼。我頭疼,我並不想抒情。我決定先去上海見一個朋友。可是從火車站出來后,我的詩人朋友阿立的電話卻打不通。我拖著行李箱在街上四處亂逛。我該去哪裡?也許我該先找一個住處。我的積蓄還不至於讓我露宿街頭,不過也快了。
「那是風的錯,能怪它嗎?」蘇羞說,「你心裏有什麼,看見的就是什麼。」
見面的餐館比我想象中的高檔,我擔心我的肩膀上有頭皮屑,就先去了趟洗手間。她穿著時髦,笑得很迷人,比照片上好看。我想親你,吻你,把你抱在懷裡,像剝柚子一樣脫掉你的衣服,露出你年輕的身體。我們的眼睛彼此注視,舌頭互相纏繞,身上凹凸的部分正好砌成一道牆。就讓我們躲在牆裡面整日整夜自言自語吧!做|愛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人忘卻肉體的辦法?當然我不能說出我的真實想法,我雖然是禽獸,卻仍然穿著衣冠。我甚至不時提醒自己挺直腰板,以便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儘管我不知道要那玩意兒有什麼用。蘇羞問我來上海做什麼,我說來出差,事實上我已經失業一年多了。我問蘇羞現在在上海做什麼,她說在經營一家網店。我問是不是能掙很多錢,她說不多但能糊口。我問她最近在看什麼書,她說她已經很久沒法靜下心來讀書……沒什麼可聊的了,我想回旅館。
阿立的故事讓我們很傷感,我和老秦都想安慰他幾句,就舉起啤酒瓶說了句:干。可阿立說這個故事還有一個高潮。他站在返程的地鐵上,感到頭暈目眩,像是做了一場悲傷的夢。他這一天說了太多的話,耗氧量太大,胸口很難受,彷彿有人在拿細密的針頭刺他的心臟,他想把手https://read.99csw.com伸進胸腔把那些針頭給拔|出|來。他決定閉目養神,結果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倒在地,原來他已經暈倒了。阿立說暈厥的感覺太美好了,就像是經歷了一次小型的無痛死亡,死神通過眩暈友好地拜訪人類。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整個過程中都有人在誠心誠意地幫助他。先是有一個老太太走過來掐他人中,在他鼻子下面抹上清涼油,喚醒了他;到站后,地鐵保安把他扶下車,叫了急救車;有個路過的小姑娘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問他吃不吃,說是剛洗過的……「這世上還是有真情的,我們把這個社會想象得太過殘酷了,沒有那麼多敵人,也沒有那麼多地獄,」阿立忽然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不要再鑽牛角尖了,不要再死死抱住那點可憐的自我不放,我們不能因為時代的艱辛而忘卻內心的柔情。」
小區的保安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們,他泛起的嘴角里藏著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陰險。他以為他在捍衛道德,但他不會相信人類歷史上所有試圖使人們變得道德的手段從根本上來說都是不道德的。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應該找個借口去買避孕套,可我卻稀里糊塗跟著蘇羞上了樓。
阿立先知般的口吻使我厭煩,老秦也笑著搖了搖頭。一心想要讓自己心裏舒服的人太多了,我們不能如此輕易就加入他們的隊伍。這樣的選擇並不需要真正的力量……我不想打擊阿立,也害怕吵架,光是同自己爭論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我比較關心阿立上救護車之後的事情,就我所知他是付不起醫療費的。他說上車之後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也想到了醫療費,就騙醫護人員說自己想上廁所。車還沒停穩,他就跳下車跑掉了。他跑回家躺在床上為自己得出如此正面的結論而激動不已。他睡不著覺,就又跑到江邊來吹風,直到這時他才想起我。
我們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準備總結陳詞。已經是凌晨四點了,東方明珠也不亮了,江邊卻還是有不少遊客,還有人在拍照和尖叫。到處都是愚蠢的和平景象,這讓我噁心。人們似乎只有把自己嚴格地限定在動物的範疇內生活才能真正避免痛苦,那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在人類和動物之間作出區分?我都開始自我拷問了,看來這回我真的喝醉了,我已經感覺不到頭疼了。我已經失去了身體的所有權,只剩下部分使用權,我把身體重心交給欄杆,掏出口袋裡的最後一根煙,順手將蘇羞的絲|襪扔進黃浦江,它像一隻黑色的水母緩緩游向彼岸。一個清潔工正拿著高壓噴頭清洗觀景平台,那道噴涌而出的水柱看上去力大無比,可以抹掉所有歷史痕迹。如果留在原地不動的話,我敢肯定我們也會像灰塵一樣被衝進江里……
「柳樹真好啊九-九-藏-書,它們的葉子那麼溫柔地滑過你的臉龐。即使你在奔跑的時候不小心撞上,它們也不會反擊你。」
蘇羞的話讓我感動,正常人通常不會這麼講話,而我討厭正常人,所以我得避開工作,公司盛產正常人,凡是不在他們預期里的言行都要遭到他們的嘲笑。
阿立忽然給我打電話了,說他現在在外灘。我問老秦去不去,他說好,他得給這個夜晚尋找一個句號,不能全都是逗號。阿立靠在黃浦江邊的欄杆上喝悶酒,他誇我的襯衫不錯,很洋氣。我就給他講了這件衣服的來歷。他說他今晚的遭遇比我更離奇。原來他在去火車站接我的地鐵上遇見了他初戀女友。她來上海出差,他便陪她一起轉車,去酒店放好行李,一起吃了晚飯,喝了咖啡,還陪她去了福州路上的上海譯文出版社,因為她喜歡村上春樹——當年還是阿立推薦她看的。他給她拍了好多照片,每一次快門聲都像是一次性暗示。他不停向她提起十年前的上海之行。那時他們才二十歲,剛上大學,暑假的時候他們分別從北京和南京來到上海,見一個高中時代的好友。他們三人來到東方明珠,卻沒錢上去,就在塔下拍了一張標準的遊客照。他一直隨身攜帶著那張照片,直到他聽說她嫁給了那個好友。他並沒有怪她,因為是他提的分手,他當時已經開始寫詩了,難免有了雅俗之分。他覺得自己的女友很庸俗,連里爾克、保羅·策蘭和T·S·艾略特都不知道是誰,後來他才意識到那些成天把大師掛在嘴上的詩人也都是蠢貨。所以他很後悔。他同她聊天,觀察她的反應,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點破綻,以便從縫隙鑽進去重溫舊情。比起按部就班的戀情,他更欣賞這種重逢的戲劇性。她向他講起高中時的班主任,她現在的工作和生活,甚至還聊了一會兒特朗普,可就是對他們之前的感情閉口不談,就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覺得是方言限制了他們感情的表達,於是他又改說普通話。可是情況並未得到改善,她講話的語氣依然沒有改變,始終帶著一種冰冷的客氣。他又不能當著她的面念詩。最後他只好向她道聲晚安,獨自一人回到住處。
司機是一個中年婦女,戴著一副上個世紀初的金絲眼鏡。她問我們有沒有看最近的一部熱播劇,蘇羞在看,她們便熱烈地討論起了劇情。我只好凝視窗外的夜上海。東方明珠可真丑啊,一個城市擁有這樣的地標性建築真是可悲。據說莫泊桑經常去埃菲爾鐵塔下面的咖啡館喝咖啡,別人問他你之前不是一直反對修建鐵塔嗎,他說是啊,誰叫這是整個巴黎唯一看不見這個丑東西的地方呢。也許我明天也應該去東方明珠上吃個飯,我記得那上面有一家旋轉餐廳。我應該花完身上所有的錢,然後從那上面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