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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

天光

作者:鄧安慶
插入玻璃瓶的輸液管吐出一粒一粒心字形氣泡,隨之又破滅了。衛生所空調的冷氣讓王寶霞清凈了好些。窗外空寂的廣場,原先堆成山的木材全都運到一廠旋切去了,只有幾隻麻雀在水泥地上一跳一跳。遠遠的一廠廠門大開,車流湧出,第一批下班的人現在可以去菜市場買菜,去澡堂洗澡去了。王寶霞遠遠看見趙建剛把車停在一廠門衛處,他的白色短袖衫此時已經髒得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來。可是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王寶霞扭頭不再去看。衛生所的牆面上貼著穴點陣圖,赤|裸的男女體攤開在眼前,叫人看了怪害臊的。她又扭到靠窗這邊來,門衛那裡他的車子已經沒有了。王寶霞感覺藥液正在順著血管滲入體內,太過冰涼。我要不要跟他解釋一下?可是他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是故意的?可他一個男人,這點氣量都沒有嗎?王寶霞頓時火起,底氣足了起來。他不理我,我何必去理他。真是的。
一覺醒來,天光熹微,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身子清爽了好些,看來是退燒了。宿舍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裡了,晾曬在窗外的廠服一撲一撲的撞過來又被吸過去,起身的時候竟有些冷了。看看手機,晚七點,還是得趕緊下去打一桶開水上來洗澡,九點鐘還要上晚班。洗完澡,換好廠服,走出宿舍樓,肚子空空地磨人,還是去菜市場那邊的麵食館買點肉包子襯襯肚子。經過男工宿舍那邊,遠遠地就看見那白色短袖衫掛在三樓第四個窗口的晾衣架上。王寶霞心裏莫名樂了一下,又擔心在這裏碰到那個人,就急急奔過去了。想來也對不起趙建剛,人家也是好意,自己竟然吼他,心口如懷著磅砣一般,沉沉地壓人。王寶霞拿刀子剃掉木皮的結疤,燈光把手指的影子抻得細長。昨晚他經過身邊的時候,是不是笑了一下,想來也是恍惚的。而他的白色短袖衫上那黑污是清晰在目的。床底下的旅行箱,還有幾件男士短袖衫,一件是綠黃兩色格子,一件是天藍色滾了白色鑲邊,都是在換季的時候便宜買下的,本來留著帶回家給弟弟穿。要不——要不給趙建剛?刀子在木皮上錯劃了一道口子,對面的搭檔喂餵了兩聲,王寶霞這才收神,忙換下一張。
下了晚班后,王寶霞的身子沉得跟石頭一樣,在廠區門口買了個煎餅,一路走一路吃。經過男工宿舍樓下,她抬眼看第三層第四個窗口伸出的晾衣架,趙建剛的白色短袖衫並沒有晾曬在外面。興許趙建剛晚上弄得太累,衣服懶得洗了。可是這樣的熱天臟衣服漚在盤子里是要臭的。王寶霞正在想著,背後有叫她的聲音,扭頭看去,趙建剛騎在電動車上看著她。王寶霞臉騰地紅了,好像自己在偷竊現場被主人逮住了。她手中的餅拿著也不是,扔掉也不是,餅里的饊子微微地碎掉。「下晚班了?」趙建剛笑盈盈地問。雖然把頭壓下,眼睛的餘角依然能看到他身上豎一道橫一道黑印的白色短袖衫,看來是忙了一宿。王寶霞把手中的餅塞到垃圾桶,又去拍手,又去包里找紙巾,又去跺跺腳上的饊子沫兒。好半天,趙建剛還在那裡看著她。王寶霞覺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癢,只得清清,「你,你還要上早班?」「是啊,我回來換身衣服,就去上班。」王寶霞還沒想好下一句怎麼問,趙建剛立馬就把回答丟過來了。王寶霞覺得身體像是著了火的房子,臉頰、頸脖、手掌,凡是裸|露的地方都燒了起來,卻沒有一點水來救場。「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趙建剛的問話遠遠地漾過來,抬頭找去那人卻離自己這麼近,倒是嚇了自己一跳。王寶霞往後退了一步,又生硬地扯著自己的腳往西門走去,「沒事的,我該回去了。」趙建剛的車子蹭一下攆過來,王寶霞心裏莫名有火氣噴出,走得更急了。「我捎你去診所看看吧。」王寶霞的眼睛環繞了周遭,下晚班的和上早班的都在騎車,土黃色的廠服像是飛蛾一樣撲扇撲扇地舞動。「不要了!你快去上班吧!」王寶霞的口氣自己都嚇一跳,趙建剛的車子停下來。她的腳步是飄飄的,往宿舍的床上一倒,又慌忙起身,把房門鎖上,咕嚕咕嚕喝了一缸子水又接著躺下了。
上鋪的女人在「格格格」地磨牙,一翻身床板咔嚓咔嚓響,哪一天要是不小心,床板斷了,那我該壓成肉餅了。王寶霞把被子掖得更緊些,雖是春陽天,夜風從窗戶縫隙里戳過來,依舊涼透。雖努力了好長時間,依舊難以入眠,只好睜眼。宿舍天花中央掉下的燈泡,從馬路那邊抻過來的路燈燈光輝映下,孤零零地如老家菜園裡豇豆架子上懸挂的小瓠子。趙建剛從宿舍中間的桌下拉出鐵腳椅子,嘎啦嘎啦的擦地聲好像還在耳邊迴旋。他站在椅子上,捏住壞掉的燈泡,擰下來,再換上新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那時候該是燒得不清醒了才對。高架橋那邊無休無止的車響,一波一波蕩漾過來,聽久了好像自己躺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趙建剛讓自己摟著他的腰,這樣開車才不至於被摔下來。畢竟不好,就手握緊車身沿兒,他的身子蓬蓬散發著乾燥的氣味,沒有具體的味道,乾乾淨淨的。怎麼往後退讓,都能碰到他的腰際,一起一伏,輕輕撞著自己的身子。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為難中竟有微微的小快樂。
除開自己,其他三張床都是空的,滿滿的只有桌子下面的垃圾簍,裏面盛著自己擤鼻涕時扔的手紙。陽光被窗欞切成六塊,平鋪在宿舍當中的空地上。兩隻麻雀在陽台上跳著,昨天洗的廠服還掛在外面沒有收。王寶霞懷疑自己燒過頭了,剛才的男人只是個幻想。扭頭去看枕頭邊的手機,下午四點十三分。她想著自己燒了一整天,也沒有人來關心自己一聲,再加上一天都沒有吃東西,渾身軟軟地沒有力氣,不禁覺得凄然。正亂想著,那男人又回來了,拎著剛才的開水壺,手上還多了一個藥盒。他給王寶霞倒了剛從樓下打的開水,又從藥盒里把藥丸拿出來,讓王寶霞吃藥。王寶read.99csw•com霞看著這個男人,莫名地鼻酸。喝完水,吃了葯,男人站在床邊問:「要不要去打針啊?」王寶霞說沒事,躺躺就好了。男人站了站,點點頭說:「那你好好保重,我走了。」王寶霞待要起身致謝,男人連連擺手,讓她躺著別著涼了,說著開門走了。
廠長、副廠長、組長的手電筒鋪成光的地毯,趙建剛隨之一路走過去。站在兩邊流水線上的工人都目送英雄一般看著這位光與電的護理工。他沒有穿廠服,而是白色短袖衫,顯然是從男工宿舍一路跑過來的。王寶霞看他走過自己的身邊時,隔著流水線,莫名地有點緊張。她的手肚子在木皮上摩挲,抬眼間,趙建剛已經去到了電閘那裡。手電筒的光籠著這個人,他從工具包里掏出各式各樣的修理工具,檢查一番又回頭問廠長問題,最後確定問題出在廠房上面的電線上。升降機開過來了,趙建剛站在上面,手握著鐵欄杆。每升一點,手電筒的光往上爬一點,所有人都仰頭看著趙建剛。升降機升到一半時,忽然卡住了,接著上下抖動了兩下,趙建剛本能地往檯子的中間退蹲下去。王寶霞「啊」的一聲脫口而出,夾雜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升降機又往上升。王寶霞埋下頭不看了,手指肚在木皮上划來划去,淚珠子一顆一顆砸在拇指蓋上;耳朵里捕捉著「往左邊來一點」,「再高一點」,「再往前來一點」的聲音,升降機吱嘎嘎移動升降的聲音分外驚人。忽然眼睛被強制性地打開了,一陣生疼。王寶霞抬頭看去,雪白的燈光從屋頂傾瀉成瀑,眾人仰頭鼓掌歡呼,趙建剛站在升降機上一點點落下,一剎那間像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王寶霞也跟著鼓起掌來,眼睛又一次酸痛濕潤起來,只得硬硬仰著。流水線嗡地流轉起來,廠長帶著趙建剛往大門那邊走去。又一次走過時,王寶霞抬頭間,趙建剛迎面一個雪亮的微笑,她又壓低頭去翻木皮。這次是皮鞋,磕磕地擦過地面,一步步遠去了。而他的短袖衫肩頭和背面,都叫汗水浸透了,那電線上經年的沉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不知現在還有沒有開水打的,洗個澡總是要的。
回來的路上,到了興慶路,王寶霞堅持要下來走,並讓趙建剛自己開車回去。趙建剛說什麼都不同意,說這離工業城還有段距離,乾脆直接帶她回去。王寶霞臉色因著爬完山,還是紅彤彤的,細汗從額頭滲出,手掌心膩膩的是桃汁。她心裏恨著這個男人不懂她的本意,又不好去挑明了。走到去電子廠的岔路口,只推說自己要到電子廠有事,讓趙建剛自己先走。趙建剛這才猶疑地離開了。王寶霞往著岔口那邊走到圍牆邊,確定不會暴露自己,才探頭去看。趙建剛到高架橋那邊,轉彎往福星副食店那邊去了,是去買煙?還是去打麻將了?心裏竟隱隱有些失落。圍牆上的爬山虎,摩挲著臉頰,牆縫間的青苔冰冰的有一股子濕氣。電子廠還沒有放假,嗡嗡的機器運轉聲在耳際震蕩。趙建剛的車身又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界里,原來沒有去搓麻將,王寶霞又怪自己多心了,反倒是覺得這樣欠了趙建剛什麼。坐在他車子後頭的時候,看見他的襯衣口子第二粒扣子掉了,有機會的話還是幫他釘上去吧。
可惜宿舍里不能做飯,不然也能做些菜放在飯盒裡,總不能白吃人家的。在家裡,爸媽去田裡幹活時候,常是她做好了飯送過去的。燉南瓜粥,削皮的西瓜切成絲兒,合著辣椒炒,也是解暑的一盤好菜,再者那南瓜秧苗的頭上一點嫩,也是好吃得緊。走在運河邊,常見那野芹菜、野蘑菇的,總忍不住想掐上一把,帶回去。這些都是奢望吧。能做飯的都是工業城那些住夫妻套房的。可是這飯盒總得還給人家,趙建剛既然不來縫補班,那就去找他。趁著換班,王寶霞拿著飯盒,裏面放了從宿舍區門口的水果攤那裡買的水果,梨子、蘋果、香蕉都用水果刀切成塊,配上牙籤就能開吃了。去機房時,王寶霞莫名覺得自己的腿有點抖,臉也有些燒,壓著頭,生怕有熟人看見。不就是送個飯盒嗎,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王寶霞覺得自己該是正正噹噹的、自自然然的過去。那如果見到他,又該怎麼說呢?把飯盒放在他桌子上,就立馬走人;還是跟他說上兩句話,畢竟不跟人家打個招呼也是不好。可是如果遇到他的同事恰恰在那裡怎麼辦呢?他們那些糙老爺們兒要是有個亂想的,自己怎麼在這裏待呢。運河的挖沙船,忽然「轟——」地一聲響起汽笛聲,把王寶霞嚇了一跳。天光漸亮,陽光鮮嫩。四廠房頂的草在金光中閃閃發亮,看久了眼睛有點發黑。風倒是好的,清早的風還沒有裹挾各種雜味,它純而凈,猛吸一口,直到心底,也是舒坦的。許是這深呼吸,王寶霞的心也平復下來,轉眼這機房也到了。
清明節那天,工業城放了一天假。宿舍的三位大媽都早早收拾好去市區逛街,也叫了王寶霞。王寶霞推說身體不舒服,自己一個人留在宿舍,在衛生間洗了一桶衣服。拎到陽台上去曬時,展眼一片綠意。宿舍樓前頭是意楊林,春風徐徐吹拂,剛舒展開的葉片鮮嫩的綠色中還有些黃。而遠山青青,在瓦藍的天空下,讓人心愈發舒暢。晾好衣服回到房間,從床底拉出自己的旅行箱,取出上個月從鎮上買的衣服,粉色大蝴蝶結長袖衫,荷葉邊裙擺緊身百搭長褲。穿戴好后,就著衛生間的鏡子照。不錯。跟那幾個一臉褶子的老女人比起來,自己臉上一條皺紋都沒有,氣色紅潤,尤其是眼皮慢慢從單眼皮長成雙眼皮,這倒不失為一個意外的驚喜。對著鏡子轉了兩圈,看看旋動的小裙擺,伸著腰肢扭了扭,自己倒覺得害臊起來。坐在房間里,地拖過了,衣服也洗了,下面該幹些什麼?市區一個人去逛,也沒意思,再說還要花錢。
趙建剛不在房子里,辦公室都是空蕩蕩的。王寶霞在門口踟躇片刻,輕輕叫了趙建剛的名字,聲音在房間里軟軟地飛了片刻,就消融在虛無中。她有些失落,又https://read•99csw.com有些如釋重負。她走進來,又叫了幾聲趙建剛的名字,當然是無人應。她走到趙建剛的辦公桌上,那本《巴菲特談投資》的書攤放在桌上,他已經看到了第152頁,上面用紅筆畫重點線,像是以前讀書時那種用功的學生。桌子靠窗子的地方放著趙建剛的搪瓷茶缸,缸壁厚厚一層茶垢,叫人好想拿去狠狠涮一通。茶缸邊上是一盒捏癟的煙盒,紅雙喜的,五塊錢,跟自己老爹抽一個牌子的,以前常幫忙買。隱隱聽到房子有震動,聽那轟轟的聲音,該是運木材的大卡車。王寶霞覺得自己待得太久了,人要是看到了,不定說出什麼話來。就匆匆把盒子放在了趙建剛的桌上,剛放下,又覺得不妥,還是放在抽屜里的好。打開那桌子的抽屜,裏面螺母、鐵釘、扳手,都油乎乎的。還是放在桌子上的好,把巴菲特的書按照原來攤開的樣子,重新放在了盒子上。房子外面又有電動車的嘀嘀聲,王寶霞看看放得還好,就從房子的後門跑出去了。
她起身下樓,出了西門,沿著林場路,穿高架橋,到新建路的菜市場那裡買了幾個西紅柿,就著魚攤的水龍頭沖了沖,沿著興慶路一路走一路吃。小陽春天兒,一路走身上微微發汗。西紅柿還沒熟透,吃起來還有點酸酸的。正在吃著,聽到有人喊著自己的名字。才要轉身看去,那喊的人已經到了邊上。趙建剛騎著電動車,停了下來問她要到哪裡去,可以帶她。王寶霞趕緊從袋子拿出西紅柿來,讓趙建剛吃。趙建剛也不客氣,才咬一口,西紅柿汁兒飆了出來,噴了王寶霞一臉。趙建剛見狀慌忙要找紙張,電動車沒有剎穩,人都差點摔了一跤。等趙建剛穩住車子,王寶霞已經自己拿著紙把臉搽乾淨了。趙建剛的臉騰地紅起來,低著頭說對不起。王寶霞眼見著面前這個大男人,竟像個犯了錯誤的男孩似的,忍不住有點心疼起來,這樣想想自己倒忍不住笑出聲。見王寶霞笑了,趙建剛輕鬆了一點,問她如果沒事的話,不如去爬爬山。這樣的好天氣,不爬山倒是怪可惜的。王寶霞抬眼看了看沿著興慶路一路下去,就是早上晒衣服時看到的遠山了。剛來工業城的時候就想去,一來無伴,二來一直拘在車間不得自由,就沒有去成。再看看四周也沒有什麼人,就上了趙建剛的車子。
他一定是故意的。王寶霞的手指在木皮上按著,手指甲按得充血發紅。搭檔又餵了兩聲,王寶霞也不動。「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搭檔問道,「臉怎麼這麼白?」王寶霞莫名地火大:「要你管!」搭檔不言語,使勁把木皮從王寶霞的手下拉開,換上新的一張。他是可以看見我的,他從我身後開過去,路上當時又沒有其他人,他一定是故意的。搭檔又喂餵了兩聲,「你怎麼回事啊?還要不要幹活了?」王寶霞把木皮狠狠地往邊上一翻,新的一張馬上又到了手邊。無休無止的流水線,手怎麼也停不下來。他怎麼不停下來?莫非是我哪裡得罪過他?手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搭檔在打自己的手,「你幹嘛啊?」搭檔的口氣也粗起來,「你不舒服快去休息,你不動你看看這邊堆了多少!」王寶霞抬眼看手邊,果然木皮亂亂地卡在自己這裏,手又忙忙地動起來。熱氣從水泥地面、滾動的流水線、乾燥的木皮、四周粉塵密布的空氣四處包抄過來,真想把外套給脫了。也許是那一次沖他說話的口氣太沖了,他生氣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啊。「你不是故意的,怎麼還這樣!」搭檔的聲音打過來。王寶霞沒想到自己說出了聲,只得緊咬著自己的嘴唇。上衣的扣子也緊緊地掐著脖子,真想把它給解開。汗水從頭髮里湧出,眼睛膠得睜不開。空氣好像是越來越稀薄。我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搭檔又生生地應了一句。「不是跟你說話!」王寶霞一抬頭,眼前的搭檔被一陣白光穿透。
縫補班隔壁的塗膠班車間又壞了燈,王寶霞知道趙建剛必定要來。或許趁著他來的路上,把衣服給他。王寶霞對搭檔說自己上個廁所去,拿起身邊小包裝著往廠子外面的女廁所走去。她慢慢地沿著運河邊磨蹭著,心莫名地怦怦跳得耳朵疼,腿也在微微打顫。駁船從河中心駛過,一個女人在甲板上洗衣服,土狗站在船頭左右巡視。迎春花沿著花壇一路綿延而下,朵朵小黃花連綿成一片金光。天氣熱烘烘地熏著身子,搭檔說今天的氣溫一下猛升到三十五度,難怪這麼熱。感冒還未斷根,昨晚又吃了冷風,步子又有點飄起來。果然能聽到電動車開過來的聲音,在自己的身後。王寶霞輕輕咳嗽了兩下,左手把包順到胸前,待要去拉開拉鏈去取衣服,想著又不好,還是等他過來。他應該會向我打招呼的吧,那時候順勢把衣服給他,就說自己弟弟的衣服用不上,給他讓自己看著穿吧。這樣想著,心裏覺得有譜了。電動車嗖的一下從身邊刷過來,身子不禁一哆嗦。趙建剛連同車子把王寶霞甩得老遠。
王寶霞躺在床上,剛才喝了水,又吃了葯,覺得身上開始有汗發出,精神上輕快了些。這個男人要是不來,自己還不知道會怎樣呢。這個電工,其實平常也常能碰到,廠長叫他趙工,全名想了想,對,趙建剛。王寶霞上工的七廠縫補班,時不時叉車壞了,運送帶壞了,都是派他過來修。這個人話不多,矮矮的,瘦瘦的,還微微禿頭,平時過來修理機械電器時,誰也不會抬起頭多看一眼的。但人不可貌相,他雖是電力組的一個修理工,可畢竟比普通工人高一級。高一級,有高一級的待遇和工資,比如說他們可以有單休,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八點下班,中午還能在二食堂吃上好飯好菜。不像自己,早班得七點半就開工,直到晚上八點收工;如果是晚班呢,則是晚上八點開工,清早八點才能收工。錢都是靠加班來的。就是加班,一小時也才十塊錢呢。可趙建剛不用如此,他這裏修修,那裡看看,四處能走動走動,背著工具包,像是鄉下的赤腳醫生read.99csw.com。從塗膠班,到刨切班,再到倉庫,哪裡電器壞了都要找他。他是個能手。
畢竟是退燒藥起了作用,發了一通汗,去澡堂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渾身又清爽了。在寢室歇不住,王寶霞又去接著上晚班。晚班上完,正好是早上八點整,王寶霞走出廠門,外面清冽的空氣與廠里的空氣區別過大,竟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雖然身子乏得挨床就能睡著,此時卻是清醒的,便順腳拐到平日最愛走的一條貼運河而建的柳蔭小道上。三四月間,柳樹初初發芽,廠房房頂上風浮浮地壓過青草。雖然混雜著廠區的藥味、粉塵,然而空氣竟是漸漸清新起來。她一路慢走,貪著這一口好空氣。走過機房的時候,遠遠看見趙建剛坐在裏面翻著書看。王寶霞探過頭去,趙建剛見是她,把書放下。王寶霞問這是看什麼書呢?趙建剛把書遞給她看。向——巴——菲——特——學——投——資。王寶霞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說你還真高級,投資書也能看進去了。趙建剛說不敢不敢,忙把書放在一堆電工維護的書籍當中。雖然機房裡亂亂地散放著各種修理工具,他的辦公桌倒是很整齊。趙建剛問她發燒可好些了,王寶霞說多謝那天你的葯,現在精神著呢。兩人說了幾句,王寶霞就告辭回宿舍休息去了。
王寶霞靠在竹欄上,眯著眼睛,眼角卻覷著趙建剛。他今天穿著茄色夾克衫,牛仔褲,褲腳起毛了,不知道是買來就這樣,還是真的有質量問題,鞋子卻是白斬斬的。「鞋子是新買的嗎?」王寶霞問。趙建剛把腳往裡收,好像不小心把秘密泄露了出來,「今天剛在超市買的,原來的鞋子脫幫了。」王寶霞又問多少錢,趙建剛豎出三根手指。「三百!」王寶霞露出吃驚的表情,「這麼貴哦。」趙建剛把腳往裡收得更多了。王寶霞見他如此,倒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口氣又柔下來,「你鞋子什麼壞了,我可以給你修修,還能省下不少錢。」趙建剛點頭。又問他那天飯盒裡的水果可吃了,沒吃就壞了。趙建剛說都讓老鄭老李他們搶去吃光了,自己怎麼攔都沒攔住。王寶霞一聽,來氣了,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切好的水果,倒是給了不相干的人給吃了!趙建剛也真是的,不能說一下那些人啊。又轉念一想,趙建剛跟自己難道就是相干的人嗎?再說這也看出趙建剛是個老實人,讓他去說這些話,想必也是難的。王寶霞不言語了半晌,趙建剛抬起頭說:「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說著也沒等王寶霞反應過來就下去了。王寶霞想他可能是尿急吧,又聽到他開動電動車的聲音。
醒醒。醒醒。王寶霞睜開眼睛,雪白的天光中影影綽綽透出一個男人來。這男人站在床邊,低下身問:「你們宿舍是不是要修東西啊?」王寶霞把被子往胸口上面攏了攏,拎出一隻手往宿舍天花上指指:「燈泡壞了。」男人點點頭,身子往宿舍中間走去,王寶霞這才放鬆下來。她不知道這男人是怎麼進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一個側身,骨頭都疼,這次看來燒得不輕。男人拉出一把椅子,站在燈泡下方,從斜挎著的工具包里拿出新的換上,換好后跳下,走到門口按了一下開關,燈泡亮了。「還有壞的地方沒有?」男人又問。王寶霞感覺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了一樣。「你怎麼了?」男人走過來,看她的氣色,「你這是發燒啊,臉都紅成這樣了。」王寶霞終於擠出一個字,「水。」男人低下身去拿床邊的開水壺,晃了晃,「你等等哈,我去去就來。」說完轉身離開了。
王寶霞把兩件短袖衫重新塞到旅行包里,等七月份弟弟放暑假過來,正好可以給他穿。梅雨天一到,寢室的牆壁都滲出水來,陽台的低處積著一汪淺水。也不是雨,也不是霧,空氣中懸浮著水的顆粒,衣服上、鞋子上都是潮乎乎的。打著傘去上班,傘尖碰到路邊的香樟樹,水滴撲簌簌地敲在傘面上,咚咚地響。路上碰到趙建剛,只消把傘一壓低,遮住頭臉,就可以不管不顧地走過去了。趙建剛依舊騎著電動車,嗖一下掠過去,並不曾停下來打一聲招呼。就是打了招呼,我也是不理的。王寶霞靠著路沿兒跺著腳,泥巴真多,回去又要一頓好洗。
王寶霞把從市區百貨商場買來的床單、席子、枕頭放在腿上,前天弟弟打電話來說趁著已放暑假可以過來打打暑期工。梅雨季節一過,車窗開啟,只見空氣清冽的田野,稻田澎湃綠色,溝渠在這片沖積平原縱橫,陽光潑了一路一路的村莊和小鎮。車廂里的電視正放著巴厘島的紀錄片,蔚藍的大海,金色的沙灘,白色的海鷗,海岸邊有棕櫚樹,一棵兩棵,熱帶的旖旎之風把乾爽的白雲吹得一朵一朵。王寶霞想起她還是小學生時,獨坐在鄉村的小屋做作業,抬頭看牆上,貼著的畫就是這幅海洋的風景。就是這樣的,蔚藍、金黃、潔白,一切明亮,好像天堂就在那裡。那無數影視中所記錄的大海之聲,激活跳躍,蓋過了公交車機箱轟轟的聲音。
趙建剛平時是不在這裏吃飯的,他算是管理人員,平時該是在二食堂吃飯的,那裡有空調,午餐還有水果和肉湯。趙建剛好像也知道她是這麼想的,就說自己今天在這邊修冷壓機,太遲了就不回去吃飯了,說著打開自己的飯盒,裏面一顆大獅子頭、木耳炒雞蛋,下面是雪白的米飯,尚有熱朗朗的香氣。趙建剛揭開,突然往王寶霞面前一推,說你嘗嘗。王寶霞連連擺手,「我已經有了,你就自己吃吧。」「這是自己做的,你吃下看看。」趙建剛又把飯盒往王寶霞這邊推了推。「你自己做的?」王寶霞有些不相信,眼前這個木木的男人還會做飯炒菜。她也的確吃夠了食堂這些垃圾的飯食,何況眼前這獅子頭是多誘人,米飯也是香香的,吃就吃一口唄。她挑了小小的一口吃,說味道不錯。趙建剛那緊張的表情舒展了,又把飯盒往王寶霞這邊推。王寶霞說這怎麼行。兩人推讓之際,上班的鈴聲響了。食堂的人也走光了。趙建剛忽然起身,把飯盒合起來套在袋read.99csw•com子里,往王寶霞懷裡一送,說你晚上熱熱可以再吃的。還不等王寶霞推辭,他就火急火燎地跑遠了。
飯盒是不鏽鋼的,洗洗就乾淨了,想來自己也是嘴饞,下午餓的時候就真的吃光了。那飯盒的底部癟進去了一塊,手沿著平整的底摸去,漸漸下凹,如撫摸一塊傷口一樣,叫人隱隱有些心疼。她的心事倒是讓宿舍的王鳳英看出了,說這是誰的飯盒,你都摸了八百回了。王寶霞紅著臉說哪裡有,趕緊把飯盒塞進了自己的包里。什麼時候還給趙建剛。趙建剛倒是又沒有在食堂出現,大概他又在二食堂吃了吧,大概這邊的電器沒有壞到他趕不及吃飯的程度吧。他好像消失了。縫補班裡幾天都不見他的蹤影。其實平日里他來得也不多,有時候也是半個月來一次,那時候倒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隱約覺得不同了,板材每日都是一樣剃掉結疤和蟲眼,流水線依舊無止無休地運轉。一切正常如舊,彷彿永遠不會出現差錯,好像是廠房外一波一波的浪聲。
人既然走了,王寶霞自己一個人在亭里也無意思,站起來放眼望去,在山下一片平地的建築群中找工業城。遠方在一片淡淡的薄霧中,窄小的運河蜿蜒在平原上,碧綠的稻田,樹林之間的村落,都寂寂地存在著。工業城那裡也好找,煙囪林立的地方就是,藍色的房頂,像是一小塊凝固的海浪。王寶霞此刻忽然很想去看海,蔚藍色大海在陽光下澎湃,在沙灘上曬著太陽浴,這些在電視中看到的場景很是惹人遐想。正想著,趙建剛上來了,手裡拎著一袋子油桃,袋子還滴著水。趙建剛把桃子放在兩人的座位中間。王寶霞想著這人真有意思,還會想到去山下買桃子。桃皮滑脆,果肉微酸,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時候,王寶霞想起那陣子發燒時趙建剛就是如此默默把事情幹了,不像車間里那些小年輕沒幹多少事情,就嚷嚷著累,叫人沒法說他們。趙建剛依舊把腳收得緊緊的,拿著一枚桃子兩口三口就見核了,吃完往山坡上一扔,興許明年那裡就長出一棵像家裡的桃樹來。
再次見面卻是在食堂。永遠不變的番茄炒雞蛋、白菜燉粉條,一碗米飯。王寶霞不跟自己宿舍的三個女人吃。那三個女人都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年齡也大多了,唯有她是年輕的,二十齣頭,跟她們總是說不到一塊去。倒是這些女人們晚上打起呼來,你呼我應的,好不熱鬧。所以她總是要求上晚班,錯過她們的打鼾,也錯過她們毫無顧忌光著乾癟下垂的奶|子在宿舍走來走去。菜照舊是冷的,番茄總有一股隔夜的餿味,粉條總是心兒發白髮硬難以入口,飯也是糙的。她不介意這個,總歸是要吃飯的。也不能出去吃,畢竟吃飯時間也就是半個小時,一超時是要扣十五塊錢的。弟弟的學費還在等著呢。何況這飯菜又不花錢。她一個人找著這麼一個人的位置,慢慢嚼著白菜幫子。「這裡有人坐嗎?」她抬頭看,是趙建剛。他手裡拿著自帶的飯盒,站在那裡。王寶霞愣了片刻,忙說沒有人的。趙建剛說:「那我可以在這裏坐嗎?」王寶霞說:「本來就沒有人,你坐著就是了。」
越往工業城這邊去,房屋越少,行人也少。可以聽到青蛙躲在水田裡咕咕叫,微風竄過茅草的沙沙脆響,家庭小工廠機器的轟鳴聲。綠化帶那邊的行人道,一輛兩輛電動車隨著公交車一路前行,想必也是趕著去工業城上晚班的。王寶霞的眼睛好像疼了一下。趙建剛。是的,趙建剛的電動車。公交車的前視鏡里是他開車的模樣,蓬亂的頭髮,白色短袖衫,還有,他的笑容。像是那晚他衝著自己的那一笑,嘴巴微微一翹,露出上面的牙齒。王寶霞搖搖頭,也免不得笑了一笑,好像他那笑衝著自己似的。公交車到了一站,照例停了下來。前視鏡里的趙建剛越來越近,王寶霞身子動了動,坐正坐好。電動車滑過鏡面,王寶霞頭抵車窗,趙建剛不是一個人,他的電動車後面坐著一個長發女子。公交車又一次開動了,廣播里播送著下一站的站名。
不是爬山,倒是走山。木棧道從山腳沿著山腰一路盤繞到山的那頭。車輪在木條拼成的道上走,「空空弄弄」的聲音在耳朵里跳。風也比平地上大了好些,一徑從山頭那邊壓過來,拍在頭上,鬢角的頭髮也給撩亂了,用手撫了又撫,終究還是不安分。趙建剛話也不多,王寶霞又是個害怕冷場的人,不斷找話說。問他多大啊,哪裡人啊,家裡有沒有兄弟姐妹啊。問一句,趙建剛答一句。三十二歲,鹽城人,家裡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答完了,又沒有話說。倒是風吹茅草的嚯嚯聲在沉默的空洞中。走到山腰一個亭子那裡,王寶霞說累了,趙建剛把車子在棧道邊沿停好。兩人上到亭子間,眼界頓時開闊起來。順著山坡下去千桿萬桿竹隨著風向俯下又直起,再下去的山谷是白牆黑瓦的村落,雞鳴狗吠,碎碎地隨風吹送到耳畔來。這邊正看著,那邊趙建剛已經把亭子間里前任遊客留下的果皮紙屑都收拾乾淨了,竹椅上也已經鋪好了廢報紙。王寶霞坐上去,趙建剛自己找了個離她不遠的地方也坐下。
春色最足的還是運河邊的楊柳,一溜兒看去綠霧一般,四廠停車棚外面的桃花也紅艷艷地開了一樹,而野薔薇沿著圍牆一路下去如瀑布一般傾瀉各色花球,香氣撲鼻。野薔薇長滿小刺的枝頭那一截最嫩,王寶霞最愛順手掐下來剝了皮吃,味道苦苦中有點新鮮的甘甜。空氣漸暖漸熱,外衣一開工就有些穿不住了,脫下來單就著長袖襯衣又有些涼。脫脫穿穿之際,又感冒了,腦袋昏沉沉的,又不願意請假,只得在流水線上硬挺著翻轉木皮,修補做記號。偶見趙建剛過來,遠遠的一個小點,在廠房的那一端修理照明設備,也沒有精神去理會。輪班又到了自己是晚班了,眼睛重重地像是被人痛打了兩拳,眼瞼充血得厲害。廠房的天花上懸挂著五十盞白熾燈,雪白燈光像是下刀子一樣直直地紮下來。忽然間,雪刀子一下子都收繳給黑暗了。廠房陷入了夜色中,上晚班的人哄地九_九_藏_書叫嚷起來。廠長的聲音從嗡嗡的聲音里抽拔|出|來,「劉偉,快去叫趙工!我們這邊斷電了!」立馬有人應聲出去了。馬路上的燈光從廠房上方的大玻璃窗流進來,人們在各自的位置閑閑地等著趙建剛。趙建剛。王寶霞心裏念著這個名字,大家都會跟她一樣念著這個名字。他現在應該是在那機房吧,又或許不上晚班,早睡覺了。竟然能聽到從運河那邊傳來的汽笛聲,還有一粒一粒蟲子的振翅聲。眼睛在沒有亮光的時候是舒服的,廠房的牆壁是一棱一棱地往兩邊排去,直到大門口,趙建剛出現了。
天光漸收,雲朵由暖黃轉成暗紫,遠遠的山巒薄成一片黑影。車子兩旁高聳的路燈,同一時間齊齊綻放黃金花朵。公交車趕超了趙建剛的電動車,一路往工業城那邊駛去。他,他的車子,他的女人,從前視鏡里越縮越小。黃昏來臨,壓抑的熱氣,一下子蓬髮,罩天罩地。王寶霞的手與腳,裸|露在熱氣之中,卻還是冰涼。月亮悄然升起,躲在田野的樹林上方。運河那頭有微茫的燈火。夏蟲聲,淅淅瀝瀝,好像在耳朵里下了一場豪雨。王寶霞定定地坐在位置上,從小包里掏出一個藥盒,一粒,一粒,一粒,藥丸拋出小小白亮弧線,落到馬路中央,綠化帶里,人行道上。這是趙建剛那天給她買的退燒藥,沒有吃完,後來就一直放在小包里。他的電動車或許會從這些藥片上壓過,碾碎,繼續前行。只剩下一個空藥盒,王寶霞往外扔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又拿進來,擰開瓶蓋,吐了一口痰進去再擰緊。藥盒落在行人道那邊,一點聲響都聽不到。
半夜醒來的時候,王寶霞看見兩件短袖衫還掛在陽台上,風一吹就左右搖擺,像是兩個一起跳舞的人。輪到宿舍的老女人們上晚班,這才敢拿出來曬。雖說深夜,這樣讓男人的衣服在外面飄著也不大好看,王寶霞下床去陽台把衣服給取下來了。果然是化纖布料,沒幾個小時就幹得透透的,還有點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風倒是柔柔的,月亮也好,清輝四溢,讓人捨不得回到悶熱的房間去。八廠那頭的煙囪,吐出的白煙在清潤的藍天下倒像是家裡燒飯的炊煙。短袖衫的下擺往手上一打一打,手背上痒痒的。已經洗過三次了,依舊不知道怎麼給他。放在他辦公室,那些老男人看到豈不要說話的?趁著他來修補班的時候偷偷塞給他,這也要不得,那麼多的眼睛又不是擺設,何況廠長還是愛開玩笑的。要不在路上碰到了給他,這也許是不錯的主意,可是怎麼開口跟他說?王寶霞回到房間,把兩件短袖衫疊好放在自己上班用的小包里,終歸是有辦法的,不就是送兩件衣服么。
去八廠拿木皮樣品回來,王寶霞讓自行車從通往馬路對面縫補班的隧道一路衝下去,風鼓起她廠服的后擺,整個人像是一片帆,切入燠熱的空氣中。奔到隧道拐彎的地方,從路邊的鏡子里看到斜側面也下來一輛車,王寶霞差點連車帶人翻倒在地。趙建剛。他依舊騎著電動車從隧道那頭下來,凸出的鏡面像是把他吸過來一般,小小的扭曲的人身逐漸靠近鏡子的凸點,臉一下啪地大起來。王寶霞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碰面,壓著頭,聽到電動車車輪壓過水泥地面的哧哧聲,漸近又漸遠。抬頭看去,趙建剛已經到了剛才自己下來的隧道那頭,再一個拐彎上去就不見了。王寶霞站在大鏡子的立柱下,怔怔半晌。他難道沒有看見我?怎麼可能,我一個大活人的,他總該向我打聲招呼的啊。也許是他太忙,心裏想著事情,才沒看見我。也許總經理那邊批評了他,他心裏不開心。王寶霞車子懶得騎了,慢慢往這邊隧道的坡上推。隧道的水泥牆壁蜿蜒著幾線水流,深綠色的苔蘚在牆角散發出濕冷的氣味。車子沉重,何況車籃子里有一打木皮樣品,更覺得難推。
雞鳴在工業城這樣的地方響起,著實奇怪,平日里也從未聽見過。王寶霞從微薄的睡意中又一次醒來,雞啼聲又起,亮亮地在無窮的夜色中拋起,像是一朵升空的煙花,開過即滅。此時,老媽應該起床了,就著尿桶撒了一泡痛痛快快的尿,就開了廂房門,腳搓搓搓地往灶房走。而我也該趕緊起床了,昨天一家人洗澡完后的衣服還在桶里,該拿到池塘里洗去。自打出來打工回家,老媽就讓自己睡個懶覺,飯她來弄,衣服她來洗。她只消在被窩裡,等著飯菜熟了才起床。畢竟,現在她是一家人的主力,弟弟的大學學費全靠她了,而老媽老爸只能在田地里苦摳那幾個辛苦錢。王寶霞忽然眼前跳出那雙白球鞋,趙建剛雖然收得緊緊的,依然能看到左邊鞋子的鞋幫那條線車歪了,線頭也沒有剪利索。哎,真的不值三百塊。男人都不知道怎麼買東西的。夜色開始如海潮一般漸漸退去,天光一點點鋪開,窗外的意楊斜切過窗欞的一角,枝椏間露出遠處的煙囪。一隻肥胖的喜鵲撲啦撲啦跳到窗台上。
王寶霞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木板上,而木板扛在叉車伸出的兩條鐵臂上。她想起身,叉車司機大叫:「躺著!我送你去衛生所!」王寶霞只得又躺下了。天空響晴,一片雲朵都沒有。廠區的香樟樹的枝枝杈杈間有鳥窩。她想自己是中暑了,衣服的拉鏈拉開了,扣子也解開了,臉上還潑著水,一發乾臉皮就有些發緊。熱氣從地面蒸騰上揚,叉車的鐵臂經太陽一曬也是滾燙的。嗓子里還是乾渴,連聲音都發不出,像是被人狠狠掐著。她扭頭看著前方的道路,水泥地粗糲的顆粒跳閃著白光。她有一種想吐的衝動,終究還是忍了下去。開過塗膠班那邊的廠門時,她看見他的電動車停在一棵紫葉李樹下。從門口看去,趙建剛又一次站在升降機上,天光從廠房的頂端玻璃流瀉到他身上,連著他仰著的頭、依舊穿著白色短袖衫的身子都在耀眼地發亮。趙建剛。王寶霞叫了一聲,嗓子啞啞地出不了聲。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腰間,小包沒有帶在身邊,只有褲袋裡的一張上班卡。「不要亂動!」司機吼了一聲,王寶霞又老實地躺下了,雙手緊揪住木板的兩沿。叉車一路往衛生所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