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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無猜

兩小無猜

作者:與路
晚上,我拿了一把仙女棒和一支點燃的竹立香過去找她。仙女棒這種煙花那時候剛傳到小鎮上來,也許櫻桃在縣城已經玩過了,但是我仍然希望她能喜歡。
大概是因為鎮子里就只有我們兩人年齡相仿,所以很快就能玩到一起去,並且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櫻桃帶給我關於縣城的一切想象,原來縣城的孩子就長這樣,乾淨,大胆,她的鞋上彷彿永遠也不會沾上塵土。我帶著她領略野孩子的世界,那些以前我只能一個人玩耍的東西,現在都可以帶著她一起。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打開二樓卧室的窗戶,看見櫻桃站在橋上,小河裡一群大白鵝正從橋下游過。她撿橋邊的碎石子朝水裡扔去,鵝群嚇得四散奔逃,然後她便咯咯大笑起來。我撿起窗台上一粒幹掉的青杠果,也往水裡扔去。她抬起頭來看見我正在看她,然後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周圍的攤主都停下手裡的活計來看著我們,買東西的學生們也看著我們,氣氛一時之間變得非常尷尬。我胸中有不平之氣,也顧不上付錢,扭頭就走。走到賓館門口的時候,心裏卻又後悔起來,覺得很多話和事情都沒來得及說清楚,便又折了回去。煎餅攤已經不見蹤影,抓了兩個剛才看熱鬧的攤主打聽,誰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再細問,便說她是一兩年前才來到這裏,一直都是一個人,平時也不跟周圍的人打交道,生意做得不溫不火,養活自己大概沒有問題。據說她在搬來之前有過一個男人,這個人沒什麼正經工作,一天到晚幫著人去收賬,後來被人砍死了。
「明天我帶你出去玩吧?」
她知道壞子小們都在看著她,但是她並不感到害怕,彷彿這一切跟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女生們也愛看她,但是是用一種憤恨不平的眼神盯著她看。她們雖然膽小如鼠,可是卻比櫻桃更渴望得到男生們的關注,尤其是那些壞小子們的關注。然後你猜怎麼著,轉眼間那些憤恨不平的女生也頂著一個個蘑菇頭出現了,而且都神氣活現,彷彿那是她們自己的發明。
智哥住我對床的上鋪,他仰望天花板,用手拍著床沿,嘆息道:「她是真的漂亮,跟著黃四去貴州做那些事情,可惜了。」他的手彷彿是打在我的胸口上,發出的咚咚聲震得我頭暈耳鳴。
有一年的九月,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去昆明出差,住在滇池附近的一家賓館里。忙完手上的工作已經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出賓館的大門在街上閑逛。那時節重慶的暑熱尚未完全消退,但昆明白天下了雨,到晚上已經很冷了。我沿著兩旁栽滿菊花的道路往前走,來到了一所大學的圍牆外面。那裡擺滿了很多小吃攤,大多人頭攢動,排著長隊,唯獨一個賣煎餅果子的攤位面前冷清得很。攤主年齡與我相仿,正埋頭在玩手機。
「爸,你能不能不要和媽媽離婚?」我只聽見櫻桃說了這麼一句,便嚇得趕緊退到了橋上。對於小孩子來說,離婚是洪水猛獸,它會吞噬掉你的父親或者母親,然後把你暴露在周圍人憐憫的目光中,打上孤僻和怪異的標籤。
我想睡一會兒午覺,在床上翻滾了好幾個來回,還是覺得不夠自在,就又出了門。我從鎮頭走到了鎮尾,又從鎮尾走到了鎮頭。鎮上的人家都在為過年做準備,有的在河邊清洗家裡的廚具,有的在張羅著除夕夜的吃食。所有人都在忙碌著,彷彿就只有我一個人無所事事。一直晃到了天黑,我才慢慢走回家。
除夕夜,大人們吃過晚飯,就守在家裡的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九九藏書晚會。徵得大人們的允許,我和櫻桃每人手上拿了一支點燃的竹立香,去橋上燃放一些危險性比較小的煙花。絢爛的火花炸裂開來,在熄滅前的瞬間,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我們的臉。這種轉瞬即逝的感覺,濃烈,激蕩,足以詮釋世上所有不期而遇的歡娛。
偶爾聽在縣城長大的同學說起櫻桃,我只是靜聽,從來沒有突然跳出來,跟他們說這個人我是認識的。在他們越來越多的談論里,櫻桃的美麗與日俱增。唯一沒有變化的是她的冰冷,她對所有接近她的男生都不屑一顧。不僅是男生,她也不熱衷於和女生交朋友。正因為如此,一直以來雖然關於她的流言很多,卻都像是飄在水面的浮萍,淺嘗輒止,沒有誰真正了解更深的水底里有些什麼。
她點燃一支煙夾在手上,從膠桶里舀了和好的麵糊扔在鏊子上,拿刮板抹勻了。她滿不在乎,大大咧咧,目空一切。一顆雞蛋磕碎了撂在變乾的麵皮上,蛋清撲哧撲哧就變成了白色。我看見她在空氣中肆意揮舞著手,煙頭抖動,煙灰騰地爆炸開來,粉末四散。彷彿怕灰燼落不到正在製作的煎餅上,她還很瀟洒地多抖了幾次。
街坊四鄰久別重逢,再分開又是各奔東西,有可能此生不復相見,於是便依依話別,言不盡興,大家又自發擺起了流水席。席間,我見到了櫻桃。她帶著一個兩歲大的孩子,丈夫也在身側,是一個做茶葉生意的雲南人,聽說和櫻桃一起回重慶開了家店。櫻桃十分自如地與鎮上的老居民交談,彷彿她並不是那個在小時候偶爾過年時才回到鎮上的小姑娘,而是土生土長在鎮上的。我們點頭微笑,這是僅有的問候。我想眼前這個櫻桃臉上有笑容,幾年前在雲南見到的那個人還真不一定是她。
這次的遭遇像一顆刺釘進我的身體,穿透皮肉,傷及骨髓,怎麼也拔不掉,就漸漸和骨肉長為一體了。不動則無恙,但偶念及此,還是會有隱隱痛感傳來。
考上大學離開縣城之後,我就沒再聽到過關於櫻桃的消息。一個兒時的玩伴,她的名字時間久了沒有人在你的耳邊提起,漸漸也就淡忘了,就彷彿這個人也許從未在你的生命中出現過,偶爾閃回在腦海中的畫面也彷彿是一個夢的殘片。若再不相見,那於你所在的世界而言,這個人跟憑空消失了沒什麼兩樣。
櫻桃遲疑了一會兒,回答說:「明天再看吧。」
「怕是被尚勇家那個小櫻桃給勾去了罷。」尚勇就是我幺叔公的名字。他們兩個大人一唱一和,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我三兩下扒拉完手中的小半碗米飯,也不管灑到桌上的比吃進嘴裏的還多,把碗一放,跑到樓上卧室關了房門。
不久之後,櫻桃爸媽離婚的消息也傳到了鎮上。幺叔公家的人一說起這件事,就像家裡遭賊丟了東西般失落。從那以後,櫻桃她爸隔幾年才會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但櫻桃卻再也沒有回鎮上過年。
「媽,今天到幺叔公家的是什麼人?」我本來想問那個小女孩是誰,但是又不好意思開口。要知道,有時候大人笑話起小孩子來,簡直毫無半點道理可言。好像就因為你是小孩子,所以你就活該作為大人取笑的對象。
中午母親做了酸菜魚,這本是我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如果讓我敞開肚子吃,我一個人就能吃掉一整條魚。但今天的魚和酸菜吃起來都寡淡無味。
「不認識。」
鎮上來了新鎮長,這個人突發奇想,想在河流下游發現古廟的地方修一座堤壩,蓄水之後發九九藏書展鄉村旅遊。鎮子沿河兩岸的地段都在淹沒範圍之內,必須進行搬遷。小鎮這些年走出去的人都趕回來看它最後一眼,在母親不斷的電話催促之下,我也回了趟老家。
燈光暗下來,在眾多的八卦里,智哥突然講起那個已經遠赴貴州的女子。他雖然沒有說出她的名字,但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所認識的櫻桃。所有了解這個故事的人都為此感到惋惜,要知道她雖然才十六歲,可是卻早已經在縣城裡名聲大噪。不誇張地說,在縣城這個有限的範圍里,她是所有少年夢中的情人,是所有少女假想的情敵。
冬天的河水清且淺,螃蟹在淤泥里冬眠,只露出依稀可辨的眼睛和蟹背。我找來一截廢電線,剝出裏面的銅線,彎成魚鉤的形狀,用透明的膠線往魚桿上一綁,吃過早飯就帶著櫻桃沿河出了鎮子。
「那個啊,論輩份,你應該叫他三叔公,他是你幺叔公的堂兄弟。」
我一看櫻桃的鞋上,果然沾滿了河邊漚濕的泥土和一些雜草,便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她媽媽把她摟到懷裡,取了她眉毛上的木賊草,全都扔到河裡,然後帶著櫻桃回幺叔公家裡去了。臨走她還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滿是嫌惡。
第一次見櫻桃,是在那年臨近除夕的一天上午。從縣城回來的客車停在老核桃樹下,櫻桃從車上跳下來,在熙攘四散的乘客中打量著周圍的一切,身後站著她的媽媽。那是一個光鮮亮麗的女人,身材高挑,穿著一件棕色的長款呢子大衣,大衣下擺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腳上蹬著一雙高跟尖頭的皮鞋。旁邊一個男人從車腹的貨箱中提出兩大箱行李,雖然一眼也能看他出身上的穿著與小鎮上的人物不同,但是卻有幾分狼狽和灰頭土臉,這個人是櫻桃的爸爸。
智哥說起櫻桃遠赴貴州的事情時,也滿是詫異和不解。那個綽號叫黃四的男子是個社會青年,初中畢業就一直閑混在縣城,比櫻桃要大整整五歲。一個女生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恐怕還不懂得真正的愛情,卻無端被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吸引,開始和他在縣城的各個角落出雙入對。就是在這時候,她學會了在自己的臉上塗抹各種各樣的化妝品。見過的人都說她還是好看的,只是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
煙花放完了,我們也沒有覺得失落,就揮舞著手中還沒有燃完的竹立香,興奮得在橋上發出毫無意義的怪叫聲。敬天地鬼神的竹立香,火紅的香頭劃出不規則的弧形,香灰的氣味在空氣中一直瀰漫,彷彿永遠也不會消散,彷彿第二年的除夕我們站在橋上時還能聞到。
打麻將的人早已經散了,我爬到桌上將麻將擺成寶塔的形狀,塔尖出現了一個跳躍的紅月亮,大小跟豌豆差不多。順著夜色中的紅色光束望去,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對面三叔公家的樓上朝我揮了揮手,然後消失在了窗戶後面。一分鐘后,櫻桃出現在我的面前,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我拿到燈光下一看,是一支子彈形狀的激光筆,旋動筆頭,可以打出月亮、星星、小圓點等不同的圖案來。我打開筆,在她的額頭上打了一顆星星,她手裡還留有一支,便在我的額頭也打了一顆。
我提著一網兜螃蟹在橋上站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沒有了玩耍的興緻,就從橋頭旁邊的石梯子下到河邊,把螃蟹一個一個捉出來扔回到水裡去。正好母親下到河邊來洗菜,看見了便問我:「好不容易捉了這麼多,怎麼又全放掉了?」
席散后,我回到老屋,把小時候玩過的東西都清理在https://read•99csw•com了一個紙箱里。櫻桃送的那支激光筆也在,表面完全銹成了綠色,我找了塊新電池裝上,不亮,看來已經徹底壞掉了。
煎餅里放進了薄脆,抹上了甜醬,火腿腸剖成兩半鋪在上面,再撒進肉鬆、香菜末和蔥花。鏟子翻轉騰挪,就把這些都裹了進去。裝袋之前,她騰出手來,把手指伸進鼻孔攪了攪,然後用同一隻手按住裹成長筒狀的煎餅,咔嚓一聲切成兩半,像扔垃圾一樣裝進塑料袋。我接過她推到我懷裡的塑料袋,拿起來打開,狠下心放到嘴邊,牙齒和煎餅接觸的剎那,就止不住地乾嘔起來。我知道我失敗了。她把煙往地上一擲,狠狠踩了一腳,大聲吼道:「你吃啊,你怎麼不吃?」
按理說,我應該叫她三叔婆,但我想她應該不太會喜歡這個稱呼。所以在見到她的僅有幾次里,我從來沒有這麼叫過她。即便她嫁給了一個從小在鎮上長大的人,但是她並不會因此就輕易屬於這裏。
大年初一的白天,我一整天都沒有看到櫻桃的身影。我在家裡翻找出了櫻桃去年送我的激光筆,筆身上銹出了綠色的紋路,放得太久,已經沒有電了。父母正好送了我一塊電子錶作為新年禮物,我把表的后蓋撬開,取了它的電池給激光筆裝上。晚上,我打開激光筆,朝對面的窗戶口晃了幾下,櫻桃出現了。我用激光筆一通亂照,紅點在她臉上晃了又晃。她趴在那裡,下巴耷拉在窗沿上,像只受傷的小貓,沒有給我半點回應。
等那一支燃盡,她把我帶出來的仙女棒都要了過去,在橋頭找了處泥土鬆軟的地方,團在一起插在了地上,然後點燃了它。一大股刺眼的火苗從地上竄了出來,持續了幾秒鐘又迅即矮了下去,留下一堆紅通通的東西在那裡明明滅滅,像黑暗中跳動的心臟。櫻桃站在旁邊呵呵地笑著,她的眼睛濕潤如同橋下的河水。
鎮子的街道沿著一條小河的兩岸鋪展開來,街道不長,到老核桃樹這兒就算是街尾了,所以往返縣城的客車都在這兒停靠。說是河對岸,但因為這條河實在太小了,岸邊的房屋臨水而建,只在靠河一旁留出一條過道,隔岸相對的兩戶人家相距也不過十多米。門對門一打開,眼力好的人,站在自己家就能看見對戶堂屋裡貼著的「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
此後每天晚上我們睡覺前,都趴在樓上窗戶口,用激光筆互相打著玩。圖案就那麼幾種,我們輪流變換,彷彿是在交談。我們樂此不疲,直到櫻桃媽媽用半帶呵斥的語氣叫她去睡覺才罷休。
來年除夕,此景重現,我卻生出那個年齡無法理解的隔世之感。雖然時間只隔了一年,但是櫻桃卻突然長大了許多,大到我們再也不能一起瘋玩,只能靜靜地站在橋上,手裡的竹立香也不能再瘋狂地舞動起來。
「放什麼鹽,這酸菜腌的時候鹽放得重,拿來做魚時不放鹽,鹹淡正好合適。」
我和櫻桃一起出現在鎮上的時候,還是被大人好好取笑了一番。我當時一定是臉紅了,感覺像有燒得通紅的木炭在眼睛下面烤。櫻桃倒是顯得很大方,雖然鎮上的那些人她一個也不認識,但她都能坦然地跟他們打招呼。
「一直沿著河往下走,有人在那裡發現了一座廟,很久之前建的。」大概半年之前,有一群學地質的大學生來到附近,他們在下游的某處河灣紮營,進林子里拾乾柴的時候,在一處山崖上發現了那座廟。鎮上幾個年齡稍大一些孩子已經去過,回來講得神乎其神,說廟子里許久沒有人住,但是https://read.99csw•com站在廟的大廳正中央,可以聽到老和尚念經的聲音。
網兜很快就裝滿了,螃蟹在裏面抱成一團,死沉死沉的,櫻桃提不動了就換我來提。冬天的河岸,野草一半枯萎,一半還帶著綠色。草叢中偶爾會有一兩株木賊草,順利躲過了冬天的嚴寒,還在堅強地矗立著。櫻桃很快就發現了這種草的有趣之處,她把兩節木賊草合在一起,夾住眉毛,木賊草就吊在了她的眉毛上,顯得滑稽又可愛。
「她跟你長得很像。」
這時候我爸開口了,他看了我一眼,說:「這孩子怎麼今天魂不守舍的?」
第二天一早,櫻桃和她爸就離開了鎮上。
那些事情指的是什麼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縣城客運中心附近有一條街上全是髮廊,白天不開門,一到晚上,門口的招牌才開始閃爍紅紅綠綠的光。裏面的姑娘穿得很少,臉上的妝很厚,冬天的時候會圍著小太陽取暖。她們就是做那些事情的,身上永遠散發著一種水果腐爛在泥土裡的氣息。一想到櫻桃成了和她們一樣的人,我就感覺胸口湧上了一口痰,卡在喉嚨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被折磨得整晚都睡不著覺。
那年的除夕,櫻桃她爸又回到了鎮上,還帶了一個女人,據說是他工作的那家藥房的員工。有人問起櫻桃對這位后媽的態度,以及她怎麼沒有跟著一起回來過年,三叔公就顧左右而言其他。話題本來已經轉移過去了,他自己又主動繞回來,說櫻桃今年被她媽媽接到外婆家裡過年去了。過幾日幺叔公家的人在閑聊時說起,櫻桃這孩子真可憐,親媽跟一個男人跑到馬來西亞去了。
這次回來的只有她和她爸,而且是在除夕當天上午才到的鎮上。我以為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興奮地跑去跟她說話,向她吹噓我用細竹削成箭頭,有一次差一點在林子里射中一隻野兔。當然這個表述有點誇張,當時我只是發現了野兔的一個洞穴,根本來不及把箭射出去,只能遺憾地望著它在逃跑時給我留下的瀟洒背影。她聽完后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在回答,不如說更像是一聲嘆息。
櫻桃很早就學會了我行我素,她總是出其不意,顯得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當時縣城的女生間有一種潮流,她們用毛線把橡皮筋纏成五顏六色,然後用來扎馬尾,頗有點醒目和俏皮。但很多人都在做的事情,櫻桃不屑去做。她會冷不丁地剪一個蘑菇頭,然後旁若無人地走過縣城裡比較髒亂的那些街道。
智哥他爸在縣裡的人大上班,他雖然沒有去混社會,但從小就在縣城裡很吃得開。他是見過黃四的,他說那是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人,曾經在縣城的小平橋一帶,提著砍刀追了一個人三條街,起因只是為了爭網吧里的一個位置。這事被人一傳,縣城裡的那些人就都忌憚他三分。
小學畢業以後,我去了縣城上中學。縣城很大,人很多,人與人之間因為千奇百怪的事情生產聯繫,組成一張複雜的關係網,各種消息像瘟疫般在這張網裡蔓延。譬如早自習的時候,城東一所中學的男生在課桌下傳遞著一張照片,上面是某個女生身體的私密部位,不用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同樣的照片就會出現在城西一所中學的課桌下。只要你不是那種讀書讀到兩眼目光獃滯的人,有些事情你不用刻意去打聽,自然而然就會跑進你的耳朵。
「世界上長得相像的人很多,我未必人人都應該認識?」
「你認識一個叫櫻桃的姑娘嗎?」
「你個死女娃子,跑到哪裡瘋去了,弄得滿腳九-九-藏-書都是泥,還有這眉毛上,都是些什麼鬼東西?」
她就這樣走回鎮子里,兩條眉毛上都吊滿了木賊草,還逢人就向他們炫耀。櫻桃她爸正在核桃樹下打麻將,同桌的都是同他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雖然他後來讀書有了出息,到了縣城工作,現在是一家連鎖藥房的經理,但是回來仍能和這些人耍到一起去。鎮上的人都說三叔公這個人不忘本。櫻桃的媽媽本來也站在旁邊觀戰,一看到我們回來,就到橋頭截住了我們,一把將櫻桃拉了過去。
「去哪裡?」
這時節的螃蟹智商極低,只要看準它們在水中蹲伏的位置,把空鉤垂放到附近,輕輕抖幾下,它們便傻乎乎伸出鉗子來把鉤夾住。這時候只要線不軟,一直往上提,螃蟹便不會放手,任由你把它拉到岸上來。櫻桃大為不解,覺得這些螃蟹真是笨死了。每釣上來一隻螃蟹,她都很興奮,尖叫著把網兜打開。但她又很害怕螃蟹高舉著的那雙大鉗子,就用手舉著網兜盡量朝我的方向送,頭卻向後揚得遠遠的。
「冬天的螃蟹太瘦了,吃起來沒有搞頭。」我悶悶不樂地回答她。
我和櫻桃認識的時間很早,那時候她還沒有學會塗口紅和畫眉毛,只是一個小女孩。當我聽智哥說起她的時候,我們已經有接近十年沒有見過面了。但她的樣子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里,在歲月駁雜的背景之上顯得異常清晰,像海平面上升后淹沒在海水中的一座孤島,像荒徑里被雜草遮蔽的一株非洲菊,像夏天夜空中藏在屋檐後面的一顆星。
那裡是網吧、遊戲廳和檯球室的天堂,有大把大把的壞小子,他們抽煙、打架、賭博,在胸膛和手臂紋上恐怖的刺青,靠在門邊對路過的漂亮女生吐露低俗的詞語。櫻桃跟他們並不是一路人,起碼最開始的時候不是,她只是覺得無所謂,不會像其他女生那樣刻意避開這些地方。
當時我正拿著一截拇指粗的青杠木,準備做一張弓,幻想用它來射兔子或者麻雀。核桃樹旁邊的小賣部是我家開的,店外聚集了兩桌人在打麻將,看的人比打的人更多。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見櫻桃一家人從客車上下來,朝里喊了一句,大家就都轉過頭來看,裏面有熟識的就開始跟櫻桃她爸打招呼。牌桌上一個人站起來,這人比我爸還小兩歲,但是論輩份我得管他叫幺叔公。他走過去把行李接過來,引著三個人就過橋往河對岸去了。
我在橋中間站了好一會兒,一直等到櫻桃他爸從屋裡走出來。他站在河邊,點燃了一支煙,然後招手叫我過去,把櫻桃也喊了出來,讓我們一起去玩。
「這樣就能釣到螃蟹?」櫻桃將信將疑地跟在我身後。鬆軟的河岸上很容易就踩出深淺不一的腳印,她每走一步,都踩在我留下的腳印里,並且以此為樂。
「媽,你這魚是不是忘了放鹽,怎麼吃起來沒有味道?」
我並不是有意要偷聽,只是走到窗邊時,櫻桃和她爸正在屋裡說話,就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我在她的攤位前停留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燈光下,她額前的短髮在臉上投下陰影。我驀然覺得這樣一張臉有種熟悉的味道,若干年前的那個早上,我推開窗子,看到的那個站在橋上的身影又再次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內心強烈的感覺到眼前這個人就是櫻桃,但時隔多年,並不敢立即就認出。遲疑片刻,我要了一套煎餅果子,加火腿和肉鬆。
我把一支仙女棒塞到櫻桃的手裡,幫她點燃。她就任由它「哧哧」地燃燒,怔怔地看著那一團火花亮起來了,又怔怔地看著它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