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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香之時

芳香之時

作者:老王子
蓋先生是個相當醒目的中老年,五十多歲,相貌堂堂,臉總是紅彤彤的,聲若洪鐘,粗糙直接,喜歡說「冊那」。我有一種不正確的見解是,高個子都不長壽,比如高個子老頭和老太太都比較少見,我有時回想,蓋先生是不是過世了啊,但後來又覺得不是,因為賬單還在持續不斷地寄過來。既然聯繫不上他,我便也沒有了什麼顧忌,有個星期六的中午,我剛起床,坐著喝水的時候就把這些信用卡賬單都拆開了。拆開的時候我還是有些負罪感的,因為我說我聯繫不上蓋先生,還是有些不負責任,如果我真想找,我可以找我們的房屋中介,或者去房地產交易中心查詢,但我並沒有這麼做,我覺得麻煩,搞得我好像欠他什麼一樣。實際上,剛剛起床之後我去洗澡,花灑像得了前列腺炎,只能流出一股小手指那麼粗的水流,水流落在我身上怎麼也沖不去滑膩膩的肥皂泡沫,這讓我想起了這套房子永遠不能改善的水壓狀況心頭一陣火起。於是出了洗手間,我就拆了他的賬單。拆了以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發現蓋先生比我有錢多了,他的信用卡額度有十萬塊,他每個月都在花錢,這太刺|激人了。我坐下來喝著水慢慢看,我這個人一般只喝涼水,不一會兒工夫我就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蓋先生每個月在吃飯上要花掉5萬塊,這是信用卡上反饋出來的,他幾乎每天都會去同一個海鮮酒樓,一頓花掉近1000塊,或者更多,偶爾還有超過3000塊的,應該是宴請他人。標註著貿易公司的商戶該是賣服飾鞋包的,有一個月,他一下子刷掉了5萬塊,不知道買了個什麼東西,可能是套西裝,也可能是包,我上網搜了那個公司的名字,發現人家是代理菲拉格慕的,那是我那時想也不敢想的大牌,我回想他和我談房屋買賣時的打扮,覺得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但以我之陋也曉得,越是這樣可能他身上的東西就越有價錢。標註著娛樂有限公司的消費,我認為是K房,但也不能確認,這些消費一般一萬塊左右,數量不多。這張卡看起來就是應對這些吃喝玩樂開支的,除了這些開支就是些賬單分期的循環利息,並無其他。我心裏罵罵咧咧而又津津有味地看完他的賬單,意識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的某個角落生活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劉靜經常提起她有一個室友,但我們不敢問,因為一問她就會把自己室友祖宗十八代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們,我和黃平是有覺悟的,我們知道這個女人是個大嘴巴,剛入職沒多久,我們連我們領導有幾個疑似「小三」,他家的狗前不久剛閹割過,他有個嬸娘在國外這樣的事情都知道了,全是劉靜說的。但這天不知道黃平是不是吃飽了實在無聊,抑或是吃到大腦缺氧,居然順口說了一句,你對你室友真好啊。於是劉靜在回程的地鐵上跟我們介紹了一路她對她的室友有多好。劉靜說,哎呀呀你們不要嫌棄我們天秤座,我們天秤座雖然啰嗦但是我們心腸都很好的,我吃東西都記得我室友的,我都給她帶一份的,而且我們租住在一起,什麼事情都是我在操心,交水電煤就不用講了,家裡燈泡壞了都是我換的。劉靜說一說會稍微停一停,但是即使我們不接話,她也會自己接著說下去。我因此知道了她的室友和她同姓,叫劉芸,是四川人,嚴格來說,是重慶人,和她大學同班,目前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職業和她之前一樣,也是前台,但是比起她要高級得多,因為做「金融公司的前台有外語要求」。劉靜把自己的室友賣了個乾乾淨淨,以至於後來某天午飯,劉芸加入我們的時候,我和黃平對她完全沒有陌生感,都覺得認識她很久了。而更可怕的是,我們覺得劉芸也是這麼覺得的,不禁不寒而慄。天知道劉靜是怎麼跟劉芸形容我們倆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像《鹿鼎記》里的胖瘦頭陀,劉靜專門指著高胖的黃平說,他是瘦頭陀,又指著我說,他是胖頭陀,然後照例把《鹿鼎記》的爛梗再說一遍。一定是這樣,這也是為什麼劉芸看到我倆站起來跟她打招呼就一下子笑了出來。
我們是幸福而成功的情侶啊,真的得承認。我之前沒有過深刻的戀愛,我們總為遇到彼此而歡喜,我們像是沒有阻礙那樣就修成了正果,結婚了。其實順利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倒是不順利的時候才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伴娘當然是老同事劉靜,時間過去了那麼久,劉靜居然沒有什麼變化,她沒有瘦,也沒有變得更胖,她停在那樣一個狀態里,連皮膚也依舊散發著熱愛生活的光。她可真有勁兒啊,我常常覺得她噁心,又常常覺得喜愛這個朋友。劉靜在婚禮上說著俏皮話,還搶走了司儀的話筒,大爆我和劉芸的猛料。其實也沒有什麼猛料,她也就是模仿了我去找她打聽劉芸的神態,她模仿得惟妙惟肖,雖然有些無聊,但是對於一場朋友的婚禮來說,是非常足夠了。黃平那時已經出國,和我們失去了聯繫,我和劉靜還在同一間公司,我們公司的手機製造廠已經從非洲開到了巴西,但品牌仍舊是一塌糊塗。我早不管這個了,我寫稿上位,被調去做了總裁助理,這個職位聽著像跟班,但卻比原來那個實在得多,我幫老闆寫的新聞稿發得滿屏滿紙,我也終於開始變得像一個成年人。那一年,我30歲。婚後劉芸搬進了我的小房子和我同居,我們也開始計劃九九藏書著存錢買更大的房子。劉芸個子小,倒是從來沒有抱怨過我洗手間的水壓小,也許她覺得那個水壓剛剛好。信箱鑰匙那時已經交給了劉芸,一個周六的下午,她從一堆信件里抽出一個信封說,蓋凌源的信用卡賬單還在寄過來噢。我們笑著坐下來,這麼多年了,這個已經徹底變成陌生人的房東居然還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著存在,真是鍥而不捨啊。了不起的是銀行吧?是啊,肯定是銀行,靠人肉的話,堅持不了這麼久。不覺得一直能記得你生日的也只有銀行嗎?是啊是啊。我點著頭,拿起那個信封,沒有拆,在手裡晃蕩著,對劉芸說,芸芸,你知道嗎,我小時候電視上有個人叫張寶勝,說自己有特異功能,用鼻子聞一聞就能隔著信封知道信里寫什麼。劉芸說,那你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麼嗎?我舉起信封,閉起眼睛細細地聞著,說,嗯,這個老傢伙,他又去HY海鮮吃榴槤酥了,他又去國金一樓買衣服了,他還去夜總會呢,也不擔心一下自己的身體……啊,我真的聞到了,你信不信啊?劉芸說,我信呢。我睜開眼看著她,對她笑,就想起了我進幼兒園報名的當天,和父母失散了,我才兩歲半,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身邊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就這麼哭著走到校門口,看到一個大叔推著一輛三輪車,三輪車後面有個蒸籠,蒸籠里是熱騰騰的牛血凍,他看著哭泣的我,就切了一塊給我,我舉著那塊血堵在鼻子上臉上,吃著哭著,哭著吃著,牛血有點腥,又熱烘烘的,像劉芸身上的某個部位,我就這麼走了兩公里回家,我再次看到,也不過又十年之後,我已變成一個留短髮也遮不住的禿頭,春天總要流一次鼻血,劉芸在邊上放屁我聞不出味道,半夜打鼾能把她驚醒的中年人,我們早就不親熱了,但我們的關係仍舊好得很。想想這些,我就伸手抱住了面前的這個女人,在此刻,在蓋凌源先生留給我們的小屋子裡,為那些已經逝去的,芳香四溢的幻影,也為那些即將到來的狼狽不堪的日子。
你們沒有想錯,沒錯,見劉芸,就是因為我們的午飯範圍已經從徐匯和閔行的西南部邊界擴展到了陸家嘴。我們把去陸家嘴,南京西路這樣的地方吃飯叫「進城」。在劉靜「進城啦」的歡呼聲中,我們和劉芸一起在國金里吃了個飯,最後的單還是劉芸買的,她表示要盡一下地主之誼,「畢竟你們跑那麼遠過來」。我則看著穿職業裝,光彩照人的劉芸自慚形穢,時時錯覺我為什麼就進不到一間正經點的公司。前一家公司老闆不好好做生意,就知道在會議室折騰風水,這一家產值都上億了,招我們一堆廢柴過來卻不給實際的活兒干,每天工作最大的問題就是「今天去哪裡午餐」。我們帶著這個問題,可以說是走遍了上海市區的大街小巷,吃遍了蒼蠅館子,網紅小吃,覺得食品衛生管理監督局的官員也沒有我們這麼勤政。我們這麼能折騰,還是要感謝劉靜,她是第一推動,第一策劃人,我覺得黃平不適合做媒介傳播,黃平也覺得我根本不懂品牌規劃,但我們一致認為,劉靜是個好公關。她長於鼓動,算錢,砍價,跟各路陌生人瞎聊,還幫我一起欺騙老闆。經常在午飯時這麼胡吃海喝,我們竟沒有破產,也都是她規劃得好。三個人吃飯,什麼菜都能吃到,而且也不會浪費,一頓飯下來,均攤的費用也不高。劉靜是不少店的VIP,還有一張印著hello kitty的信用卡,也總是關注打折信息,她實在是個城市好生活的活地圖。我們老闆如果有一個地方沒有做錯,那便是招聘了她。說起來,我們入職快一年了,我天天搗鼓PPT,劉靜天天打電話,黃平則對著EXCEL怎麼也平不了的媒體欠賬,感嘆自己要改名叫黃不平。那會兒我們都在浪費自己的人生,卻覺得自己一定會有光明的前途。我管的品牌規劃,因為什麼也定不了,所以所有的設計都只能放在PPT里,然後這個PPT已經改到了260版,我覺得我仍將繼續改下去。劉靜的工作就是跟各路科技媒體的老師打電話,商討說「X老師我們公司要是在明年搞個發布會您會不會來參加呀?」這樣的電話打了500個,媒體老師還願意聽完全是因為她話密到讓人家掛也掛不斷。黃平改叫黃不平以後,經常在有媒體上門催款的時候消失,有一天我們怎麼也聯繫不上他,後來發現他真的躲在公司洗手間的隔間里,並且真的坐在馬桶上睡著了。然而他這麼聽老闆的話也並沒有得到升職。我們時常感慨,我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進了一間覺得在我們有生之年都不會倒閉的公司——即使中國的工廠倒閉了,最後我們還可以去非洲,據說非洲人才剛用上手機呢。我跟他們倆說了我前一間公司的慘狀,劉靜感嘆「能進入像我們公司這樣的朝陽產業真的是幸運,明天我帶你們到人民廣場吃新開的北京烤鴨店」。
這世上的東西很多都可以重現,過去是文字,後來有錄音,影像。但唯一無法重現的,其實是氣味兒。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六歲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我正上學前班,還沒有讀一年級。在學前班我認識了一個叫王琪的女孩子,她媽媽是縣醫院的大夫。王琪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她是我同桌,對我也很友好,我們天天一起玩,大人們看著我們,總是露出曖昧的笑,那時我還不知九_九_藏_書道,王琪沒有父親,只有媽媽。我父母那時候很忙,有天中午就沒有辦法來接我,早上說好了,讓我自己中午放學了去外婆家吃飯。我是個兩歲半第一天上幼兒園就能自己走兩公里回家的怪小孩兒,所以他們早就對我沒什麼擔心啦。但我真的是不想吃外婆家的那個飯,我外婆的廚藝不佳,因為我外公是餐廳的大廚就把自己老婆的廚藝徹底給荒廢了,可外公禍禍了外婆自己又早早過世害得我們只能吃外婆燒的不能下咽的飯菜。人們說菜燒得好是有天分的,但我覺得菜能燒得特別難吃也是天分,比如我外婆,她煮出來的羊蹄兒總是帶毛,腥臭味也揮之不去。因此我和王琪打了招呼,等到中午她媽媽來接她的時候,我就樂呵呵地跟著一起走了。她坐在車把上,我坐在後車座上,她媽媽車技不錯,一路平平穩穩地把我們帶到了縣醫院的食堂。縣醫院的飯菜,那叫一個沒得說,吃完之後,她媽媽顧不上管我們,自己去忙,我和王琪在她辦公室應對著護士們的調戲,最後護士也忙了起來,我們就開始了自由的瞎逛。於是就聽見了我永遠也忘不了的那種呻|吟聲。它使我和王琪在厚厚的布帘子後面停了下來,邊上是醫院急診室門口的大窗戶,窗欞漆成橘黃色,陽光昏暗而曖昧地透進來。後來我知道那絕不是一種正常狀態下人能夠發出的聲音。最後我決定把布帘子拉開,和王琪一起鑽了進去,我們倆都很矮,忙著搶救的醫生護士沒有一個看到我們。一個血淋淋的人躺在擔架上,我們不知道他怎麼了,也許是車禍,也許是刀傷,血流得非常厲害,從擔架上滴下來。那個場景,我可以描述得非常清楚,如果我像現在的小孩兒一樣有手機,我也可以拍給你們看,哪個是前面給我們糖的護士,哪個是王琪媽媽,那個被搶救的人扭頭時似乎能看到我們,但他的眼珠昏黃,像某種絕望的牲畜,卻偏偏已不像人類,我也記得那些聲音,護士們急促的交談,王琪媽媽嚴厲的呵斥,醫療器械叮叮噹噹的響聲,桌上的電話一會兒響一會兒停但沒有人去接,交談的字詞里有拖拉機,懸崖,農田,小孩兒,但沒有人能串起完整的句子……我想說,這些我都能跟你說清楚。但是當時給我最大震撼的,我唯獨無法準確重現的,是氣味,那種濃烈的血腥味,簡單,清晰,撲面而來,特別直接,一下子佔滿了我的鼻腔,口腔,然後是整個身體,我一下子就覺得什麼都明白了,一下子就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兒了,這讓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王琪站在我身後,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我已經忘記她了。
我剛買了個房子,在今年初的時候。我租了兩年這套一室戶,房東姓蓋,去年年底要求我提前搬走,因為「在海外讀書的兒子要回來了」。但與他鬥智斗勇兩年,我太了解他了,可以說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他就是想賣房了。這套一室戶不貴,我也住習慣了,過年和爸媽商量了一下就買了下來。現在我每個月一半的收入都要用來還貸。房東決定把房賣給我以後,再也沒有提過他兒子要回來的事情,彷彿他從來都不曾有過一個在國外的兒子——在上海的倒是有一個,我們談事情的時候曾約在一個咖啡館,出來的時候一個宅男模樣的小青年開著賓士R300來接他們夫婦,他們叫他「偉偉」,偉偉用上海話叫爺娘,唔,那絕不是一個可以在國外留學的類型。看來,房東為了把房子賣給我,還是花了些心思的。說真的,這種老小區老公房的頂樓真的很難賣,沒有電梯,水壓過低,外牆滲水,除了我這種不講究的小青年,他們選擇不多。我租房子的時候,並不會用到樓下的601的信箱。這個信箱,蓋先生每周自己來開一次,但現在房子賣給我了信箱鑰匙便也移交了。我孑然一身在上海,是個沒有人給我寫信的孤魂,故而沒有查信箱的習慣,直到有一天,發現那個信箱里的東西已經掉了出來。我這才上樓翻鑰匙,手腳並用地把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帶了回去。帶回去那天我也沒有翻看,又過了一個月,我覺得檯子實在太亂,下決心清理的時候才翻開了那疊紙。有免費的老年報紙,水電煤賬單,大賣場廣告,衛星電視廣告,還有些家政服務的卡片。水電煤的賬單我早早用付費通交掉了,因此這些都是廢物——只一個東西有點意思,那是蓋先生的三份信用卡賬單。我看了看,打算還給他。我給他發了個消息,問他要地址,說可以寄送給他,也提醒他要換賬單地址。但沒想到的是他一直沒有回復我。等了一個禮拜,我很不情願地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過去,發現手機已經是空號。我愕然了。賣房子給我的人,手機變成空號,這代表著什麼呢?我並不是一個社會經驗非常豐富的人。我和朋友一起聊了一下這個事兒。「他是不是覺得你買他房子吃虧了,後面會找他麻煩啊?」「我覺得這個可能最大。但是也沒道理,我住了2年了,這房子啥問題,我一清二楚。」「那就是買賣過程中你把他得罪了。你這個人情商一貫很低,得罪人而不自知。」「去你媽的。」但無論如何討論,我已經聯繫不上蓋先生了,上海這麼大,我突然發現這個一米八的中老年高個男人就這麼不見了。
人們都說臨近高架的地方風水不好,具體怎麼不好我很感興趣,因此有人再次在公九-九-藏-書司提起的時候,我追問了下去。具體說來就是,房子建築的地方不能正對著高架,這樣高架上的「煞氣」就會直接衝進來。化解的辦法是在建房時記得和高架錯開一個角度,如果沒有做這一步,就得在房間正對高架的地方做風水。我們公司風水先生給出的建議是:在相應位置貼一些雙手沾滿鮮血的偉人像,為他們上供,這些偉人因其本身煞氣也很重,所以可將外來的煞氣擋回去。接著那同事帶我去看會議室,果然看到綠色植物背後的一個角落裡貼著希特勒拿破崙以及一些不可描述的名字的畫像,畫像前面有個小小的香爐,香爐里有顯然是今天剛上的香。這裏香氣瀰漫,猶如仙境,然而那味道不甚高雅,倒顯得有幾分滑稽,引得我只想發笑。進而我發現那香味中有一股雜質,看到角落撒落的煙灰才意識到,這裏因為有香燭的掩蓋,變成了煙鬼同事們跑來抽煙的地方。那時上海尚沒有禁煙,但是在辦公室里抽煙也是很不招人待見的,我們這個單位離樓梯間有點遠,很多同事不高興過去,倒是這個大會議室,因為太大而不常用,被借來過癮。此日之後,我便也加入了這個組織,男同事們會在上班的間隙拍拍我的肩膀,說,走,抽一根去。然後我們便三三兩兩的來到這裏,對著這些雙手沾滿人類鮮血的劊子手吞雲吐霧。抽完之後,我們有時甚至還給他們上一支香,因為在這裏抽煙從沒被行政部發現,後來就覺得他們不是煞神,倒是保佑我們的煙神。但時間一天天過,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發展太快高架上車流增多煞氣增大,我們發現這個角落裡的供上的煞神越來越多香爐越來越大,而隨之到來的是,公司的生意越來越不好。我們公司靠著承辦早年在上海舉辦的一個大型國際會議起家,早些年聽說挺風光,但發展到現在一直沒有取得過新突破。這幾年互聯網廣告在興起,我們變成了無聊的傳統行業,客戶對我們的臉色越來越差,越來越嫌棄。其實我們核心團隊都在,提供的服務並無變化,然而下坡路的感覺籠罩著每一個人。在那個對著高架的角落放再多的老人頭也無法改變頹勢了,但糟心的是,我還不能辭職。
大約那年十一假期剛過,入秋的時候吧,我像朽壞的樹木那樣,都開始掉頭髮晚上睡不著覺了。而萬幸的是,熬完了一個一點也不開心的長假之後,我終於收到了一家新公司的offer,便是那家說它們周末總是加班的公司。我感覺自己確實沒有愛好,唯一的愛好不過是周六坐在檯子前喝水,嘆氣,看蓋先生的卡賬,再嘆氣。這樣的狀態,還不如加加班,因此馬上接受了它們的條件。離入職還有一段時間,我把這段時間全部用來焦慮脫髮了,那時我才二十六歲,脫髮這個事情讓我很沮喪,我甚至能聞到自己頭上散發出的油脂味道——我一點也不指望別人接受這是無法稀釋的芳香,於是我在網上查各種生髮的辦法。有人建議一天洗兩次,有人建議兩天洗一次,有人建議用啤酒,有人建議用紅茶,還有人建議用我最討厭的生薑抹頭皮……那時史雲遜的代言人還是陳豪,我甚至考慮了去植髮,這麼折騰了一大圈之後我想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我換了個理髮店,把頭髮剃成了薄薄的圓寸。這簡直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正確的決定,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頭髮稀疏的問題:過去你們說我頭髮少,現在我主動把它變少。剪成圓寸入職新公司的時候,招聘我的部門領導差點沒有認出來我,他看著我,咽了一口水,愣了三秒,說,挺好,新氣象,從頭開始嘛。然後他帶著我熟悉新公司,他沒有介紹新同事跟我認識,先把我拉到了樓梯間,說,你平時可以到這裏抽煙。然後又把我拉去了廁所間,說,以後挨罵了可以來這裏哭,不過,公司不讓在位子上睡覺,我是困的時候,會到廁所間坐在馬桶上睡一覺。那得多難受啊?我說。他看了我一眼說,小朋友,看來你對你未來工作的艱巨性認識不足啊。這間公司在徐匯靠近閔行的一個科技園區里,外面的馬路破破爛爛,大樓倒是挺新,外牆有玻璃,晚上還亮燈,老遠就能看見。現在終於可以稱它為「我們公司」了。我們公司是做手機代工的,非常賺錢,然後這兩年,工廠開到非洲人數超過五萬以後,老闆開始覺得自己可以甩開那些所謂的「大牌」,自己做一個「民族手機品牌」,於是分部開到上海,組建品牌策劃中心,我便成了他搭建的團隊里的一隻小嘍啰。和我一樣的小嘍啰有三個,我們分管品牌、公關、媒介,看起來氣勢洶洶,但一頓午飯後,我們摸清了彼此的底細。我么,不用提了,本來是一個研究中大型會議上怎麼接待國企領導的活動策劃,因原公司管理不善瀕臨倒閉被迫轉職,因為答應可以周末加班被招了進來,因為寫過領導發言稿,被上峰誤以為可以做品牌;一個女生,叫劉靜的,據她說以前是個台灣公司的前台,但被用得像台灣老闆的自家保姆,自稱日常工作都是幫老闆採購禮品,管理阿姨和司機,她因為特別能說,又是上海人,被安排管公關;管媒介的男生是個高大的胖子,叫黃平,立信畢業,某四大做了一年,說是「累得不行,先找個工作過渡,以後要出國」。公司里除了我們全是銷售員和奇怪的技術員,要麼穿著中介牌西服,要麼穿著張江牌襯衫(雖然這裏不是張江),每read.99csw.com天中午掛著胸卡去二樓餐廳排隊吃盒飯,用的手機都是公司發的安卓,他們人都不壞,但明顯和我們三個不是一路,我們只好混在一起自謀生機。
後面的事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許多年過去,我記得的只是這種氣味。我也再沒有感受到過那種劇烈的血腥,但我確確實實地變成了一個對氣味敏感的人。有獨特氣味的事物,經由鼻腔,口腔,進而氤氳到我整個內里,形成深深的印記。我得說,HY海鮮的榴槤酥便是這種事物。它滾燙,濃醇,像個火球,讓我屏息凝神,卷著舌頭吞下,彷彿一千顆糖炒栗子修鍊成丹,最後變成一口烘山芋,一千口烘山芋凝聚成膏,最後變成一口榴槤,裹酥皮,下火海,在我胃裡壽終正寢。大學時我修林產化工,老教授帶我們在煙霧繚繞的實驗室熱熔松香,揮舞著沾滿渣渣的手指跟我們解釋芳香的含義,慢騰騰地說,這世上沒有臭,只取決於你如何稀釋香。在HY海鮮吃了這頓早茶之後的日子都很灰暗,因為我們公司的生意更差了。要知道,我參加完面試又吃了一頓早茶再進公司,公司居然還有至少一半的員工沒有到崗上班,這樣的公司生意會好才是奇迹。沒多久,和我一起去大會議室風水角抽煙的同事們就陸續被裁員了,我覺得那裡不止有煞氣,可能還有晦氣,便再也不去那個地方。而裁員沒裁到我,我完全想不出來為什麼公司還覺得我有用,只是繼續不斷地找著工作。一種惶恐抓住了我,離家在二十公里以上的公司我也願意去試了。那段時間,我在面試時最喜歡說的話是「沒問題」。「我看你的住址離公司比較遠,我們要執行打卡制度的,有沒有問題?」「沒問題。」「我們能提供的薪資離你的期望還有一點差距,有沒有問題?」「沒問題。」「我們比較忙,可能周末也會加班,有沒有問題?」「啊,沒問題,我沒有愛好,我最喜歡工作了。」總之就是焦慮到了這樣一種地步。
公司餐廳是肯定不去的,劉靜把那裡的飯菜說成是豬食,說吃了會變成豬,只會坐在桌子前口吐白沫。她帶著我和黃平去附近的居民區吃小餐館,其實就是那種菜場餐館,沙縣,蘭州拉麵,千里香餛飩,川湘家常菜,吃完之後劉靜去買奶茶,我和黃平在邊上看她,入職兩個月,黃平偷偷跟我說,我覺得劉靜比我剛進來的時候又胖了一圈。是啊,公司太養人了。我感嘆道。說好的周末加班一次也沒有,管我們三個的小頭頭總是去深圳總部開會,一個星期見不到一次,除了關於廁所和樓梯間的評論之外,他也再沒有給過我們更多指示。我們上班下班按時打卡,倒是把附近的店吃了一個遍。那劉靜,好姑娘,是個非常會吃的人,在她的帶領下,我們不斷擴大著我們的午餐範圍,並且什麼東西好吃她都一清二楚,她告訴我們這都是給台灣人幹活的時候積累的經驗。我尋思台灣人來上海不是做生意的嗎,怎麼凈琢磨吃了?公司中午外出午飯不用打卡,老闆也不在,我們沒人管,後來劉靜就帶著我們越跑越遠,我們坐著地鐵,一站一站吃過去,那個勁頭現在想想會覺得有點噁心,但當時真的是樂在其中。然後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對這個群體毫無經驗,我貢獻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家店,HY海鮮,榴槤酥非常之棒呢,我和他們說,她們從遙遠的徐匯南跟著我一起坐地鐵往靜安區進發,就為了一份榴槤酥,黃平仍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劉靜則喋喋不休,不時興奮地扭動著越發豐|滿的身體,有時她抓著地鐵車廂的吊環,幾乎要擔心她會把它拉斷。當然我也不敢說出來,不然就得忍受被她反過來吐槽一個禮拜的痛苦。因為劉靜在,去HY就肯定不會只吃榴槤酥,她雖然沒有來過HY,但顯然去過別的海鮮酒樓,她對這種地方如何點餐顯得了如指掌,細緻地規劃了三個人的菜量,做好了建議,然後我們一起坐著等上菜。我們到的時候差不多午後一點半了,吃飯的人已經走了不少,劉靜打量著四周說,真想不到這麼市中心的地方還有這樣大的海鮮酒樓,你是怎麼發現的?我說,說起來也是很好笑,是我的前房東介紹給我的。她說,你跟房東還吃飯的嗎?我想了一下,覺得說自己拆別人信用卡賬單還是不太光彩,於是撒謊說,我買了他的房子,最後的敲定是在這裏談的。啊,你已經買房子了啊。劉靜驚呼道。我害羞地點點頭,沒有說話。黃平說,榴槤酥怎麼還不來,餓死了。劉靜跟著說,是啊是啊,餓死我了。後來這頓飯,一氣吃到了下午三點,榴槤酥,劉靜一個人吃了兩例,又打包了一份,要帶去給室友吃。這裏的榴槤酥確實好吃,可惜不能常來。在地鐵上,她感嘆著說,手裡緊緊捏著打包袋,幾乎要打一個嗝出來。
此事過去之後我並不在意,只是每日照常生活,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像蓋先生那麼有錢,就一陣心如刀絞,進而開始為自己以後的職業生涯擔心:如果我會有個職業生涯的話,我其實覺得我現在的工作都不算什麼職業生涯,就是混吃等死。我那段時間悲觀極了,覺得公司很快就要倒閉,我整飭了自己的簡歷,不斷地在招聘網站上發送出去。後來一家位於靜安區的公司叫我去面試,約了一大早,我上午跟原公司請了個假就急急忙忙地趕了過去。這個公司雖然在靜安區,但是交通很不方便,因為那一塊是上海盡人皆九_九_藏_書知的早高峰大堵車區域,我要是打車,估計得提前兩個小時起床,但如果坐地鐵,下來要走兩公里。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地鐵。我沒有想到的是兩公里看著近,走起來卻要這麼久,我緊趕慢趕居然還是遲到了五分鐘。我們這種賺錢公司的業務崗位,各個公司都把時間觀念看得很重——未來開會你總不能讓客戶等你吧?提前個十分鐘二十分鐘那是你的本分!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完蛋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堅持到了面試結束。實際上隨著面試的進行,我自己也放棄了,我得知這個公司即使是像我這樣的業務人員也必須要打卡,這代表我要是來上班,每天早上都得這麼走上兩公里,喘得像死狗,然後遲到五分鐘,按照他們的扣罰制度,最後我一個月應該只能拿到一半薪水。我已經買了房子,是不可能租到這附近來的。我垂頭喪氣地應付著我對面的面試官,一個胖乎乎的台灣女人,她顯然也厭煩了我,很快,我們結束了談話,我從這間公司回到了馬路上。馬路上陽光明媚,完全不給我任何傷感的機會,我本來請了一個上午的假,現在不到一個小時就出來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就這麼在熱鬧的馬路上晃蕩。沒走多遠,我突然看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招牌,HY海鮮,我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這就是我經常在蓋先生的賬單上看到的那個名字,我樂了,這不是正無聊呢嘛,海鮮酒樓這個點有早茶和點心,價格也不貴,我沒有多想,一頭扎了進去。這家HY海鮮的門臉兒和上海一般的本幫菜館差不多,並沒有弄成很豪華的樣子,想來是因為靜安區地價太貴,但進去以後,裏面仍舊是海鮮酒樓那種燈火輝煌的勁頭。一樓迎面就擺著一輛復古的勞斯萊斯轎車做展示,靠西邊是海鮮池,餐位都在二樓,穿著黑色制服的男男女女在高聲招呼。真氣派啊,我戰戰兢兢地走到二樓坐下,強自鎮定,掃視壓在玻璃底下的點心單子,看了一眼價格,鬆了口氣。調節好呼吸以後,我叫了一份艇仔粥,一份叉燒包,一份豉汁鳳爪,甜品叫了榴槤酥。等菜的光景,我抬頭打量四周,來吃早飯的人不多,顯得空蕩蕩的,這會兒大家都忙著上班,我倒突然變成了一個閑人。吃完早茶后我迅速就走了,唯一留下的印象是,榴槤酥熱騰騰的,很好吃。那股香味兒讓我記住了好久。
我沒有跟他們倆說的是,我有點看上劉芸了。劉芸真好看啊,過目不忘,穿著打扮也入時,真的不是我生活中會出現的女生。但她跟劉靜住在一起,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機會。劉芸的味道應該是某種香水和粉底的混合,她那天從扶梯上了國金的三樓,稍稍出了些汗,在我對面坐下的時候,香味隨著俯身一下子飄了過來,大片的血漿,外婆羊蹄,公司香火,榴槤酥,一千口烘山芋……在我腦中閃現,我覺得我有點上頭。劉芸個頭不高,留著短髮,身材勻稱,會開自己玩笑,說自己是霍比特人里的模特。我們都被她逗樂了,吃完飯的時候,我找機會要了她QQ號。後面工作不忙的時候,我會找劉芸聊天,但我其實沒有工作忙的時候,也就是說,那天吃飯之後,我一直在騷擾劉芸。劉芸比較忙,做金融公司的前台忙什麼我完全不懂,想來決不是接接電話那麼簡單,我只覺得,每天要花那麼多工夫打扮自己的工作,一定是非常複雜的。她和我持續聊天的時候不多,但是我感覺到她不討厭我。雖然會晚回,但她從來不會不回。這麼聊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就去找了劉靜,比較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也希望劉靜給我一些建議和幫助。劉靜表現得很開心,她說她覺得劉芸不討厭我,但劉芸據她觀察呢,一直是個有點心高氣傲的人,但誰年輕的時候不心高氣傲呢?劉靜說這些話的時候活像個王婆,完全忽略了自己其實和劉芸是同年的。她還說,帶我們倆去見劉芸一起吃飯,其實也是存了一點想撮合的心思的,但是黃平好像是有女朋友的,所以撮合的對象也就只剩下了我。我們都是直接的人,和劉靜說了這一次以後,我心裏有了點數,於是單獨又跑去陸家嘴請劉芸吃了一頓晚飯。有劉靜的餐廳建議打底,這頓飯吃得我們都很開心,也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後面我再約劉芸單獨出來,她都是答應的,這麼約會了三四次以後,雖然沒有明說,但我感覺我們應該已經算是男女朋友了。劉芸的性格很好,情商也挺高,聽我說話總是咯咯咯的笑個不停,還教我說重慶話,和她呆在一起很開心。後來很快我們就睡在了一起,我開始知道真正的劉芸味兒,真的像雲,又帶著青草的香。人身上味道最重的地方是頭髮,腋窩,陰|部,我總是在感情爆發的時候將鼻子深深埋在她的這些部位,我深深地喜歡著這些地方,這些東西。我跟她說起那攤血,說起同桌王琪,我的外婆,我的化學老師手中的松香塊,我最最喜歡的榴槤酥,和前一家公司那些失敗的香火……這樣的時候,劉芸不再笑了,只是深深地呼吸著,發出悠長而響的喘息。後來她問我,你是因為我的味道喜歡我的咯?我說,可能是吧,也可能是因為你是霍比特人里的模特。她笑著打我,我則認真地想,如果真的有一個霍比特人模特,該是什麼味道。想到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可以將她舉起來,像舉起一個小女兒那樣,讓從橘黃色窗欞射進來的陽光照亮她的白而纖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