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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行時期的愛情

限行時期的愛情

作者:烏冬
我對這事很有發言權,因為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每天不是看路,就是看車,不是看車,就是看人。我們七十公斤級的車廂是一派祥和的,男女老少看起來誰都能打得過誰。換成重量級特別低或者特別高的就比較痛苦。一堆瘦子擠公交車硌得骨頭疼,一堆胖子擠公交車則苦了售票員的嗓子。每到一個站,售票員就要大吼,來來來,上客了上客了,大家吸氣!
可是好景不長(作者們想不出怎麼轉折的時候就喜歡寫這句話),突然有一天,我發覺我牽著小包的時候不再像提著一隻旅行袋,而是一隻大容量拉杆箱,還是轉向輪失靈的那種。我和小包說:「這邊這邊!」,回頭一看小包還氣喘吁吁地呆在那邊。
此刻小包的身體里起碼有著上千億的脂肪細胞在嗷嗷待哺,這可不是輕易能解決的事。而且據說一個人如果暴飲暴食,體內原有的脂肪細胞就會一直膨脹,還會向附近未成熟的細胞發出信號,讓它們製造出更多的脂肪細胞。這樣看來,確實是小包的錯。她太膨脹了,而且很不成熟。小包越是心急,情緒越是低落,胃口反倒越來越好。她每次大吃大喝之後,就陷入強烈的否定之中,不光否定自己,還否定我。我把我從網上看來的科學道理一條一條講給她聽,她的頭點著點著就搖起來,還問我會不會不再愛她了。
「質量越大,慣性越大。」小包又說。
高峰的時候,乘客們怨聲載道。一位北京的乘客首先發言:「您一位就把車塞滿咯!」一位四川的乘客附和道:「好惱火哦,老子都過不到咯!」我置若罔聞。畢竟我在一個虛擬的城市開公交車,乘客們都是作者隨口瞎編出來的,我管他們做什麼?我只知道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我的女朋友是小包。我有一輛公交車,還怕塞不下我女朋友?
小包的瞳孔登時放大。
我把手上的蛋撻吃完,又接過小包手上咬了一口的蛋撻。酥皮和沉默同時掉了一地。
後來我把我和一米八沒吃完的大部分剩菜都喂流浪貓了,留下小部分回家給小包交代。再後來,我開始賴床,一邊嚷嚷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一邊把早飯放在塑料袋裡打包帶走。終點站的貓被我養得異常壯碩。它們很喜歡土豆牛肉,但是完全不碰四季豆。小包接過空飯盒,挨個觀察。她說,「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吃土豆牛read•99csw.com肉,以後多給你做做。」我嘴上應著,趕緊從廚房溜走。
每天早晨我都要上秤,因為這決定了我能不能出門。
我補充:「多餐……」
他們臨時安排給我一個售票員,是個一米八的小姑娘。由於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作者連名字都沒給她起一個。她像一把劍一樣懸立在我腦袋的右後方,乘客們也紛紛側目。我猜想她出現的意義就是和小包形成鮮明對比,讓她又有點羡慕,又有點憐憫。畢竟她們的體型都有一點點特殊。這實在太壞了。因為這彷彿是在說:一個小姑娘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才是正常的小姑娘。我覺得最符合這個標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女廁所門口的那個標誌。
「比那……更嚴重……」小包突然出現在鏡子里注視我,「我超過八十公斤了。」
小包正式開始減肥大概是在她擠了一天八十公斤級的公交車以後。這沒有辦法,畢竟她是公交車的售票員嘛。她說,那場景你能想象嗎,就好比一杯珍珠奶茶裏面,沒有奶茶,只有珍珠。我想象了一下,問她覺得珍珠們快不快樂。小包說,快樂是快樂,不過是那種「你敢說我不是真的快樂我就哭給你看哦」的快樂。
七十三。我沒想到一個數字會讓我變得差點妻離子散。我說「差點」,當然是因為我和小包沒有兒子,我們甚至連婚都沒有結。我說我要是現在跟你求婚是不是太草率了?小包捶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床上。我們一起躺倒在床上,盯著正在霉變的天花板。生活會變好嗎?誰也不知道。但是世界好像一直在變得越來越荒謬。我把小包的手拉到胸口。我說,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的售票員叫小包,然後她也是我的女朋友。這句話體現的主要是時間順序。也就是說,她首先成為了我車上的售票員,然後勾引了我。朋友們,這並不容易。小包只有一米五五,歷經千辛萬苦才增肥到和我一個重量級。據小包口述,有時候她的體重實在不夠,每天灌下去一公升的水才能勉強出門,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見到我。我很感動,也很震驚。公交車的工作時間決定了我們沒有很多上廁所的機會,行駛起來的晃動以及高峰期乘客的擠壓也十分影響憋尿的效果,而小包的膀胱居然扛住了這種種壓力。這讓我覺得她肯定是一個非常內秀的女人。https://read.99csw.com後來我們終於躺在了一起,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趴在她的身上,聽她心臟跳動的聲音、腸道蠕動的聲音。無論脂肪層變得多厚,這些聲音都清晰、堅定地傳到我耳邊,帶給我力量。
我補充:「你就維持現狀吧,我來。我來增加體重到八十公斤。」
我們真是一對醜陋的情人。我們除了抱頭痛哭別無選擇。
在胡吃海塞了半個月之後,我的體重只是從73公斤變成了74公斤。小包改變了餵養我的策略。她說之前給我準備的飯菜都太健康了,應該多來點兒炸雞、可樂、紅油麵條、黃油曲奇、奶油泡芙。她補充,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一直坐著,不要動。我說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到起點站。誰坐得比我更多?
小包嗚咽一聲。
「你……要死了?」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觀察了自己的抬頭紋。
小包帶著我去吃她鍾愛的各式小吃。以前,她為了我增肥。現在,我為了她增肥。想想還是有點浪漫的。小包回憶起過去,說她認識我之前其實也不瘦,有將近60公斤。於是我也回憶過去,說我認識她之前,就是73公斤。小包突然變了臉色——那之前呢?73公斤。大學的時候呢?73、74吧,那時候胖一點。高中的時候呢?70、71吧,那時候辛苦一點。
回到家,小包非常罕見地叫了我的全名。然後她說,你現在就上一下秤吧。
據說一個體形瘦削的成年人體內有大概四百億個脂肪細胞,而一個肥胖者則有前者的兩到三倍。如果這是真的,就說明限行的其實不是人,而是脂肪細胞。我不明白,人的指標那麼多,為什麼偏偏就限制這一個。我覺得智商就是個挺好的選擇。這樣某一天,聰明人都乖乖呆在家裡,傻逼們在街上互相指認——「大傻瓜!」「小笨蛋!」——想想都很浪漫。
但是車一顛簸,簡直就像是要從我胃裡的大石頭裡蹦出石猴來,大鬧五臟六腑。我懷疑我多按了好幾次提示「車輛行人請注意」的喇叭,多多少少是有點求助的意思。總算挨到終點站了,一米八(她現在成了我的固定售票員)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把高高的一摞飯盒在她面前挨個拆開。我舔舔嘴唇,拿手胡亂一指,「這些都是嫂子給你做的。她這個人吧……」我想了一下,「特別九九藏書熱情好客。」
我溫柔地看著小包吞噬食物。小包吞噬食物,那些食物再變成脂肪來吞噬她。我想到那增加的公斤數變成了小包的「包中包」,就忍不住笑起來。小包從食物中抬起眼睛看我。我發現她的眼睛像一塊海綿蛋糕上嵌了兩顆蜜漬的紅豆。她不知道我為什麼笑,也不知道我會一直這麼溫柔。沒有讓她知道這些事情,是我的錯。
每天早上我都要上秤,因為這不只決定了我能不能出門,還決定了我能不能和小包一塊兒出門。
我沒有告訴小包,我唯一擅長的事情就是接受一切。每當老天給我一個太大的任務,我就把它切成小塊慢慢咽下。小時候我覺得跳繩的那一分鐘太漫長了,就閉上眼睛從一數到十,再從一數到十,再從一數到十。後來我覺得開長途太遙遠了,就選擇開公交車。你看看,過一公里就到站了,再過一公里又到站了。時間、空間的概念太過高深,我這粒微塵配不上,地球、銀河系都未必配得上。對我來說有意義的不過是它們的刻度。我很喜歡當時間的刻度是一秒鐘的時候,更喜歡當一秒鐘也被分成「滴」和「答」兩個部分的時候,沒有道理我在「滴」的時候還在愛著某人,而在「答」的時候就不愛了。我很短暫。所以我只有在短暫中,才能接近永恆。小包一定覺得我的愛是盲目的,起碼不怎麼理智,事實卻恰恰相反。因為她的體重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刻度,我能接受七十公斤的小包,就能接受八十公斤的小包。否則我就是不講道理。
第二天,小包送我出門。她吐了一夜,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燈芯絨襯衫過秤,然而顯示屏上的數字還是毫無憐憫。所以我們說機器是冰冷的。此時一個足夠溫暖的機器應該直接自燃。
眾所周知,汽車尾號限行已經不能解決城市擁堵問題,於是我們想出了更偉大的辦法——限人。但是人畢竟不是一串數字,沒有單雙號。有人提議根據單雙眼皮來限制出行,很快就被否決了。反對派只提出了三個問題:看起來很單的內雙怎麼監督管理?眼睛一雙一單是否會成為特權階級?擁有三層眼皮的人到底是算雙眼皮還是單(數)眼皮?
原來小包孜孜不倦的增肥計劃終於有了成效。愛情的力量讓她突破了基因給她設定的重量級,輕輕鬆鬆超越70公斤,開始向80公斤邁進了。
「不是…https://read.99csw•com…咳……比那更嚴重的……」小包連著抽了十張衛生紙擦嘴擦臉。
我的小包,是用脂肪和糖做的錨。她側著身子一步一步下車了,我就回到岸上。公交車的終點站在城市邊緣,荒無人煙。我們擠進小小的管控室吃盒飯。小包把摞成一疊的不鏽鋼飯盒一層一層打開,食物的香氣升騰在我們倆中間。小包有點不好意思。她說,你有沒有發現我越吃越多了?我說,吃飯的時候不要談心。
我和小包出門的時候,總是能吸引很多艷羡的目光。因為我們看起來是那麼的和諧:我牽著小包,就像提著一隻旅行包,我把她背在背上,就像背著一隻雙肩包。不是說我物化了小包,而是她已成為我最重要的隨身物品,裏面裝著我的鑰匙,錢包,銀行卡,存摺。每當公交車上的那句「請保管好您的隨身物品」響起的時候,她就向我投來甜蜜的目光。
小包想拿出當初勾引我的那勁兒來減肥,問題是現在她已經有我了,那勁兒就沒有了。那勁兒沒有了,我們現在是靠什麼一起過活兒?
你限行的時候,我去接孩子,我限行的時候,你去接孩子,這樣好嗎?
這一天是沒有小包的一天。我收完末班車回家,兩手插在口袋裡搖搖晃晃地走著,心中想著一些國家大事。畢竟我是個男人,不能總是想女人。結果遠遠就看見小包在小區門口等我。天氣已經冷了,小包的上空時不時地浮起一縷白氣,讓她簡直像個剛出籠的大包一樣新鮮又暖和。我跑過去說,你怎麼來啦?小包說,已經過了凌晨了!今天我不限行了!我看出來她甚至化了妝。我想她主要是跑出來迎接自由的,順便才來迎接我。於是我們在凌晨的小區花園裡散步,走完水泥路,走鵝卵石路,把中老年人健身之路都走了一遍。我知道一個人很難真的把軟禁日當成假期來過,至少比兩個人的時候要難很多。小包找到了阿姨們很喜歡拍打的那棵樹,興奮地在樹榦上摸來摸去,還問我真的有保健功能嗎。我想起來我小時候每次被老師留堂之後,都會想法設法在街上多閑晃一會兒。我把她的手從樹上拿下來,把上面乾燥的樹皮搓掉,跟她說,好了,我們回家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嘆一口氣說,「算了。」
由於作者想象力的限制,我不得不非常俗氣地在某一個凌晨醒來,用手掌摸索床鋪發現身邊沒人,然九_九_藏_書後循聲在衛生間找到正在乾嘔的小包。當然,現實和影視劇套路還是有些不一樣,現實里所有難堪的畫面全都一刀未剪。比如我和小包都穿著粉紫色的秋衣秋褲,像兩根過期變質的香腸,而且我開始脫髮了。當然,我會不合時宜地注意到自己的髮際線,是因為我看了馬桶里的嘔吐物一眼。為了避免自己跟著反胃,我把視線挪開,恰好就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
我大概知道小包為什麼不開心,也大概知道怎麼讓小包變開心。我摸摸殷實的肚皮,信心滿滿地站上去——我從74公斤,又變回了73公斤。
況且高峰就像高潮一樣,總會過去的。我的車一到下午三點就開始變得空曠。有時候上車的僅有幾隻蜜蜂罷了。小包和蜜蜂說,等油菜花謝了,還有別的花,真羡慕你們啊。我和蜜蜂說,我這一站就要開一公里,很遠喔,你們早點下車好不好。小包嘻嘻笑起來,說我很傻。小包說我傻,就是說我可愛的意思。我很不介意做一個七十公斤重的可愛男人。「出去吧,出去啊,去採油菜花。」小包伸出胖胖的手把車窗搖下,車子就往小包那邊一斜。人們常說女人是港灣一般的存在,我覺得她就像我的錨一樣。
「你懷孕了?」我說得像個深沉的話劇演員。
「慣性吧。」小包說。
我把小包攬在懷裡,摸摸她毛茸茸的頭:「少吃……」
接下來的日子,小包像餵豬一樣喂我。當然,我更願意說,小包是像喂兒子一樣喂我。只是我這個兒子再也回不到青春期了。我開始懷疑所有青春穿越片的合理性。別的不說,穿越回去以後你媽做的飯你都吃得完嗎?我的胃裡沉甸甸的,像長了塊石頭,面兒上還得展示我的男子漢氣概。小包指到哪兒,我就吃到哪兒。到最後已經不是在用嘴巴在吃,而是用喉嚨在吃,盡量發出一些西里呼嚕的聲音。小包聽到這些聲音就比較滿意,認為自己工作做到位了。其實我就像一台效率低下的吸塵器一樣,只是做些表面功夫。
這麼看來,上秤還是有上秤的優越性。十八歲以上的成年人,以十公斤為區間,每日輪流限制出行。比如今天的街上也許充斥著穿S碼的人,明天又忽然都是M。但是由於只看體重這一項指標,男的女的都有一點兒,高瘦的矮胖的都有一點兒,好看的不太好看的都有一點兒,健全的不太健全的都有一點兒,一眼望過去挺什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