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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殺手

公益殺手

作者:王若虛
價值幾千萬的項目,取決於我接下去的開場白:「您殺過人嗎?」
樵先生面無表情,似乎沒有被我嚇到:「我奉公守法。」
最神奇的人類都是呼喚「大愛」的,如果他們多讀點書,會發現人類的發展歷史就是在「愛」和「恨」的不斷博弈當中行進的,光只有愛而沒有恨,我們會仍舊活在原始猴時期。
我換了個坐姿,身體前傾:「很遺憾地說,您這個概念太落伍了,一點都不互聯網+,如果我們換種思路呢?」
我嘴巴半張,半天沒有回答,剛要開口,就被樵先生打斷了:「你剛才其實已經完全說服了我,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卑劣,偉大和卑劣其實是一體雙面。如果我們的做法被人熟知,他們一定會認定最先想出這個主意的人很卑劣,除非,你親自死於這種模式,那麼人們只會敬佩你,你會變成一個偉大的烈士,我向你保證,我和我的資金,將一直支持你開創的這項事業!」
樵先生第一次拿起面前的水杯:「你的項目構思很好,但真要我介入實施,只有一個要求。」
「偷換概念。」樵先生說,「不過還算有趣,繼續,你還沒說道德的殺意。」
樵先生終於戴上了眼鏡:「你今天跟我談這個,就是想建立一個基金制度,對嗎?保障這種先殺人、后捐款的……新做法能夠實行起來。」
我雙手撐膝,苦思良久,發現樵先生的話很有道理,便猛抬起頭,拿過他面前的水杯,一飲而盡,長出一口氣,道:「好!我答應你!但也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幹嘛?」我不滿地問。在這家安靜的高級餐廳,這種服務態度是不可思議的。
我興奮地不由輕拍了下桌子,「前期投入只要一億五千萬,一億用來保障一百個這樣的公益殺手,五千萬用來運營整個項目,包括進行間接的宣傳——您知道,我們的做法超前於時代,有很大的風險。」
我一邊說,一邊回憶著自己對樵先生的了解程度,他曾經花了不少資金在海水凈read.99csw.com化、新能源開發和「消滅飢荒」項目里,「那些未來的殺手們不是職業殺手,是公益殺手,您除了考慮各種成本,更要考慮子孫萬代的未來,您正在從事一件超脫法律、比法律更全面和偉大的事業。」
《憲法》只說公民的生命權不可侵犯,現實是生命權無時無刻不在被侵犯,看下公安局法醫停屍間就知道了。
是的,沒有任何一部法律里寫著「禁止殺人」四個字。
「請您記住,我們現在談的不是生意,是公益。」
樵先生稍微遲疑了下:「五十萬?」
還有X幼兒園老師給孩子喂辣椒醬、安眠藥,又打又罵的新聞,不少受害的孩子診斷下來得了應激反應症,十個網民里一半都在喊著要處以極刑,其中除了為人父母者,還有很多甚至是未婚人士。
但什麼會促使我們去殺人呢?還是恐懼和道德。
「您說到點子上去了,守法就是沒有殺過人,殺人即犯法,但翻遍法律,我們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法律並沒有禁止殺人。」
《刑法》只告訴你殺了人且被抓到、在證據確鑿的前提下會得到什麼樣的懲罰。甚至當你因為殺人罪被判死刑、立刻執行時,你的生命權就要被國家侵犯了,沒有還價的餘地。解決辦法是宣判死刑之前先剝奪其公民身份,這樣便能兩全其美,人人滿意——除了犯人本人。
我伸出食指:「一塊錢,只要一塊錢。」
樵先生說,我答應你。
「那太多了,身患絕症的,極度貧困的,背了巨額債務沒法翻身的,得了艾滋想報復社會但又不忍心傷害好人的,甚至精神病人的家屬。你看新聞了嗎,有個初一學生捅死班主任,因為未成年保護法,都沒辦法判死刑——三流初中簡直是殺手培訓基地。」
打過招呼,坐下,樵先生沒問我要喝點什麼,他自己面前只放著一杯水。這個頭髮剃得很短、白色上衣一塵不染的男人,應該品嘗過全世界最昂貴的飲料,現在化繁為簡,極https://read•99csw.com端樸素。
「和您這樣高智商的前輩交談真是叫人高興。」
有個年輕有為的IT行業創業者,和妻子結婚沒多久就被要求離婚,還各種勒索財產,這個男的最後跳樓自殺,前妻則人間蒸發,不管網友怎麼罵,都沒現身。
我們需要一批犧牲者,警醒世人,力挽狂瀾,他們負責衝鋒,我們負責善後。
恐懼有很多分身:搶劫犯殺人,是因為對罪行敗露的恐懼;職業殺手殺人,是因為對貧窮的恐懼;情殺,是對失去愛情的恐懼;仇殺,是對世間不公的恐懼;自衛殺人,是對失去自己生命的恐懼;恐怖分子殺人,是對所謂的「事業」將要面臨失敗的恐懼;死刑殺人,是對犯罪分子繼續傷害他人的恐懼。
我們常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但法律可不會憑著民憤就殺人。試想,如果民間出現這樣一個「廣場舞殺手」,「碰瓷終結者」,「讓座大爺狙擊手」,或者專門給熊孩子狂灌辣醬的辣醬狂魔,讓這些人有所收斂,內心惶惶,那會了卻多少網友的心愿?
樵先生摘下眼鏡,摁了摁太陽穴,說,是啊,法律,我見過不少朋友逃脫法律的制裁,它的局限性我太清楚了,我大學就是法學專業畢業的。我的有些老師總愛把法律抬很高,就像有些作家把文字抬很高,什麼神聖啦,至高啦,在我看來和傳銷組織中層幹部沒區別——法律和文字都是工具,是為了實現某種更加高級的目的而存在的。既然是工具,自然有其局限性,本質就和菜刀一樣,你可以拿它來切菜,但不能用來修剪鼻毛。一個人虐死再多的野貓野狗也不會入刑,你揍了他,你要被刑拘,這就是法律的局限,也就是工具的局限。
樵先生:「比如說呢?舉幾個例子。」
我們從開始到現在聊了二十多分鐘,服務員才第一次端著方盤子出現,不過她卻穿著難看的藍色工作服,口吻也很生硬:「你們倆,先別聊了。」
樵先生:「不光是法律風https://read.99csw•com險,還有道德風險……」
如果殺人不犯法,如果法律不作為,明天就有無數人橫屍街頭。同樣道理,為什麼碰瓷、欺負讓座、廣場舞佔領球場、熊孩子和各種各樣挑戰底線的奇葩層出不窮,無法禁止?因為法律有空白處,道德規範又不能立刻生效。如果沒有超強力的瀉藥,這個病人的軀體只會越來越腫大,最後爆炸,屎濺四壁。
至於寫作圈,抄襲別人、賺得盆滿缽盈結果還倒打一耙的作者不在少數,遇到哪個幫原作者說話的人就讓助理打電話過去警告要發律師函,讓對方刪除博文。
「項目啟動后,每個付了一塊錢的人,您都要將其個人信息記錄下來,在其臨終之前,給這個人寄去一張賬單,讓那個人知道,他為這個偉大而卑劣的事業做出了什麼樣的貢獻!」
「我們總是把道德拔得很高,似乎比法律還要高級,覺得每個公民如果能守法是初步成功,如果能道德良好就是更上一層樓,但事情從來沒那麼簡單。」
在都不犯法的前提下,道德無可指責的人便可高人一等,道德有小瑕疵的人便可以笑話那些瑕疵比他們大的人,甚至給對方「判刑」,最簡單的懲罰手段就是罵人,在生活里罵(當面或者背地),在微博上罵,在朋友圈罵,在「無秘」軟體上罵。
樵先生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說過這件事。
「你所謂的好心網友,其實就是每個想要一時衝動殺了那個人但迫於恐懼和道德,自己下不了手的人,對吧?」
但要是事情是這麼發生的——有個傢伙道德敗壞,遠遠突破了底線,但法律奈何不了他。這時有個A先生故意殺了他,被抓了,證據確鑿,執行了死刑。A先生還有個在讀書的女兒,重病在床的父親,收入微薄的妻子,好心的網友每人給他妻子的微信或者支付寶賬戶打去一塊錢,最後居然變成了一百萬,這算什麼呢?這不是買兇殺人,這是做公益。
自從有了「道德綁架」這個玩法之後,道德就不再是單九-九-藏-書刃劍,它淪為了可以操控的工具,成了「軍備競賽」的一個指標。
「什麼幹嘛?吃藥的時間到了!」
「第一個被公益殺手除掉的人,必須是你。」
還有個女司機在高速上錯過出口,居然掉頭一路逆向行駛,嘴裏嘀咕「這不對,這不行」,最終引發了交通事故。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還一直教唆她快點開,開到出口就行了——全部過程都被自己的行車記錄儀記了下來,傳到網上,網友認定這個男的也該判無期。
「請說。」
除了醉鬼、吸毒者和心理變態的殺人狂,每個個體的殺意均出自恐懼。
沒有成為現象級的事件就更多了。有個同性戀患者對急診醫生隱瞞性取向和艾滋病史,醫生給他開刀,劃破了手。結果患者的病例敗露,醫生自己的檢測結果沒出來,為了向愛人負責,只能取消婚約,和女友分手。最後檢測出來暫時沒事,但代價慘重,還不排除潛伏期之後的情況。
我在靠窗的某張桌子邊找到了樵先生。他應該比我早來很久,但並沒有等得不耐煩。第一次見這麼著名的天使投資人就遲到,讓我非常惶恐。
各種各樣引人義憤填膺的奇葩太多,難怪有人說我國的網民總是處於憤怒和感動兩種狀態里,戾氣太重,看到這種新聞,網友們都希望病魔戰勝大媽/大爺。
我攤攤手:「這個我不能下定論,但從法律上說,曬出自己的微信收款二維碼,或者給某個二維碼掃描付一塊錢,都不犯法,這就夠了。」
這些案例至少還有個具體對象。還有很多情況下,大家都盼著「殺一儆百」的威懾效果:那些搶佔年輕人打球場地的廣場舞大軍,在公交車上專揀女孩子欺負的讓座大爺,虐狗虐貓的無名殺手,縱容熊孩子闖禍的父母,大馬路上在汽車跟前躺下的碰瓷老人……無一受到法律的制裁,光是道德的譴責也沒有用處。
樵先生摘下眼鏡,用衣服一角擦拭了許久:
我們就像兩個精神病患者那樣,毫無顧忌,放肆大笑。
我點點頭,第一次毫read.99csw.com無畏懼地看著他,忽然笑了。接著他也笑了,我能看到他仰頭大笑時鼻孔里的毛。
去年的統計數據是全國有7.5億網民,雙11的時候他們花了將近1700億元網購。一百萬個網友一個人花一塊錢,就是一百萬。一塊錢現在除了能買到兩根棒棒糖或者一包廉價紙巾,還能幹嗎?但每個憤怒的網友出一個塊錢,就是一筆巨款。
當普通人覺得道德底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時,已經不能用「道德敗壞」來形容時,殺意就會產生,因為他們知道法律制裁不了對方。
他一動不動盯著玻璃窗外的景色,那副黑框鏡卻擺在桌子上,不知他能看清什麼。過了足足一分鐘,他轉過頭,戴上眼鏡,吐出一個字:「說。」
「我理解您的顧慮,畢竟,這是牽扯到生命權的事情,但您想想,理論上的權利和實際操作永遠是有差距的。為什麼刑法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根源是對未犯罪者的警示作用。」
「您說。」
那麼是什麼在告訴我們不要去殺人呢?是恐懼和道德,對刑罰的恐懼,和從小到大被灌輸的生命教育、道德教育。
樵先生:「你是說買兇殺人?」
我拍了下桌子:「您說得太對!」
她皺了下眉毛:
他沒有停止擦眼鏡,我都有點擔心鏡片會摩擦起火:「誰會為了這點錢鋌而走險,拿出一條命呢?」
例子太多了,就說去年發生的吧,最有名的案件,女生A為了救女生B,被B的前男友捅了十幾刀致死,B卻見死不救,甚至對A的母親避而不見,B的父母還推脫責任,說是A自己命短,和B毫無關係。網上一片喊殺聲,不止對兇手,還對B。
「您覺得雇傭這樣一個角色,為民除害,以平民憤,要多少錢?」
再往前幾年數,大學生跳水救人溺水身亡,高價撈屍體的新聞猶在耳畔。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吃的全是人肉。
買兇殺人一般是指付了錢,雇傭一個人去犯下命案,毫無疑問這是觸犯法律的,每個遵紀守法且富有道德感的公民都不該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