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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往事涌在心上

剎那間往事涌在心上

作者:賈行家
「樹還那樣,我過年就四十五了。」她說,看了他一眼,臉上涼涼的,不再那麼難看了。非得到離婚了,他倆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
對面這女人,一邊嚼著,一邊掀動兩片油乎乎的嘴唇不停地說。他覺得恍惚,是在不該睡的時候睡、從不該醒的地方醒來時的難過,每到這種時候,他會一時想不起自己是誰,或者為了時間被如此度過而驚訝。比如說,他竟然和這女人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十五六年,也包括那些夜班在內。此外,還有點兒慶幸,畢竟不用再和她睡在一起了。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吧:穿那種半鏤空的黑色緊身低胸上衣,領口和袖口都綉著大花;頭髮焗成暗紅色,有誰能看出來她本來想要什麼色么;把過去文的「半永久」眉形也洗掉了,用粗筆重新畫過,她一邊說,腮幫子和脖子上的肉就跟著顫動,那兩道黑粗線還是死的。他看得出,為了見他,她是打扮過的。這一打扮,她年輕時的冤魂彷彿飄蕩在附近什麼地方,那時的她,雖說也不是多好看,但清清凈凈,像個正經的早上。他撇過頭,去看窗子,夜色落了下來,窗戶上映的都是飯館里的黃色燈光,她的側影,還有桌上的酒菜。他倆要了盤拌冷盤,酸菜餡餃子和醬燜的「牛尾巴」魚,他點過啤酒之後,又要了鹽炒的花生米。
「你他媽還有臉笑話別人?」他下意識地看了女人一眼,又低頭看杯里的幾點沫子,舉起杯子,一直看著沫子,把它倒進喉嚨。
拐彎的岔路中間,又站著一個小子,他心一驚。回頭看,跟在後面那倆小子也在三五米外站住了,像三條狼似的。
「你給他們吧。咱倆沒帶多少錢。」他小聲說。
還不是為了孩子?他原本想趁這次要回那本相冊。他想不起兒子小時候長什麼樣了,他手頭沒有自己年輕時的照片。那些照片也不可靠,那時候,照相不是常有的事兒。每回照,兒子都一臉不耐煩,被他扳來扳去,然後他自己擺出過於嚴肅或過於開心的模樣,心想,將來兒子會指著這些照片,對孫子孫女說「這是你爺爺」。現在他知道,他不會被介紹給任何人,那本相冊說不定哪天就會被扔掉,還不如讓他再看看。他總覺得,最近有種東西在迫近,叫他頭皮發麻,按說不過是死而已,但又比死又氣悶一些。他總看見殯葬公司的舊麵包車停在院子里,下來兩個人,提溜著一個鞋盒子似的紙棺材,還沒想過那東西和自read.99csw.com己的關係。他不算老,按外國的演算法,還算得上年輕呢,但也到這個歲數了:要是哪天,像那個稀里糊塗丟了老婆、得了重病的男人一樣,窩窩囊囊地死在什麼地方,一點兒也不稀罕,頂多是成全了別人。他現在就得安排這些事。她見面時隨口說忘帶了那本相冊,然後就一屁股坐了下來,開始翻菜單。「你要那麼想要,應該再囑咐我一次。」
區離婚登記處里,填個表,照個相,就把證換了,根本沒人勸,也可能是疑心他們是為賣房子。一樓結婚登記的沒什麼喜氣,二樓離婚登記也不大喪氣,這可能是天底下唯一不用花錢找人就能辦的事了——就應該這樣。報上說有個先進工作者,給人辦離婚的時候總說電腦故障,讓人過幾天再來,幫助多少對複合。憑什麼,不是應該告這樣的傻逼么?
他想起那天的兒子,稍微有點兒寒心,他倆對孩子,做了很多沒用的事兒,但不管怎麼說,都算不錯,對自己都捨不得那麼好。十七八,正是最混蛋的時候,以後再看吧。幸虧國家就讓生一個,還是國家英明。
他在醫院做電工,這活兒挺好,不忙。醫院可有錢了,他還有高級技|師的職稱,開得真不少,所以凈身出戶也沒什麼。他要是想,想搞搞「破鞋」還不容易么嗎,人跟人,就這點兒事兒容易。可那方面不行了,也沒什麼興趣。他老笑話總務科長,不行了還買葯,兜里揣著一堆瓶子盒子,上歌廳跟去住院似的,不是應該正好趁著不行圖個清凈么。他沒打算再怎麼樣,退休有退休費,將來老了看病,都是熟人,肯定沒問題。現在,一跟誰說他在醫院工作,對方的表情都緊上一緊,然後笑,發現他有用。找個大夫、安排個病房之類的小事兒,他確實能辦。
他早就發現後面不遠不近地走著兩個小子,穿著牛仔服,頭髮用摩斯梳得老高,是從外縣到城裡來的小孩兒,正是他兒子那個歲數。這小樹林里就這一條路,也不一定是在跟著他們,可能都在找那個出口。他僥倖地想。
結婚,是因為當年要找女人,又不被當流氓犯抓走,只有結婚。他媽那時候瞅著還行,想必她看他也還行。他倆只是沒有將就下來,這也不奇怪,沒將就下來的人和將就下來的人,差不多一樣多。等到沒什麼話說以後,就開始吵嘴,然後是干仗,她說話嘴沒把門的,總拿他和別的男人比來比去,他九九藏書沒動手算很不錯了。他當然不恨她,這個字兒,可能得算得上愛過以後才能談得到。
她也可能不是為見他而打扮的。誰知道她待會兒要去哪兒,要見誰呢?他聽人講過她這一年多是怎麼過的,就是和那幾個老娘們天天喝酒打麻將。她們極力拉上個四五十歲的老光棍上她們的局子里來,好在牌桌上為了他爭風吃醋,競相用腳去蹭那人的腿肚子。他又看了看這個女人的眉毛,他不是嫉妒,真是不大在乎,頂多是為了自己難過。那他為什麼還和她吃飯呢,他想要什麼,還是就是個壞習慣?那畢竟是二十多年。當初干仗的時候,她老是罵「我這一輩子都讓你給禍害了」,他回嘴說「也不知道誰禍害誰」。女人總是要比男人難,男人老了也就老了,女人老了,自己都嫌棄自己。
「別喊,包給我。」面前那個小子命令了一聲,過來伸手抓她的背包。
為了這點兒痛快,到她說要去公園溜達一圈時,他也同意了。他剛才覺得,她這副樣子有點兒丟人,現在覺得有點兒不忍心,她是他兒子的媽啊。
只要霍老師在科里,他差不多一天都呆在這邊。霍老師五十多了,身上除了雪花膏味兒,還有股少女頭髮里的味道,她筆直地坐在椅子里,用瘦弱的、洗得發紅的左手持探頭,在患者腹部來回移著,有種特殊的節奏,右手敲鍵盤,同時飛快地沖屋外的人打各種手勢,同時安排著好幾個事情。她臉上的皺紋很細很均勻,此時的表情,卻像孩子似的,半張著嘴,好像那些圖像多好玩似的。沒有實習大夫時,霍老師就求他給幫忙,用鉛筆把她報出來的一串串數字記下來。霍老師一邊說數字,一邊和病人、和他聊,從來沒有著急上火的時候。最後總說「沒事兒,我看沒什麼大事兒,過倆小時到窗口取結果」。病人走了,偶爾搖搖頭,跟他說:「這個呀……唉,咱們啥事兒都應該想開點兒,你說是不是?」
他告訴兒子他們要離婚的時候,那小子眼睛一直沒離開電視,瞳孔跟著屏幕閃爍。「離吧,你倆早該離了。」他準備好的安慰和自責的話,全都沒用上。
等他們又重新安靜下來,各做各的飯,按月給她錢的時候,就到了可以離的時候了。那天,隨便一說就說成了:他不要房子,總務科科長和他是老哥們兒,前幾年也離了,能給他解決間單身宿舍,上班更方便。存摺和屋裡的東西差不多都留給她,畢竟是https://read•99csw•com她帶孩子。要說過錯,沒什麼過錯,最正宗的「感情破裂」。他倆把日子過成了只剩下一層死皮的東西。
現在倒是比過去強,公園都免票了,所以,沒幾盞路燈也是應該的。
「你們幹啥!」她忽然喝了一聲。
「你他媽就干看著啊。」她一邊掙,一邊沖他說。
正想再跟上去打他兩拳,他的背上好像被拍了一巴掌,但是有點兒發涼。接著,腰眼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就是愛岔氣的那個地方,又一陣發涼。在女人討厭的尖叫聲里,背上、腰上和腹部,又被扎了第三、第四、第五刀。他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像頭迷茫的牛,體內的熱氣順那些窟窿狂泄出身體。天一下黑到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始終摸不著那個在拿刀不住捅他的小子。
他不愛聊天,但人緣挺好,哪個科有事兒找他,都到得很快。沒事兒也愛瞎溜達,干坐著不也是一天么?尤其喜歡到檢驗幫忙。常穿著醫院的馬甲,照約好的時間,推著輪椅去病房接患者。他最愛去兒科,喜歡領著那些或涼或熱的小手,有時著急,乾脆抱起來,家長們一臉感激,小心翼翼地後面跟著。送來患者,他還幫著維持維持秩序,叫叫號,遇到老人或胖子,幫著一起扛扛抬抬,然後退到一邊靜靜地看。各科大夫護士長對他都很和氣,說他「有修養」,讓他有點兒不好意思。
就不該喝那幾瓶啤酒。看那小子只盯著女人手裡的包,好像眼裡根本沒他,他胃裡忽然一陣噁心似的翻騰,湧上來從來沒有過的怒氣,他也喊了一聲:「你他媽憑什麼!」沒有章法地撲了上去。
「真他媽倒霉」,他想,「真他媽倒霉。」他甚至能看到那個乏味的葬禮了,像他參加過的很多葬禮,那葬禮上,許多人因為起了個大早而不大高興,手裡捻著朵鐵絲扎的白紙花,笑嘻嘻地紛紛議論。有誰會在乎他么?他可算不上什麼英雄,只是個倒霉蛋,為了個不值得的女人,她那破包里根本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啊。兒子肯定還是無動於衷。他會被很快忘掉。會迅速消失。在兒子的記憶里。在女人的牌桌上。在醫院里,很快。
「我他媽在幹什麼,我幹什麼來了?」他很氣惱,說的卻是:「這頓我來吧。」去椅背上摸夾克里的錢包。魚做咸了。她的臉色忽然一沉,也許是想到他倆確實沒什麼關係,連吃飯誰花錢都需要說一聲。他覺得痛快了點兒。
那小子被他一撞,往後倒退了九九藏書幾步。這小崽子,真該把他揪過來扇幾個嘴巴。他忽然覺得自己真像個男人,幸虧喝了幾瓶酒。公園就在道邊兒,喊兩聲就能把他們嚇跑,明天開始,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
距離喝到滿足,就差那麼一點兒,就是她制止他的那兩瓶。喝酒沒喝到地方,和聽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話,都特別叫人懊惱。她最會讓他懊惱。
他招呼服務員,伸出手指,說再來四瓶涼的。她說別喝了,現在飯店的啤酒多貴,超市才賣四塊,這兒賣十二塊,四瓶快趕上魚貴了。他想了想,就改口說先拿兩瓶。
表妹和那男人糾纏了一段,終於也把婚離了。她跟兒子說找了份工作,需要到外地上班。兒子說你不是找了份工作,你是又找了個男的,不要我和我爸了。沒過大半年,表妹的前夫得了急病,或是糖尿病併發症,總之是很重,表妹就又和新男人搬到離她原來家附近的公寓。白天回來照顧前夫和孩子,晚上再回新家,這一年多,就在這麼過。「最有意思的,」她說,「這事兒,我們誰都不敢跟我老姨說,她還不知道姑爺換人了呢。誒,你就說,這得到哪天算一站呢?」
他兩次問到兒子,她第一次是隨便搪塞了幾句,第二次,就只是恨恨地瞪他。聽那個意思,兒子不在本市,好像是和朋友去海邊兒玩去了,不知道是幾個人、有沒有女孩,坐火車去外地,似乎早了點兒。哦,對了,就是因為露出了責怪她的意思,她才瞪他的。
「真他媽倒霉」,他想。
最近,他睡眠不好,總想一些如果和但是。坐在霍老師身邊抄那些數字時,他覺得自己變回了少年。他沒什麼妄想,人家霍老師有老伴兒的,也是醫科大學的教授,孩子在美國都大學畢業了。再說,一個大夫,怎麼會看上個工人?當然也有知識分子嫁工人的年代,那是什麼年代?那種婚姻都像惡毒的玩笑。他盼著霍老師讓他做點兒什麼,他能想出來的平靜的死法,就是死在和她有關的事情上。除了偶爾讓他抄抄數字,霍老師什麼都是自己干,連學生也不太使喚。她對每個人都很慈祥和親熱,因為她是個乾巴巴的小老太太。
她不知道怎麼膽兒這麼大,敢往黑的地方走。「這邊兒近,前面一繞,就出去了。」
那個老公園,就有一片老林子,中間有棵從來不結果的大梨樹,樹上系著很多紅布條,因為是一個有名的大軍閥種的,她要去看看梨花,她小時候就在這公園邊兒住。城裡就這麼兩九_九_藏_書三個小公園,四周一圈大眼瞪小眼的大板樓。只有上歲數的人早起到這裏遛遛鳥、打兩趟太極拳,晚上沒什麼人,連搞對象的都沒有。城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誰不願意去北京上海闖闖啊。他不由得想起兒子,覺得沒什麼不對,就該從小多出去闖闖。
他喜歡呆在醫院里。如同人身上的腫瘤,這家醫院自我複製,越長越大,從幾座舊樓開始,往上、往橫里,接了好幾層,又蓋了新外科樓、新住院處,分出好多科,還收購了新醫院,新樓與新樓間,連著過街的空中走廊,病人需要做個CT彩超什麼的,自己根本就找不對地方。但不知為什麼,不管大樓怎麼蓋,大夫們待的地方,老是像工棚似的,比他的值班室都不如,好像是故意的一樣。他老說,給我一樣的工資,讓我天天就在住院處里坐著,我都不樂意。
「操你媽,你是不是男人?」她繼續和那個小子撕扯。
那對夫婦,按他的印象,是比他倆——怎麼說呢,他自己承認,「高檔」的人。聽到那女人用一份說不上是愛的東西,換了好幾份仇恨,毀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東西,弄成這樣,他不覺得有什麼可高興的,準是一開始就錯了,走進了不想要的活法里,過了很多年,又倒霉地遇到了想要的活法。「這他媽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又想,盯著眼前這女人,他只覺得厭煩,恨她告訴自己這件事。沒錯,早就該和她離,幹嘛早不離呢。他不由得微笑了一下,使她誤以為他在贊同她。
漸漸才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是在嚼她表妹的舌根子。表妹是她娘家兄弟姊妹里唯一有文化的,十幾年前,跟她學電子的丈夫去日本定居了,向來是她妒忌的對象。她這麼高興,肯定是表妹遇到什麼事兒了。她說,表妹在那頭,每天做家務,伺候男人和孩子出門,就和一夥中國老娘們往來。不知道啥時候起,她們有了種新玩法,用手機搖附近的人。搖到中國男的,三句兩句,覺得合適,就各自領到家裡去搞破鞋——她用「搞破鞋」這詞用得很解恨,意思是誰都是不過如此。那天,她表妹搖到個三十來歲的年輕男人,也是東北去的,在建築工地上打工,年輕力壯。過了幾個月,男人又來找她,說回老家把婚離了,孩子也都不要了,是來和她結婚的。她說我歲數比你大好多,他說我樂意。她說我有丈夫有孩子,他說你想想,你到底是想跟誰過。但她沒說你拿什麼養我,這句話不說,就是她心裏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