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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城市

另一座城市

作者:陳默尋
女演員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姐姐,隨後又把視線聚焦在了自己的鞋尖上。「有啊,有兩份工作,但是時間上有衝突,我不知道該接受哪一份。」
「可是你這樣開下去不行,」大學生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讓我來吧。來,你下車。」
「去我媽媽的墓地,那旁邊有一條河,我們可以處理屍體,這樣沒有人會懷疑我們為什麼會去那裡。」大學生說道,她的臉上泛著紅暈,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泡在蜜罐里的迷醉之人。
丈夫和他其他的親人正圍在床前以最悲愴的神情悼念這個剛剛死去不久的女人,他並沒有哭,表情中只是流露出了些許悲愴。她感到有些失望:他並沒有表現出她所想象的那樣悲傷。她一邊抱著孩子,一邊緊緊地握住了丈夫的手。
男人似乎嚇了一跳,轉過了身,他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他眯了眯眼睛。「有事嗎?」
他湊到了她的耳朵旁邊。「你是一個好演員,但是你從八年前開始就註定了你只能用技巧演戲,而不是感情。這就是你沒有辦法再塑造一個經典角色的原因。」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把她拉到單人沙發邊坐了下來,自己則蹲在了她的旁邊,換上了一種更輕柔的語氣問道:「你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了?」

第二節 九十年代
1

「樂隊?」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停下了她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你忘了你以前因為樂隊而遭遇過的一切了嗎?你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過去的生活,現在你告訴我你想回去?」
她點點頭,忽然對自己方才的冷漠有些愧疚,隨後對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走吧。」
她沉默了幾秒,隨後微微轉過頭,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告訴她我出車禍死了。」
「你小心點兒,這是別人的車。」大學生說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什麼大明星,對於他們來說我就是那個角色而已。」她無奈地說道。「我都不明白,這些年我也演了那麼多戲,這些戲不說多好,但也不見得差,可是沒有一個角色讓他們記住。有時候工作忙完之後我回到家裡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我對自己到底是誰有些困惑,好像沒有別人認同我,我就又回到那個給自己辦了葬禮的年輕女人的身份之中了。」
女演員走向她的姐姐,把自己的侄兒接過來抱在懷裡,輕輕地晃著。

4

「我是說我的家鄉,不是這裏。」她拿起旁邊一件紅色的毛衣疊了起來,裝進了打開的行李箱里,這時候行李箱里已經只剩下了一半的空間。她臉上的迷離向所有人都傳達出了這樣的信息:她正沉浸在自己最美好的幻想里,誰也別去打擾她。
「沒什麼。」她搖搖頭,努力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2

她的手隨著音樂頻率的變化不斷地打著節奏,音響里樂隊主唱正用他那略顯滄桑的聲音反覆嘶吼著「我不在那兒!我不在這兒!」。
「那我們走吧?」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試探性地問道。
一根煙的工夫過去了,男人掐滅了煙頭,向她丈夫的方向指了指。「我得走了,還請你等會兒跟他說一聲,我不想這會兒過去打擾他。」
女演員笑了笑,挨著姐姐坐了下來。「不好嗎?你是媽媽,是妻子,也是我姐姐,你身上所有的角色都是你本來的樣子。有時候我也想找個人立馬嫁了,把所有通告都忘個一乾二淨。」
丈夫看著她那張充滿疑問的臉絕望而無奈地笑了笑,他背過身去,「你他媽在開玩笑嗎?你真的忘記了?」
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站在陽台的角落裡抽煙,出乎她的意料,這個人是她婆婆的前夫,也就是她的公公,這是她第三次見到他,她向他揮了揮手,算是打了招呼。
男人一邊跑一邊回頭,好像生怕他們會走掉一樣。等到他鑽進車裡之後,男友悄悄跟她說道:「你不覺得這有點不對嗎?誰會在石欄杆這麼高的情況下打滑落下去?還有他似乎有些熱心得過了頭,你不覺得嗎?」
一個小時之後男友開車到了她家樓下,車頭凹陷了一塊下去,明顯曾經有過撞擊,車身其他的地方也有一些擦痕。她戴著一副紅手套拎著行李下了樓,風在她打開門的瞬間朝她撲了過去,就連毛孔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但是大學生卻感到意外的驚喜,彷彿發現門外是一個更加清醒的世界。可是好景不長,沒走幾步她便不得不鑽進她男友的車裡,怒吼的寒風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射殺,瞬間沒了聲音,她的耳壓升到了在電梯里時相同的高度,熟悉的音樂隨著她咽下口水的動作衝破了她的耳膜,流進了她的腦海之中。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天知道她曾經用鼓棒敲過多少次這首歌曲。她轉過頭,眼神正好遇上一個滿臉笑意的男生,忽然之間,她覺得車廂里溫暖的空氣,車載音響里跳躍的音符以及面前的這個微笑都帶了幾分殷勤的味道,她面無表情地把頭轉了回去,她無法直視身邊這個男孩眼神中的期待,她甚至感到一陣噁心,好像今晚將要發生的事情是他平庸生活的一個重大轉折,眼下沒有什麼更有意義更有必要的事情了。
丈夫並沒有阻止她,而是在她身後用顫抖而微弱的聲音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劇本里。」
她答應了他——她想遠離那所學校的程度甚至超出了她的預期,同時,她也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第一次到底要給誰,她即將要體驗的痛楚反而讓她感到一陣寬慰——由於麻木做出的決定反而要賦予她一些存在的體驗。
他輕輕地笑了笑,隨後立馬抿了下嘴唇,彷彿想要把那聲淺笑抓回來。「你在這裏也挺忙的。」
他低頭看了看女大學生,然後又轉過頭對她的男友說道:「我就是沿著這條路逃跑的,沒有任何人發現我。」
「你經紀人怎麼說?」
「她後來怎麼了?」
「可總是會有另外的問題出現,你總是……」他停了下來,頓了頓,帶著一種不甘心的語氣問道。「那在上海又能怎麼樣呢?」
嘭!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他媽就是那個作家,我剛才在車裡就上網搜了你,你因為精神失常被送進了醫院,卻在醫院里失蹤了,你跑了出來就躲在這輛他媽天殺的車裡,天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裏躲了多久!懦夫!你怕我報警又把你抓個現行是不是?」他奚落道。「你剛剛在河邊就是想自殺,什麼腳底踩滑都是借口!你這個瘋子!」
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她直愣愣地盯著被她救上來的人,臉上卻流露出豺狼看到野兔時一般的神情。男友看到一滴水珠從她前額頭髮上滴落了下來,他裹緊了自己的衣服,隨後又有些僵硬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一抬頭,與她的男友產生了對視。那種原本在她臉上的歡喜在一秒后忽然消失得一乾二淨,她的眼睛垂了下來,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緩慢地回過頭去望向河流之中,她低下了頭——她把她的興奮連同神經一同遺落在了河中,她甚至看到那些交錯的神經網遍布了整條河流,發出了金色的光芒,隨後立馬沉入了下去,現這條河又如她剛剛到來時一般死寂了。
「我也不知道,但你即使只是光去想想一輛車在黎明破曉前的金色天空下不顧一切地駛向懸崖就已經能夠感覺到美了。這種悲劇總是讓人上癮。」她的聲音很輕,是一朵在夜晚上空飄忽不定的雲。
女演員看到男人從褲子后袋裡摸出了一個銀色的戒指悄悄戴了上去。她忍不住笑了笑,她忽然意識到剛才和這個男人發生的一切都像一個可笑荒謬的夢——除了那場戲。她忽然意識到其實那個男人說得挺對,自己曾經去演繹的大部分角色都只是為了擺脫,而不是真正的投入。而在剛剛那場黑暗裡的戲里她已經得到了自己的認可,她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個提前給自己辦了葬禮的女人正在遠離她,正在從這個光亮的劇院里消失。這麼長時間以來,因為這個更加空虛的男人,她第一次有了充實的感覺,雖然不知道這種充實能夠延續多久,可是她模模糊糊地已經明白逃避空虛也就是逃避了現實——她可不想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等她刷完碗筷抬頭看鍾時,發現已經到了該準備晚飯的時間,她的丈夫再過一會兒就該下班回家了。她又重新從碗櫃里拿出剛剛洗好的瓷碗和盤子,把做飯要用的食材切好放了進去,秒針轉動的聲音伴隨著菜刀在菜板上起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反覆響起,硬生生地打在她的身上。沉默正在被拷打,生活正在被鞭笞。
爬行是一個古怪而又矛盾的姿態,腳尖明明上一秒還緊緊地扣在地上,彷彿要帶來長時間的靜止,可下一秒身體卻又立馬離開地面向前移動,在緊繃中前進,以兩種不同的姿勢存在。可在這個爬行的過程中她並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抬起頭辨別方向,以至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著生活的正軌前進還是在與之背道而馳。
「她才去世,我也需要緩解我的痛苦。」他緩緩地說道,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真的這樣想,還是想要報復。
「哪裡有什麼另外一個地方。」她擺了擺手。
「你最初的角色啊,比如八年前你演的那個提前給自己舉辦葬禮的女人。」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媽媽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生命體征了。她的學生下午去家裡上輔導課的時候敲門沒有人應,便跑到窗戶旁看,結果就看到媽媽躺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個摔碎的杯子。」丈夫盡量克制著自己悲傷的情緒跟她講述這一切。她沒有說話,而是看向了自己再度陷入沉睡的孩子,女兒閉著眼睛,臉上卻浮現出跟她死去婆婆臉上一樣的安詳。她忽然感到有些驚恐,剛剛手指上的冰冷再次鑽進了她的心裏。她感到有些窒息——剛剛她把那種祥和與安穩的生活打上了等號,而那股冰冷卻再次向她揭示出了她現在這種生活的狀態:不可扭轉的死氣沉沉。她甚至不敢相信她方才竟然被那種安詳的虛假面目所吸引。忽然間,她把手裡的孩子塞進了她丈夫的懷裡,好像那種安詳是某種傳染病一樣,令她想要馬上躲避,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男人愣了愣,冷漠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不適的神情,似乎不喜歡別人向他打聽起這些。他抿了抿嘴唇:「我去火車站,回老家。」
話音剛落,那個男人便已經跑了回來,接過了大學生手上的行李。「好了,我們過去吧,我把車裡的座方向盤座椅啊這些都擦了一遍。」
虛無和寒冷在她沒有絲毫防備下同時進入了她的身體,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開了燈,電流的「滋滋」聲分明是她那看不見的意識被擠出身體后四處瘋狂逃竄、撞擊牆壁的怒吼。她收拾好一切之後坐在床邊,直愣愣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套架子鼓,鼓上還放了一本長篇小說,封面上是夕陽時分的金色懸崖。這套架子鼓合理地解釋著她房間四壁上鋪滿的海綿泡沫,完美地隱藏起了牆壁上本來的粉色塗鴉。她絲毫不想動彈,更別說離開房間,奔向學校了——在學校里的日子或許比她呆在家裡有更多的事情去做,可這也恰恰是令她感到不安的一點——她無法在那些繁瑣的事情中找到任何的充實感,日復一日的忙碌似乎沒有任何的價值,每一件她被告知要去完成的事情反而把她推向了離真正生活更遠的地方,中間這段越拉越大的距離讓她站在了麻木的邊緣,乾涸的慾望逐漸成了意識的廢墟,腐朽被無力蒸發,化成虛無的水霧朦朧在她的清醒之上。對她而言,在學校里的時間轉變成了一個充斥汗味和朽木味的空間,一個滯留的點,她被困在其中,時鐘每一秒的響動都與她心髒的起搏錯位,她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卻要在幾年後被拖出這個黑暗的空間,直面刺眼的烈日。至少在這個房間里,她還能真切地感受到時間,在靜止中能夠讓思維有所前進,毫無顧忌地在敲擊樂中感受狂熱和救贖——當下也只有音樂能讓她有所動容了。
回憶總會演變成幻想,為的是延續過去的美好時刻,給當下的無奈找到庇護,不斷地在腦海中輕易捏碎現實的泡泡紙,不費任何力氣,每一聲碎裂聲都是給自己的獎勵,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得到了認同。
「我把電筒給你。」他說著走了進來。
「下雨了,我們進去吧!」丈夫招呼著在院子里的所有人,讓他們進到他們的家裡去。沒過一會兒,主婦家那九_九_藏_書不大的屋子裡便擠滿了丈夫的親戚同事朋友。為了避免有人上前與她攀談,她開始假裝忙碌起來,她先是在女兒的卧室里把她哄睡著,然後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可是從客廳里傳來的交談聲不斷地想要穿過門板進入到卧室,彷彿外面有一陣大風化作了惡魔,試圖衝進她的寧靜之中,拷打她的沉默;但同時,她還在這個卧室里藏匿了一種小小的希望,她希望這個惡魔能夠衝破房門,讓所有人都能夠看到她,然後走進來問問她的生活,問問她幾個月前的產後抑鬱症恢復得怎麼樣了。然而,她最渴望的是她的丈夫能夠在下一秒就走進來,坐在她的身邊,告訴她他需要她,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所有的藏匿里都埋下了被找到的渴求,可這樣的渴求連藏匿者自己都憎恨,忍不住去嘲笑自己的可悲。

2

「第一幕劇里,女兒不是開車撞死了一個女人嗎?後來劇本里寫到女兒撞死的正好是她那個離家出走很多年的母親,然後才再開始講她母親的故事。這件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女演員說道,「如果是真的未免又太巧了些。」
「我只知道那是最後一個沒有被網路主宰的年代,人們可以真正地專註于生活。」
「我能問下你要試鏡哪個角色嗎?」
在去醫院的路上孩子一直很安靜,可是她卻有些焦躁不安,就算是一個紅燈路口都讓她感到無比焦急,窗外掉光了葉子的樹木讓風感覺不到存在,她生怕她這麼一會兒的停頓就會讓其他人有可乘之機奪走他對她的需要。
「我需要你,我迫切地需要你。」這是她所聽到的所有信息。她迅速地收拾好一切,衝進卧室抱起還在沉睡中的孩子便衝出了門,開車去了醫院。顯然,她立馬把離婚的念頭先埋在了一個連自己都看不見的地方。
他笑了笑,「你準備得怎麼樣?」
「正如你所說,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人們總是健忘的。」她說道,那種崩潰的感覺正在從她身上抽離出去,正在遠離她。
「口袋裡,但是我不記得是哪個衣服口袋了,」男友又重新翻了一遍自己上衣的口袋。「你找找你的外套呢,可能在我給你的那件外套里?」
「得了吧,你可是個大明星,也才剛剛三十,大好的時光正等著你,你的生活讓人羡慕都來不及,還想過我這種柴米醬醋茶的生活,等你真的來過你就知道你過得有多好了。」姐姐說道。
「那這不打緊吧?」
「比如在九十年代,我可以是某個樂隊的鼓手……」
「接受它,接受那個角色帶給你的不確定和空虛感。」他很滿意她的問題,但更滿意自己的回答。
「不是,」她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在另外的年代,另外的地方都能過得比現在好。」
「那如果你成功了,這會是你第二個牢籠嗎?」
他們以最快地速度穿好了衣服下了車,可不同的是,男友滿面愁容地徑直走向了車的後面,檢查起輪胎;而她則飛奔著跑到了石橋邊。憑藉著那路燈弱得不能再弱的燈光和幾聲沒有規律的求救聲,她總算在漂著骯髒浮屑的河水裡看到一個正掙扎著的黑影,她連想都沒多想便跳了下去,朝這個影子游去。黑影的聲音時大時小,他的聲音讓人懷疑他並不是在呼救,而是在夢囈,偶爾在喃喃中發出一聲來自噩夢的驚叫。她離這個黑點越來越近,一股莫名的興奮感緊緊地拽住了她的神經,讓她游得更快了,來自水波的阻力並沒有停止她的前進,這讓她終於感到了一絲欣慰,彷彿那塊白色的塑料泡沫變成了一種更有質量的東西,虛無感暫時地被隱藏了起來。可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在水中越重的東西沉得越快。她終於游到了這個黑影的身旁,她像一個勝利者一樣一把抓住了他,像是舉起了一個沉甸甸的獎盃——她甚至想看向岸邊向她的男友歡呼,以表達出自己激動的心情;另一方面,這個影子在被她抓住的一瞬間似乎活了過來,從一個黑影變成了一個溺水之人,彷彿是她有了點石成金的魔法,這次則是她最出色的施咒。她冰涼的手指緊緊地貼在了這個人濕潤的衣服上,他的臂膀似乎也正在回應她一般,順從地跟著她的手臂在河水之中擺動著,朝著石橋不遠處的一個階梯游去。
「一份工作是出演一部科幻喜劇電影,背景在下一個世紀里……」她還沒說完,她的姐姐就吐了吐舌頭。
她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推開了他,也就在同時,一個爆裂聲在車后響起,在他們回頭的瞬間,一個黑影也從石橋上一落而下。
「停電了。」他說。「我出去看看好了。」
「你什麼意思?」男友愣在原地,帶著崩潰的怒意爬上了他的臉,彷彿要在上面劈開一道新的裂口。他抬頭望了望四周。「你不要以為你說這些會嚇到我,這附近也一定有監控!」
「什麼?現在?」他問道。「在這裏?」
「不如等會兒我來開吧,」走到車旁的時候男友忽然說道。「剛剛驚魂一場,你坐在副駕駛上好好休息吧。」
「我又借到了一個手電筒,這樣我們能更好地走位了。」男人打開門走了進來。「你想繼續演下去嗎?」
一個沉悶的聲音在車頭響起,車外的寒冷沿著引擎蓋的抖動傳進了車廂之中,瞬間凝固了車裡的空氣。車停了下來。像是被內在的冰冷凍住了一般。
「最喜歡的地方,」她雙手撐在舞台的邊緣,抬起頭想了想。「大概是後來女兒的男朋友非要去報警,然後落水的男人——也就是那個作家,失手把他殺死之後,他們載著他的屍體一路奔向懸崖那一段吧。」
「那另外一份工作呢?」
可是她好轉的情況在出院后沒過多久便被打回了原形,她甚至憎恨起自己來,她憎恨自己竟然因為丈夫的一句話而轉變了情緒,彷彿讓他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似的。這種想法總是在維持一段時間后便變成自怨自艾,她無法接受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角色轉變,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做好一個妻子的角色,同時又不能回到過去,繼續當一個搖滾歌手。她表面上埋怨自己的自私,但內心裡卻無法抑制地抱怨生活對她多麼不公——所有她曾經擁有的一切正在遠離她,她正在被遺棄。
「這劇本已經改了不少地方了。」他說。「如果你得到這個了角色,你真的應該把那本書拿來讀下,寫這本書的人還去實地考察了主人公開車走過的地方,還去拜訪了他們的家庭,不僅還原了整個故事的真相,還從他們的家庭分析了他們為什麼最後會走到那一步。」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有些無措,他又虛起了眼睛。「我家就在這旁邊,我本來只是過來看看,馬上就回去,但是沒想到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朝門口走去,女演員站在原地沒有動彈,這片突然降臨的黑暗給了她足夠的偽裝。他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是誰。過了一會兒他從門口探出了一個頭來,手裡拿著一個電筒,燈光射向了觀眾席之間的過道上,而她依然站在黑暗之中。「保安說這場雨讓供電系統也出了問題,要過一會兒才能檢修好。你要到大廳里去坐坐嗎?這裏太黑了。」
「你只看到了那個時代的精華,你看到的是產物,但是沒有看到帶來這些產物的直接因素,比如毒品,或者一個大環境下的消極政策。」
「你媽媽?」作家問道。
她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不過,」她頓了頓。「當時我只知道這件事的結局,我在看了劇本之後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本來我還打算把劇本改編的那本書拿來看看,但時間實在不夠了。」
「這裏沒有。」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了看女大學生,然後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跟她並排站在一起。女大學生輕輕捏了捏他袖口下的手腕,彷彿在給他灌輸力量,他的驚恐正在消失。「正如你所說,我是從醫院跑出來的,我能成功跑出來沒有被抓回去正是因為我做好了計劃。」
她把切好的食材全部倒進了燉鍋燒開的湯里,沸騰的汁液瞬間吞沒了它們,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心滿意足。蓋上蓋子,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感到一陣輕鬆和雀躍。她看了看鍾,再過幾分鐘她的丈夫就要回來了,她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等待著他回來時門口會響起的腳步聲,彷彿那是她重獲新生的倒計時。時間在分分秒秒間快速流過,可是他的丈夫卻依然不見蹤影,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起來,她走到話機面前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響起了丈夫焦急而悲傷的聲音:「你快帶著孩子來醫院,媽媽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男人顯得有些尷尬,他笑了笑,剛剛凝聚起來的所有的濕熱都在向外散去。可他並不甘心,他想把那些隱形的小球抓回來,重新放在她的手上,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能夠看到他的無助和脆弱。如果說他的內心有一個因為空虛砸開的大坑,那麼他現在恨不得抓住這個女演員,把她扔進去填滿這個位置。他想要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和痛苦,這樣她就無法離開他了,她就可以一直在他身邊,讓他盡情將自己的痛苦和悲劇施加在她的身上了。
她念出了第一幕劇的最後一句台詞:「她出了一場車禍,死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並非沒有察覺到他語氣的變化,但正是這樣的變化讓她更想要說下去——不論變化是好是壞,她總是會迫不及待地接受一切有可能帶來激|情的機會,她甚至對他那虛假殷勤的消失感到興奮——即使他正向她展現著不好的一面。「這個九十年代都是搖滾的年代,搖滾史上沒有哪一個十年可以和這個十年媲美,撇開網路化的那些東西,人們可以更好地去理解搖滾,感受搖滾,那我肯定也更願意把我創作的東西帶給能夠明白它們內涵的人。」
在車平穩地行駛了一段路程之後,他們進入了一個窄窄的單行道,出了這條路大學生和男友也差不多能夠找到一家旅館臨時住下來了。這條單行道分支著許多巷子,在深夜裡像是女巫平躺時的黑髮一般交錯,神秘而危險。
「我們該去哪兒?」男友筆直地坐在後排,似乎生怕後備箱里的屍體會忽然醒來捅他一刀。這個時候他看上去似乎緩過來了一些,他明白自己現在處於不利的位置,也只能先坐在這裏任人宰割。
「回老家?」她故意忽略了他的不安,接著問道。此時此刻別人嘴裏的目的地彷彿也能讓她感覺暫時逃離。
一輛黑色的汽車從橋上眾多轎車中抽離出來,單獨地駛向了一條無人的道路,還沒開多遠,這條路上的街燈忽明忽暗地閃了閃,隨後熄滅了,這輛前行的汽車在黑夜中繼續前行著,甚至更快了些。
「因為誰?因為我嗎?還不是因為他,你他媽要不是提出那個要求,要是不去逞英雄救人我們會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撞死?」他一邊說著一邊抓住了這個剛剛險些溺水的男人。「這都是你,你他媽一定看到了我們前面有個女人對不對?你就是想讓我出事是不是?你這個自殺的瘋子!」
「你好?」她先開了口,站得很遠,任由劇院里的空氣把她的話帶到了男人的耳朵里。
「什麼意思?」他笑了笑,「你是說我們可以掙更多的錢讓生活更好?」
「你口口聲聲說著你想要被人需要,可是事實上呢?你只是想要別人照顧你,讓別人都圍著你轉,然後還告訴你他們這樣做是因為需要你,以此來讓你那顆自私的心擺脫掉罪惡感!」他大叫起來。
女演員看著重新被打開的門有些恍惚,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她感到迷離,彷彿她做了一個筋疲力竭的夢,而男人忽然的離開便是她的半夢半醒中的片段,直到他打開門把這個夢境最後的感覺都放了出去。等到他重新回來的時候,那種模糊而曖昧的意味已然不見了蹤影,可她並不想再找回那種感覺——她方才已經在舞台上過足了癮。
她搖了搖頭,忽然想用手捂住耳朵,但她沒有這麼做。
他看了看她,直視起前方分叉的路口,似乎在審視著哪條路上的路燈閃爍得更加耀眼。他的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隨後他點了點頭。「我把車開下去,下面這條路下去沒什麼人,我們待會兒再繞回來就行。」
她愣了愣,沒有說話。
「我想得到一個能讓我再次被人記住的機會,演繹一個全新的,經典的角色。」
「比如在九十年代,比如在一個新的地方,就像是上海這樣的地方。」
她戴著那雙鮮艷的紅手套坐到了正駕駛上,藉著九*九*藏*書車裡的燈光她第一次看清了副駕駛這個男人的長相,竟然感到有幾分熟悉,幾秒之後,那本放在她架子鼓上的書皮封面進入了她的腦海之中:夕陽時分的懸崖景象。她忽然把身體往前傾斜,離這個陌生男人更近了些。「你是那個作家對吧?!」
他把頭探出去看了看,「這裏挺好的,只不過路都點不平。」
男人愣愣地看著女演員坐在台邊的背影,與其說是手電筒里打出的光芒落在了她身上,還不如說是她的身體在這場表演之後溢出了一層淺淺的光暈,讓他看得挪不開眼睛。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剛剛這場戲,說實話他甚至沒有看清她任何的表情變化,但是他卻一直在跟她對台詞的過程中感覺到汗毛的豎立,彷彿這個角色的人物原型化作了鬼魂出現在他的面前,在這個下雨的日子里與他在黑暗之中共舞了一般。可令他最吃驚的是,方才她所有的情緒在這場戲的釋放后不但沒有馬上消失在空氣之中,反而化作了一股潮氣進入了他的心裏,讓他甚至有一種衝過去抱住她的衝動,告訴她他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共鳴,告訴她他甚至希望此時燃起一把大火驅趕走正在他們倆身上流竄著的潮濕。
男子點了點頭,看上去他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是這一段?」他忽然一陣激動,只因為她說出的正好是他的最愛。
「她不需要我。」她又把頭轉了過去。
「怎麼個好法?」
她越發地感覺到上一次崩潰時的感覺在漸漸向她靠近,那些過去的瘋狂歲月越是模糊,她的內心就越是壓抑,她甚至想立馬回到以前的生活中,把當時發生的所有都再體會一遍。可奇怪的是,她上一次精神崩潰時正好發生在那些歲月的末端,以至於讓她退出了樂隊。她依稀還記得那種歇斯底里的感覺,卻忘記了以前那些自由洒脫的日子為何會讓她變成那樣。這一次的瀕臨崩潰竟然是建立在模糊的記憶之上,這絕不是什麼好事,畢竟模糊總會讓人從虛空中產生荒謬的幻想。
男人驚恐地試圖把手從他的抓握中抽脫出來,他使勁地搖起頭來。「我沒有看到任何人,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愣了愣,隨後轉身關掉了劇院的門,「行。」
「現在?這個時候?」丈夫遲疑的語氣里流露出了一絲怒意,但是他將它強壓制了下來,盡量用一種平和的語氣重新問道。「你回去幹什麼?」
他們倆臉龐的距離近得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是心裏一次小心翼翼的顫慄,可同時又正是這種在空氣中的輕微抖動挑開了情慾的面紗,在潮濕中不斷迸發。他們都固定在了彼此的位置上,沒有人敢再向前一步,他們的心裏比誰都清楚誰跨出了這一步,誰就會為之後的悲劇結局買單。可悲劇總讓人上癮。
這次她沒有打算躲開這光芒,她直直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又問了一遍。「那你呢?」
「是的。」女演員輕鬆地笑了笑。
隨後他快速地拉開了陽台上的玻璃門,生怕主婦再問下去。「我得走了。」
「我在開車,不太方便。」她答道。
「閉嘴!」她衝到正在嚷嚷著的男友旁邊。「你他媽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撞死了人。」
「麻煩等一下!」被救起的男人轉過身來說道,「請一定等等我,不要走,車裡有些亂,我收拾一下。」
「你不能報警!」男人並沒有從大學生男友手上搶下手機,反而因為用力過猛甩在了地上,隨後他開始喃喃自語起來。「這樣我就又是一個人了,一個人了。」
女演員點點頭。「每年不都是這樣嗎?他們就像是失了憶一樣。」
「這不一樣,那種地方的忙碌會讓我感到充實,而不是像在這裏一樣,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她總是會在這樣的話脫口而出后感到緊張。
溺水的男人咳嗽了一下,從嘴裏嗆出了一口水,他用一種近乎熱烈的眼神看向她。「謝謝。」
「是啊,裏面每個人都歇斯底里地在逃離。」她回答道。
她半推攘著男友進了後座,然後讓作家坐了進去,隨後自己重新回到駕駛位上。
「我?」他頓了頓,沒有想到自己的妻子會問出這個問題。「我也需要你。」
「逃離什麼?」
車快速地朝一條高速公路駛去,霓虹燈,樹木和低頭的行人在窗外一閃而過。
「還好吧,我大致把整個故事看了一遍,不出意……」她的「外」字還沒有出口,一陣突如其來的黑暗就掐斷了她的話。劇院里的夜幕忽然降臨,兩個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比如說?」
那個被救起的男人本來百依百順的神情也變得緊張起來。「不然……讓我來開吧?」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呢?」她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輕飄,但這種輕飄的成因已經不是釋放在周圍的曖昧,而是由於她對結果的不在乎。
「那你呢?」主婦忽然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他顯得有些尷尬,把音響里歌的音量調小了些。
劇院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女演員在觀眾席里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沒過幾分鐘,編劇便給她打來了電話,說外面忽然下起了特大暴雨,現在沒辦法趕過來,問她能不能稍微等等他。女演員一邊接著電話一邊走到大廳里,才發現外面的街道已經被從天而降的雨水佔領,外面疾馳的車子濺起的水珠正好填滿了豆大般雨滴的空隙,此刻門外的街景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水立方,在其中的人和物如同漂浮在海底的巨輪殘骸,命運都不由得自己主宰。她本打算直接把決定告訴編劇,然後讓人派輛車過來接她,可是還沒等她開口,手機就沒電了關了機。她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回去,想試試能不能找人借到電話。
她感覺到胃部一陣抽|動,噁心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拖著疲憊的身體站了起來,沖了出去。在客廳里,她的丈夫正被一群朋友圍著,大家都安慰著他,讓他節哀順變。一陣無法控制的嫉妒之情在她的心中蔓延開來,她把頭偏向了一旁,一個人向陽台走去,客廳和卧室里都是風暴的中心。
男人點了點頭,似乎只要他們能上車,讓他答應什麼都可以。
「那只是證明過啊,」她說。「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個角色的陰影下。」
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接觸到性這個概念是在五歲的時候,她的表哥在沒有人注意時將她渾身摸了個遍,並將她的手放入了他最私密的位置,過後他還告誡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任何人。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她的確將這個秘密保守了很久,直到幾個月前她才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父親——她告訴自己只是好奇她的父親將會作何反應,但實際上她明白她其實也想去感受到一些來自至親之人的關懷:比如她父親的震驚與愧疚,以及對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常年缺席的補償。她用最輕鬆的態度向他講述了這件事,他的父親卻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怎麼可能。」她轉過頭,卻沒有感受到一絲的傷心和酸楚——儘管她從那句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話里聽到一句聲嘶力竭的吼叫「你在撒謊!」。
「家?你在說什麼,這裏就是你的家啊。」丈夫擠出了一絲笑容。
「又下雨了,今年的秋天都這麼冷,冬天不知道會冷成什麼樣子。」在她婆婆葬禮上的時候她聽到一個女人這樣說道。主婦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才感覺到一滴雨落到了她的臉上,將她從神遊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女演員忽然有些同情他:他是那麼急不可待地希望挑出別人的痛苦,讓別人對他敞開心扉,產生依賴。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想要去信任他。
那個年輕女人挽起了男人的手,把一部手機遞給了他:「我看雨下這麼大,你也沒帶手機,過來看看。」
「對了,你知道嗎,這個劇本是根據一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改編的。」男人繼續說道,他的目光無法從她的身上挪開。
這一次輪到她沉默了,因為她知道他是對的,但是她依然不願意承認,並且她明白,一旦她接了他的話——不論是辯駁還是贊同,她的想法都會被賦予「毫無作用」的標籤。所以她選擇了在靜默中等待一個新的話題出現,拯救她那可憐的自尊。但是她等的時間越長,她整個身體就越發的感到難受,好像沉默反噬了她所有的情緒,又將她重新投入了那種荒蕪的虛空之中。忽然她感到一陣寒冷。
他開始鋪墊起他的陷阱。「整部劇都虛空得像個幻覺,你覺得呢?」
她使勁點了點頭,空洞的眼神下面卻綻放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不知怎麼的,她甚至感覺到寒風從某個縫隙鑽了進來,直直地灌進了她的喉嚨里,跟她的胃酸融合成了一塊僵硬的虛假,在她的胃裡不斷下沉。「對,就是現在,在這裏。」
還沒等主婦臉上浮現出任何一絲寬慰,他便又開始接著說道:「我母親剛剛去世,我當然需要你」
「她認為我應該去演那部科幻喜劇電影,說我現在需要提高我的曝光率,如果參演這部電影還能跟裏面的男演員炒作一些話題。但其實這樣的電影機會還有很多,幾乎每年都會拍一部,畢竟又是特效又是喜劇,大家都吃這一套,對吧?所以,她說這次還是看我。」
潮濕繼續獨自在黑暗中膨脹著,即將撐破情感的屏障。
她站住了,沒有回頭。「我不知道。」
「那我們送你回家吧?」她繼續說道。

3

他看清了她的臉——雖然他從她進來就認出了她是誰,可是她的臉龐在離他這麼近的位置如此清晰地出現,他還是感到有些難為情——燈光亮起時他下意識揉搓眼睛的瞬間,他妻子的形象進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你也相當不錯。」女演員直視著前方笑了笑,不敢轉過頭,她生怕自己任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把這一刻毀掉。她甚至不願意看向他——她分明是在不到一個小時前才認識這個人,可是她卻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讓她想去盲目地信任他,依賴他,把一切都向他訴說。她不知道自己這種感覺的產生是因為這個人對她本身就產生了這樣的吸引力,還是因為她剛剛進入角色進入得太深,真的把女兒這個角色對落水者的感情帶入到了他的身上。
男友的歇斯底里反而讓大學生的內心裂出超乎尋常的冷靜,她對他說道:「得了吧,你還報警,你別忘了剛剛電子眼和監控是照到了誰違規,也別忘了是誰的指紋留在了上面。我連車都沒有,而你呢,自己的那輛車出過多少事你心裏不清楚嗎?這不關他的事,你別抓著他不放。」
她想要離婚。
「落水的男人?所以我們兩個如果都試鏡成功的話,我們就會演對手戲了,對嗎?」她笑了笑。
沒過一會兒,門被推開了,失望夾雜著驚喜,她猛地回過頭。是她的姐姐抱著她那剛出生的小兒子走了進來。
丈夫站在原地,在一陣窒息和恍惚過後,一頭惡魔在剛才沉默的間隙誕生,在他的身體里橫衝直撞起來,他的雙頰染上了魔鬼的憤怒,她將她的崩潰用方才那句咒語傳染給了他,他歇斯底里地驚叫起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和你有關的一切!」
「夏天的雨應該下不了多久,說不定一會兒就停了。」男人說著走下了舞台。女演員忽然莫名感到有些緊張,她生怕男人會向她走過來,然後認出她,隨後向她八年前的角色道出祝賀。但是男人停在了第一排觀眾席的位置,「你是來試鏡的嗎?」
隨後她說出了一個名字。「我讀過你的小說,我在電視上也見過你!」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她想道,「如果激|情和追求只是這樣的話。」
「遭遇的一切?」她看上去有些疑惑,隨後又自顧自地向自己發問。「我為什麼要脫離以前的生活?」
「你就隨便摸摸,萬一是掉在剛剛我們換位置的路邊現在回去還來得及。」言語中透露出的焦躁讓誰都能聽得出來他過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夜晚。
躺在地上的女人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但除了額頭以外身上似乎並沒有其他地方在流血。女大學生僵硬地走到這個女人的身邊搖了搖她,但她沒有任何的動靜——看樣子她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跡象。
「看來你已經見過導演了。」編劇指了指男人,朝她笑笑。
她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當初在家鄉的時候,樂隊里的成員在演出后摟住她向台下致謝的場景,那幅畫面完整而生動,來自站在遠處的旁人視角,撇開了所有的內心戲。
「來吧。」大學生把她那還處在震驚之中的男友拉了過去,順手把他手上的手機揣進了自己的包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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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早已如一個黑色的巨大氣球,許多五顏六色的小氣球在其中不定時地爆破,沒有人——連同她自己在內——能聽到聲音。但同時她也有些擔憂,這些接連不斷的爆破如果不被停止,這抹黑色在某一天因為再也無法承受累積的氣體忽然爆裂開來,那她將要如何倖免?人們分泌出了外殼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庇護,卻未想過這層外殼也會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碎裂,鋒利堅韌的碎片將直插心臟,帶來最猛烈的疼痛。
她直愣愣地盯著他,忽然覺得輕鬆了下來,她隨後抹了抹眼淚,把剩下的衣服直接扔進了行李箱剩下的空間里,然後拉上拉鏈,拖出了拉杆。「我得走了。」
「還有一份工作是去出演一部話劇,一部文學作品改編來的,編劇是我的好朋友,說是會請一個年輕導演來拍,我看了下劇本,我的角色是一個年輕媽媽,這個角色還是挺細膩的。」
女演員愣了愣,然後綻放出了一個明媚的笑容:「我覺得他是拍攝這個主題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你剛剛看見了他是不是?!你剛剛看見故意沒有說是不是?!你他媽這個神經病!」男友站在車外拎著這個比他大上幾歲的男人的衣領,指著地上一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中年女人怒吼著。
「我們送你去醫院看看吧?」她問道。
「沒有備胎嗎?」
「你是說,」主婦慢慢地站了起來。「你因為你母親的去世所以才需要我?」
「就是對他一本新書的採訪而已。」大學生說道。她用餘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她每次打量他的眼光都像是在一個冠軍端詳獎盃時追憶自己如何獲得它的場景,臉上總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如夢一般,但驚喜總會大於淡淡的迷惑,折射出迷醉的意味。「我讀過那本書,異常的孤獨。我還記得當時看採訪的時候,這個作家說他寫這本書其實就是為了逃避孤獨,讓更多的人認識他,他想在生命中與他人產生聯繫,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
到了下午,天空中忽然鋪砌起了層層的烏雲,在空中建起了一道堅實的黑牆。女演員拿著一把黑傘走進了劇院里,這裡是那部話劇排練的地方。剛剛從姐姐家裡走出來之後她給話劇的編劇打了電話,由於是多年好友的關係,所以她約這個編劇在劇院見面,她想親自告訴她的決定。
大學生希望自己失去所有的頸椎骨,為此她就能有一個正當的理由,繼續軟綿綿地攤癱在那張略微有些潮濕的床上了。可這是她短暫假期最後一天的晚上,那些在明天即將到來的課和繁瑣的事物在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向她發號施令著,讓她不得不從這床溫暖被子里鑽出來,重新計算起生活的厚度。
她沒有接電話,她只想把這首歌聽下去,除此之外她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沒過一會兒她便收到了男友的短訊,問她在哪裡,想不想今晚去他家住,他家離學校很近,這樣他們可以明天再順路開車回學校。她明白男友這條短訊下的暗示,無非就是想要和她上床——他們交往了一個月,這是他第一次委婉地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上次換掉了之後就沒有再裝了。」他有些不耐煩,直直地看著她,彷彿想用眼神把所有的過錯都灌進她的身體里。「我們今晚可能要在車裡呆一夜,明天再打電話叫修車公司的來。要不然我們就得走上一大段路,運氣好應該能找到一家旅館……不過我看今天這個運氣也不怎麼樣。」
「你想跟我對對台詞嗎?」這個問題甚至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拖著箱子走了出去,輪子壓過地面的聲音蓋過了嬰兒的哭聲,她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走進了冬季。
女演員點了點頭,皺起了眉頭,有些遲疑。
姐姐沒有回答,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妹妹抱著孩子,臉上露出了安逸的神情,隨後她笑了笑。「三個孩子,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怎麼想的,三個孩子。」
大學生看著她的男友,眼裡流露出渴望,她並不想讓自己的獎盃就此離開。「你覺得呢?」
「怎麼樣,你是要去另外一個地方拍那部科幻喜劇還是來我這裏?」編劇問道,他看向女演員,心裏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
「你想現在做嗎?」她突如其來的聲音如同一塊塑料殼重重地打在他身上,卻沒有感受到成正比的疼痛,這反而讓他有些難受。
「你看下你座位周圍有沒有我的車鑰匙?」男友一邊說著一邊摸著自己身上的口袋。「我車鑰匙好像不見了。」
誰都明白她在說:「不,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孩子呢?」丈夫的語氣忽然平靜得出奇。
她一面看著路一面用左手在座位上四處搜尋了一下,旁邊的男子也主動探出頭往地上看,但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你放在哪兒了?」
這個縫隙里還剩下那個熟睡中的嬰兒,但她卻一點兒都不想靠近她,甚至有些懼怕去觸碰那團被棉被裹著的肉體,彷彿那是一塊即將爆炸的巨石——她覺得曾經正是這塊石頭讓她跌入了這個縫隙,如今再去觸碰,她生怕這個縫隙連同她自己都會不復存在。她閉上了眼睛。
他把戴在左手的婚戒摘了下來放在口袋裡,在女演員的旁邊坐了下來。「剛才那場戲你演得很棒。」
丈夫被她突然的質問嚇了一跳,他站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你會覺得他們的扭曲是一種無病呻|吟嗎?」他問道。
回到過去我生活的地方。這句話像一把鑽頭一樣直直地鑽進主婦的心裏,她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渾身微微顫抖了起來,腦海中只有熱烈的音樂和所有聽眾盡情美好的搖擺。她忽然間彷彿得到了新的神啟一般:過去是個地方,我可以回去,我可以回去!
她得做點什麼,她不想被黑暗吞噬。

3

女演員朝舞台的方向後退了兩步,生怕這電筒的光會映到那洞里的女人。
「這裏沒有人需要我。」主婦蹲了下來。
「噢,我也是來試鏡的,」他說著捏了捏鼻樑。「但看這天氣估計這試鏡得取消。」
「應該是這樣。」他聳了聳肩,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彷彿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但我估計我過不了,我連眼鏡都沒帶出來。」
但是他並沒有選擇那樣做,他拚命地告訴自己這是這舞台上真實的黑色渲染了氣氛,讓他對這個年輕的女演員產生了一種臨時的情感寄託,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妻子不夠理解他,總是帶著天真去打量他,去與他生活。他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單純的接受。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理解他的陰暗和扭曲的伴侶,而不是一個以為自己能夠容忍對方所有瘋狂的港灣。
「我回去找我以前的樂隊!」她說道。「那裡有我以前的生活。」
男友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了剛剛在車裡還未完之事的畫面,覺得心有不甘,便點了點頭。「那麻煩你把我們送到最近的賓館吧。」
黑暗中不斷醞釀膨脹的隱形小球在這個瞬間全部爆裂開來,消失不見。
「這不是嗎?」他得意洋洋地從衣服旁邊一個不顯眼的小口袋裡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鑰匙在她耳邊晃了晃,她惱怒地轉過頭去想要將他的手拍開。
女演員搖搖頭。「還沒有,但明天之前我就需要把我的決定給我的經紀人說了,因為我決定拍那部電影,我明天就得動身去北京了。」
大學生似乎並沒有覺得尷尬,而是笑了笑,然後發動了汽車。過了一會兒,這個男人的話打破了車廂里本來的沉默:「你……你說你在電視上看到過那個作家?有關他的什麼?」
男友愣了一下,鬆開了男人的衣領,他看了看周圍,空曠的街道上只有幾家已經閉了門的商鋪和街邊幾棵葉子幾乎已經掉光的樹木,赤|裸裸地暴露在寒風之中。他後退了兩步,把兩隻手舉在了腰的位置,手心對著她。「我們?是你們撞死了人!」
他坐正了些,並沒有為她的話感到生氣,相反,他想了想,彷彿他早已料到她會這樣說。「那為什麼觀眾只記得你八年前的角色?」
她悄悄地走出了卧室,關上了門,把昏暗的光線留在了裏面,迎接她的是幾塊鋪在房間不同地方的秋季陽光,給這個疲憊的下午鍍上一層虛假的活潑。她緩慢地走進了廚房,開始清洗起早上和中午留下的碗筷。她目光獃滯地盯著廚房白色瓷磚上的一塊光斑,手裡擦洗盤子的動作異常緩慢而機械,她試圖想起過去的巡演,過去樂隊的成員,過去那些瘋狂的聽眾以及過去向她求過愛的人,她渴望將往昔歲月像掛衣服一樣掛上她的腦海,但是這些記憶都只是輕飄飄地被拋了過去,快速擦過衣架邊緣,然後落在了地上。她的腦子卻像不聽使喚一樣什麼也提供不出來,空空的一片,甚至無法將眼前的畫面作為一個確切的景象放入腦海。
女演員回過神來,她搖搖頭。「接下來兩個人的對手戲大部分都是她母親的戲了。」
說著她舉起了自己那雙戴著紅色手套的手。
「不舒服?」她突然轉過頭盯著他。「你不明白嗎?這裏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他們又跟你說起那個角色了吧?」姐姐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他走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試圖令她冷靜下來。「聽我說,聽我說,那是個意外,是個意外。但是意外已經過去了,你需要呆在這裏。」
男友在一格沒有被水浸濕的台階上等待著她,卻沒有絲毫要去幫助她的意思,等到她把這個溺水的男人安全地拖上了岸,他卻忽然快速地朝她走去,怒意在一瞬間從別處爬上了他的臉,他朝她大喊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一意孤行,你先告訴我不可以嗎?!」

第一節 當下
1

念完這句台詞之後的她沉默地在舞台的邊緣坐了下來,懸空的雙腳軟綿綿地沒有任何力氣,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好像剛剛那場戲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心臟每一次強有力的跳動都會讓她腦海中那陣眩暈瞬間膨脹,重重地打在顱骨上,就在你以為它即將震碎頭骨之際,它卻忽然迅速撤回,變回之前的樣子,輕飄飄地蔓延,讓人無能為力。
他聳了聳肩。
「是啊,我媽媽以前在九十年代是個搖滾歌手,你敢相信嗎?」她自豪地說道。
車裡的暖氣讓她有些微微冒汗,她取下了圍巾。「在紐約意味著更多的機會,我可以使自己忙碌起來。」
上一次的崩潰。她再次回憶起她上一次瀕臨崩潰的那種歇斯底里,可是她依然想不起她到底因為什麼而崩潰。她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4

男人不耐煩地點點頭。「我和他母親離婚之後就回到我過去生活的地方了。」
「我們的女兒。」他把她摟到身邊,抱緊了些。
就連疼痛也無法讓她忽略她心中的空洞,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謊言一般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用麻木欺騙著自己和他。他的喘息聲不斷響起,潮濕的氣息在她的耳邊環繞,於她而言卻如眾多雨點不斷彙集,最終竟然匯成了一股猛烈的洪水向她衝去,幻化成惡魔的形態,向她大喊起來:「你在撒謊!」
「這裏面所有的人都在逃離,他們覺得逃到另外一個年代,逃到另外一個城市就會過得更好,可是實際上呢。」他聳了聳肩。「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一個又一個角色之中只是為了逃離?」
「這個乖乖就是我們家的希望啊。」一個臉上爬滿了皺紋卻不過四十歲的女人抱著孩子說道。
男友搖搖頭。
「孩子?」她重複了一遍,腦海中閃過一條黑色的縫隙,這道縫隙吸走了她眼睛所有的光芒,她整個人幾乎在瞬間黯淡了下來。「你可以看好她,對嗎?」
他趴在她的身上快速地移動著自己的身體,但這些移動卻都發生在同一個位置——這忽然令她有些悵惘,眼前的場景似乎在告訴她:爬行的姿態既不是靜止,也不是移動,而是在麻痹中的機械重複。劇烈的疼痛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快|感,反而使她在他的背後抓出了兩道紅色的印痕,彷彿她依然戴著紅手套,在他身上刻上了罪惡的印記。她把他的頭拉近了些,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再快一點。」
主婦點點頭,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要去哪兒?」
她敷衍地拍了拍口袋,正準備回答他「沒有」的時候,忽然感覺到男友直接從後座伸出了一隻手伸https://read.99csw.com進了這件外衣口袋,在一瞬間她感到頭皮發麻,好像他的動作奪走了她的自尊一般,她忍不住驚叫了起來:「我跟你說了沒有!你不要在我開車的時候碰我!不要碰我!」
她點了點頭。把視線放到了那具遺體身上,她從未見過她婆婆如此安詳的樣子,彷彿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神情中流露出了一種現實安好的意味,讓她不禁鬆開了她丈夫的手去觸碰了一下她婆婆的臉蛋,可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是,她碰到的是一股刺骨的冰冷,而非她想象之中的溫暖。她猛地縮回了手。
她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起身的動作讓她手上的力量改變了方向,打破了嬰兒床勻速晃動的頻率。她緊張地盯著床鋪里安然入睡的女兒,生怕她會因此而醒來,那無休無止的哭鬧聲自發地便會延展開來成為一個牢籠,把她死死地焊在其中,而牢籠的外面也沒有任何的自由可言,只有塗著粉色塗鴉的四壁相對無言地聳立。忽然之間她感到有些好笑,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對吵鬧產生了恐懼?要知道,她過去可是一個搖滾歌手,那些常人眼中的「噪音」就是她維持生計的源泉。
女演員笑了起來,「你聽我說完,這部電影請了很多明星大腕兒,票房基本上有了保證,還沒開拍就已經吊起了觀眾的胃口。」
她本來並不用親自去做這些家務事的,在產後的幾天之內,抑鬱和消極同時又找上了她,婦產科的醫生想都沒想就給她貼上了產後抑鬱症的標籤。主婦的丈夫也是一個醫生,他對她表現出了充分的關心和理解,工作之餘一有時間就到產房裡來陪著她說話,實在有手術的時候也會找幾個朋友過來給予她陪伴。在剛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里她的確得到了很大的緩解,但這並不是因為她的需要被滿足,而是她從她丈夫那裡得到了被需要的證實,他告訴她:「我離不開你。」
「酒精讓你們搞砸了一場重要的表演,你們的家鄉那邊沒有人再敢讓你們上台,然後你們來到了這裏,以為可以重新開始,但是結果呢?你們再次搞砸了一場又一場卻不知悔改,直到你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吉他手把自己喝死在了旅館,而誰在他旁邊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是你!你忘了你當初把他送到醫院里的場景了嗎?就是在那裡你認識了我,你告訴我你想重新開始,你告訴我我就是你的開始。你以為回到你的家鄉你就能回到過去嗎?你以為回到過去就可以逃離開你自己嗎?!你需要在這裏!所以你儘快打消你那些奇怪的念頭,這裏才是你的歸屬。」
大學生回到車裡換下了裏面濕漉漉的衣服,又重新披上了外套,戴上了紅手套,順便拿上了行李。她把她男友放在車裡的一件寬大的外套給了剛剛被救起的那個男人穿上,隨後她和男友跟在這個陌生人的後面過了石橋,在又走了一段路之後他們總算看見了一輛老舊的黑色藍色越野車。
她走了出去,她告訴她的丈夫她在他的身邊,她告訴他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都會過去的,然後她的丈夫感激了她的存在,感激了她的理解,然後跟她說了相同的話。隨後,她慢慢地飄了起來,朝窗戶外飄了出去,上升上升,遠離了那些繁瑣的生活細節,擺脫了所有的無聊對話,飄到了雲彩的上端……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掙脫了他的雙臂,無法自已地哭了起來。這個時候隔壁房間再次傳來了嬰兒的哭聲。他們的爭吵驚醒了那個可憐的嬰兒,可惜她並不明白她的父母在說些什麼,只能像她母親一樣通過哭泣來發泄這一切。
編劇身上有好幾個地方被打濕了,但是他好像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徑直地和那個女人走了進來。「快看看我遇到了誰。」
沒有人進來,她癱在了嬰兒床不遠處的一張單人沙發里,忽然她感到一陣絕望,甚至連這個不能再平庸乏味的生活都已經將她遺忘,這個時候她耳邊再次響起了那個聲音:過去已經消逝,而你的未來就在這個縫隙之中,沒有人能夠看見你。
「你還好嗎?」
男人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壓制的憤怒讓他的五官看上去無比僵硬,他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做完整形手術一般。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看向女演員:「所以你要接下母親這個角色?」
女演員的姐姐給自己剛剛出生的第三個孩子舉辦了滿月的宴席,作為妹妹,女演員當然也到了場,可是每一次這種家庭聚會她都必須站在那裡扮演著別人,被迫接受著別人對她反覆而相同的讚美,彷彿除了那個角色之外她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任何的可圈可點之處了。這一次在她姐姐發言的空當里,她一個人鑽進了姐姐的卧室里,拚命地想要把那群人和那個角色甩在腦後。她在床上輕輕地躺了下來,凝視著天花板,門外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不痛不癢地撓著她的耳膜,讓她有些恍惚,彷彿自己在另一個維度之中,在那個維度里她也是這樣疲軟地躺在白色的床單里,不被人發現。音樂和她之間安靜地長了刺,卻輕輕地在她的皮膚上摩擦,消耗著所有得到痛快的潛能。她坐了起來,想一直這樣躲藏在自己的靜謐之中,可是同時作為常年生活在聚光燈下的人物她又不甘心就這樣被忽略,她想要參与到外面的活動中——以自己的身份。
「但有一個問題,」她說。「話劇的投資人想讓我用之前演那個提前辦葬禮的女人的方式演繹這部話劇。」
她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內心忽然感到一陣狂喜,決定撒一個謊。「我來試鏡那個女兒的角色。請問你是……?」
電流在塑料膠布里掙扎了兩下,重新燃起了活力。
作家像換了一個人一般走到了屍體旁邊,他之前就像一個渾身都帶著怯弱的鬼魂一般畏畏縮縮,連說話也小心翼翼,可忽然之間他彷彿擁有了一個獨立的人格一般,但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種獨立是建立在與別人的聯繫之上的。「我們把她放進後備箱里,然後在黎明破曉之前把她處理掉。」
嬰兒的哭聲依舊環繞在整個屋子裡,但是沒有一個人有去看護她的意思。
「不了,我就先呆在這兒,你去吧。」她回答道,內心有些失落,好像這片黑暗吞噬掉了一個本屬於她的時刻,內心劃出了一塊巨大的空洞,可這洞口卻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彷彿她的失望根本沒有意義。忽然之間那個給自己辦了葬禮的女人躍進了這個空洞之中,泛起的無形波浪把空洞的邊緣推得更遠了些。
「你確定你要在這裏?」他問道。
這個想法忽然令她激動起來,彷彿這個舉動是她扭轉時光的關鍵,只要她完成了這件了不起的事情,她便可以遠離這樣平庸的生活,她就可以逃離出抑鬱的情緒,重新投入富有意義的生活懷抱,被其他更多未知的人需要,比如那些她以前的聽眾,他們曾經在舞台下是多麼瘋狂地為她喝彩啊!他們現在也一定會懷抱以同樣的熱情為她歡呼。
「我得報警。」男友拿出了手機。幾乎是在同時,大學生和男人都沖了過去,試圖奪下他手上的通信設備。
女演員擺了擺手。「沒關係。」
女演員看著自己高跟鞋的鞋尖,沒有說話,她忽然感到空氣中的刺全部都扎進了她的背上。姐妹倆沉默了一會兒,姐姐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最近有什麼重要的工作嗎?」
「咚——」一個跌落聲在他們背後響起,他們同時轉過頭,發現舞台上方原本懸挂著一個小小的道具掉了下來,隨後濺起了黑暗的水花,蕩漾在在場所有人的心裏。
藍色的越野車在夜幕之下行駛得越來越遠,逐漸化成一個模糊的黑點。那是屬於世界的嗚咽——他們將到達同一個地方。
到了傍晚,在丈夫送走了所有親戚之後,女兒在嬰兒房熟睡著,她開始在自己和丈夫的房間里收拾起了東西,她的丈夫走進來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你在幹什麼?」
「那你要怎麼做?報警嗎?」大學生逐步向男友逼近。「別忘了我是因為誰才撞了人!」
「我想起一件事來。」他邊走邊說,腦海里一片空白。等他走出去之後他貼在門外大廳的牆壁眨了眨眼睛,彷彿剛剛門內的那場黑暗像是一個和大明星的性幻想。可現在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如果沒有下雨,他甚至可以立馬回家。但是外面的暴雨並不允許他這樣做——現在,他總得帶一個理由回去。他找保安借了另一個電筒,回到了劇院的黑暗之中,才剛剛跨進去,那股潮濕便又找上了他,迷離與清醒在他的腦海中穿梭起來。他走向了她。
車慢慢地在一片空地上行駛著,羸弱的樹木在邊緣做著無力的點綴,乾涸的土地張開了嘴巴,發誓要吞噬掉每一個涉足於這裏的人,可還沒來得及擴開血盆大口,就被呼嘯而來的寒風凍住了雙唇,只留下了一條可笑而無趣的細縫,唯能發出的便是一聲嘆息,在空氣中交錯成為無法散去的腐臭氣息。這片荒地的盡頭有一條湍急的河流,不遠處有一座需要修繕的石橋,橋上的燈散發著微弱的黃光,彷彿這裏久久未有人踏足過,連路燈也失去了對生活的好奇,逐漸衰老。女大學生老遠就瞥見了那昏黃的光芒,她想象著這些光芒注入土地裂痕時的樣子,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跟她在幻想自己在九十年代或是紐約時的感覺一樣,在緊湊的虛幻中感到充實,可沒過一會兒腦袋裡卻像是被硬生生地塞進了一塊規整的白色塑料泡沫,顱內發出的細微的摩擦聲,更加刺|激了泡沫帶來的輕飄——她感到有些眩暈。忽然她握住了男友的手,把視線放在了他的身上。「停車吧。」
大學生忽然注意到此刻今晚天上的月亮無比明亮,月光灑在他們三個人身上,在無形中建立起一個夜晚的牢籠。「現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們繼續把車往前開。」
「我不在那兒,我不在這兒。」她重複了一遍歌詞,忽然轉過頭問道:「你有想過一個問題嗎?也許我們可以過得更好。」
「那個地方沒有人再會願意接納你了。」
過去的記憶忽然間衝破了濃霧鑽進了她的腦海,片段,光影,音樂,尖叫聲,喘息聲,酒瓶墜地聲,救護車鳴笛聲,白色的床單,冷色調的燈光全部在她的腦袋裡交織起來,刺骨的冰冷瞬間席捲了她整個身體,冰冷不僅屬於曾經熱烈的吉他手,還屬於她那冷漠的婆婆。這兩股冰冷不斷地在她的身體里衝撞起來,她感到碎裂的冰塊不斷地從血管壁擦過,令她渾身顫抖,最後直直地鑽入心臟,割裂器官,讓她猛地尖叫起來:「不!不!那是個意外!意外!我不屬於這裏!我不在這兒!不在這兒!我存在!我存在!」
她的頭皮一陣發麻,耳邊並沒有像電影里那樣重複地響起他的那句話,而是在無限的沉默中感受震驚的發酵。她抿了抿嘴巴,味蕾上帶著被欺騙的荒謬苦澀,可是她並沒有資格去指責她所感受到的背叛,因為實際上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過任何發生和承諾。她定了定神,把自己明星的外衣重新穿在了身上,她揚了揚下巴,用有些高人一等的語氣回答道:「我拿到的角色不允許我為了逃離才去演繹,你不會明白的。」
「你說這個故事嗎?」隨後她點了點頭。「幾年前這個新聞不是還鬧得挺大的嗎?一個年輕女人載著另一個男人開著車直端端地衝出了懸崖,那個男人還是個很出名的作家。」
「我的角色?」他重複了一遍,「我來試鏡那個落水的男人。」
手機里忽然傳來的一段搖滾樂,如同壁爐里漸漸燃起的火焰一般漸漸融化了她僵硬的身體,她緩緩地轉過頭起身拿起了手機,還沒接起的電話,她男友的聲音彷彿已經透過震動急不可耐地穿透了她的耳膜。
「不用,」這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擺擺手。「我剛剛只是打滑跌了下去,現在感覺沒什麼了。」
主婦不知道自己是在哄誰入眠,是自己還是她那才幾個月大的孩子。手上輕輕晃動搖籃的動作明明讓她昏昏欲睡,但同時小床在空中晃動時發出的輕微響動像鞭子一樣在她背上一道道抽打著,讓她不斷保持著清醒,彷彿是殘留的時間碎片那些細微的聲音中迸發,鑽入她的血骨之中。無形的疼痛逐漸蔓延,讓她不禁眉頭緊皺。這樣的下午時分總會讓她感到焦慮,當下似乎不再是一個時刻,反而像是一個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縫隙,這中間已經沒有了「過程」的意義,只有重複著的虛空在不斷膨脹,化成一個縹緲的聲音告訴她:過去已經消逝,而你的未來就在這個縫隙之中,沒有人能夠看見你。
每一個見到read.99csw.com女演員的人都會向她提起她曾扮演過的那個角色,一個給自己提前辦了葬禮的年輕女人,彷彿這個角色才是她本人,而她只是從這個八年前的角色中抽離出來的影子,活躍在世人的面前;彷彿她真的在多年前給自己提前辦了葬禮,把真正的自己和才華都埋葬了起來。現在每當她聽到有人向她提及這個角色,並向她表達出對這個角色的喜愛之情時,她都想抓住那個人的肩膀,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撞向他,讓他閉嘴。可是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臉上映出相同的微笑——她甚至覺得腦海中響起了印表機運行時的機械聲——比如就在此時此刻。
她從一堆衣服中抬起了頭,眼神里閃著的光芒和由於靜電而飛揚的髮絲讓她看上去有些癲狂:「我要回家一趟。」
這番話他曾抱著相同的目的對許多剛出道不久的女演員說過。那些女演員幾乎都會真誠地看著他,向他發問:「那我該怎麼辦呢?」
打開的手電筒放在了舞台邊最中間的位置,白色的光芒向舞台的兩側散開,站在台上的兩個人都能夠藉著微弱的光芒看到對方的身影。女演員站在黑暗之中,背對著電筒,把自己徹底推進了自己的角色之中。即使她全身的每一種的情緒都是來自於對角色的體會,但卻給了她從未體驗過的真實。這片黑色彷彿真的屬於這幕劇發生時的那個夜晚,在這個夜晚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的束縛,她成為了一個沒有回憶的人,來自角色的虛無體驗和她的肉體融合在了一起——一個並不完美的陌生人格在她身上忽然降臨,但給予她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女演員和男人是鏡子的碎片,拚命地想要找到自己邊緣的契合。理性將女演員拉了回來,她深情的眼神逐漸地變成了一種確認。就在剛剛,她忘記了她的身份,她忘記了他們背後的燈光,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在那兒,但就在下一秒,那個提前給自己舉辦葬禮的女人便立馬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之中,讓她從忘記自己是誰的氛圍中忽然擁有了兩個身份,她和這個女人。她不想讓那個女人的樣子出現在面前這個男人的眼中,但她並不願意突兀地回過頭去讓他生疑,於是她開始用眼睛衡量起來他是否認出了自己。
「我?她需要的是你!是一個母親!」他後退了一步。「你是一個母親了,你還需要我提醒你嗎?!」
丈夫的母親是個高中教師,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只要是見過她的人,不論隔了多遠都能從她身上嗅到強勢的氣息,不難想象主婦的丈夫在少年的時候生長在一個怎樣的家庭里,當初丈夫把她帶回家時,她曾經作為一個搖滾歌手所有滋養出的叛逆都在他母親的面前躲了起來,但即使這樣——不出任何人的意外,這位嚴肅的母親並不接受她作為兒媳踏入她的家門——可就在這個時候主婦發現自己懷上了丈夫的孩子,一切都在無言中被迫塵埃落定。
男人忽然跳下了舞台,朝門口走去,他怕他再等一秒鐘就會成為承擔後果的人,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向門外。
他轉頭看了看身旁表情緊張卻依然試圖用眼神小心翼翼討好他的男子,又從前視鏡里看到了他那從河邊開始表情就一直有些怪異的女友,忽然感到有些疲軟,他把車停了下來,跟她交換了位置,一句話也不想說,此刻他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
「這件事就是改編的了,沒有人知道她媽媽後來去了哪兒。」他說。「你有最喜歡的地方嗎?」
「車爆胎了。」男友的語氣有些生硬。「估計剛剛那兒有個坡,車可能往後挪了一些,碰到了一顆釘子。」
「好,」他搖了搖頭。「那我問你,你回去又能做什麼?重蹈覆轍嗎?你忘記了你上次因為什麼崩潰了嗎?!就是因為這個他媽的樂隊!」
「請問下我可以借下你的手機嗎?我的手機沒電了,我想打個電話。」她看得出他近視得厲害,以至於根本沒有看清她是誰,這竟然讓她稍微安心了些。舞台和她的距離短了一些。
等她抱著孩子到達醫院的時候,她丈夫那邊所有最熟悉的家人朋友都已經到了場,就連那個她只在婚禮上見過一面的公公也在,他坐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表情冷漠地注視著一切,彷彿他的在場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證明,證明他曾出現在那個剛剛死去的女人的生命中,證明她曾經的存在。他不屑的表情甚至令主婦感覺自己看到了自己遠在老家的舅舅,在她的父母出車禍死後,她舅舅收養了她,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住進了她父母以前的屋子,成為一個名義上的監管人,每天遊手好閒地等著政府給他發撫恤金,然後出去揮霍一空。他曾是主婦最厭惡的人,可如今當她再次在丈夫爸爸身上看到那種相似的神情時,她卻有了一種想要和他產生聯繫的感覺,彷彿他脫離了平庸中的生老病死中的情緒維度,所謂的不屑是因為他還有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去做。但她並沒有忘記她曾經對這種態度的憎恨,於是她強行將那種共鳴壓了下去轉而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從他面前走過,這一刻她幾乎是有使命感的:她正在被人需要。
大學生愣了愣,她剛才壓根沒有想這麼多,似乎這個被救起來的人是屬於她的一部分一般,她已經了解他到不能再了解了。但她並不想就這樣轉頭離開,彷彿一轉身她便會錯過一個快速奔跑進一個新生活的機會,回到繼續爬行的狀態。「再等等吧,畢竟我們救了他,他想報恩也是應該的。」
如果現在有人問她正在以什麼方式接近生活,她一定會這樣回答:「爬行。」
「其實這樣挺好的,看不清楚導演編劇,反而還沒有壓力。」她和他之間有一個舞台的距離。
「我想『無能為力』更加貼切吧,每個人面對空虛的反應都不一樣。」她皺了皺眉頭。「你看女兒這個角色看上去雖然是愛上了那個作家,可是實際上呢,他們兩個都把救贖的希望寄托在了對方身上,但是恰恰他們兩個都是不切實際的人,直接說他們在逃避空虛的同時愛上了空虛也不為過。」
「什麼?」她的聲音軟綿綿的,輕輕地撞在他的耳膜之上,像是撓痒痒一般。
可是他忘記了,他所談話的對象都是剛出道的,演員。
她望了望作家,扭曲的靈感和被陪同的喜悅交織在了一起,他的臉如同一個容器一般允許著一種近乎詭異的興奮發生。

第三節 上海
1

她點了點頭。「我們去後座吧。」
「那你又打算怎麼處理你的空虛呢?」她問道。
「說來聽聽?」
外面的暴雨生產出來的濕熱不斷湧向劇院,封堵了每一個縫隙。這股濕熱裂成了一顆顆隱形的球體漂浮在這個黑色的空間里,夾裹著空氣緩慢地膨脹著,無形之間產生強有力的壓迫,逼迫著所有帶有感情的個體在迷離之中吐出自己的真實。
整個劇院一片光明。
「我還好,」丈夫看了一眼她,眼神柔和了些,似乎對她的存在感到欣慰,這也讓她稍稍寬慰了一些。他對她說道,「你看媽媽的樣子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他媽的。」這已經是男友第二次闖紅燈被電子眼拍到了,車開上大路之後已經很晚了,馬路上基本上已經沒了什麼車,空曠的道路上只有一輛老舊的越野在飛快地行駛著。
她愣了愣但並沒有回答他,眼神卻依然撲閃著詭異的光芒,她偏過頭盯著牆壁,好像牆上有什麼精彩的表演一般:「我必須得回去,必須得。」

2

等她回到劇院里的時候,發現原本空蕩蕩的舞台上站了一個男人,他正背對著她,雙手插在褲袋裡,望向頭頂上的追光燈。
還沒等他回答,劇院的門再次被打開了,他猛地一下跳下來舞台,跟女演員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編劇和一個長相溫柔的女人走了進來。
「聽起來還可以啊,那你決定了嗎?」
他丈夫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有些驚慌地找到了一個借口,把失態變成了安慰:「你還有你的女兒。」

4

後備箱里堆了許多衣服和生活用品,躺在中間的屍體讓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變得像棺材里的花朵,彷彿她剛剛經歷了什麼體面的葬禮一般。在關上後備箱的那一刻,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在她心裏膨脹開來,似乎她剛剛經歷了一場洗禮,讓她把腐朽和平庸都拋在了腦後,此後她可以永無止境地經歷一場充滿驚喜的探險——她的世界重新發生了一次爆炸。
「怎麼了怎麼了啊,孩子怎麼哭得這麼厲害?」這個時候突然房門被打開了,丈夫那邊的一個女長輩走了進來。主婦這才意識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張單人沙發之中,而孩子醒了過來,正在嚎啕大哭——她在剛剛的幾分鐘之內做了一個不合情理的夢。還沒來得及等她站起來,門口就忽然湧進來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都是她丈夫那邊的親戚。她們全部圍在了嬰兒床旁邊,把正在哭泣的女嬰抱了起來,撫慰她,彷彿誰能將她逗笑誰就是勝者一般。她忽然感覺有些眩暈,因為此時這群女人似乎正迎著笑臉在討好將她拋進生活深淵的罪魁禍首,而坐在旁邊的主婦好像不存在一般。
「你現在也是樂隊的鼓手。」他打斷了她,顯得有些不耐煩,似乎這樣的對話讓他有些不適。「你說的這些想法都是多餘的。」
「你不能痛苦!」在她脫口而出后,就連她自己也愣在了原地,但她已經沒有能力阻止更多傷人的話說出口了:「是!這是不公平,但是這間屋子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痛苦了,我的抑鬱已經佔滿了這裏,我不能讓你的痛苦再進入我的生活!這裏沒有人需要我,就連你也不需要我,不需要我……」
他向四周望了望,他們剛好在幾棵稀稀拉拉的樹木投射下來的陰影里,背對著那座石橋,他們處在暗處,能夠憑藉那路燈微弱的光芒觀察周圍的一切。
「那你想要怎麼做?」
她其實並不喜歡以前那種在巡演路上無休無止的頹靡生活,但她依然想念它;她也並不討厭現在這種安穩平靜的日子,但她卻想逃避它。
「你就那麼想逃離開那個角色嗎?其實我覺得沒什麼不好的啊,這至少證明了你的演技。」姐姐接過孩子,溫柔地看著他的小臉,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
「你聽聽,我們的女兒需要你!」哭聲和丈夫腦海中的嘈雜讓他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
「那你怎麼想?」懷裡的孩子漸漸地進入了夢鄉,她降低了聲音。「你應該很想演話劇吧?」
被救上來的男人慢慢地靠著牆站了起來,他幾乎比大學生的男友高了半個頭,看上去比他們大了幾歲,但身材卻異常瘦弱,蒼白的臉上兩隻眼睛透露著一些急切:「我車就在附近,你們要去哪兒,我送你們吧!」
「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這有一具屍體躺在你的面前……」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種地方總會在抵達之後失去吸引力。」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那名男子愣了一下,嘴角邊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你大概認錯人了吧。」
「她出了一場車禍,死了。」隨後她發動了汽車,朝著前方行駛,她渾身止不住地開始戰慄起來,耳邊甚至響起了富有節奏的鼓點,她覺得自己擺脫了明天,擺脫了學校,擺脫了過去那種讓她難以忍受的平庸。她以為自己正在駛向渴望生活的本質,正在駛向一個永遠富有吸引力的未來,正在駛向九十年代,駛向上海,駛向夕陽西下的懸崖。
「那你讓她怎麼辦?我以後要怎麼告訴她你去了哪兒?」他的聲音由於無法承受而顫抖得更厲害了。
他向她坐近了些。「因為你只是想要得到『下一個』角色,你就像那對母女一樣,以為下一個地方,另一個時期會更好,可是實際上你只是為了擺脫那個角色才去借另外的戲,你以為下一個戲,再下一個戲就可以幫你擺脫。你總是抱著這種希望,反而讓尋找成了結果,一旦當你把新的角色拿到手,你就開始否定一切,否定手上的角色,否定新戲,最後否定自己。」
前視鏡里男友的眼睛從手機屏幕上反出的藍光中抬了抬,隨後又立馬垂了下去,皺起了眉頭。

5

5

「剛剛好多人問我你去了哪兒,」姐姐進來之後關上了門。「我跟他們說我不知道,但我剛剛看到你悄悄溜進來了。」
她點了點頭。「我們就在這兒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