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保證書

保證書

作者:涼炘
小芳初中畢業,武鈴鐺想定了,要讓她繼續念。兩個姑姐早就不樂意,扶著腰板站在門框上跟老霍商議,「小芳讀書把家裡讀空了,她弟弟怎麼辦?你讓她讀到初中就夠了!」老霍聽了這勸,心裏覺得不對勁,但要問他同意不同意這個點,他肯定是同意。做一家之主,沒必要給未來別人家的媳婦提高知識水平。當他于寒冬之夜的工地上趕回家過元旦、卻發現小芳不在的時候,立即疑心滿滿。當即叩問時年十三歲的霍林濤說,「你姐姐幹什麼去了?」武鈴鐺把事情安排好了,讓大兒子說姐姐是照顧舅舅去了,她還說反正你姐歲數不小了,該操心婆家的事,照顧照顧長輩了。霍林濤看了一眼他爹的眼珠子,直說,「姐姐照顧她親舅舅去了,反正我姐歲數也不小了,該操心婆家的事,照顧照顧長輩了」。他爹聽了,直說撒謊。拎起武鈴鐺的脖頸就打罵,霍林濤按住老霍下墜的拳頭,讓他不要這樣,他說,「又不是媽的錯!」老霍把刀拿出來,娘倆只能跪在地上。武鈴鐺告訴老霍她連夜把小芳送去讀高中了,一餐飯是一分五厘錢,她一共給了小芳十七塊五,能上一年,兩個學期。關於錢是怎麼來的,她說,「我找鎮上會計算了算,把糧條子換成了錢條子,然後又到鄉里糧油站,把錢條子換了現錢,會計是我同鄉武家人,站長是我姊姊的小舅子,都不能虧心」。老霍見了現錢,立馬揣在兜里,把刀子玩了一會兒,割了一片牛肉下來吃,一整塊用來過元旦的牛肉被他吃完了,氣也沒消。只說了一句,「你這麼早換錢條子,鄉公糧怎麼交?」武鈴鐺說,「公糧哪一年落下過?東湊西湊也就交了。」
針打了三天,武鈴鐺心情忐忑,又往下摸去,這回沒有血。她心裏開心,這樣的開心一直持續到把大兒子生出來之後。新生兒被診斷有先天性心臟病,明明沒有科學依據,大夫仍富有創想性地認為這是因為懷胎時受了氣,才干擾了嬰兒心髒的發育。武鈴鐺迅速想到自己姊姊嫁人的時候,沒有打聽新郎官的底細,對方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只不過家裡人一直瞞著,沒告訴親家。新婚之夜,那人初次行房,上完姊姊,在絕頂的一刻過於激動,從女方身體上滑下去,光溜溜地死在新床上。武鈴鐺心有餘悸,她肯定要把大兒子的心臟病治好。
武鈴鐺現在和老霍住在教職工宿舍里,用著小芳當年的名額,一直住到現在。老霍九-九-藏-書在教職工超市熬大夜,她則在籃球場賣礦泉水。當下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她要回荊門探親戚,但老霍不讓走,認為她「玩心太大」,說「你回去了就死在那兒別回來」。老霍罵罵咧咧,一輩子了,武鈴鐺覺得自己過得蠻委屈,他不給她回去的車費。但有一天兒媳婦悄悄塞給她五百塊錢,讓她「老了老了,該玩就玩」!這可解決了燃眉之急,動車來回都買得起。兒媳婦對她很好,每次來家裡,燉魚蒸螃蟹不說,還要另起一鍋火鍋供她吃好。老霍見不得兒媳婦那濃妝艷抹、袒胸露乳的姿勢,總是隨便吃兩口就撤離現場,打牌去。留下武鈴鐺和她的大兒媳婦在小屋裡吃火鍋,從床下搬出一壇黃酒,分杯小酌。微醺之際,武鈴鐺不可避免地提到嘴裏精神性的辣味,又給兒媳婦講起以前的故事。兒媳婦說,「您可真偉大,帶大三個娃娃,現在又帶大了兩個孫子,趕緊過些快活日子吧!」武鈴鐺則說,「一直都快活得很」,她把火鍋里煮爛的紅尖椒夾起來,放進嘴裏咀嚼,她試圖以真辣攻擊假辣。結果適得其反,辣火合併,竄進心眼兒,逼出兩行笑淚。
武鈴鐺起來之後,霍林濤還是跪著,跪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老霍出門洗臉,嚇了一跳,才讓他起來。老霍問大兒子,「你記不記得你昨天第一次動你爹的手的時候,說了句什麼」?「又不是媽媽的錯」,霍林濤說,「又不是媽媽的錯,你為什麼打她。」一聽還是嘴硬,老霍拿出紙筆,讓他寫保證書。被問及怎麼寫保證書、寫什麼保證書、保證什麼東西的時候,老霍說,「你保證,如果我們供你姐讀書,將來沒錢供你讀書,往後你沒有文憑,不是你爹你娘的錯。你保證你以後不會責怪我們。」霍林濤吼著說他保證不會怪!但是老霍還是搖了搖頭,「你寫」,他把筆和紙都攤好了,「口說無憑,你寫就行了,寫完畫押」。剛好家裡有半桶紅漆,從工地上揩回來的,第二天就有了用武之地。紅漆蘸在指頭上,能壓出漂亮的紋路,正正按在歪歪扭扭的文末。現在幾十年都沒了,打個響指一樣,籃球場邊的秋日黃昏和辣味經不起琢磨,已經伴隨著輕微的昏迷一起——呻|吟般地強調著武鈴鐺的晚年。那張保證書,誰也沒再見過,丟了,或者被誰藏著不拿出來。不拿出來給人看的東西,就相當於沒有。誰也沒再提過。
霍林濤做心臟病九九藏書手術的那天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他一度懷疑母親是轉世的神醫和財神,在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指著他的心臟說有問題,並直接從乾巴巴的存摺里變出兩萬塊錢來帶他去醫院做了手術。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季節,窗外整日陰雨,見不得半點陽光。直到心髒的瓣膜被矯正之後,以完美姿態呈現在CT當中的時候,陽光才隨著武鈴鐺的微笑一起到來。當天下午,她還記得在醫院門口,拉著小兒子的手,看見天邊的烏雲漸漸蒼白淡薄,突然,有一個瞬間,一道金光直劈下來。天地之間的混沌頃刻間被梳理、安撫和點亮,那接連半個月的梅雨在光面前只像滑稽的嗚咽。
小芳現在是副教授,在大學裏面教化學工程。讀書的時候她就是學校前三,直接保送本校研究生,現在教書二十余年,評上了副教授。霍林濤,修電梯。霍林海在關山中學教體育,霍子華是老霍的親孫子,霍林海的親兒子。子華小童曾在班裡受氣,他同學整天炫耀自己父親是博士的事。他回來跟霍林海說了,霍林海就開始攻讀博士,最終考取成功。現在幫別人寫一篇論文就能賺3500元,越寫越精明。連文學專業的錢都能賺。武鈴鐺弄不懂電腦,只覺得是塊發光的石頭,「媽,論文講究格式和寫法」,霍林濤喝了一口水,「真正論了些什麼,不重要」。武鈴鐺覺得他現在油嘴滑舌,但也不知道問題在哪兒,想批評,但也罷了。
三院去過,醫生想了一會兒,沒說話。六院新裝修,大氣,診斷室還一股甲醛味,大夫當即開了一些葯,說這又不是大毛病。葯是一種喉片,但清涼味兒過去了還是辣。武鈴鐺狠了心,多花十七塊錢,掛專家號。武警醫院沒穿白褂的老漢說,這是心理問題。她有些開竅,認同這個解釋,之後任憑辣味發生。每天下午,武鈴鐺都在籃球場邊上賣礦泉水,球場修在工程大學化工樓與女寢之間,前後被兩樓擋住視線,左右則開闊。左邊,是一片茂盛的松柏,年久,齊樓高,松柏后公共交通發達,直通光谷廣場。右邊,則能順著雄楚大道高架橋遠望,可見數百米外的燈火。礦泉水一箱二十四瓶,進價十七塊五,如果進得多,則可壓到十七塊。一瓶賣一塊錢。眼前的學生打球渴了,總會向她走動。
七尺辣椒地上,胎受了驚。武鈴鐺覺得嘴裏辣,身下濕,解開褲腰帶拿手摸,一看是血。她拎著收羅緊實的三筐九_九_藏_書辣椒回屋裡放下,三四點鐘,到鎮上的車開過了,只能走路。她由下往上扶住肚子,生怕掉了。到了鎮上,醫生給開了三天的安胎藥,針劑和藥片都有。醫生說了,「這三天,如果你熬過去,不再有經血了,就說明保住了,要麼就掉了。」武鈴鐺也不敢不打針,躺著,看點滴往下掉,心裡頭沒什麼不舒服。家裡面,三筐辣椒等著,每一筐都添了一條香蕉網格紙,壓了布頭。這樣,悶三四天就是滿滿鮮紅。
「飯都做了?不要添飯添湯?讓你男人自己吃喝嗎!」武鈴鐺有些煩,她說,「鍋放在桌上了,隨時能自己添,我再不來收辣椒,過兩天就沒得了。」婆婆急眼了,氣得直拍手,脖頸紅腫,「你跟我兩個在這抱著靈牌——講鬼話!你看我讓你男人怎麼打死你。」地又離屋裡不遠,老霍聽了,往來跑,武鈴鐺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看見婆婆有些委屈。大約說了一會兒,老霍就過來打她。打了耳光,武鈴鐺躺下,老霍又踹。她抱著老霍的腿,求情,說孩子六個月了,不能打肚子。人有施虐天性,女人在腳底下叫喚,看在老霍眼裡,實在是某種賤樣。不打則已,越打,就越上癮。和親娘頂嘴,該打,何況此位親娘還在一旁看著,就不能不打。老霍打完,腿抽不出,最後強甩出腿來,鞋還掉了。看著自己破了大拇指的襪子,邪氣簡直燜住了心眼,他閉上紅眼睛,對著武鈴鐺的肚子就踹了一腳。之後就不打了,回屋去。
翻過天,婆婆和大姑姐還是吃那道菜,香油和長辣椒絲拌在一起,這回添了豆腐丁和陳醋,紅白鮮艷,小姑姐也提著一籠饃饃與黃酒來了,三人坐在長凳上吃喝。武鈴鐺看得心裏發酸,又不好問,貼著雞圈走了。晚上,想念著辣子,她睡不好覺。熬到早晨出工,忙活得格外勤快,隊長說獎個雞蛋,但雞蛋沒什麼好開心。晌午之前她就回家,拆蛋入碗,加水加鹽,麻溜上鍋做了雞蛋羹。大女兒小芳兩歲多了,可以自己動勺子,能挖著吃完。她跟老霍說,「你看著,讓小芳挖著吃完,不浪費了。」老霍應允,還說,「你急竄竄的,幹什麼去?」武鈴鐺做了飯,趕忙提著三個竹編筐出門去。她踩在門框上說,「辣子再不收,過兩天沒得了。」
因為如此,武鈴鐺更使勁了,每天都俯在地上,沒人催她沒人趕她,但她好像跟黃牛的犁地能力過不去似的,牛犁千步,她鋤半里。因為太忙,小芳和大兒九九藏書子都由婆婆與大姑姐照看,怕屎和尿都糊在褲襠里,武鈴鐺用破布子連著夜打了好幾條尿布。但最終這些尿布都貼上了大姑姐娃娃的屁股。因為自家婆婆掌握著方圓二十里地里最奇怪的理念:「我女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女兒的女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上掉下來的肉,而我兒子的媳婦兒身上掉下來的肉,和我之間就差了一層意思,屬於外家人」。實際上,武鈴鐺的公公就是被婆婆一系列的奇思妙想給氣死的。沒人知道那位可憐的老人死在哪裡,總之有一回他們進山一起採藥,吵了架,之後霍老頭再也沒回來。有人猜測是被老婆子推到山崖下了,有人說他是把毒蘑菇當靈芝嘗,嘗死了。甚至西邊有一個傳聞,說在陳家壩見過屍體在水上漂,肚皮腫成大泡,浮了四天三夜,後來被烏鴉啄破了,進了水才沉下去。
霍林濤現在倒是另有三證齊備。電梯安裝證,電梯維修證,電梯保養證,說他是武漢電梯第一人也不過分。武漢每個電梯每年都要年檢,年檢的標準很簡單,霍師傅叮叮咣咣處理完畢之後,站在電梯門口打電話叫人驗收。領導進來兩位,物業進來一位,加霍師傅,一共是四位,四人分站四角,電梯間中間地上立一枚硬幣,指頭戳個十五層左右。十五層到了,硬幣沒倒,檢驗過關。沒有硬幣的時候,就用一根煙在地上磕兩下,立住,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他早就在南湖買了房,買房的時候借了姐姐一點錢,現在又在漢陽買了另一套房。就因為借錢這事兒,姐弟之間一直不痛快,姐姐和她婆婆關係要好,婆婆本不讓借。但那時候武鈴鐺出面,連著做了一宿燒烤攤子的她,乾脆熬到清晨,帶著一身孜然粉站在小芳婚房木地板上,親家抱著親孫子,聞了這味道,受不了。最終鬆口借了錢。小芳印象里,母親總管自己借錢,包括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怪天氣里,管她借走工作三年的存款,也不告訴她為什麼。當然這個錢還上了,買房的錢也還了。但借錢歸根結底不是能讓人舒服的事。還行,這幾年都沒有這樣不舒服的事發生。
武鈴鐺嘴裏發辣,證明秋天到了。從哪一年開始如此的,她不記得。攪晃舌頭,辣味消失,像赤雲倒影彌散於水波攪動。不動嘴,含上一會兒,辣又憑空冒出,灼燒舌苔與牙周。如錠上注意力,想象些燥熱與尖椒,還能辣得渾身冒汗。
每次武鈴鐺收工到婆婆家接小芳和她弟,都看見大姑姐的孩子們端九_九_藏_書坐桌前,吃一口打一巴掌地學習餐桌禮儀。今天教筷子不能插飯上,明天教嚼食不能吧唧嘴,後天則罰站,教不能先於長輩動筷子。而小芳和她弟弟與這些禮儀很遠,他們通常不是在雞圈旁邊趴著玩泥巴,就是跟自己褲襠里的屎餅子過不去,哭成淚人。那時候武鈴鐺認為孩子們缺少教育,一定要去念書,才能彌補一些。武鈴鐺心裏可一直都沒什麼怨氣,當初嫁過來的時候,周圍的女人們都說她的出嫁行為和羊入虎口沒什麼區別。在這方田土上生活的人們都知道,這裏住著一位天王婆婆,只要一提名字,黃花閨女們就聞風喪膽。這婆婆給霍兒子相了六次親,都被婉言拒絕。直到武家,才討到媳婦。因為武家的閨女實在太多,十一個孩子,九個女的,鈴鐺排老八。
客人沒現金是常有的事,二維碼已經印好,掛上脖子。她彎腰走路,因為總要撿空瓶子,只有常彎著,動作幅度才不大,省力。但要想直起來,需費些氣力。夕陽垂危,然後死掉,街燈啟明之前,黑暗籠罩武昌城。籃球場上包括周圍的空瓶子,皆被武鈴鐺收入大蛇皮袋。這時她才會花工夫挺直腰板,骨頭出聲,站起來。身高一米五幾,體寬,橫著長的,穿了不少層衣服,紫色和褐色為主,襪子紅的。武漢冬天,松柏長青,梧桐泛黃。現在大部分黃了,武鈴鐺對冬黃有興緻,看了些時間。見了這些黃,她想起她的七尺地,以及地上的黃辣子。
種下那些辣椒的時候,武鈴鐺十九歲。隊上的地忙畢,就為自己忙,辣椒種在閑田。辣椒誰都喜歡,嗜辣,人之常情,辣子能改善雜糧的寡淡。晒乾切碎,淋上沸油,是油潑辣子,一碗紅與黑的零碎,放不壞,入面好吃。不晒乾,就腌,和蘿蔔、白菜一起,脆爽。可以炒菜的時候添一些,能有料酒的功效。非常下飯。即便洗凈了直接去吃,也會有刺|激的果香。十九歲秋天,辣椒黃了,再熬些日子就會發紅。但是她收工回家的時候,看見婆婆和大姑姐正吃著一碗香油拌的黃辣子,面色紅潤。其實婆婆和大姑姐也種辣子,不過那是一指寬,一寸長,灰溜溜的土山椒,無辦法切絲,根本不是碗里的東西。這難免教人起疑心,畢竟分家都是前年的事。
七尺地的辣子收了一半,滿滿兩筐放在田埂,抹汗的工夫,婆婆打西邊來,說了武鈴鐺幾句,「你男人中午回家不吃飯?你在地上忙什麼」,婆婆氣得抖,武鈴鐺抹了汗回話,「飯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