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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名叫吹風機的吹風機

一個名叫吹風機的吹風機

作者:青諳安
這句話跟咒語似的,在心裏說上幾回,沒多久,她好像真的不再介意那間空屋子了。她開始介意房費。一個沒有收入的人實在難負擔兩室一廳的房租。她琢磨著先找些兼職,等考研結束再做別的打算。多希望自己這次能考上啊。大四那年遲鈍沒考,上次差了幾分。或許該換個相對容易考的專業么?她不是沒想過,可轉念一想,假如要念自己沒興趣的學科,那跟去上班工作有什麼區別呢。她向來不想勉強自己做違背內心的事情。
夏天就那麼折騰著過去了。秋來冬走又一春。她過年前燙的頭髮沒半年工夫就失效了。枯草亂窩般裹住她腦袋的一圈。失效可能由於她疏於打理,都是這樣的,剛燙好不久會精心梳頭抹護髮精油吹頭髮,後來就漸漸放之任之,好像忘了這碼事。她發量又減少了些,但一直留著長捲髮。長長了剪短至肩胛骨,不卷了再燙成卷。她不敢剪成一頭短髮,雖然聽說頭髮短的話會少掉發。可短髮萬一令她露出更多的白黃色空頭皮呢,萬一掉頭髮更嚴重呢。維持現狀就好,她冒不起險。她更老了一年,不想把日子拿來用在等頭髮長長。最多,她把發尾染成紅棕色。然不如所願,這個顏色沒給她襯托出美麗,只顯出了她的老。
那之後,秋由濃轉淡,冬季的頭似一尾魚偷偷冒出水面,日子的夜越來越長。她睡更多,空調把屋子搞得熱烘烘,她幾次因喉乾咳嗽而中斷睡眠。偶爾,她能夠咳幾聲再繼續入睡,多數時候,她都沒這麼好運。咳嗽聲彷彿叫醒了她頭顱里的什麼東西,她張開自己躺一會兒,發現實在沒法睡著,才起身關空調。空調運作的聲音淺淡下去,如逐漸癟小的氣球。黑寂使樓上空調的滴水聲清脆泠泠。
這晚,我為她吹了最後一次頭髮。她躺下後跟床上的男人背對背睡覺。隔了一天的晚上,她躺下后,男人慢慢把手伸過去牽住她的手。也許接下來的日子,她跟他還會有用後背漠視對方的時候,還會有兩隻手握緊彼此的時候,直到兩人離開世界的那時候。不過,我不會知道了。因為我死了。我靠猜想猜完了他們未來的人生。
「對!夠你買電瓶車了。現在就給你錢,你買去吧。把你的錢都給你,免得像我佔了誰的大便宜。」
其實沒罵幾句她就急哭了。那可都是他們一點點攢起來的錢,他卻大手幾揮毀光了,甚至可恨地問朋友借了好多沒還。她不理解,打麻將怎麼能敗那麼多錢。見她哭了,他也不再理直氣壯,後面吵架變成了她的抱怨獨白。這晚過去,日子還得過下去。只是滋味再不一樣了。
「唔……」她好像比蹲在地上的人還尷尬,「起這麼早?」
她大概想起幾個熟人,然後一一打電話過去。兒子很生氣,對她發火,他不想依靠別人想靠自己找喜歡的工作。可哪有那麼容易。這個社會本就是靠朋友關係和金錢網住每個人的生活的,為什麼不用。他自己大四這年找了近一年的工作不也沒找到嗎。利用人際給兒子找一份安穩工作,多劃算吶,她想。還能讓兒子留在自己身邊,免去了勸他別去其它城市的力氣。於是,她不顧兒子的氣憤埋怨,也不理他喜好與否,在一周內四處奔走請客,替他安排好了工作。她心裏一塊大石落地,和以往每一次靠強勢獲得勝利的感覺相同,假如她的心也有嘴巴的話,那現在那張嘴應該已經咧開到心的邊緣了。
「你要是沒賭,現在給你買十輛電瓶車的錢都有。」
傍晚老公到家時,她還沒做好飯。他沒表示出急切的餓,帶著明顯的討好臉走進廚房跟她商量買電瓶車的事。他話才說到一半,她就有種四肢發麻,頭頂一個鍋蓋砸下來的暈眩感。她抄起鍋鏟朝他鼻尖指。「你知道今天交出去多少水電氣費嗎?洗衣機壞了,得買新的。沒錢!」
她漸漸忘了的一些事情,在潛移默化改變她,推她走到如今這個她。而她渾然不覺,還以為忘了就再也不會記起。
所以她嘆氣越來越頻繁的原因,大概是在愁掉頭髮的數量與日俱增吧。大多數人都會因為越來越稀疏的頭髮感到鬱悶,我覺得這裏面包括她。當然也有可能夾雜了別的緣由。例如兒子快大學畢業了工作卻還沒著落,老公感冒咳嗽得厲害卻還背著她偷偷抽煙。
即使,只要有一個角度看起來它是髒的,那麼它就是髒的。可世間哪兒來那麼多完美呢。只要有一面看起來很美好,就夠了。
只是房東發來的催房租簡訊加深了她的失眠。存款已如見底的米缸,她不得不在網上發布招室友啟事。
這麼多年,她也早就學會了自我麻痹,可那些就像臨時止痛藥,只能暫時麻醉她的痛苦,沒法根治令她痛苦的來源。人要是能騙自己一輩子就好了,她偶爾會想。
她看過一些有關教育的書,知道將自己未能達成的東西強加給孩子是不對的。但她又覺得,父母希望孩子有個光明的未來,有什麼錯嗎?她想讓兒子前途無量,而不是他自己闖出一片「前途無亮」。按她給計劃好的路走,至少平坦不會遇到崎嶇。況且兒子現在也沒什麼其它路可走,那些虛無縹緲的事他想想就夠了,日子應當過得正常人一些。即使心裏妄想自己人生跟別人的不同,那表面也得裝成和大多數一樣。
我自責,懷疑是我的原因。因我如此的寂寞,所以拿我來吹頭髮的她也變得寂寞了。是我把寂寞傳染給了她。
我從大學生畢業季擺的地攤上被她低價買走。那個夏天熱得剛剛好。好像,那時候我就快死了,我本希望死在那個最好的夏天。但既然被買,我就又撐了兩年。現在一個熱得剛剛好的夏天又來了,我想是時候了,我該死了。不知道還需要幾天才能走到我生命的盡頭,但我希望不要挨過這個盛夏。
除了手,我還喜歡她長長的頭髮。偶爾有護髮素的味道,偶爾只有洗髮水的氣味,瀰漫在略顯枯乾的頭髮絲周圍。儘管它們不盡完美,有的發梢還因燙卷被烤得泛黃,那我也喜歡,畢竟日久生情,而且我們已擁抱了那麼多次。當我將它們全部吹乾,木梳滑過它們的身體,然後它們會散落在她蝴蝶骨的脊背處和豐潤的兩胸前,很好看。若是她頭髮再茂密些,不|穿內read.99csw.com衣的話,也能把她的胸完全遮蓋起來。
這是她考研第三回合,若擱到電影里,也該是反轉的時候了吧。所以,她想象在某個平行時空,她已考上,生活得像一部喜劇電影,像那種她不屑觀看的爛喜劇電影。
「沒。整夜沒睡。」女孩把電腦擱在沙發里,才慢慢直起身,腿腳麻了的樣子,一時間挪不動地方。「這個位置WiFi最足了。」說完,女孩在鍵盤上猛敲幾下空格,shit,又卡住。
本文選自作者新書《你在對角線的另一端》
她有種即將和女孩分別的預感。自植物園跟蹤事件后,女孩給她講了很多故事。他以前很支持我考研的,甚至拿他的工資給我報考研班。現在卻不了,說都考三次了還折騰什麼。我一氣,就搬出來,可現在交的這份房租還是他幫我出的錢。他要是不愛我,為什麼還肯為我花錢呢?他要是愛我,為什麼阻礙我追求理想呢?
老套的生活走向,二姐丈夫出軌了。她一面扯東扯西地勸慰姐姐,一面暗自慶幸自己老公很忠貞。掙得少,毛病多又怎麼,至少沒出軌。後來,在知道他賭錢輸了很多之後,她也同樣拿出這套理論安慰自己。她清楚,當得不到自己心中百分之百的完美,人身上的好,都是對比出來的。他愛她,他們有一個兒子,未來他們還會抱孫子,日子平凡細碎地過,可以了。要知道,好多夫妻沒那麼幸運能一起走過一生,活到這個年紀,她勸了多少親戚別離婚,又鼓勵了多少朋友去離婚。有的東西,拚命苛求完美只是折磨自己而已。
她是父母第三個孩子,也可以說是第四個孩子。生她前,她母親不幸流失了一個男嬰。後來母親懷上她時,舉家都孕育了滿滿的期待,直到她降生的那刻。家中已有兩個女兒,在那個年代那種環境下,她的不被重視似乎合情合理。甚至,她能隱約感受到母親對她有十足的恨。幼時,她每每遭到父母偏心的待遇都會無比委屈。明明她是最小的,她應獲得的關愛與偏寵卻統統沒有,連最起碼的公平都沒有。她小時候無數個午夜難眠默啼淌淚的瞬間而今反倒給了她少一分負擔的理由。父母由於對她不夠關心,也就沒那麼多期望,她成年後還未成家的那幾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自由的一段美好時光。當然,結婚生子有另一種幸福,但此時她仍很懷念那段日子,永不復還的開心是最開心。也是最傷心。
她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參加這個同桌的婚禮。那時候,她們尚還存有聯繫,並且關係還不錯。她帶著三歲的兒子去她宴請的酒席時,同桌還曾捏著兒子的小臉,跟她半開玩笑地約定,如果自己以後生了女兒就讓女兒嫁給她兒子。她忘了怎麼回答的,只記得同桌的婚禮比她的婚禮盛大豪氣,只記得同桌的丈夫家中比她丈夫有錢。她想,至少自己的老公比較帥氣,自己也比同桌漂亮不知多少倍。可時間走到此刻這一步,她腦袋裡總晃過的只有同桌當年身著長飄飄的婚紗沖所有人露出明媚微笑的臉。她又記起了,她都沒有過婚紗,她只有一套丑得不行的紅色旗袍。
月份入四以來,她用我吹頭髮的次數越來越少。到五月中旬,她頭髮燙了卷,才像撿起個愛好一樣,頻繁地使用我。
她在平常有一搭沒一搭地提起這件事,揪住他把柄時不時拿出來譴責審理一番。還給他制定了非常嚴格的時間表,下班后必須立刻回家,休息日想要外出必須同她一起,他的一切活動她都要求在場,以防他趁機又去打牌。他應該明白自己理虧,所以被揭發后還算規矩克制。但是在她傷心沒消退之前,她根本沒想過原諒他。尤其是知道了兒子都比她早一步知道賭錢的事,她更受不了了。她覺得兒子跟他爸爸比跟她親近。怎麼會這樣?她想不通。兒子從小到大幾乎所有事都是她在關心她去解決,到頭來,她卻是被疏遠的那一個。她最討厭老公抽煙,他一直說戒,二十多年了卻反反覆復,每次一陣心血來潮戒斷幾周,最後還是會復吸。現在兒子也動不動就掏出煙來。連這破習慣也跟著學,太氣人,早該看齣兒子跟他親的,她很失落地想。
新室友很良善,也很活潑,她做的菜幾乎再沒倒掉過。這個女孩跟她同齡,而且跟她一樣,想考旁邊這所大學的研究生。她還告訴她,自己考了三次都沒考上。她看女孩的眼神有絲羡慕了。女孩能夠這樣自然地笑嘻嘻說出她有點兒羞愧無法輕易說出口的實話。其實她有很多想傾訴的,說給好友,怕好友覺得矯情,說給沒見過面的網友或眼前的女孩么,她如此性格是萬萬做不到的。於是只好忍著。好在傾訴欲不是食慾,不是一定要吃到才行。
真的很奇妙,對有些人來說,為了逃避什麼於是結婚。而對另一些人來說,結婚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選項。好像葯,在某些情況下,它於人有益,在某些情況下,它可害人。
老公賭錢的消息,她恐怕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還是去別人家勸架的時候知道的。朋友丈夫吵不贏,脫口而出自己再不濟也比肖姐老公賭博好得多。顯然,朋友的丈夫和朋友當下的立即沉默和臉色尷尬說明了這件事的真實性。突如其來的羞憤和極度難堪,她整個人懵到耳鳴,但仍強裝鎮定對面前的兩人說,有事還是好好講,別總吵架。
女孩是招蚊體質,被植物園中的蚊蟲叮了兩腿兩胳膊小紅包。她提議先去藥房買風油精或花露水,再回來觀賞植物。但女孩沒聽,她徑直往前走,該選擇岔路口的地方也毫不猶豫拐入其中一條。她跟在後面,好半天才搞明白女孩不是來看花兒的,是來跟蹤人的。
她朝面前不斷往身後飛的景色笑笑,好像在開車的同桌能注意到她在笑似的,她說,是呀是呀。她下車前,同桌一個勁重複有空多聚聚這樣的話,她也念經般連續說了好幾遍「好的,一定」。後座的男孩仍低頭做著什麼單選題,她掃了一眼,匆匆轉身走掉。
她既沒有車,也沒有勤奮優秀的兒子。至少有還愛她的老公,她吃著老公買回的水餃這樣想。結婚二十五九*九*藏*書年,老公從不拈花惹草,一直只愛她一個,多難得。但她擁有這份難得。但兒子卻沒因為這份難得而逃過被安排工作的命運。他同樣無法逃過必須去這個被安排好的工作。不去?他媽媽會以各種道德大道理挾綁他。導演的夢想暫時放放,先去試試工作再看看接下來如何計劃吧。他想。他這種既來之則安之的精神倒是很遺傳他的母親。
「以前在飯館當經理好端端的,非要自己單幹,結果怎麼樣?當時我勸你別自己搞,你不聽啊。賠得屁滾尿流還不是老子覥著老臉給你四處借錢還貸款。你現在個破門衛的活,好了不起哦。不是老子給你托關係找的?單靠你那丁點兒退休金夠幹什麼?
等著出結果的某天,她刷新社交網頁,看到女孩曬結婚證的照片。點進相冊,還有一系列結婚照。笑靨如花,只是女孩妝太濃,反顯得花兒都是假花兒。照片里的新郎不是她見過的那個男人。
當初男友說她戴腳鏈像戴副鐐銬一樣,她不在意,不摘下來,繼續每日鈴叮叮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說房間里跟養了小狗似的,她倒也不生氣。他喜歡她留長發,她也從不聽取他所謂的諫言,一直維持一頭清爽短髮。倒是他走掉之後,她因無暇錯過了幾次剪髮,頭髮已垂至肩膀。軟軟的發梢每次飄近我時,我都沉醉得不知今是何夕。
外婆的眼睛在陰天下笑得鋥亮,但在燦然的燈光下,卻變得濁濁暗寂。大外甥的小兒子扮怪逗大夥樂起來,她跟著笑,忘了再去看外婆的眼。
她回過神,缺乏自信但又裝作很自然地念出了對方的名字。很慶幸,猜對啦。可她始終不好意思問她是哪個高中或哪個初中畢業的,於是她沒法確定她是什麼時段的同學,很沒底氣聊過去的事情,便把話題往現狀上引。對方很樂意談論現在的樣子,自說完自己在哪兒哪兒做生意,有個多大的兒子,丈夫在哪個機關部門剛退休后,她問起她生活如何。
她翻轉身體背朝身側呼吸帶響的老男人,拉回扯出很遠的思緒。這回是為外婆的最後一回,出錢太少是不是太不孝順呢,葬禮應當辦得風光些才是。但總之姐姐們會多出的,會盡心操辦所有事宜,不需擔心那麼多。再說外婆又不待見她,以前還曾挑唆母親疏遠她,說她性情淡漠,克父母。不不,外婆都走了,不能想她的不好,得念著她的好。那一年自己要離開家去近百公裡外讀高中,全家都反對,如若不是外婆支持勸說父母,她大概沒機會走出來也沒機會遇到老公。這可影響她不止一星半點兒,對,外婆人多好呀。她沒有任何病痛,安詳地死去,其實挺好,總比經受一番身體折磨然後死去要好。
料理完外婆後事,她連夜趕回家。可惜,仍沒趕上阻止老公犯賭癮。她回到家,他早已在沙發上坐定多時,等待她的批鬥。她疲憊極了,絕望極了。該罵的話重複又重複,詛咒的句子擲打空氣,咬牙切齒的響。她想打給老公的母親,像年輕時候每次吵架搬來那個救兵一樣。有一瞬間她彷彿變回年輕的自己又迅疾衰老得不能言語。她沒辦法了,那些往昔快樂回憶對著這種狀況也已力所不及,舊的幸福炸成碎片刺進她心臟。憤怒跟無助助燃了她,她衝過去推搡他,一下沒推動,再一下,再一下,直到把他打到門上。她轉動門把手,咒罵著要把他攆出去。樓道年久失修的聲控燈不合時宜地亮了,她看到他臉上如小孩子做錯事一般的表情,又心軟又心疼。
「是不是事實?你做了還怪我翻舊賬本?再說了……」她把魚翻了個面接著說:「自行車好好的,別人能騎幾十公里去上班,你怎麼兩公里都不行?那點兒距離,老子走路都走到了。你騎個車還不滿足。你是掙了多少錢嘛,這麼金貴……」
晚上老公回來后,她關嚴卧室門小聲跟他商量回娘家的事情,整理要帶的行李。她仔細合計回去可能待的最少天數和應出的錢數,好像上午剛哭的那場可以使她免於責備自己斤斤計較。反正外婆最疼最喜愛的也不是自己,她想,這個時候應該最受寵的出最多力。
當女孩跟她講過,想跟這個人結婚攜手生活一輩子這樣的話之後,她沒法說出口。同時她也無法理解,怎麼人人都想跟另一個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呢,好恐怖。她無法想象和別人永遠在一起,即使在之前戀愛的時候也不敢想象。她知道總有分別的一天,跟誰都是。
即便現在老公打牌賭錢欠的外賬已還清,但這兩人必須得給我把煙徹底戒了。不然我在這個家的威信何在。她是這麼暢想來著,但接下來一通電話讓她對管束老公和兒子再無心思。
「你燙頭就有錢。」
女孩邀她一起去植物園。初夏的氣息似少女裙擺,各類樹草花蝶纏繞其間。她很久沒出來走走了,連圖書館都沒去,只窩在自己房裡看書做題。當然更多時候在看電影。夜晚中空氣潮乎乎的,她很喜歡開窗子,放這些濕潤的空氣湧進來環住她。不需在意是否放入了蚊子,因為此地的土著蚊子幾乎不會咬她。這可能是她喜歡這裏的最大原因之一,故鄉的蚊子可是極愛叮她的。
她氣悶不已,不止因染錯了發色,還因剛交的電費實在太多了。可能天太熱空調開多了,可去年夏天也沒用過這麼多電呀。她越分析越煩躁。
但我無法似從前一樣悠然了,我有點苦惱她最近常常按開我的開關后才發現沒給我插電。每次我會事先提醒她,可惜我的語言人類聽不懂。她在自己的嘆氣聲中,伸手輕輕撫過我的插線,直至摸中我的插頭。我最喜歡她這雙軟和溫柔的手了,儘管手背看起來已然上了年齡。用完我之後,她的手會將我的線團成一圈圍在我的脖子上,像是給我戴圍巾一般。指肚掠過我微燙的臉頰,引得我心內一陣戰慄。
她盯著女孩玉米鬍子樣的長頭髮,聽到這些時也往往答不出個所以然,凈走神了。有次她深夜看完電影,發現客廳多了個男人。他跟女孩低聲辯解著什麼。她就又關上了自己的門,塞上耳塞睡覺。她想跟女孩說,他有可能是喜歡上別的女生,對你愧疚,卻又想腳踩兩條船,所以才這樣對你。但她始終沒說。
她沒告訴她九_九_藏_書,那些被她養死的花朵和小動物,她只囑咐她不要撓,撓破皮了洗澡時會很痛。
她從幾個抽屜中終於翻找出那天在娘家拍的合照。她盯著看照片裡頭的外婆,不由自主地,目光又跑到兩個姐姐和自己身上。她有點吃驚,姐姐們模樣是那麼老。卻又有點自得,自己比她倆年輕多了,笑起來漂亮不減當年。而後又有點惋嘆,時間原來已過去這麼久。從她離家,結婚,她漸漸將注意力由一個家轉移到另一個家。雖然小時候不被喜歡,但她也曾覺得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如今,對她而言,兒子,老公和她才是一個家,父母的家變成一個可去可不去的住所。姐姐們從欺負她的小女孩變成皺紋滿面的婆婆,她也將會變成他人口中的老奶奶。大家慢慢變化,但她才發現變化。她想起那晚夜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雪。都春天了還下雪,她站在窗口邊吐槽邊欣賞。夜裡的雪比月光還亮,鋒利地割過她的瞳孔。而她此刻才感到疼痛。

(ii)感同

可她春天時才回去給外婆慶祝九十大壽,那時外婆看起來精神矍鑠,哪有半點即將入土的樣子,現在卻……她想起那天陰陰的天空,密集的灰色。他們一家原本要在院壩里拍全家照,但天暗得過分,拍出來幾張的效果都不稱心意。二姐便提議進到屋裡開大燈拍。
「又提又提。去年的老骨頭了非得拿出來嚼嚼。」
家是誤解的集合地,誤解其實又相互理解,可就是誰都不願意做第一個去體諒對方的人。
就像她以往度過的每個孤單日子一樣。他曾將她從孤單中牽出來,那麼他走後,她不過是再回到孤單里罷了,沒什麼大不了。也沒什麼難度。
她去廚房鼓搗蔬菜。每次都做很多,第二天總是吃一半倒一半。雖然浪費,但她控制不住似的,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做菜上了癮。她去超市購買食材的路上,會經過從前學生時代打零工的奶茶店。看到店裡的職員重複她曾重複做的事情,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店的門面在還算繁華的地段,但每天生意特別忙的時候還不到一小時,她兼職那時候經常可以很流暢地發獃。她喜歡發獃,所以連同做不同飲品的這項工作也喜歡起來。
她回到家,覺得累癱了。洗澡時,她有一瞬間想,人活得越久,需要懷念的事物就越多,所以才會覺得越來越累吧。
她做完兼職,立在道邊等公交。但駛過好幾輛55路,她都沒上車。她走開,漫漫灰塵的台階伏在腳下。這條永遠在施工的馬路,好像從她畢業那年就在修。她有些恍惚,永遠都修不好了嗎?幾群人走過她,與前方的人群匯合。她替他們感到高興。因為,她沒有在等誰,也沒有任何事物在等她。
當晚歡鬧的酒宴落幕後,各個親戚四散離開,大姐也攜一家坐車走了。殘羹狼藉剩給沒帶家屬的她跟二姐打掃。她給自己家打電話,二姐在一旁聽著。也不過幾句互相交待白天各自幹了什麼雜事的日常話,二姐竟聽哭了,她連忙掛斷電話,詢問二姐怎麼了。
但晾衣服時,看到陽台死作一團的幾盆植物,她又放棄了養貓的念頭。她想起從小到大自己養過的花,魚,兔子,無一倖免,全都沒過多久就會斃命。連照顧自己都夠嗆,還是別迫害小貓了。
兩年前,我被這個女生給賣了。她是這批應屆畢業生的學姐,擺攤的是她直系小學妹。我同相識的檯燈,湯鍋,碗碟,電熱水壺和一把吉他躺在粉色格子床單上任人挑選,兩旁和對面還有成堆我不認識的日用品和書本飾物。她擺攤第一天已經跟學妹賣出去了一部分物品,銷售頗豐,我第二天才被她帶去那個熱鬧非常的雜貨一條街。當時,我深知自己時日不多,被拋棄也是理所當然。但路過的人鮮少有拿正眼瞧我的,我覺得自己很難被賣掉,況且她還在塊白板上如實寫了我只能吹熱風。炎熱的季節,人們吹著涼爽的風扇,頭髮上的水就蒸發光了,誰會想買一隻外貌平平且壞掉一半的電吹風呢。果不其然,她擺出來的東西半天內都被賣出去了,除了我。連那把斷了兩根弦的吉他都被買走,而我依舊無人問津。同樣是前任送的禮物,差距這才顯露端倪。
大姐告訴她外婆去世了。她掛斷電話后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呆。儘管知道外婆年事已高,過一年就少一年,這事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不得不面臨,但她覺得這消息還是太突然。她哭起來,鼻涕比眼淚還多,兒子聞聲坐過來輕輕撫她肩膀和後背。她既傷感又一肚子憋屈,兒子從什麼時候起就再沒擁抱過她了。現在連她哭,他都與她隔了些距離坐著,不肯貼著她坐,不肯抱抱她,也不給她擦掉淚水,只遞紙巾到她手裡。哭著哭著,她對外婆的難過變成了對兒子的怨氣。
她愣住的幾秒里還在裝作翻炒魚,然後把鏟子一撂,用接近尖叫的嗓音:「當初是誰喊我不要出去工作,在家好好享福,二十多年,我問你福在哪兒,連個眉毛我都沒見著。你不得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
她半夜起身做菜,總會先打開他的房門沖里呆望幾眼。這裏面早就沒有他了,行行好,把他從心裏也清理出去吧。她對自己默念。
她老公狼狽不堪地撿起地上的紙本和卡,交到她手裡。她喉嚨下剩下還沒說的關於「別人家某某怎麼怎麼」的話就被迫咽回了肚子里。她覺得自己孤零零的,即便愛她的人站在她的旁邊。
我曾聽過隔壁人家吵架,是一對年輕夫婦。一方嚷嚷:「家裡頭大事小情從來都是我一個人操辦打理,你就只工作了罷了,你會幫忙處理家中的事情嗎?你沒有。」另一方好像爭辯了幾句,但聲音太小,我沒聽清。接著一方繼續扯嗓門:「哦你才洗兩個碗就了不起啦?什麼叫幫我?碗就該我一個人洗嗎?地不是我每天在拖?你出門連個垃圾都不捨得順道帶下去扔了還能指望你幫我幫這個家做什麼……」
有天,她拎了幾包蔬菜往回走,又特意往奶茶店裡瞧了幾眼,不見一個人影,卻忽然給了她一種想法,如靈感乍現。她想,做菜,配奶茶,跟做化學實驗好像,怪不得她都喜歡。店裡飄來熟悉的香草味兒,她憶起那段被各種九九藏書甜香包裹的日子,她最喜歡做燕麥奶茶,若是熱飲就更好了,她頂喜愛那股燕麥混了奶的濃郁,不用喝入口只是聞聞都很愜意。她巴望著客人點她想做的奶茶,如果對方點了經典奶茶或什麼咖啡,她就拜託另一個女生去做,自己來接待收銀。後來她進去買過一次喝的,海鹽芝士可可,店員默認給她弄了杯熱的。她有點失望,雖然她自己一開始也忘記說選擇冷的。也是,冷颼颼的大冬天,要熱飲才正常。可她終究免不了一陣不開心。也可能,他走了之後不開心已是她的常態。
「比你掙得多!」男人忽然音量高了一截。
我沒聽過她和丈夫類似這樣的爭吵,但他們從前肯定也吵過這樣的嘴。時間慢慢移,如緩緩生長的頭髮,接著,他們有了兒子,吵架的內容會加上兒子吃穿和上學這些選項。吵完新梗忘了舊梗,再在某天無話可罵時翻舊賬。百吵不厭。彼此都想過無數次離開對方,可誰也離不開誰。
後來怎麼跟她斷了來往呢,她不想再費神去回憶了。她有些疲憊。簡短回答了同桌的好奇心,然後迅速挑起一個關於保養的問題。她誇她皮膚好,不顯老,她咯咯笑起來,回誇她。
想來,這句是他對她說過的唯一情話。她想起做氯化鈉提純的實驗時,他看出她手酸,幫她用玻璃棒攪溶液。回憶又裂了,她睡過去來躲避。她總在逃,不論是這個時候,還是面臨找工作的時候。繼續讀下去是當時她唯一逃避的途徑。他說,那好,陪你考一個學校。然後他成功考去別處。令她最難受的不是他背棄承諾,而是她自己,沒能考研成功。如果再考不上,她還能往哪兒逃呢?
她迅速找到藏好的鑰匙,打開抽屜鎖。把幾個存摺和銀行卡扔在他臉上。她雙頰涌泛紅色的絲絲點點,似乎缺氧了,可能是因為扯嗓門吼話喘氣少了,可能是因為真的被傷到被氣到了。
又一次考研到來之前,女孩搬走了。這個冬天特別冷,呵氣時能看到白色水霧,讓她想起故鄉的冬。她沒問女孩不再繼續考的原因,她把房間又仔細打掃好,迅速在之前發布租房信息的網站再發一遍。
家從來不是溫暖的所在,她小時候就知道的啊。但渴望唯一的愛渴望被寵愛的心情還是帶領她慢慢走到如今的地步。她突然發現,自己從來都是孤零零的,愛並不增長幸福感,也不減少落寞。有時候反而會帶來不幸與失落。
她有著淺淡的眉,鯉魚般的眼,小而挺的鼻子,蒼白得不能再蒼白的薄嘴唇。她很矮,但因極瘦而顯得身子修長。她做菜的時候,皺眉眯眼,看不出任何享樂其中的表情,我懷疑看過她做菜的人若聽她說她喜歡做菜,一定不會相信。看著她這副模樣,我會想象她做實驗的樣子。應該也是緊盯各類試劑儀器蹙眉頭,一臉不快吧。想到她坐著等數據時,可能下巴才高出實驗台十幾厘米,我差點兒笑出了聲。
同桌開車送她回家,半路路過一個貴族學校接了孩子。那男孩一聲不吭地進到後座,很快拿出筆本開始做習題,經同桌提醒才有禮貌地跟她說阿姨好。同桌邊啟動車子邊說:「他整天捧著書本,眼裡只有卷子啊考題啊,連我跟他爸都不搭理。不過也是該沉下心專註學習,他馬上高三啦。」
新室友搬進來之前,她進到那間房清掃了一番。床板、櫃面沉積近一年的灰塵,她打掃時噴嚏連連。於是找來口罩戴。這個一次性口罩還是去年隆冬時跟他一起去買防霾口罩送的。她還是有點怨他,但更想他。是像想一箇舊時好友那種想念。分手簡訊是他們間最後的聯繫,她有點後悔當時衝動刪除掉簡訊。她只看到分手二字,後面一長段話她都沒看就刪了。他會說什麼呢,交待我保重?祝福我考上?或者,告訴我怎樣養好陽台上的花兒,讓它們還像他在時的日子那般爛漫生長。
可能是她前任吧。她向前掃視打量,目標確定在一個與妙齡少女同行的年輕男子。忽然想起高中時候,她曾陪好朋友在體育課偷溜回教室,好友坐在喜歡的男生的座位上,偷翻他桌洞里擱著的紙條。她當時不明白,就算看了又有什麼意義。男生跟他喜歡的女生傳的紙條,朋友是在偷窺別人的隱私。難道喜歡一個人就可以對那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嗎?朋友卻說,你還不懂,等你喜歡上誰了到時就懂了。但她一直沒懂。
天很快進入深黑色,樓道的感應燈十分遲鈍,她不想跺腳跺壞了自己最貴的高跟鞋,於是使勁咳嗽了一聲。黑兮兮的客廳沒有人在等她,老公和兒子買樓下的米線湊合吃了一頓,殘餘的辣湯味兒跑到她身體四周纏住她。老公應該是去散步了,兒子窩在他房間打遊戲的聲音震天響。她疲累的身體又被點著,她狠狠敲兒子房門,大聲叫他小點聲。
她看到畫面停在某個社交網頁的個人主頁上,頭像是在植物園裡見過的那女生。她沒再說什麼,待回到自己房裡仍愣愣的。電腦卡。幾年前,她在學校機房小聲嘟囔抱怨時,他移到她耳朵邊,說,「是你反應太快了,它跟不上你的反應速度。」
我想跟她講,寂寞的時候想要擺脫寂寞只會更寂寞。不如順勢適應它。

(i)身受

她覺得很累,像劇烈運動后出了一身臟汗。這晚她洗澡的時間尤其長,等她濕著頭朝我走來時,我都快睡著了。我從通電后電流流過我身體的感覺中清醒過來,聞到她頭髮既沒有洗髮水味,也沒有護髮素味。正如我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味道。
連看三個電影,天空已吐白。她打算排空膀胱再睡覺。開門,看見女孩手捧筆記本電腦蹲在沙發一側。
考完后,她成日忐忑期待結果。不過,結果又一次讓她心情跌落千丈。可能最失落便是如此,是自己辜負了自己。她辭了幾份兼職,連好不容易謀得的新能源會展上的兼職也不去了。她不再深夜做菜。她想養一隻貓。每每凌晨醒來,開始刷各種有貓信息的網頁。她做了相當充足的準備功課。
可能有作用,她想。那時的後來,朋友如願和喜歡的男生在一起了。女孩現在跟蹤別人,但最終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吧。感情深跟一枚赦免令牌一樣。而她被甩,怕正是因為感情不到位吧。read.99csw.com
然後她回家跟老公大吵一架。她在等老公下班回家的時間里,怒火急劇膨脹。一開始,她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然而耐不住性子給他幾個朋友打了幾通電話之後,她所有希望的小苗都被掐碎,碎成渣滓。
但現在我只願她能找人修好衛生間漏水的問題。已過去一周,那滴水的聲音彷彿故意挑釁我似的,每到四周寂靜悄然,它便開始無節奏地作曲。弄得我這周心情糟糕透了。而她跟丈夫也因為這區區漏水小事大吵了一架,最後以丈夫屈服認錯收尾。可他屈不屈服都沒什麼不同,兩人仍然誰也不去找人修理。
這天夜裡,她老公的鼾聲如常響起又落下。我終於等到屬於我的小憩時分,卻被衛生間傳來的滴水聲吵得無法入睡,整夜無眠。第二天,以為她會立即找人來查修天花板漏水情況,但一直挨到傍晚,她都沒有行動。這一天中,她照常清早醒來,吃丈夫出門前給她熱好的包子和玉米排骨湯,整飭自己,九點外出買菜,十點多歸來坐下看會兒電視,然後開始準備午飯。丈夫上班,兒子在學校,這天她也是一個人在家吃午飯,所以她跟往常一樣煮了碗麵條。昨晚跟今早吃剩的排骨湯被解決完,可麵條又剩下半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沒把那半碗麵條放入冰箱中。她整理完廚房,睡了一個時間過長的午覺,剛好錯過每天下午要看的重播連續劇。她跟丈夫吃完晚飯會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回來后看電視收拾屋子洗澡睡覺。每天值得我期待一下的,無非是她能濕著腦袋朝我走來。
她不覺得她錯了,但她是可憐的。因為她不覺得自己的錯使她更加可憐。就像小孩子去扯貓的尾巴,他們並不知道貓會痛,他們尚未被教育說那是不該做的。就像老人在大街隨便吐痰,他們並沒感到不妥,他們已過去的歲月中沒人告訴他們那是不文明的。他們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何況當初被老公唯一的愛打動,當初剛生下兒子的滿足感全都沉落在了逝去歲月的山谷中,現在僅剩片段回憶來幫助自己,在每個極想衝上去打罵他們的時刻稍微安撫自己暴怒的心情。
前段時間,她逛街偶遇到學生時期的女同桌。時間久遠到,她已忘記對方是初中同桌還是高中同桌。當在商場里,她被叫出名字,她恍惚了一陣才去回憶面前這個女人是誰。太久沒人喊她的全名了。周圍朋友和熟識的鄰居都喊她肖姐,朋友的小孩兒喊她肖阿姨,兒子喊她媽,兩個姐姐喊她乳名,老公有時也會喊她乳名,但更多時候乾脆「哎,哎」的叫她。陌生人喊她大媽。對啊,她已經到了被別人稱作大媽的年紀,她不跳廣場舞,但在旁人眼裡,她跟那群跟隨刺耳喇叭音樂聲揮舞四肢的老女人沒任何區別。似乎沒有人記得她真正的名字是什麼,連她自己都快忘記了。
我也幻想,在某個平行時空里,我被取了個可愛的名字,我被人珍惜,我沒被摔壞,我還有的活。像我從未遇到過她們那樣。
男友考上了外地大學的研究生,他去到那個城市后才跟她提分手。她早已料到,迅速刪掉他發來的分手簡訊,繼續刷題。但儘管預料准了,她仍特彆氣憤。既然如此,為什麼最後要親她而不是擁抱她或者就平常地跟她說聲再見呢。淚滴到眼鏡片上,又洇濕了書頁,她在圖書館嘩嘩的翻書聲和筆劃紙聲中靜悄悄地哭。她最擅長哭的時候不發出任何響聲了,可惜時間長了管不住鼻涕。她匆匆攏過桌上的幾本書到包里,再匆匆走出圖書館。
回家之前,她給女孩買了花露水。女孩神色懨懨,勉強地為她擠出一個笑臉,「你好會照顧人啊。」
在我已習慣了枕著滴水聲小眠的一段時間后的某天,她買回家裡需缺日用品,終於打電話給修理工。隔天,她兒子回來了。與我料想的別無二致,她對兒子從詢問到質問最後毫無意外地變成責罵。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是如何一路鬱結至此。當初她下了多大決心,賣掉寬敞的房子搬來市中心這個老小區又舊又小的房子。她找關係塞錢把兒子轉到附近的重點初中,指望他能考個重高,如果差幾分都沒關係,再繼續塞錢,只要能讓兒子念上重點那考大學也多一份籌碼,她當初這樣想。可結果是兒子剛過普高的分數線。她所憧憬的都落空。以為兒子會出現在那個她考察過很多次的高中,但後來卻是退休的老公去那兒做了門衛。那所高中離家只有兩公里左右,她曾想象兒子不用住校天天回家的好時光。她可以在他學習到深夜時,為他溫一杯牛奶,削一顆蘋果。但事與願違的何止這些呢。兒子作為藝術生也沒能考進她希望的大學,還成天沉迷於虛幻的小說遊戲,琢磨著當導演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她很難過,是一想到這個事就難過。這種難過好像沒法隨時間變淡,反而時間越久傷心越深。或許正是年齡越長才越不甘心。人一旦不甘心,會開始使用自我安慰這一手段,好讓內心舒坦些。知足者常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我還有什麼什麼,等等。
她這麼年輕竟有這樣的感觸。但是我理解她。我也沒活多久,可我同樣覺得活著好辛苦。
他還喜歡她什麼,我不了解。我喜歡她圓卻瘦的肩膀和幾乎可見骨頭的腳踝。
他們分手后,她于某個無比寂靜的夜裡吹頭髮,吹著吹著將我拋扔到牆上,我的按鈕因此失靈了一部分,導致我落到只有熱風的境地。可她都不破壞吉他,斷了的弦還是她前任整理東西時不小心弄斷的。他說對不起,整理完后給她換弦。但他收拾好東西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想幫忙換弦還是真的忘了這碼事。
當初如何料到他會變成今天的面目。她第一次冒出假如沒嫁給他就好了的念頭。可她卻做不到關上門。鄰居被吵醒,眯著眼皮前來勸架。很奇怪,她見到旁人,眼淚這才掉下來。她跟鄰居埋怨,控訴,數落老公以及老公的朋友。老公聽到她罵朋友反駁了幾句,她立刻頂回去,說他結交的都是些什麼狗屁,這麼多年的情分,也不攔著他,不攔就算了,還借錢給他賭,這叫朋友嗎?她拉鄰居進屋子裡繼續哭訴,也不必實打實證明只有她說的對,她只想有人站在她這邊,跟她一起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