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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潮

望海潮

作者:吳晶晶
秋望見她睬都不睬,像沒聽見似的,仍是自顧自地讓小大姐給自己盤頭,只見那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手腳嫻熟地在她尖尖的腦袋後面扎了兩條三股辮,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將那些辮子一卷,藏進本來的頭髮里,從側面看上去就只留一道優美的弧形,當中鼓鼓溜溜的,看得出發繩的地方,又給橫別上一支鑽花珠釵,把底下的散碎頭髮巧妙地遮了個齊全。二姨太又自去拿捲毛梳子弄了弄前面蓬蓬的短劉海,是時才背對著他們說道,「今天我吃的那桂花湯圓根本就不對味,連點桂花的影子都撈不到。」她的聲音是細而洇澇澇的,在空氣中抻長了,成了一條極瑣細的鞭。
「什麼書啊。」沈秋望笑了一笑,像聽不懂似的。
「好好的公子哥兒偏娘娘們們兒的。」他父親罵道,秋望必然是不還嘴的,頭一偏,眼睛裏面斜斜地是在說,你自己不也是這副德行。
「你還和你爸爸去看戲啊,真好。」海潮有點哀怨地微笑了,繼續把方才的話題撿起來。他們學校女生的校服是方領子粉藍色七分袖上衣配水霧灰打褶過膝裙子,四月的天氣還不算太熱,所以羅海潮又在外頭罩了一件珍珠色開司米薄絨衫,那一列六隻扣子,全是五瓣花朵形狀,配著校服上衣從領口上一路斜剪下來的三顆順色盤扣,就更覺得相得益彰。那裙子下面鑽出來一對兒兩隻簇新的白布緞麵粉金繡花鞋,卻是沈秋望以前所沒見過的,他私心裏猜著,大概是為了過生日才去新做來的。
然而他剛在門上輕叩了一下,就只聽見門裡一溜由小到大的火熱的腳步聲,來開門的是何姊,這倒是沒什麼意外的,因每天這鐘點了會回家的人就只有秋望,別的老媽子使喚下人因為知道是他,大多都懶得過來,所以會候著給大少爺開門的就只有何姊。何姊原叫何二,他們苦力人家從來都只盼生男孩兒的,但偏偏到了她這一胎還是女兒,所以父母索性就連取名都放棄了,還是秋望的母親說,這名字不好聽,以後就喚作何姊好了。何姊是秋望母親帶進府的陪嫁媵侍,頭幾年上他母親死了,再加上二姨太同年便誕了個男童,遂就勢把整個家霸佔了來,原來大夫人用慣了的老婆丫頭一概地換了,就單隻留下何姊一棵獨苗,一來是為著她年紀不小,辦事實在得利,二來這也是老爺的意思。逢年過節的原先大夫人的娘家人還是要來走動走動的,一個熟悉臉孔都沒有,傳出去總歸是不太好聽。
秋望也揀了一把矮凳子,和她一塊坐著,把書頁一張張耐心撕下來,專心地往柴堆里扔。
「這會子請哪門子的安。」秋望心裏一墜。
「娘,我才下學回來了。」沈秋望先自糾正道。
「你怎樣連制服都不|穿,你看人家秋望,穿這樣多好看。」海潮神氣地說著,眼神就往他身上一搭,沈秋望不自覺地又縮了縮頸子,就連脖子上打起來的褶子都覺得是燙的。
苑莉頓時把身扭過來,臉上含恨帶笑地盯著他,一雙菱形的眼睛陡然瞪大了,薄薄的粉唇一立,尖聲道,「送哥兒去上學,可是讀出來大明堂了。你父親總說你不學無術,我看倒不然,這一年年的款子可真不是白扔的。」
秋望一聽,馬上從地上起來,一拔腿就向外面狂奔出去。苑莉進府的次年就生了個小男童,現在也已經是個半大的男孩子了,正是最討厭的年齡。沈秋望心驚肉跳地剛剛到後院兒,還沒等看清楚,就先有一個飛行物撞在了自己臉上。他摘下來一看,是一架紙飛機,那機翼上,還看得出關於星體的英文介紹和蔚藍的插圖。他當即血往上沖,眼前一昏,緩和了幾秒,再一看,他弟弟正拿著剪子在那書頁上鉸花樣,地上簇新的老虎鞋旁邊業已經堆著好些張鉸廢了的,風一吹,那被剪的半殘廢不殘廢的書頁就被飄飄搖搖地吹起來,呼呼啦啦地響,他聽了全身都冷得打顫,那就是在鉸他的心,鉸他的肉啊。
苑莉並不領情,給自己擦火,點了一根煙,她是抽西式的短煙的,因為嫌煙袋鍋子丑。灰霧裡她冰透的眼睛朝他身上一丟,道,「這七角八角的東西。」她說得不假,就光是那一根香煙也要一塊錢了。
羅海潮卻自嘆氣道,「只可惜有一冊已經壞了。那天我本來在書桌上正看著呢,後來書沒合就下去吃飯了,飯吃了一半卻突然下雨,那雨下得太急,等我想起來上去救的時候有好多頁已經濕了。」
何姊聽出那話鋒是朝著自己的,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但臉上還是先自堆疊了笑,彷彿是知道她後腦勺上也有眼睛似的,「是了太太,今兒廚房裡糖桂花都使完了,我上外頭去買,但去得晚了咱們常去的那家鋪子已經歇店了,我就地打聽了一家臨時現買的,您要吃著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啊,是啊。」眼色已隨著天光暗了。
何姊只怕這番動靜把苑莉引來,看著秋望這瘋樣子,又氣又有點心疼,忙上去按下他自虐的手,「這樣作賤自己有什麼用呢!是什麼書,你說出來,也好一塊幫你找哇!」
他父親一襲天藍色長褂,頭頂上一鴿子灰西裝帽子,那腳上穿的襪子,搭眼一看,竟然還是雪白的呢。見那人這副騷行頭,沈秋望心裏已先自猜出來七八分了。果不其然,緊接下去便是那人開口道,頓時換了副臉色,大概是很後悔方才譏笑了他的緣故,「我這裡有三張戲票子,這出是新式戲,我原是沒看過的。」說罷,將其中一張券子只往他貧瘠的學習桌上一丟。那連帶三道抽屜的桌子還是母親小時候為他買的,那時候他們還願意為他花錢,他還稱得上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人,只是那桌子後來越坐越矮,從齊眉高,一直坐到齊胸高,到現在為止甚至不得不含胸駝背地寫字。為此沈秋望也要恨他們,他覺得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讓自己從體態上看起來總是那麼畏read.99csw.com葸,和喬少華那樣的挺拔是沒辦法比的。
秋望當下就曉得她是說他上周末里同父親去看戲的事情。周日那天那人起了個大早,踱到他房裡來,秋望剛用冷水過了把臉,嘴裏還帶著牙膏味兒,就馬上殷殷地趕過來,頭標誌性地一低,他父親一喝,他才猛地把頭一抬。
然而剛一走回房,他就一頭栽在床上,腳還落了一隻在地上,人就已經昏睡了過去,其間模模糊糊似聽見有人敲門,他知道應該是何姊。再醒來的時候,一推窗,發現外面已盡然染黑了,大屋那邊還隱隱傳來鬧聲說話聲,大約是吃過了在玩呢。
「就是那冊壞了的百科全書啊。」海潮說,「原來啊他父親和書局的人都認識,只說特意為我去進來一本就是了。」
秋望木訥地回答一通,就被何姊簇擁著往二姨娘的大屋裡來了,臨進去的時候她還在他肩上輕輕扭了一把,是在警醒他的意思。
她話還沒說全,沈秋望攥緊的拳里倒已先自濕了,汗陰陰地溻在藍灰的長衫上,何姊又連賠了幾句話,就唯唯諾諾地退下了,苑莉先是叫梳頭的小大姐去廚房催飯,自己又重新扭過腰去對著鏡子整理雲鬢,聽那口風,他們家今天是要來客人,苑莉請了幾個平時一塊聽戲上街的女友過來吃鍋子,大約是他父親也要回來的,因為他聽她特別囑咐道一定要準備老豆腐,那是他父親的平生摯愛。綰一對兒如意髻的小大姐連連應下了走了,一時間大屋裡就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就連那陳年老木頭的腐爛聲如今都一寸寸的聽得到,嗑木為生的肉蟲子一層一層地往裡面噬,一直鑽進他的頭皮,爬進他心窩子里。
秋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心裏面卻怨懟道,誰要你多管閑事了,你這樣的人懂什麼。
「我原找你來也沒什麼要緊的,」苑莉這才把一方窄窄的雞心臉轉了過來,秋望趕緊把頭低下了。她是單眼皮,她由於最恨自己這一點,所以一向主張五官都要淡化,喜歡把臉用香粉敷得鵝卵石一樣又滑又白,「我能訛上你什麼呢,誰不知道這家裡我最怕的就是你們二位了,說重了也不是,說輕了,又只怕你們不知道自己哪做得不得當,以後在老爺面前叫他逮住了,那可就不是我這麼柔風細雨的了。」
他站在夕陽的陰影里笑笑,算是答應了,心裏卻早就滿天滿地地敲鑼,篤定地答了一聲好。
話說到這裏,沈秋望先自心下一停,他立刻去偷看海潮的臉,然而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和平地淡淡笑著,沒有出聲,一對玻璃做的眼睛落在窗外,誰也沒看。
剛一上了車,秋望就儘力在窗子邊緣用手和書包袋子圈出來一塊安全領域,護好了地盤,他馬上就將頭一轉,向邊上說道,「你快到這來。」然而他的話卻是撲了空,羅海潮早就不知道給人群衝到哪裡了。
木頭樁子似的立著的小丫鬟自然是有點嚇住了,來之前本來有老媽子告訴過她,家裡頂數大少爺最好欺負,哪怕是端給他的洗腳水都溫了他也絕對不會招呼一聲的,如今看著那凶神惡煞的慘白的臉,她可實在是嚇怕了,只能帶著哭腔地不連貫地答道,「什麼,什麼書。」
喬少華比他們早幾個站就下去了,之後的路途是沈秋望最習以為常的,和海潮在一處下車,然後兩個人再一同步行上五分鐘,最後在糕餅店門前告別,他們兩個為著住得近,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要好了,羅海潮說秋望是頂心細的人,比很多女孩子都還要強,所以就算學校里很偶然的,有人說兩人的閑話,海潮也似乎全沒放在心上,繼續和他交著朋友,一同上學下學。秋望倒是不討厭別人說幾句多餘的話,儘管總有點擔憂,但歸根到底還是快樂的,因為那至少說明在外人眼裡,她總是還有一點會愛他的可能。
事後秋望回家來,心裏面有幾分害怕,害怕東窗事發,但一方面又覺得暗暗地快意,感覺已經報了大仇。只是那以後統共就見了父親一回,他想向他討那根本不存在的車錢,但一來二去,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很熱吧?」秋望用鐵釺子把木柴和紙張都向裏面壓了一壓,微笑說。
原來只是廣告的燈牌亮了,畫報上的女明星連帶著她手裡的雪花膏一同變得彩色了起來。海潮的失望全都寫在臉上了,兩道清水眉毛當心一蹙,「真是,這政府,明明天還亮著一大半呢。」她其實明明知道這不幹政府什麼事,她只不過想表達不高興罷了。
「怎麼了?」秋望柔聲道,還很潮濕的臉上忍不住微笑,一面還要留心著隔壁吃飯的人的動靜。
「真暖和。」她的臉被映得又紅又亮,快樂的眼睛像兩顆明星,掛在窗外海一般的夜幕上,垂垂著壓了下來。
「我原本是一定要去的,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又不想去了。」喬少華道,這光景天色倒是已經漸漸暗了,遠處的別的車燈、路邊的招牌,偶然透過窗玻璃滲進來,其中有一縷橙黃的熒光恰好打到羅海潮臉上,那小臉兒上分明有一秒鐘改變了神色,然而隨著電車往前開,燈光一退,她又馬上恢復了。
「姨娘。」秋望極不情願地往門檻子裏面一邁,話中帶痰似的叫了一聲人。
「姑白——兔貓柔——」她急切地向他們說著,彷彿唯恐那幾人走遠了,她這一番英文說得也就沒了什麼意義似的。密斯威見他們已經走遠了,方又把頭擺回了原位。她原也是這所學校里畢業的,畢業了,掙扎了一番,好歹回來當臨時教員,一個月拿著五六百出頭的薪水,乾的儘是些不討口碑的活計。然而能怎麼辦呢,無論如何,至少是和些年輕人在一起的,自己混在其中,大概也總能沾一點旺氣,好老得慢一點。二十八歲的密斯威只有這麼安慰自己道,她一面這麼懷才不遇式地想著,一面又低下眼睛看——她的桌子上永遠是要擺著九*九*藏*書一面鏡子的,好使她時時刻刻都能掌握自己的樣子。那橢圓形立式鑽花鏡子從她學生時代起就伴著她了,直到她畢了業,又失了業,後來又回到了學校,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半步,本本分分地隨著她打一槍換一副桌椅檯面,直到了今天。她低頭一瞧,她可不是還不顯得老嗎,圓臉上一對圓眼珠子,那眼睛本該是像葡萄粒一般大的,只不過為了這幾年胖了些的緣故,如今看上去才有點萎縮了,胖的人皮膚又都白,她自己也不例外,而白色又是最顯富態的……她現在就唯有對自己的髮型不甚滿意,是前幾天才花了一百塊錢去新剪過燙過的,頭皮上一層一層地長出一串串小波浪,一直垂到肩膀,統統都懈怠地趴著。她明明知道這樣的髮型不適合自己的,但又受不住時髦的誘惑,現在失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她卻仍然不願意承認。一看見那幾綹頭髮,不可一世的密斯威就立即泄了氣,並馬上把不滿意轉嫁到了眼前人的頭上。
六點鐘的報時剛敲過,他們家就一如往常地開飯了。秋望木著一張白臉出來的時候,八仙圓桌邊上已經圍滿六七位要認識不認識的女人的臉。他一出來,她們就說這哥兒怎麼跟個小姑娘似的,一面紛紛給他讓座兒。其中有人看出來他是哭過了,因多問了句,苑莉立刻就把話接過來,說是在學校功課上被絆住了,回家且哭著呢。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端起碗,只見他弟弟坐在對面,他母親旁邊,由個下人在邊上給喂飯,其樂融融的,好像那中間的插曲從未發生過,他的眼淚不過是流到地底了。苑莉馬上把這話題撇開不談,一團喜氣地指揮下人們往鍋子里下菜,她手邊就是那碟老豆腐,但卻始終原樣地留著,不讓人碰。
待兩人全從車上下來,才看見他們一位穿的是鑲珠寶的水紅小禮服,另一位是早上就見過的長褂加禮帽。沈秋望覺得好笑極了,這哪裡是來看文明戲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二位是要去舞場呢。然而好在他們自己全不這樣覺得,還以為自己是很時髦的人物,一場話劇看下來,秋望時不時在邊上低聲解說,但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真看懂了,還是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然而旁的人笑的時候他們也笑,旁的人哭他們也跟著哭,真真假假,也不大能看得出。
秋望臉上一躲閃,低聲道,「我也沒實地看過,只是在書上看來的,是一部愛情悲劇,這幾天也見報了的,說是票很難求。」然則報上實在並沒有這麼一則新聞,是他臨時現編出來的,為了哄父親高興。
「白無常又留你?她到底想幹什麼。」喬少華口吻上帶著一把火,好似很替秋望打抱不平。海潮聽了卻噗嗤一笑,白無常是他們這一級的同學私下裡給密斯威起的綽號,因為那人時不時就弔喪著一張臉,偶然笑起來,也讓人只覺得十分諂媚。可這麼一號人物,卻偏偏生得渾身雪白,就連夏天時鏤花鞋與春縐長衫中間空出來的那段肥腫的腳踝,也像是從裡到外地裹了麵粉。
「那你究竟是來不來。」海潮道。
沈秋望走近了,只見案板上也並沒剩下什麼可吃的東西,但是單有一樣,卻不能不引發他的注意。那一盤白花花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怎樣拿出去,又怎樣地拿回來。他看了不由冷笑起來,但又有些笑不出來。
「燒起來了!」她不可思議地小聲叫道。
「我爸爸,年紀老大了還在外頭跑,也不知道這麼樣賺來的款子還有什麼意義,」海潮又道,「不過我叫他生日會一定出席了。你也來的吧,秋望?」
她話題剛起,秋望就猜到苑莉的意思,額頭上涔涔地冒汗,心裏劫後餘生地想著,幸好才買了點心,本來是要討好她好換學費的,如今看來也只得拿來應急了。
就當他正迫切搜尋的當口,越過幾十方頭頂,卻平白無故地撞上了另一對也正在搜索的眼睛,兩個人差不多高,只是那個人在身形上要顯得挺闊多了,眉目也十分男子氣概的英武,不像沈秋望,他繼母就常常說他,是一副投錯了胎的妓|女坯子。
秋望想著這下子肯定是沒跑了,但他又急於解脫,無奈一時半刻也沒有法子,突然的,他靈機一動。
他看見自己桌上那一小盅涮羊肉,油花已全在表面凝成白色的絮,沒法子吃了。他便奪門出去,往廚房走,想看看還有沒有一星半點可吃之物。然而剛一進去,就只見一個小小的紫紅影子持了一把矮凳坐在灶邊,一面咳嗽一面扇火。是今天下午在他房裡被訓哭了的那個小大姐。
「你做什麼呢。」沈秋望朝那駝成一團的影子說。
倒是少華不好意思起來,這時候車已經開了一小半,這一站下去的乘客多了一點,轎廂里剩下的人這才總算能站得稍微開了些,秋望甚至聽見了他們在同一時刻一齊發出來的那種長長的舒氣聲,就像是小便的最後,身子也不自覺地跟著抖上一抖的那種俗媚的自在。
苑莉臉上本來就有點掛不住,這會兒子鵝蛋粉更是在眼尾上凝住了,一笑起來就格出一楞一楞的細紋兒,一條玉臂從水紅袖子里探出來,僵硬地一揮,招呼道,「不就是學習上的事情,有什麼大不了的,給大少爺單獨盛出來拿回房裡用吧,他現在恐怕不願意見人呢。」
「三百……」男生的脖子不由地往後縮了一縮,他本來就長得瘦高,這麼一縮,就更顯得含胸駝背了,那一對兒眼鏡也跟著低下來,一扇一扇的眼睫毛竟然比小女孩的還長。
「話都讓你說全了,那你做甚同他勾結著來害我!」她說著,手掌往榻上的桌子一拍,房梁的木頭都跟著一撼,一條水粉手絹子也從袖口脫落了出來,看得出來是真的動了氣的。
再看那前面領路的小大姐,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一方腦袋後頭左右各梳了一隻圓溜溜的髻,那身上穿的一套紫紅色的衣褲、黑面布鞋https://read•99csw.com,都和她一張還漲著嬰兒紅的圓臉很不相稱,袖子上捲起來好幾折,恐怕也只是穿人家剩下來的。走完了一處穿廊,遇見一個岔口,她竟然泛起了迷糊,沈秋望便已斷定了她是新來的了,心裏面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往左邊方向上走了。
「就一本,很厚很厚的書啊!」秋望急得黃豆大的汗粒子一串串地往下掉,他腳邊那幾寸水泥地都已經盡然濕了,「全新的哪!還有插畫還有英文的!就擱在這上頭的啊!」他已經幾乎是吼起來了,手上狂亂地四處撥楞,那鉛筆桶啊草稿紙啊薄薄的幾冊書啊已經全給翻得天上地下,那小丫頭一面撥浪鼓似的搖頭連連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面已經嗚咽著哭了開來。
「你怎地還在這站著呢。」秋望朝她搭了一句話,她也只是垂著掃帚似的眼睫毛不做聲,非常拘束的樣子。他在心上搖了搖頭,忽而又想起了件什麼事,就趕快又來到他的書桌邊。今天如若他父親也回家來,那他到底還是可以找機會去討那天的車錢的。原來半個月前他為了自己湊錢買東西,眼見著日子就要到了,他心下一著急,就只得從他母親留下來的首飾盒子里偷了一隻銀打的玫瑰胸針給當了。說偷倒也不至於,因為那本來就是他母親的,如果她來得及寫遺囑,那也肯定會留給他,所以也就應當是他的了。只不過苑莉後來將那隻方樽紅木匣子霸佔了,時不時地就從裏面挑出幾樣來戴。秋望看著自是痛心的,可他一向都是沒用慣了的,單有一點不清醒的憤怒,其實也並做不了什麼。而且到頭來,他自己不也還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從死人的遺物里偷了比較值錢的去當了?儘管他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拿自己的東西出去賣,便不能算作偷。
上次?沈秋望心裏尋思著,趁著眨眼的一瞬間,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滴溜一轉。
「書呢書呢書呢,我管她手腳毛不毛的,我只要我的書,我的書呢。」秋望用兩手緊緊揪住頭皮,一味地拔自己的頭髮,仍然不斷地強迫自己回想。
窗外一走一過的人聽了,也許還會猜測是這府上的夫婦打架了呢,因為只聽見一個女孩子在一味地哭,和一些熙熙攘攘的雜聲。說話間,門外面已經好信兒地貼了好幾對兒眼睛了,話也早就傳到何姊耳朵里,她急急匆匆不知道從哪裡過來的,一進了門先就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大姐喝住了,給了她一條新手帕子讓她不能再哭了,趕緊擦擦眼淚退下罷,這廂哄好了,方才扭臉來對秋望道,「這小孩子是才來幾天的,手腳毛得很。」
羅海潮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正在從窗子的反射里看她,因而在現實世界里也友好地看過來,從臉到眼都是笑著的。
秋望也跟著拉長了眼睛,只是他看的卻並不是車。
那人臉上禁不住地得意了起來,又向他萬分叮嚀了幾句,說是到時候儘管坐人力車來,車錢他付,便將戲票一扔就走了。
「你哭什麼,你哭什麼,我都還沒哭!」沈秋望怒叱道,氣得直跺腳。他是真的哭不出來,腦子裡已經整個僵住了,一遍遍回憶著從今天到昨天從晚上到早上的細節,不可能的,不可能記錯的,今天早上自己臨走前似乎還匆匆看過了一眼呢,它就在那啊,就在原地啊,不可能會在別的地方,那麼金貴的紙頁難道還會自己長腿跑了不成嗎?
二姨太嘴上一停,原來她剛才只顧著一味地罵人,眼皮子都沒工夫低下去,這會子一看,那灰藍長衫上襠部的前面還真是已經濕了一塊,裏面的長褲褲腳也已經變深色了,那下面滴滴答答的,可不是淌了一點子水嗎。視線再一揚,配合上那一張嚇得慘白的膽小鬼的臉。
她嚇了一跳,扇子都掉在地上,又馬上撿起來,見到他好像還是有點怕似的,小圓臉上已經熏成了花臉,「燉了八碗紅薯湯,我在這看著火呢,就是這柴火不知道怎的,光有煙了。」
沈秋望最喜歡她操這種細軟口氣談些很大的事情,因為那樣子的反差常常使他覺得可愛又可憐。他聽了,便也輕聲附和道,「前幾天報上還在講節約天光呢,這陣子,倒也罷了。」
然而眼下那戲票子和電車票根卻死活不見了,他當然真切記得那兩張長方紙放在哪裡,而且要光是它們也算不了什麼的,可偏偏一起不見了的還有那個。
那小大姐睜了睜眼睛,一時間也分不清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是很快的,臉上一亮一熱,她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
何姊聽了馬上放下他,出外去找了二三個老實的下人,一齊出動去找,她自己留在房裡找,一方面也是為了看著他,以免再惹出亂子。沒一會兒工夫,其中就有人掀開門帘子進來,說已經找著了,原是二少爺拿去了正在後院兒呢。
「書呢,你看見我書了嗎。」沈秋望貓著腰,瘋狂地把那桌子上堆疊的一點點東西都翻遍了,就連茶碗的蓋子也都掀開來看。
聽見二姨娘那其目可憎的一笑,沈秋望懸著的心立刻就落了地,只要她一笑出來,那就代表他還有救。果不其然,她自己笑話看完了,更覺得瞧不起他,便特地傳了一個更小的小丫頭來,說趕快帶著大少爺去換褲子吧,免得一會兒客人來了在這獻世。
今天他們分手以後,沈秋望本來想繼續沿老路回家,但走出去約莫一半了,他卻又再次折了回去,從書包袋子裏面很小的一隻暗兜掏出來一張折得皺巴巴的五塊錢,在點心店買了半斤山楂鍋盔,然後用牛皮紙捧著,一路走回了自宅。
「內容怎麼樣。」那人立即急切地問道。
「三百五十三百五十,」密斯威這回乾脆都不去看他了,把花名冊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撂,她覺得他不配長那麼漂亮的眼睛,明明是個有點佝僂又無話的青年,還不如長在她的臉上還要更有用些。「上周你繳的是上學期的,你https://read.99csw.com已經晚交了才會同這學期的撞在一起。」她說罷,索性把剛才收上來的錢拿在手裡又墩了一墩,好使他感到一種壓迫,「怎麼每次都是你這麼麻煩,沈秋望。」聽這口氣,彷彿是已經把頭髮燙壞了的毛病也一塊兒算在了他的頭上。
「不當緊的,」喬少華笑道,「反正又不光是為了看書才去的。」
看戲的話題還沒等繼續,電車就已經來了,近乎黃和綠之間的長條形箱子,像烤麵包的機器,緩緩泊進來一車廂的世界和氣息,那光禿禿的兩隻車燈,彷彿真就是一對灰撲撲的眼睛,永遠在默默地瞧啊瞧。在那越湊越近的車窗的世界里,一片模糊之間,人們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粉面含春的桃心臉,齊齊的前劉海下面俏麗地鑽出一對玻璃似的眼珠,乾淨得近乎透明了,還讓人以為原本就該是櫥窗裏面的藝術品,一雙尖尖鼻子和桃粉色小嘴也無一不是嬌俏的,臉頰上還仍然帶著幾抹年輕人特有的肉感,所以那麼出眾的五官所拼成的臉孔,也就不使人覺得過分艷麗。一時之間,那身後的站牌,幢幢的樓,人群,廣告上的女明星,全都成了灰突突的背景,而在那離光源最近的幕景裏面,其中就有一位蒼藍色的青年。他從腦袋到肩膀,無一例外不是方方正正的,連脖頸也像是不會彎曲的一截彈簧,從方方的納白邊兒領口裡小心地探出來。唯有一雙眼睛還算是長得好的,甚至比旁邊人的眼睛還要漂亮,睫毛彷彿是燙過了,在盡頭上抬了起來,只是那樣黯淡的眼神未免太使人失望,直要忍不住搖一搖頭,喃喃道,怎麼會——
下午的時候他比預計的時間還要提前一小時出門,沈秋望自己換了一身新衣服,也戴了一頂帽子,他心裏面一路擔憂著可別在出門的時候被苑莉撞見,然而走到一半,只見大半個府上的丫頭小廝都只是萬分怠惰地在一塊胡混,他捉了其中一個問話,對方說早上老爺給了太太兩張鞋庄的鞋票子,指明了今天是最後一天日期可用,老爺說是別人用不了了才送他的,所以太太早上一用了點飯,就馬上一陣風似的趕去做鞋了。秋望心裏當即明白這是他父親的一計,因此也就按捺不提。他沒有包車,而是稍微走了點路,又搭了一台電車,早早地就去劇場外面候著了。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想賺他父親幾個錢,因為他最近實在是有一項大支出,但這總不是不義之財,他認為是那人本來就該要給他的封口費。
「噯,就在那兒呢,找到了。」秋望見喬少華背過身去,低下臉向什麼人說道。
「我穿不慣這種長衫。」少華說,秋望稍微抬了層眼皮略微覷了一覷,他今天穿的是白襯衫和西裝褲,底下像大人那樣穿了一雙四方頭皮鞋。這可不是他們年末了排話劇時才作的打扮嘛,他一個銀行家的公子,本來身份就已經夠顯眼的了,還用得著在這等小事情上下功夫嗎。
「再曬起來不就好了。」少華坦率地一樂,說道。他話音剛落,秋望心裏馬上掛起來一個冷笑,但表面上卻只是配合著悲傷的氣氛,沉沉地說道,「就算曬了,紙頁也還是要皺起來的,救不了的。」
「真是太好了,認識你們真是太好了。」羅海潮麥芽糖似的聲音笑道,「你猜怎麼樣,剛剛少華打電話給我,說他有辦法買那書給我。」
「不知道,」何姊一面叮嚀他一面陪著穿過大院兒往正房走,「但我看那臉上不是什麼太平樣子,她說你什麼你也不要頂,都挨下來就是了。」
「好在人是沒事的,」喬少華說,「倒是車一頭栽上路邊花罈子了,傷筋動骨,怎樣也得養上一百天呢。」
「噯,三百五十塊。」她厚實的三層眼皮往上一挑,臉色頓時就變了,聲音整個兒豎了起來,彷彿剛才甜蜜的兔貓柔只不過是種幻覺。
「兒知道都是娘說好話,父親才肯繼續供我去念書的。」秋望訕訕道,正預備把牛皮紙包著的點心往前送,只聽見苑莉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直吐到他鞋面子上來。
苑莉當即綳不住笑了出來,那小大姐也一面偷著笑,一面自走進來送湯擺桌子。
「喬少爺今天不坐汽車嗎。」羅海潮對著他打趣說,這時候邊上一個人擠過道要下車,順勢就把海潮推得離自己更遠了一點,然而秋望發覺她始終還是注意得到自己的心理的,因為她剛一調整好站姿,就篤定地朝他這邊望了一眼。
喬少華說,「當然是要來的。上次你說你家裡有一整套英文百科全書,我這次去了一定要見見的,學校圖書館里也就不過能湊齊兩冊而已。」
其實他回自己的房間哪裡還需要下人帶路呢?但他明白苑莉的意思,繼續做著驚弓之鳥的樣子,很僵硬地跟著小丫鬟出去了,走起路來也像個木偶人似的,因為衣服業已經濕了,不好沾上的。一路上只聽見半府上的人都在邊邊角角上笑他,那些稍微得點勢力的人,在二姨娘身邊伺候的人,就更不放他在眼裡,面對面遇見了也完全不避諱,由嘴笑上了眉毛。然而好在他聽著,卻也並不覺得十分刺|激。只可惜了這件新衣服,原本是為了去給海潮過生日時才穿的,無奈今早上起得遲了,只有胡亂抓了一件穿上就去上學了。
秋望立馬巴巴地將桌上的票子拾起來,眼睛一看,笑道,「這不叫戲,應該叫話劇,是從國外傳過來的。」
等到他進了自己那間促狹的屋子,在床邊換了一套洗出了毛邊兒的藏藍麻布長衫,再出到外間,卻只見那小丫頭還拘著一雙手,在外面巴巴地等著呢。
二姨娘正背對著坐在一張貓腳桃木板凳上任一個小大姐兒梳頭,上身一件緊身八分袖紅色湘繡長衣,衣擺子直打到胯骨間,一條裹著金粉的嵌水鑽細腰帶橫著一紮,從盈盈一握的腰間將那上衫又分作一長一短兩截,外面另罩一身兒瓷白小坎肩兒,下面穿一件深絳色長裙,一https://read.99csw.com對精明的小腳半露不露著,如今只能看見珠圓鞋頭上采了幾朵這個時令的花樣。沈秋望眼睛不敢大抬,因而也就唯有單單地注視到那一雙艷青色繡花鞋。他以前原不知道坤鞋竟然還能有如此多的花樣的,他母親在世的時候一輩子都只作素凈打扮,一副菩薩心腸的樣子,上了學校,女生們穿的也無非是好和校服統一起來的黑面兒米面兒布鞋,五歲那年姨娘進府,十歲上他失了母親,如今十七八歲了,算將下來,可不是和她共同活著的日子還要更多嗎?而至於那數字是十七還是十八九,他自己早就過糊塗了,旁的人,也就不拿他當個真正的人,就那麼順勢著任他活下去。
「真是太好了,我真是等不及過生日了。」少女鴿子似的喋喋樂道。「秋望,你也要來,你一定要來才行。」說罷,又一陣風似的笑起來。
「真危險。」海潮叫道,連臉色都變了。
「都怪秋望慢,趕上人人都要回家的時候。」海潮含著笑白他一眼。「要是早一會子出來現在恐怕早到了。」
沈秋望心裏突然蒙上一層對何姊的鄙色,為著他從那一點賤相上也一星半點地瞧出了自己的影子。
開場前十分鐘,他父親才攜著一位穿扮很時髦的女性珊珊來了,那細高女人一隻珠光胭脂紅的高跟鞋剛從車門子里踏出來,沈秋望就將她認了個一清二楚。那正是苑莉的閨中好友之一,前一段時間還常到家裡來打牌的,近些時段倒是不太常見了。因為她人實在是很高,側看之下無異一道精脆的玻璃板,實在不得不叫人注意到她。這人臉也配合著身材生得瘦長的,也是單眼皮,但是有點吊眼梢,所以平凡里又透著點兇相,秋望心裏面一陣失望,他不知道父親怎麼又搭上了這麼一號人,還不如苑莉,但轉而又生出得意,因他覺得自己已經勝了他。
他先是呆了一會兒,直到他弟弟拿著新剪下來的彩色紙人兒嗤嗤笑起來,才終於醒過來,幾步躥上去,一個巴掌把那男孩子甩在地上,這一招是用盡全身力氣去抽的,因為既是在抽這孩子,也是在抽這孩子的母親,抽他們的父親。他整個人癱軟下去,撲在那苟延殘喘的厚厚一冊書上,放聲哭起來。邊上的男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自然也要哭,而且哭聲只管比他還要凄厲。
「你這火都還沒引起來呢,當然只有煙了。」他淡淡地說,「這紙上印著油墨呢,過會兒就一準旺起來了。」
剛吃了沒幾筷子,底下人說有大少爺的電話。秋望振作了一下,趕快從桌邊逃走,跑到旁邊小屋去聽。話筒剛一拿起來,搭在耳朵邊上,那邊神的聲音就已經親熱地喚起來。
如今倒好,賠了夫人又折兵。秋望心想著,頭一低,很知道錯了的似的,自懷中把糕餅掏出來,自走過去擱在榻子上的正方桌上,低聲道,「我知道娘愛吃,路上買回來的。」
「錢呢?你的。」密斯威叫喊道,頸子伸長了,向前面卷出幾個彎兒,他還沒等回答,她就像已經放棄了似的,立即又把一張粉團臉轉到一旁,聲音越過他的肩膀,向後面喊道,「你們擠來擠去的做什麼,趕著去吃喜酒哇!」她臉上麵粉做的五官是兇悍的,但說話里卻帶著笑,末尾上拐出來一個羞中帶臊的尖兒,於是後面的幾位男學生也就只是笑嘻嘻的,回看了她一眼,嘴上迭迭叫道,姑白,姑白。那擁在一起的作態,卻並沒什麼改變。
「所以呢,你和你爸爸的話劇最後看得怎麼樣了。」羅海潮笑著轉過臉來,盯著他問。這時候等車的人群騷動起來,她也就跟著偏頭望了望,還以為是電車來了。
苑莉又百般羞辱地刁難他幾句,沈秋望此時耳里已自動地擋上了屏障,只是全神貫注地往某處用力。過了一會兒如意髻小大姐用盤子端了一碗甜湯過來,她剛掀開翠竹帘子進來,馬上就驚叫道,「呀!大少爺怎麼溺了!」
海潮又被逗笑了,沈秋望本來一點都笑不出來,全程聽下來臉上也只是死氣沉沉的,但如今見她快樂,他就也只好跟著薄薄地笑笑,順帶著往她背後站了一站,以防那些過路的不知好歹的人撞著她的肩。
「那我生日會的時候,我一定要請你穿中式的衣服來。」羅海潮俏黠地一側身,視線朝秋望臉上一射,像是也想獲得他的認同似的。
「是百科全書啊!」他幾乎是快哭出來了,喊道。
是時何姊把他讓進門裡來,急急說道,「你可算回了,你娘說等你過去請安呢。」
沈秋望也蹲下去,見那火根本就還沒燒起來呢,就留下一句,你等會兒,說罷就自回房裡去了,然而沒多久工夫便又轉了回來,手上多拿了一本怪厚的書。
二姨娘沒一會兒工夫就殺將過來,事情她心裏已有七八分清楚,她原先只當沈秋望是個殘廢,一時沒想到啞巴也有殺人的一天,撲在那小小的墓上,膝蓋旁邊全是些殘破的書頁子。她唯恐那書是學校里給買的,因為看上去就很不賤的樣子,於是又氣又怕,虛張聲勢地說,「你和這小孩子一般見識什麼,不就是冊進口書嗎,我們家又不是買不起。等一下客人就上來了,你鬧這樣子你父親臉上會掛得住?」說罷,又厲聲斥了看二少爺的下人幾句,扣了三人一月的工錢。沈秋望已經哭不動了,只是止不住地抽泣,心裏面隱隱約約想著,這幾個人指不定將來還要怎樣報復他呢。
他的臉當場就吧唧一聲掉了下來,口氣碎了一地。
「快別提了,」少華晴天萬里地笑將起來,「上周末我父親下班回來,路上剛好撞見一隻小京巴在前面走,司機哪裡看得見,我父親乾脆就直接伸過去轉了個舵。」
掛了電話,他又平靜地回到桌上,但吃著吃著,卻有幾顆水珠子掉進碗里。起初他還以為是涮羊肉里的蒸汽凝住了又掉下來,但沒想到後來竟完全剎不住了,滴滴答答地,出了聲音,落了一片,碗里的麻醬眼見著越來越稀,越來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