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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落體

自由落體

作者:張玲玲
小柳不是不知道這是套路,憑空多出的購房者,但沒有更好的辦法,何況他也知道,房價確實比同個小區的低一些,於是說,哪怕少個兩萬也好。小周雖心虛,卻不敢鬆口,女友卻在那端急了,恨不能馬上來簽,肚子里的孩子一腳一腳踹著就等著在這邊安窩。小柳告饒,給我點時間湊錢。小周說行,我給你先留著,但市場不等人,我也不能打包票給你留太久,你們好好商量。
看了一眼女生的肚子,小周指著沙發一角補道:「客廳這個邊角正好放嬰兒車。」女友將滑落的包帶重新放回肩上,露出笑意。
小周又問:「死的誰啊。」
小柳沒作聲,說挺好的,挺好的辦法。小柳女友沒作聲。小柳說嘴淡,給小周遞了一根11塊的利群。兩人走到外面抽煙。小柳說女朋友懷孕了,抽煙就成了偷情,簡直雙重刺|激。且知道是不好的,還是戒不掉。你呢,你現在女朋友怎麼樣了。
佳佳在這家地產中介公司做了一段時間,見小周在人壽保險公司做銷售毫無起色,便不舍晝夜苦口婆心勸他去做地產中介,說,好的年入百萬,差的也有十多萬,就是起步困難一點。雖然小周人悶口吃不利落,但先練習著也不壞,於是自己離職,把小周推薦到了那邊。
女人啊,什麼事情都喜歡擴大,喜歡上升到原則底線的層面,只是幾萬塊錢事情,然後就管中窺豹一般,成了什麼承諾也不肯給她,對將來毫無責任感的人——跟了他五年也成了一個情感負累——一層一層往上疊。
兩人相互慪起氣,小周母親乾脆不做父親飯,天天在工廠吃,小周父親就只能天天吃鹹菜幫子配乾飯。吃多了受不了,著實咸口,乾脆就跑去二妹家蹭。本來不用做飯樂得清靜,但是小周母親又覺得他倆湊在一起說自己壞話,每天耳根都覺得發燙,冷水激著都沒用。
同事小胡出主意說,辦個信用卡,直接套現。小周等了小半個月,信用卡批下來,於是套現了五萬,加上之前的四萬,硬湊九萬,全給了佳佳。佳佳給了父親。宅子沒建好,錢卻花的差不多了。再一細問,三萬塊錢就做了一扇銅門,自建宅差點成了爛尾樓。
小周推門進辦公室。當天周日,因為太早,生意清冷,同事胡超與幾個年輕人在咬肉包子,辦公室充斥著一股肉包子與豆漿混合的味道。
晚上的時候小周又夢見了1801的墜樓者,他對於見到墜樓者已經心安理得,彷彿赴一場隱秘的夜間舞會。只是這一次墜樓者轉了過來,他面朝著大地,像一隻俯衝的黑色大鳥一樣往下墜落,黑色外套直立起來,像是張開的羽翼。
小周沒再說話。但是晚上的時候,他第一次夢見了1801的墜樓者。墜樓者背對著他向下掉落,黑色外套被風吹得直立。他試圖看清墜樓者的臉,但卻不可避免的失敗了。
佳佳找小周商量。小周算了算,覺得實在沒錢,手裡只有五萬,朝父母也開不了口,混了幾年,一分錢沒攢下來,還伸手要錢,實在過意不去。他家底太薄,父親年輕時候在城裡面打建築短工,本身就沒積攢,年紀大了做不動,靠著母親在工廠裏面給四五十號人做飯勉強為繼。雖然做過建築工,家裡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三層小樓卻一直連白牆也沒刷上。這些年一直說要在老宅裏面修個衛生間,結果存了兩年錢才修好,弄得也是極為馬虎,衛浴的牌子都沒聽說過,還常年漏水,動輒便堵,有時候穢物草紙都沖不下去,小周都慚于把佳佳往回領。
女主人臉驟然變色:誰知道呀,那個神經病。
誰知道屋子居然會死過人呢。
小周看到了一張性別與年齡均模糊的臉,說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年輕人,墜樓者嘴巴微啟,他總覺得那人想說一些什麼。小周在墜樓者臉上看到一種恆久而普遍的茫然與無聊。墜樓者九-九-藏-書下降速度愈來愈迅疾——他彷彿能夠擦到噼里啪啦作響的衣角。小周幾乎可以確定那並非一種全然的夢境,至少是夢境與現實的臨界,這兩個世界的臨界面彷彿柔軟的水銀一般,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看到墜樓者姿態優美地扎入鏡像之中,從另外一側跌進小周一側,兩個世界的距離由此消逝不見,小周終於看清了墜樓者的面部,他毫無意外地看見了自己。
晚上小周給父親打電話,想說佳佳一怒之下,跑回衢州的事情。他家裡裝了電話,但是父親卻用不大利索,老是重複按鍵,回頭就跟兒子說電話壞了,能不能找電信局換一個。他之前聽說,可以免費領和換電話機,心裏就惦記上了,小周便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父親真撥錯鍵,還是只是想換一部電話機。
小柳和小柳女友兩人一周一定發生了一堆事情,雖然他認了輸,同意買下來,但碰面時兩人臉色都有些怏怏。見了小周,小柳說,家裡砸鍋賣鐵湊了首付,但再砸鍋賣鐵,也就一百三十萬,又不是印鈔票的,沒有就是沒有,剩下的錢實在湊不上,親戚都是窮親戚,難道賣血嗎,400CC也賣不了幾百塊錢。小周便建議說,信用卡套現湊一些,再找朋友借。不然呢。這年頭誰買得起?
小周忽然有些諒解了佳佳的突然離開。他在外面饒是奔波,到底是一個開闊的空間,而佳佳在家,抬頭只有四方枯寂的屋頂,寡淡無味的城牆,所以才越加郁廖。他應該更多照顧她一些,一個女孩子孤身跟著他並不容易。那天的爭執是可以避免的,小周在心裏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小周沒有告訴小柳死過人的事情,但是卻對1801的跳樓者產生好奇。1801的小夫妻他見過,男的高顴骨,個子高挑,女的齊耳短髮,原先大概是個麻醉醫師,出事之後就做了全職主婦,乍見是很普通的模樣。女兒大概四歲,最近剛剛上幼兒園。房子掛牌出售的時候,他給女的倒過水,還拿了桌上的散裝陳皮糖給小朋友吃。她大概不情願女兒吃陌生人隨意遞來的廉價糖果,說,「我們分享給哥哥吃好不好」,輕輕鬆鬆不著痕迹地遞迴去了,也不損害旁人的自尊,總體感覺是一個優雅聰明的女人。
小周心裏有事,總想找人打聽,卻沒打出個什麼名堂。除了同事小胡比較消息靈通,小周還有一個女同事姓陳,來的比小胡還早,資歷與公司齊等,但因為還沒結婚,大家都叫她陳姑娘。小周就藉著茶水間的時候,問說,陳姑娘,聽說1801死過人。
電視機是兩人唯一的娛樂。機頂盒也沒捨得裝,所以只能看西藏台新疆台這樣一些免費頻道,連字幕也沒有。兩人吃飯時候盯著屏幕看抗日劇,忍不住撲哧笑出聲,裏面無論是國軍、共軍還是日本人都說著中國西南晦澀難懂的方言,兩人憑藉服飾和演員表情猜測身份與對白,但因為身份經常會變換,加上幾乎聽不懂對白,劇情猜得錯漏百出。
忽然有人問起佳佳,小周心尖一酸。小柳也是無意一問,壓根沒想到小周還有女友這件事情。佳佳回去快十天了,徒留下空蕩蕩的床和屋子,以及不見希望的欠款。物理距離帶來了時間上的隔閡與疏遠,最近打電話和發消息佳佳總是不冷不熱,他還停在原地踏步,她卻彷彿早就翻篇,毫無遲疑就放下了他。
佳佳老家在衢州下面的一個鎮子上。母親很早就生病去世了,父親之前在學校裏面看大門,剛退下來不久,對女兒的唯一想法是安穩。佳佳爸爸見過小周一次,三人在杭州市裡面的一家杭幫菜餐廳吃了飯。小周話不多,自己不喝,卻一直貼心給其斟酒,佳佳父親便覺得還湊合,對佳佳說,雖然業沒成,家總得成吧。小周雖然運氣不好,但人還算勤勉踏實,有時候行不行,怪運道不怪人。既然read.99csw.com年紀不輕,還不如早點把婚結了。杭州市裡面買不起,家裡有塊宅基地,舊房子修葺修葺一番,賣相也不差。小周肯出個十萬聘禮,你就嫁了算了。老姑娘沒人要的。
他猜這個世界上有人在紛紛揚揚掉落,而他也不過只是其中的一個。
兩人是坐著公交車來這邊看房的。小柳攙著女友從公交上下來,女方的挎包還勾住了刷卡機把手,兩人都嚇了一跳。小柳飛快把包揪下來,好在女友提前把包從肩膀上撤了,才沒有給公交車關上的門給絆倒。
小周掛了電話,和父親卻沒說上話。小周雖然口頭幫襯,但內心實在有些同情父親的處境,畢竟歸根結底也就是幾根腌菜的事情。只是母親心疼的是錢和一頓飯,父親卻涉及家族尊嚴問題。小周想,不知道佳佳以後會不會變成他母親那個樣子,那樣倒是很怕人的。
小周說,見著死人了么。
小周從印著字的玻璃窗里見了這一幕,卻沒想到會是自己的客戶。是小柳主動找的小周,因為眾人只有他沒在吃包子。小周帶著他們看了幾套在售的房屋,例行公事一般介紹了學校、商場以及醫院的規劃情況。最後女生在9幢的1801停下來,小周撇見,於是殷勤道:「這戶邊套,裝修也是新的,放了三年,甲醛早就沒了。戶主什麼都不搬走,你們拎包就能入住。」
1801終於賣掉了。小周、小柳和小柳女友都很高興,一個小嬰兒要誕生,新生命來,舊生命走,一切都是朝氣蓬勃而叫人歡喜的。
小周母親一抱怨就抱怨了半小時,小周只能勸她看開,他母親說話向來大聲,一勸母親就藉著兒子的柔軟嚎啕,從嫁過來的時候他父親當晚喝醉酒、被他外祖父從別人家裡扛回來的事情說起,一直說到二妹家的年夜飯,到村裡修水庫偏偏多收了她的錢——就因為靠太近,但再近也沒近過李家等等。小周的事情也就變成了爛了的鹹菜根,丟了就不要了。
小周在的地產中介公司提供食宿,不過七八個男生擠一間,到了晚上就不方便。為了女友姚佳佳,小周就在公司邊上租了一間農民房,每天騎電瓶車上班大概需要十五分鐘。中介八九七,即早上八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連上七天。前三個月不拿提成,底薪四千,接下來只有提成沒有底薪,看天吃飯。地產賣的好不好,全看地段,小周身處郊區,地段自然談不上,城市中間與東部早就興興隆隆漲過一波,這邊依然是毫無生氣。
天沒亮。小周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暖壺不保溫,水一隔夜就變涼。他看了看手機,依然是五點半。冬天快要結束。他還以為一天一定會比比一天更加光亮起來呢。
房主也是。小柳打算等租房到期就搬來,房東則不管如何都要遷居了。
小周想打電話給佳佳談談這幾天的故事。但是最後沒提起。小周問佳佳什麼時候回來,佳佳說看情況吧。就算考上了,公務員又沒什麼太多自我選擇的權利,自然能分配到哪裡是哪裡。兩人出現了罕見的靜默,這在他們的同居生涯之中是幾乎沒有過的。小周說好的好的,早點回來。佳佳說嗯,等於不置可否,然後掛斷了電話。
小胡說:「你來得晚,沒聽過的事情多著呢。而且誰好意思提?而且那些人,別看住在裏面,家家鎖著門,知道的還沒我們多呢。我們天天在裡頭串。」
小周硬著頭皮去找房東還價,免不了談到死過人的事情。男房東警覺起來,問誰說的,小周敷衍過去。男房東沒做聲,表情和嘴巴都十分乾澀,顯然是在做複雜的思想鬥爭,女房東卻果斷打落了丈夫的話,說同意少兩萬,及早賣掉,以免遲則生事,但也加重語氣道,這是底價了,比周圍房子本就少好幾萬,再下去沒完沒了。好幾年前的事情還在糾纏,老房子裏面死過的老人不計其數,有聽說會九*九*藏*書為此掉一份價錢么。
小周說:「怎麼從來沒聽過這個事情啊。」
有一些東西在無可挽回地頹然逝去。兩人都試圖從中捕撈一些或者佯裝沒有發生什麼,佳佳的臉在小周心裏變得蒼白模糊起來,小周想,可能自己也沒自己想象的那麼喜歡,否則何以解釋,才短短半個月,就已生疏至此。
小周母親發泄完,忽然想起來,長途電話太貴,還是當面說好,再一想,兒子和自己隔著一條長江,簡直萬水千山迢迢隔阻,忍不住說起之前的大兒子,「機靈漂亮」,叫姆媽都比人早兩個月,就這麼生肺病死了,頃刻悲從中來,覺得做人沒滋沒味,小周只能繼續安撫,心想哥哥死得早不是壞事,他在人世間轉過看過就完了,而眼前他的生命漫長,跟他母親的怨念絮叨一樣杳無邊際。
這話不算什麼,但是小周卻嚇了一跳,主要是很難將這樣的神色語氣和溫柔的女房東印象聯繫在一起。小周想,人啊,真是莫測。誰能想到那麼溫柔的女主人會說出那樣乖張惡劣的話呢。
小柳聽完后,沉默半晌,說,你啊,兄弟不老實。
小周一愣:「怎麼死的?」
小周聽了沒話,心道不是還有九萬塊錢嗎。當然現在不能提。但兩人還是為此各懷芥蒂。小周想的都是實際問題,比如信用卡規定每期最低得還5000,利息還在不斷疊加。三個月過去了,單子接了一個,提成一分沒拿到。四月份沒底薪,全靠提成,眼見過了大半月,一單也沒成,既然小柳純屬自己撞進門,活該他的運。
小周說,那哪能,身份搞不清,男女都分不清。男的女的總曉得吧。
小周沒再說話。他看著陳姑娘心想,佳佳之前那番話都是騙人的,她都幹了快七年了,也沒見年入百萬啊。別說百萬,十來萬都很勉強。十來萬能在杭州做什麼?
兩人在大學裏面因為一次聯誼認識起來的,一聊發現都來自南方,於是逐漸走近。佳佳個子不高,但有兔牙,笑起來很可人,加上眉眼疏朗,有種天真無邪、討人喜歡的小女孩神色。兩人關係尚好,但對未來沒有什麼規劃。大學畢業之後,兩人一起回了南方,歇了一段時間,吃盡糧草終於恐慌起來。只是大公司簡歷投不進,小公司不穩定,在一家黃金期貨公司幹了兩年,結果公司倒了,被欠的工資也沒能要回來。然後兩人就是什麼都做,什麼都沒做出名堂,慢慢也過了三年。
佳佳最近的打算是考獄警,為此要讀申論。佳佳有了短期不工作的理由,小周卻沒有。在這點上,他沒有什麼主見,雖然覺得佳佳說話天方夜譚,但也沒有更好的想法,於是就順遂其意,去了公司。
小周出來就沒指望著靠家裡。聽他母親說,自己早年還有一個哥哥,兩歲的時候就夭折了。早夭的孩子不立碑,哥哥變成了母親口邊的一個叮鈴啷噹的記掛,小周卻成了虛無縹緲的影子。自從哥哥早夭之後,他母親就禮佛茹素,家裡常年不開葷腥,導致小周小時候黑瘦而矮,被人說像猴精,但是比猴精要魯鈍。長大之後胖壯一些,但比起身邊人身形普通偏下。佳佳雖脾氣火爆,但總還是一個體諒的女友,沒有逼著他買房,還想著自己考獄警,光這一點他就得感恩戴德。只是信用卡和銅門的事情一開口,就沒完沒了,兩人又順勢吵了一架,佳佳一怒之下,收拾了衣物回衢州,說是為了清靜看考題,其實還是避開他,對他失望透頂。
小周睜開眼睛,身邊空無一物,電視機下方的小圓點閃爍著藍色幽光。之前關於佳佳看起來也是一個夢境。佳佳三天前就走了。她說自己找個安靜地方去寫申論,只留下他一個人在農民房裡面。
另外就是一對剛畢業不久的小年輕,經常吵架,凌晨兩點吵架聲透過稀鬆的牆板進來,好像旁人的生活也泄進來一部分。佳佳聽到之後就說,還read•99csw.com是我們好,都吵不起來。小周笑說,沒有那麼好的,你們這樣的要麼不吵,要生氣了肯定搬空屋子,我一回來,心想,人呢,怎麼連電視機都沒了。
小胡:「不知道。9幢下面不是有個過道嗎,一到夏天就雜草叢生,人被發現的時候就趴在過道雜草裏面,估計也有一會兒了。」
小柳見到女友表情,將小周拉到陽台上詢價。小周說,150萬底價,不能再低了。小柳表情沮喪,女友站住屋裡面神色焦急。小柳加了小周微信,說再想想。五千傭金,正好能補這個月信用卡的虧空。
小周又一次看見了1801的墜樓者。墜樓者奇異地用了一種後仰的姿勢,面朝著天空,黑色的外套被高空中的大風吹成直立形態,彷彿落地后即將變成一把插入地面的匕首。
兩人為了這事吵了起來。小周覺得佳佳爸爸沒數,年紀大把,居然花三萬造銅門。門上雕龍畫鳳,推都推不動,哪裡是給他們造婚房,簡直造土皇帝的宅邸。
小周一陣懊悔。兩人一根煙結束,外面太冷,一起縮著脖子走回中介,小柳女友還在等,臉色緩和了一些。小柳平靜下來了,說,簽約的事情不急,價格可以再談談。女友詫異地看著小柳,小周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
陳姑娘說,沒有,這種事情見過算過,不看最好。再說了,布都蒙上了,你能看見什麼,一地紅白下水?
為了增加緊迫感,小周嘆道,這房子太搶手了,要不是房東急著賣,一百六十萬打底,畢竟還帶一個車庫,現在預備著總是沒錯。人一多起來,找個車位就很難了。雖然是郊區,但是政府學校啊商場啊醫院都在規劃中,2022年就通地鐵十號線,別看現在荒,升起值來兔子都趕不上,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啦。
小周聽到這句話,忽然覺得自己犯了愚蠢的過錯。他怎麼能交淺言深呢?小柳又不是親哥。人的悲哀,再是痛苦,隱忍一時,便不就過去了,這些都是能夠掌控的10%,剩下的不可預計,留給上天來做定論,但是現在等於自己抹殺了這10%,天底下的不自由,歸根接地還不就是自作孽。五千的傭金豈不是要不翼而飛。
小周嘴唇一開一翕,卻毫無聲響,再一想,夢裡面其實是發不出聲音的。跳樓者無法回答也無法轉身。他依然無法看清跳樓者的臉。
陳姑娘說,是啊,這邊應該都知道,大概是那女人的媽媽。不過也有人說是男人的爸爸。
電話撥通,卻是小周母親接的,免不了跟兒子抱怨丈夫脾氣差。兩人上了年紀,在家百無聊賴,摩擦不斷,最近為了腌白菜的事情又吵了起來,小周父親覺得家裡腌菜腌太多吃不掉,送了一些給二妹,母親就覺得二妹從來不送東西過來,只知道伸手拿。何況今年過年時候,理論兩家都應該相互請吃飯,但是二妹沒主動邀請,她也就算了,結果從正月里到現在,兩三個月過去,沒再往來。現在父親主動偷送腌菜,小周母親覺得糟了背叛。
佳佳大學是在天津師範大學讀的心理學專業,卻對她體恤人心並沒有什麼幫助,甚至通過一份面試。
小胡說:「跳樓。白天小夫妻去上班,老人在家帶孩子,帶著帶著就忽然跳下去了。隔壁誰也不知道。」
墜落者並沒有掉下來,小周卻醒了,周圍仍彷彿在層層墨染之中,傢具如怪形異獸,手機提示時間是五點零三分。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自己會看見墜樓者的臉,然而並沒有。天依然沒亮,這叫他很沮喪。
小柳說對,沒錯。沒錢就是孫子,孫子不怕鬼。
佳佳沒搬走電視機,但是自己的東西差不多都拿完了,可能她本來也沒什麼東西。佳佳走了之後,小周才意識到屋子有多清寒,簡直家徒四壁,原先的一點人氣都沒了,像一個幽暗深邃的洞穴,而他一個人掉在裏面,一束光也照不進來。回憶起兩人猜劇情,實在是令九九藏書人無比愉悅的時光。
小周為這事心神不寧。小柳還在微信裏面討價還價,想免掉中介費。小周一口咬定,一分錢中介費也沒收。他知道小柳也窮,但是他沒有同情小柳的餘地。小柳畢竟在互聯網公司裏面做正職,女友也沒像佳佳一樣心安理得的失業,還有父母肯貼能貼。
那天是下午兩點,小周正好在帶一個客戶去8幢,卻看見9幢樓下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貨車。1801女主人手裡提著兩個藤筐,小女兒跟在後面,腳步略急,似有趔趄,小周順手將筐接了過去,架在了貨車後面,在一堆舊衣物之間。
小周在夢境裏面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是簌簌風聲太過逼真,他的臉彷彿快要碰到噼里啪啦作響的衣服下擺,這是一種接近於滑雪服的材質,使得衣服鼓風地更加厲害了。他彷彿不是從18樓上而是從三萬尺高空跳下來,因為經歷了太久的空中漫遊,所以姿態放鬆而自由。
女人沖小周流露出溫和而感激的笑容。小周終於沒忍住,試探問道,那個,為什麼跳樓?
佳佳聽了不高興,她一不高興就喜歡叫小周全名,以示距離,佳佳說,周見東你就出十萬塊錢,我爸卻得忙前忙后,他快六十歲的人了,為了省錢,連水泥黃沙都是自己扛,本來就腰肌勞損,一搞裝修更嚴重,靠著硬撐才裝下來。買個門怎麼了,虛榮承認,但是虛榮不算錯。現在鄉下造門,哪個不是全銅,貴氣的還得立個石獅子。這點錢,在杭州買個廁所也不夠吧?話說回來,我家造房子,你做了什麼?
小周於是告訴小柳說,房東肯少兩萬。兩萬可以了,抵得過一小白領的年終獎呢。死過人怕什麼,沒錢才怕人。
下午小周跟店長說了這個事情,胡超在邊上聽見了。晚上小胡就找小周吃飯,說1801死過人你聽說過沒。
小胡:「老人唄。」
佳佳一走,剩下小周一個人寂寞無聊。小周租的房間在二樓。這邊郊區民房格局很相似,四層樓,底下是院子。房東住了四層一層,樓下全部轉租出去。小周那層,除了小周之外,還有一對河南夫婦,丈夫原先開黃魚車,現在成了網約車車主,老婆在附近一家電機廠里做工人,兩人都早出晚歸,一般到九十點鐘才能聽見他們悉悉索索收拾東西的聲音。
小周:「從窗口還是陽台?」
小柳約莫二十七八,背著一個雙肩包,穿著黑色滑雪材質的外套。女友則穿著寬大的深藍色中長款羽絨服,但是裏面卻套了一件淺紫色的防輻射弔帶,看得出腹部微凸。因為懷孕,鼻子充血,看起來有些鼻孔外翻,走路也是。中分黑髮是為了遮起圓潤浮腫起來的臉,只是頭髮大概因孕期不方便清洗,有點油膩板結。除了這些輕微的不潔凈,倒也幾乎可以算得上清秀姑娘。
小周看著小柳的臉,小柳眼神裏面有著與他相似的憂慮和茫然,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小柳比他大兩歲,他哥哥要真活到現在,可不二十八了嗎。小周說起借款的事情,說起父母,又說起銅門,好像積蓄了許久的堤壩一朝傾瀉。小周談起了1801的死人以及最近的夢。
陳姑娘想了想,說,其實那天出事的時候我看到了。9幢樓下抬出去一個白布擔架。我那天帶人在隔壁看房子,就撞見了這麼個晦氣的事情。
因為場景實在有些驚懼駭人,並且真實,小周只能努力掐著自己的大腿讓自己醒過來,發現痛感尤為真切。在緊接著而來的一種胸口劇烈的壓迫中,小周終於醒了過來,他發現佳佳的頭無知無覺地壓在他的左臂上,大概是壓迫到了血液動脈,小周為此感到一種深切的悶瞀。
小周晚上又見到了跳樓者。依然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裡面,但小周卻喊了出來,你誰呀。
一語成讖。
小柳和他女友就是做個時候進來的。
當然,也非不是不能過,原本經濟還能將就,如果不是借了三萬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