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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

戀戀風塵

作者:宋倩文
我在躲你呢,你沒發現嗎?
我一直記得那天,突如其來的降溫,宣告冬天提前上場。學校的廣播通知了好幾遍,可誰也不想到操場上去,磨蹭了半天才陸續排好隊。從「隊里」來的人站在升旗台上,看上去只有食指大小,就像「體操運動員」這幾個字一樣遙遠而生疏。他們看似隨便地下來走了兩圈,楊一水打了個呵欠的工夫,就被他們相中,留了下來。大家回教室的時候,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女孩們頻頻回頭看向楊一水,說一點都不嫉妒,肯定是在撒謊。
我拔腿就跑到楊一水工作的銀行去找她,可惜那天太晚了,銀行已經下班了。第二天再去,我並沒有見到她。等到第三天,還沒來得及找她,就因為說不清來辦什麼業務,被保安「請」了出去。
今年回家時,我爸告訴我,院子要拆了,打算蓋一個小商品市場。他們抗議了很久,可誰能阻攔時代變遷的腳步呢?
收到她的信,是在一周后。
更讓人費解的是,我寫給她的那些信,全都不翼而飛了。回家時,我例行公事一般地,準備將那些信重讀一遍,坐在回憶真實存在過的地方,回放每個細節。可打開抽屜,信,卻一封都沒有了。
春天來之前,下了場大雪,從早到晚,洋洋洒洒地積了厚厚一層。楊叔叔還沒回來,我咬咬牙,騎著我爸的二八車,去體育館接楊一水。她看到我,一點都不意外,熟練地坐到了橫杠上。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我更是招架不住,屁股離了座,哼哧哼哧地往前踩,很快就在雪地里栽了個大跟頭。倒是雪地軟綿綿的,也不覺得痛,我狼狽地去扶那輛比我還要高的自行車,她倒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來。扶完車我又去扶她,穿著好幾層厚衣服的楊一水變得重極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起來,她笑得直不起腰來,又坐了下去。那明明是個陰鬱而慘淡的傍晚,行人來去匆匆,沒人願意幫我們一把,卻被楊一水硬生生地變成了記憶里明亮的一幕。
我本來準備了一場正式的告別,卻被楊一水突如其來的舉動打亂了陣腳,直到那輛車快要消失在視線里,我才想起來,我對她,連一句再見都沒說。我追著車跑了出去,在街上不要命似的狂奔,只追了一條街,就再也看不見那輛車了。什麼奇迹都不會發生,她不會留下來,我們可能也不會再見,我真是個孬種。
這些都是聽我爸講的。他那天正好倒休在家,聽說楊家出了事,趕緊跑了過去,可又有些後悔見證了這樣的一幕。我爸鮮少表達類似悔恨的軟弱情緒,我竟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長大以後,他沒再動手打過我,我們許久以來的干戈,不動聲色地就化解了。而現在,是該輪到我好好聽他說些心裡話了。
我努了一把力,考上了高中,我爸很是高興,為答謝楊叔叔,專門請他到我們家來吃飯,楊一水自然也在邀請之列,卻遲遲未到場。楊叔叔為她道歉,說小孩子不懂事,還請我爸媽別計較。我爸變得格外客氣,還為楊一水找理由開脫起來,這讓楊叔叔更不好意思了,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從剁椒缽缽里夾蘿蔔和洋姜吃。還好,我媽像預見到了似的,那天端上桌的剁辣椒格外地滿,三個人都不必停下筷子找話題聊天。
陳默:
從聚會上離開,我打算走回家去,用這段路來撫平些許心中的悸動。卻正好看見楊一水裹著羽絨服,站在路邊攔車,追了幾步,倒不小心與我撞了個滿懷。她有些醉了,連抱歉也不願說,直到抬眼看見我,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轉眼間又黯淡了下去,平靜地說,真的是你,我剛剛以為自己喝得太多了。
空蕩蕩的舊體育館里,四五個女孩在軍綠色的墊子上翻了一上午跟頭,估計得有幾百個。她在結束之後竟然還有力氣趴到平衡木上,卻被教練發現,狠狠訓斥了一頓,還罰她在牆邊倒立,一個中午都沒下來,就那麼空著肚子,繼續下午的訓練。我假裝順路經過,在體育館門口等她,塞給她一個烤紅薯,問她累不累,她說,不累,挺輕鬆的。我同樣確定她在撒謊,但我不想拆穿她。
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楊一水才不緊不慢地從樓上下來,就像是去春遊似的,只背了一個輕飄飄的書包。楊叔叔已經九九藏書幫她聯繫好了學校,她將要去北京上高中。她的命運再次發生了逆轉,大家明明都羡慕得不行,卻偏嘴硬連句祝福都不肯說。無聲的送別即將進入尾聲,可楊一水看見那個腌菜缸,卻死活不許她爸帶走。我媽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並不在那兒,可楊一水分明是誰都不顧,竟然執意把腌菜缸砸了,黑色的瓦片碎了一地,楊叔叔鐵青著臉,蹲下來一片片拾起,手抖著,被割破了也不管,好像那是無比珍貴的東西。他雖未責怪楊一水,可前所未有的嚴厲責備又好像已經寫在了臉上,楊一水咬著唇,不敢再說話。
怎麼會呢?將那個被染成乳白色的玻璃瓶偷偷塞進楊一水的座位抽屜里,是我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那是一種隱秘的快樂,我無法對任何人解釋,包括我自己。
為了楊一水,我決定硬著頭皮去拔雞毛。雙休日中午,我趁胡大爺午睡的空當,鑽到了雞圈裡。找了一大圈,卻發現大公雞被綁得嚴嚴實實,躺在廚房裡。灶上的水咕嘟嘟地冒著煙,菜刀砍在案板上,透著一股子不甘心。只聽胡大爺在屋子裡長長地嘆了口氣,發現他沒睡著,趕緊溜走了。
這聽上去太像掩耳盜鈴的炫耀了,放寒假的時候,我帶著一絲懷疑,偷偷跑去看她訓練。
我語塞,不知該如何計算,來回答她的問題。她卻好像對答案並不感興趣,轉過身來,面對著我真的睡起覺來。她的手臂伸展著,上面那層細小的絨毛,在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下,像是溫柔的苔蘚,泛著金黃色的光。
我後來問過她,當時是什麼感覺?她說,涼颼颼的。我不明白,她只好解釋說,那天沒穿秋褲,想試試扛不扛得住,偏偏趕上降溫,站在那兒只想打哆嗦。
跳山羊的時候,小矮子永遠扮演彎著腰的「山羊」。冬天跳大繩,則成了負責搖繩兒的那個。跟我湊對的倒霉鬼,為了顯得沒有那麼倒霉,總要指揮著我,快一點、慢一點,或是乾脆大喊——「嘿,小矮子別愣神了」。而等到玩捉迷藏,幾乎每次,我都是第一個被找到的,被數數兒的人揪著衣領拉出來,成為他的頭號戰利品。
我倆聊了一整夜,所謂「別的」,這些年她怎麼樣,我怎麼樣,都是些無聊日子罷了。她辭了銀行的工作,還不知道要去哪裡,打算先混完今年再說。說著說著她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就這麼陪著她,直到天亮,將她送走。她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只有我們坐過的紅色皮椅,留下了我的遺憾,再一次地。
一直以來,我只知道楊叔叔在研究所上班,跟院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不一樣,卻沒想到是課本里那種「大人物」,不由得多了幾分敬意。可楊一水要走的消息,還是讓我著實地難過。我說,以後我去北京找你。她似乎沒當一回事兒,亮汪汪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麻木地說了聲,好。
1997年就這樣來了,我再從楊叔叔那兒收到楊一水的消息時,她已經準備去香港了。我們,也許真的不會再見了。
他好像說過,除了這隻雞,他什麼都不想要。
看來,我們倆,還有我爸和你媽,都註定要錯過。
楊一水第一次告訴我,楊叔叔算是個科學家,研究的是往天上飛的東西,所以一直沒什麼時間照顧家,小時候連她媽得了病都不知道。她媽特別好,可她走得太早了,楊一水都快要想不起來她是什麼樣子了。喔對了,她還說,楊叔叔遲早都要調回北京去,到時候她也就得走了。
我曾懷疑是我爸發現了那些信,並擅自做主寄了出去,為此還跟他吵了一架。可他再三強調從不知道有過那些信,更別提多管閑事幫我寄了。反倒是我媽,細細盤問了許久,似乎勾起了什麼往事一般,若有所思。但最終,她也沒能提供任何線索。
我終究沒敢叫住她。
我小聲問,那你怎麼沒告訴他們?
她提起綴滿了紅色亮片的長裙,轉身向我走來。肩膀上兩條水波紋狀的銀色弔帶,牽扯著整條裙子的重量,卻輕盈似被遺忘在海面上的鱗片,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等我回過神來,二十六歲的楊一水與我擦肩而過,又離我遠去了,只剩下那身皮囊,閃著信號燈一般的紅光。
我陪他去散步,順便懷念這個我長大的地九_九_藏_書方。胡大爺的雞圈早就沒了,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牛奶箱,山楂樹馬上要被砍了,這整片的紅磚板樓,都將被夷為平地。看得出來我爸特別捨不得,但他不肯說。退休以後,他變得越加少言寡語,倒是真正應驗了給我起的名字,陳默,沉默。
十二月末的北京夜晚,街上空蕩蕩的,只剩下冷。我推開玻璃門,混雜著酒氣、煙味和人身上特殊味道的氣息撲面襲來,在眼前化作一層有溫度的霧。
一個人瞎晃悠的時候,我在堆滿了雜物的後院里,發現了一個廢棄的鐵皮柜子,生鏽的鎖半耷拉著頭,別彆扭扭地打開,卻足夠我獃著了。我暗下決心,再玩遊戲時,非要扳回一城不可。
地址指向的地方,是大學家屬院里普普通通的一戶,我叩門,很久才有人來開,是個一臉慌張的男生,看上去比我成熟許多,有一種成年人的氣息。那種年齡上、氣質上的壓倒性勝利,讓我頓時有些泄氣。他警惕地問我找誰,我報上楊一水和我自己的名字,他朝著裏面問了一聲,是楊一水應了,他才給我開了門。
上初中之後,我並沒像其他男孩那樣,成績突飛猛進,或是哪一個科目展現出天賦異稟。反而是本該擅長的數學、物理、化學,通通都很差。到了初三,我爸實在頭疼,只好拜託楊叔叔幫我補習。於是,每天晚上,我都要去楊一水家呆兩個小時。大概是習慣了我爸的暴躁作風,楊叔叔的脾氣顯得過分好了。一道題講了五六次我依然聽不懂,他還能耐心地分解步驟,畫圖舉例,我在學校里從未遇到過這樣好的老師,所以格外珍惜。
那香味兒當真厲害,從一樓飄到六樓,幾乎整棟樓的小孩兒都跑到我家來討肉吃。而我和楊一水就坐在窗戶邊,一人捧著一個碗啃豬頭肉,直到天黑,飽嗝打得停不下來。
後來的五年裡,楊一水一直在體操隊訓練,每天只需要上半天課,讓我羡慕不已。可據說,省隊來挑走了好幾茬人,都沒挑中她。當年打個呵欠就被好運眷顧,如今在人們口中,也只不過是撞大運罷了。眼看著別人中考升學,她卻苦於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在體操隊毫無希望地呆下去。
院子里種著幾棵山楂樹,長勢喜人。每年到了秋天,紅色的果實掛滿枝丫,大人們就會拿著木棍兒、掃把桿等類似的物件,對著樹上的紅果子奮力敲打,熟透的山楂下雨似的簌簌掉下來。我們這些小孩,負責蹲在地上撿,一把一把地塞進口袋裡,口袋滿了就拿衣服兜著,一邊撿一邊吃,大人們忙活了半天,也被我們吃得差不多了。
我迅速低下了頭,臉也燒了起來。她卻說,不用不好意思,還跟我介紹,男生是學攝影的,她幫他做模特,感覺還不錯,以後說不定就干這個了……再之後那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就再沒聽進去了。
二樓的露台邊,她倚在牆邊,臉色緋紅,正在偷聽旁邊三四個男孩的黃色笑話,卻沒忍住大笑起來,反倒將男孩們嚇得一溜煙散去。桌上留下了一大塊布朗尼,被她順手喂進嘴裏,仰起頭時露出修長的脖頸,卻又低下頭,珍惜地嘬掉手指上的碎屑,毫不在意旁人眼光。
他倆也是一起長大的,只不過我爸先從那個湖南小縣城考了出來,又跑去支援大西北,人就沒影了。你媽是個死心眼,奔著我爸在的地方嫁了人,後來真的再見了,卻只是鄰居。聽說原本是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誰讓我和你……難道你就沒發現,你爸從來都不吃剁辣椒么?那一大缸,全是你媽腌給我爸的。我不討厭你媽,但一想到,我爸可能從沒愛過我媽,我就特別難過。我沒法帶著這種難過見你,以後也不能,原諒我。
因為楊一水沒叫我小矮子,我高興了整個晚上,話也突然多了起來。我爸一貫地抄起拖鞋扔過來,才讓我閉上了嘴。
在學校里,我住不慣集體宿舍,經常整宿失眠,後來索性跑到走廊里給楊一水寫信。地址早就問楊叔叔要了來,可我偏偏一封也沒有寄出去。厚實的信封越積越多,我只好在放假回家的時候,全部帶了回去,藏在兒時房間的抽屜里。我試想著,時機合適的那一天,我要親手交給她。
這次,楊一水是真的生氣了。她說,我怎麼會連綁九_九_藏_書著的雞都不敢拔一根毛,真是個孬種。她不理我的那幾天,我爸在食品公司提了個副科級領導,沾他的光,我們家成了院子里第一批訂上牛奶的住戶之一。每天早上,我都巴巴地把牛奶送到楊一水的教室里,這才讓她消了氣。
1996年12月18日
我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我媽差我下樓買豆腐,我用搪瓷盤子端著方方正正的一塊豆腐往回走,若是碰上楊一水,她非得咬掉一個角才肯放我過去。我學會說的第一個謊,就是關於那個消失的豆腐角。我說,它被我吃進肚子里啦。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生豆腐的味道。
我也陪我媽包餃子,依然下到鍋里就散架了。她笑著說沒事兒,娶個會包餃子的媳婦兒就行。我很唐突地問她,這一輩子幸福嗎?她很快點了頭。餃子出鍋,先給我爸端了一盤。我又問,那有沒有什麼特別後悔的事?這次她想了很久,直到零點,外面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起來,她才回答我,有。說話時看著窗外,似乎想一眼望到北京去。可等我真正邀請她去北京玩的時候,她卻斷然拒絕了。
她沒像電視劇里那樣說我是臭流氓,反倒像個真正的成年人似的,不屑地笑了笑,等到上課鈴急匆匆響起來,才說,陳默,你幫我做個雞毛毽子吧。
那些信,其實我都收到了。確切地說,是我偷來的。我去你們家找過你,趁你不在,在你房間里呆了一會兒,不小心發現的。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就拿走了,你別怪我。你去銀行找我那天,我看見你了,我也不想躲了,準備跟你打招呼,可那該死的頸椎病突然犯了,一陣噁心,我竟然暈倒了,等再醒來,你就不見了,聽說是被保安趕出去的,我知道你不會再來了。
到了畢業那年,我來跟楊叔叔告別,慣例陪他喝了幾杯,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車,下一次到達「北京西」的日子遙遙無期,傷感像慢性病似的,在我身上慢慢感染。回家呆了幾個月,任何工作都提不起興趣,最終還是決定去北京。我爸拗不過我,只好塞給我一筆錢,告訴我,混不出人樣就不許回來見他。時隔小半年,等我再次見到楊叔叔時,從他那兒得知,楊一水的工作雖然歷經坎坷,終於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她說,陳默,早就看見你躲在裏面了。
楊一水打斷我的話,伏下身子,離我更近了些。
我想象過無數種楊一水談戀愛以後的樣子,要麼會像我媽一樣在廚房忙東忙西,要麼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等著被人呵護、寵愛,女人對我來說,是個模糊的概念,只能從生活中見過的、聽過的那些里,尋找模子。可萬萬沒想到,她只穿著一件勉強遮住屁股的文化衫,坐在亂糟糟的床上,腳上剛塗了明黃色的指甲油,廉價的刺鼻氣息還停留在房間里。她原本正俯下身子吹氣,看見我,一軲轆爬了起來。我跟著她走進房間,扭頭就看見牆上貼著的照片,全都是楊一水。照片上的她,或是眼神凌冽,或是笑得絲毫不顧形象,看上去自在極了,可幾乎全都只穿著內衣,或者像現在這樣。
六歲那年,我是院子里同齡人中最矮的男孩,哪怕小上一兩歲的,也有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大家都喊我小矮子,碰巧我叫陳默,天生就是個不會為自己辯解的人。
我每年從家回北京,慣例都是先去看楊叔叔,卻一次又一次地跟楊一水錯過,甚至有一年,她前腳走,我後腳到,她剛喝過的水都還熱著,人卻不見了。
屁股很快就不疼了,成績單也依然難看,只有楊一水消失在了飄著油煙味兒的傍晚,她不再跟男孩們一起玩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在學校的操場上堵住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沒想跟你生孩子。
回到家,我爸氣得摩拳擦掌,還好楊一水在場,他算是給我留了幾分面子,罵了兩句就完事,只是絕對不許我再騎他的二八車。又或許是,我媽那天鹵了豬頭肉,屋子裡飄著濃厚踏實的香味兒,讓人不忍做任何破壞氣氛的事。
有天中午,我在他們家做著題犯起困來,楊叔叔就讓我到楊一水的房間去打個盹兒。半睡半醒的時候,楊一水突然回來了,她以恐高上不了平衡木read.99csw•com為由擅自申請離隊,跟楊叔叔大吵起來,甩了門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轉頭髮現我也在。她像看不見我似的,在我旁邊躺了下來,又突然問我,我們倆有多久沒像這樣一起睡過覺了?
那時候,楊一水對楊叔叔能做的所有安排都不甚滿意,她不想復讀,也不想再練體操,甚至埋怨當初被選中時,楊叔叔不阻攔她。她個子長得很快,幾乎快跟楊叔叔一般高了,練體操也沒能抑制她生長的速度。我總是能聽到他們爭執,聽上去都是楊一水佔據上風,楊叔叔長嘆一聲氣,就隨她去了。
我說,是我,真巧。
可這一次,我在邀請名單上看到了楊一水的名字,於是義不容辭。
我清了清嗓子,又說,其實這些年,我每年都去你家,可你總不在,其實我還……
陳默,如果不知道該不該說,就別說了。聊點別的吧。
被發現的那一天,是楊一水的鞋帶卡在柜子外面露了餡。那時候,對遊戲的熱情早已告一段落,剛懂些男女之事的男孩們找到了新的樂子,他們將我和楊一水圍堵在牆角,大喊著「小矮子要跟楊一水生孩子啦」,一聲高過一聲,我爸剛好下班回家,撞了個正著。他將我連滾帶爬地拉扯出來,算上書包里那張一塌糊塗的成績單,狠狠揍了我一頓。
楊一水比我大一歲,那時已經上學了。可她是院子里著名的瘋姑娘,放學之後把書包扔在家門口,就跑下樓跟我們這些男孩混在一起。
祝好!
男生的母親一邊哭一邊罵楊一水「不要臉」,就是因為她,才讓自己的兒子無心學習,最終缺課太多被學校勸退。那個時候,考上大學,尤其是重點大學,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這樣的了不起跟照片上自己的女兒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楊叔叔並沒有道歉,他告訴他們,談對象是你情我願的事,誰都沒有錯,如果一定要分對錯,那麼我該問你,除了拍這些照片,你跟她,還有沒有做過別的什麼事?男生反應迅速,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楊叔叔長長地嘆了口氣,分不清是輕鬆了,還是更沉重了。
前些日子,我再度被領導要求參加必要的應酬,如今時代不同了,做外貿的只會悶頭幹活可別想有什麼大出息,他一貫這樣教育我。我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確切地說,是不敢說。每每接到邀請函,都找各種理由婉拒。
楊一水十歲那年,第一次登門給我們家送山楂,聽說是楊叔叔知道了我把牛奶讓給楊一水喝的事兒,想多少表示一些謝意。我爸並不擅長回饋這樣微妙的謝意,於是便由我媽上場,將兩家的山楂放在一起熬了濃稠的山楂醬,再捎上我家年年都要腌上一大缸的剁辣椒,裏面裝滿了蘿蔔和洋姜,這樣滿滿當當的兩玻璃瓶,差我送到了楊一水家。而我爸,不僅破天荒地沒因為送牛奶的事兒揍我,竟然還專門增訂了一份,讓我繼續每天帶給她。他說,臭小子,你要是敢偷喝一口,我就打斷你的腿。
她本來打定主意要當空姐,誰知個子越長越高,長過了175再也瞞不住,眼看著哪家航空公司都去不了了。她求著楊叔叔答應讓她去做模特,幾番碰壁,被騙了一大筆錢不說,算是徹底認清了她其實並沒有天賦的事實。楊叔叔找人把她弄進銀行當櫃員,她萬分抗拒地,遵從了安排。
那個冬天,就那麼呲溜一下過去了。
剁辣椒還是一年又一年的腌著,偶爾托我帶兩罐給楊叔叔,卻什麼話都不帶。她錯過的愛情,時間越久,顏色越鮮艷。而我錯過的,是牛奶、豆腐、大雪天混雜在一起的白色,它不能沾染一點兒雜質,否則就會很輕易地被埋沒了。
楊一水未曾告密,卻要求一起分享這個藏身之處。後來的那些傍晚,我們常常一起擠在那個髒兮兮的狹小空間里,透過兩道門之間的縫隙,能看見其他人一次又一次徒勞地經過。而我和楊一水,蹭上一屁股灰不說,還要跟對方交換使用為數不多的氧氣。所幸,我們誰也沒討厭過對方的氣味。
我胡亂吃了幾口,就跑出去找楊一水了。不久之前,她邀請我去跟她的一個大學生朋友一起玩,給過我一個地址。我隱約覺得,這個「大學生朋友」跟她關係匪淺。我有些好奇,又有些生氣,早就想去一探究竟,正好有了機會。
九*九*藏*書她卻不屑地笑了笑,歪著頭問我,巧?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吧。
其實我還給你寫了信,可都放在抽屜里,沒勇氣寄給你。有些話,真不知道該不該說。
高考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北京的大學。一下火車,我就直接奔赴楊叔叔家,他見到我很是高興,踉踉蹌蹌地折騰出一桌菜來,還非要跟我喝上兩杯。楊叔叔已經是個老人的模樣了,看得出來這些年為楊一水操了不少心。酒下肚,真心話自然而然地被搬上檯面,我問起楊一水的近況,楊叔叔嘆了口氣,告訴我說,她一直不肯好好聽話,考大學的時候,非要去考什麼主持人,落榜之後又賭氣,要去南方讀一個航空專科學校,這不前幾天剛去報到。真是可惜,你們倆就這麼錯過了。
在徹夜未眠的掙扎之後,我選擇幫楊一水保密。要知道,那樣的照片要是被別人看到,她恐怕會被冠上各種各樣難聽的名號,而我萬萬不能讓別人用那些無形的鈍器去傷害她。
關你屁事。她甩下一個白眼,搖晃著馬尾辮消失在了剛到站的夜色盡頭。
那年過年,楊叔叔被留在北京開會,我爸就把楊一水叫到我們家來過年了。我們倆偷偷喝了一點兒我爸的白酒,頂著紅撲撲的臉跑下樓放鞭炮。後來,大人們徹夜地聊天,破天荒地聚在一起打麻將,我們倆則被趕到屋子裡睡下了。那時候,過年還是一年裡的頭等大事,沒人敢怠慢,外面一直吵到後半夜,我們只好躺在床上聊天。
屋子裡燈光昏暗,人卻很多,一堆一堆地佔據著各個角落。只有她獨自一人,就像是一條寒冬的漏網之魚,正沿著旋轉樓梯緩緩遊走。我撥開人聲的嘈雜細流,順著她走過的地方跟了上去。
那個傍晚,捉迷藏開局,我迅速鑽了進去,扣上柜子門,從外面看還是鎖著的模樣。這一次,數數兒的人,直到最後都沒找到我。我等著人群散了,才從柜子里爬出來,誰知道,卻被楊一水抓了個正著。
今日的重逢,距離我們上次分別,已經有十年之久。如此輕巧的兩個字,掩埋了多少波瀾壯闊,任誰也不敢回過頭去,說聲「再來一次」。
我的煎熬只持續了半個月,那些照片就被男生的父母摔在了楊叔叔面前。他被一通電話從研究所叫回來,身上的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他將掉在地上的照片撿起來,碼成整齊的一疊裝進口袋,好像這樣就能藏起來了。
從那個時刻到這個時刻,我們使用著同樣的名字,卻漸漸變成了跟以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以至於我們倆,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我知道,這隻是個開始,總有一天,我會徹底地失去她。
聽說楊一水被市體操隊挑中,院子里頓時炸開了鍋。她還沒到家,挑選的過程就被傳得神乎其神,領居們紛紛上門打聽,可楊叔叔雲淡風輕,只說是「去鍛煉身體而已」,一點兒也沒把楊一水當成為國爭光的種子選手,匆匆忙忙地就把鄰居們送走了。
楊一水從前那句「遲早都要調回北京去」,在不久之後兌現了。
這個雞毛毽子,楊一水指名要用我們家樓下胡大爺家那隻大公雞尾巴上的毛不可。偏偏,這隻雞是胡大爺的寶貝。那時候,院子里已經沒幾戶人家養雞了,胡大爺算是「釘子戶」之一,居委會反覆上門動員,還特地送上廠子里優等雞下的蛋讓他品嘗,卻始終勸不動他殺雞。
我如實交代,楊一水又喝了口酒,卻悶悶地不接話。這是她拐了幾個彎帶我來的小酒吧,很清靜,除了我們沒什麼人。
愛人,楊一水
楊叔叔其實早就接到了上調通知,卻因為楊一水不想走,就以各種理由拖著,直到那沓照片的出現,不得不成行。北京那邊,只批了一輛小型貨車給楊叔叔搬家用,他充分發揮了科學家的優勢,在仔細度量了家裡大小物件之後,將所有東西的體積計算、組合、排列、編號,最後按照提前設計好的樣子,嚴絲合縫地裝了上去,一條縫隙都沒有浪費。只有我媽最後送過去的腌菜缸,因為不在計劃之內,只好由楊叔叔一路抱著帶到北京去。
我揪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下來,得知她依然摸爬滾打地過日子,就不算太壞。錯過一次沒關係,我可以等,反正那些話,已經藏著掖著那麼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