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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紅豆

少女紅豆

作者:易小荷
半年之後,學校聯防隊的電筒照射過來,紅豆沒有一絲慌亂,如同學校保衛處科長後來板著臉說的,她已經是「慣犯」了。當她和那個籃球隊的男生被帶到辦公室的時候,她沒有任何辯駁,甚至連一絲抗拒都沒有,就開始了所有的交代,那些男生,體|位和姿勢,去過的招待所、後山火車鐵軌、宿舍……她本來無須講述這麼多的。
錄證詞花去了足足半小時,圖書館早已是一片喧囂,飛短流長,口沫橫飛,不知道為什麼,人群之中,紅豆清晰地聽到有人說,會不會就是她的啊?
紅豆覺得那一刻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身體裏面傳出來。

4

一開始這種統計純屬新生的無聊遊戲,到後來大家竟然認真了起來,於是所有玩笑似的口吻漸漸變得惡意起來。
當輕微的火柴頭摩擦的味道傳入紅豆的鼻子時,燭光下的兩個人表情也開始飄浮不定。她們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十秒鐘的黑暗讓她們有了足夠的默契。
那個夜晚一下子就滑了過去,就像我們的少女時代,我幾乎能夠感覺到它迅猛地、詭異地,以我們察覺不到的速度,一路墜落。
紅豆淡定地看著她倆瞪大的眼睛,一轉身將她們甩在了身後。
當然不會!另一個聲音說道,她可是她們年級僅存的寶貝——
紅豆其實對死亡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她出生以來唯一養過的貓,被一輛不知道什麼車輾過,紅豆還記得摸它皮毛時所帶來的柔軟手感,那個時候紅豆還不到六歲,後來當鄰居來通知死亡消息的時候,它的屍體早已經不知被扔在了什麼地方。
一開始,紅豆只是發現自己的牙膏用得特別快,每周都得換新的,直到有天撞見她們中的一個女生若無其事地拿起紅豆的牙膏擠在她的球鞋上面—就在之前的一個周五,紅豆在體育課上摔了跤,還好沒造成骨折。
她們常常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竊竊私語,講的九-九-藏-書都是些讓她頗有些雲里霧裡的語言,和這個那個男朋友的遭遇和經歷,無非就是些什麼摸呀親呀,舒不舒服……在那些既陌生又使人捉摸不定的詞語當中,她們兩頰微紅,眼睛里汪出激動的液體。
隔了兩個月,有天紅豆走進宿舍的時候,已經準備熄燈了。睡在紅豆下鋪的同學用詫異的眼光看著她,那女孩和隔壁鋪位的同學看樣子正打算躲在宿舍開始某種秘密的會談—實際上這種儀式從開學的第一天就已經開始,無非就是講著關於男人的老一套。她們自己倒頗看重這個儀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提供一些可笑的圖解,還有人拿來奇怪的 DVD,大家肅然起敬地圍在電腦旁研究那些哼哼唧唧的分鏡頭。紅豆很快收拾好書包打算轉身就走。
我永遠都忘不了這樣的場景:動蕩又喧囂的夜晚,小城的光線漸漸轉暗,天空呈現出一種神秘的深紫色,公園旋轉木馬的輪子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隨著小販的手推車從旁邊經過,飄來薄荷糖的香氣。她蹲在那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驚動了整個遊樂場,人們都停下來,看著她。
直到很後來,紅豆才漸漸地明白,同學們是覺得她「沒有性別特徵」。作為少女的紅豆擁有發育還算健全的胸部,但她只有一個皺巴巴沒有任何厚墊的胸罩,睡覺用的睡衣上面印著Hello Kitty。她分不清Chanel和Gucci的區別—但或許這些都不是重點,關鍵在於她從未主動談起過任何一個異性,更別說和他們有任何接觸。
紅豆那一年十八歲,身材纖細,皮膚白皙,藍色的毛細血管在皮膚下面微微顫動。她不算美,但是有一口小城人民很少見的白牙,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印象深刻。
選自易小荷新書《我們是否還擁有靈魂》
紅豆用了很長時間去弄懂這個詞語。她既不像有些人那樣整九_九_藏_書天在宿舍吸煙,把蚊帳熏成黃黑色,也不挑燈夜讀吵醒下鋪。她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對於同宿舍的人經常誤用她牙膏的事情完全保持緘默。曾經也有個別老師對紅豆有過不錯的評價—至少紅豆的不言不語要好過那些呼嚕聲過大的同學。
此後每次見她,身邊都是長相不一樣的外校男生,個別的時候也有校內的男生,校籃球隊那種。
「這個都不算什麼,真正要那樣才有意思呢。」紅豆把拇指和食指並在一起,像是小時候看到過別的小男孩做過的姿勢,將另一隻手的中指從那個圈裡穿出。

2

紅豆進入大學的那一年,同學們在背地裡形容她是個「麻煩」的人。
新生時期的第一個周末,學校的天空有著格外不一般的氣氛,林蔭小道上似乎處處都有人影在來回晃動。
這個時候紅豆聽到身後有那種壓抑的嘶嘶的笑聲,就像是一件奇怪的物體直接拍在了她的後背。
很多年以後的一個春節,我見到了她,她已經結婚生子,成了南國小城一個普通的婦人,生活不好也不壞。我其實很不想承認,和這次平凡的相遇作比,我更懷念風流雲散時代的她。紅豆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喜歡吃紅豆的東西,尤其是冰淇淋。那天我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圖,忍不住寫著「每一支冰淇淋都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心都化了』的那支,忍受皮屑、肢體的層層剝落,緊緊守住那一絲甜蜜,和命運頑抗到底」。
紅豆實在好奇她們的這些數字從何而來,只是紅豆甚至沒有發問的權利,因為關於最後一項,據她們說,全年級也只剩下三個人,而糟糕的是紅豆就位列其中。而且她們特地好心地告訴紅豆,那兩個已經有了男朋友,估計離擺脫這個數據為期不遠。
紅豆那個時候十六歲了,比大多數的同級生都要小兩歲。儘管紅豆認為自己的智商還算不錯,但是在大學的這https://read.99csw.com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紅豆最終準備承認她的確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當然知道!」紅豆不想顯得無知而被排斥在這一集體活動之外,於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語速太快的緣故,生硬得就像是在賭氣。

5

紅豆只去過一次圖書館,那一次她一進去就和那個高年級女生在廁所門口迎面撞上,等紅豆走進空蕩蕩的廁所時,發現一張嬰兒的臉就溺在便池裡,一動不動地瞪著這個奇怪的世界。
宿舍樓的電閘恰巧在這個時候拉下,黑暗中的沉默瞬間膨脹開來—彷彿那個答案引起了女生宿舍的停電似的。紅豆心裏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3

那種噝噝的像蛇一樣的笑聲又貼了上來,像塊在冰箱里放久了的膠布,又冰又黏,隨後在開闊的圖書館空間里就像迴音一樣,一層又一層擴散開去。
「那你跟我們展示一下—」
後來只有通過少有的幾個知情者的描述,才知道當時打架的場面有多激烈。晚自習回來的學生們,只來得及看到南樓下的一大攤血,清冽的月光,像一層水銀鋪在猩紅的血上面,看上去有種難以言表的詭異。其後好幾天竟然都沒人來收拾,一開始還有蒼蠅聞訊而來。後來經過日光的暴晒,顏色越變越深,像是一層不小心灑掉的陳年油漆,到最後大家都默認了它的存在,以至於都忘記了那裡的痕迹是由於一場雨還是什麼才最終褪去的。
她想象自己即將在她們面前說這話時的不以為然,想象自己的十六歲終於在平安無事之中度過,想象自己會被她們接納,成為她們當中稀鬆平常的一個,想象自己和她們一起吸煙,若無其事地躺在一個又一個男生的下面,進行男女之間神秘的儀式,想象也有男生開始為她打架鬥毆,想象自己在無數的夜晚終於不再獨自一人,直至在庸俗的九*九*藏*書人群當中灰飛煙滅。
——沒什麼大不了的。
講完之後很久,我們都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她抽著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滅。

1

所以那天晚上在操場,事情發生得非常快,當紅豆緩慢地躺了下去,黑暗像潮水一樣漫過了她的身體……
「喂,我說小屁孩,能問你個問題嗎?」一個女生問紅豆說,「你知道什麼是 tongue to tongue嗎?」
沒有人知道這是紅豆生平第一次看見屍體,即使 Ta或許從未活過。
我不知道應該為她做些什麼,那天晚上她從頭到尾給我講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細節,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實際上她連一絲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在講述一個不相干的女孩的故事。
不,她不知道是誰,什麼都沒有看到。
紅豆的口腔乾燥無比,心臟在突突地撞擊著胸腔,紅豆努力地回想著所有看過的愛情電影當中的動作,時間太長了……另一個紅豆慢慢地脫離了紅豆的軀殼,飄浮在空中從一個奇怪的角度取笑似的看著她僵硬的表情。
那是學習獨立的第一年,對於一個只想搞明白怎樣才能不讓洗乾淨的衣服一直淌水的人來說,那些話題未免太過遙遠。後來紅豆想,她們或許覺得,在進行一項公共話題的時候,紅豆就像個莫名其妙闖進這世界的陌生人,紅豆的緘默不語簡直就可以解釋成是一種局外人般的審視。
紅豆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推開女生宿舍的大鐵門直上到四樓,從一扇半開的宿舍門外,紅豆第一眼看到的鏡頭就是一個女生躲在床上吸煙,她兩隻腿愜意地叉開,煙霧繚繞之中,那張漂亮的臉抬起來看看門外,含含糊糊地對下鋪的人說:「哦, freshman—」便又若無其事地重新躺回到那團濃霧之中。
然後是牆上的招貼畫,一張不具有任何意義的風景畫被換成一個裸著上身的肌肉男,自然沒有人對這一切有任何的九*九*藏*書解釋。就在一周前,當紅豆踏入宿舍的時候,她看見所有人都在張嘴講話,耳朵卻像突然失聰了一樣,沒有音樂聲,沒有講話的聲音,什麼都沒有。紅豆和每個人交談,每個人回復她,只是沒有聲音,直到紅豆跌跌撞撞地衝出宿舍,世界的聲音才再次襲來,而當她再走回宿舍,世界又恢復啞然—反覆幾次,紅豆好像才明白,遊戲規則又改變了。
紅豆也從來都沒有一到月底就四處賒賬借飯票的習慣。她每天都按時出現在課堂,是那種遵循大多數校規的人。紅豆甚至不留長頭髮,沒有在一群女孩當中引人注目的特質。
紅豆的那些聰明過人的同學,在剛剛開學還不到一個月,就已經精確地統計出各個班級女生的名字,哪些是曾經有過男朋友的,哪些是現在有男朋友的,哪些是同時有幾個男朋友的,哪些是和外校男生勾搭不清的,哪些是完全沒有被開墾過的—那是一門神秘的科學,她們卻無所不知,一切盡在掌握。
但那種隔膜顯然又不是由於學習造成的。
那一年幾個大學聯合起來處分了一批學生,許久之後紅豆都能回憶起那種人頭攢動的場面。學校的公章不偏不倚地蓋在那個高年級女生臉頰的右邊,那張臉頓時變得像菜市場檢疫過的豬肉一般古怪。之後許久,學校裏面像談論傳奇一般說著那個女生的名字。
等紅豆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她假裝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張黃不拉嘰的臉,和那個泡得發白的嬰兒臉,格外鎮靜地打電話,守在走廊。直到警察到來,她依舊口齒清晰,邏輯分明。
我曾經見過紅豆書包里的一張新生照,邊都捲起來了,像是很多年前殘留下來的那種膠捲照片。女孩們都有著一樣濃密的黑髮和露出牙齒的笑容,那個時候紅豆和所有其他女生並沒有什麼不同。
紅豆被學校開除的那天晚上,我從很遠的地方趕過去看她,她的行李都已經打包好,同宿舍的同學上晚自習去了,她的鋪位收拾得乾乾淨淨。我是在學校的操場邊上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