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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天橋

失憶天橋

作者:兔草
她哦了一聲,有些尷尬,她早該想到,對方托朋友關係找來她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其實老早就想好了貓膩玩法,儘管並未挑明,但她已猜出大半,手機上,群里的信息已如魚群,游過去數十條,不到半小時工夫,閨蜜已經把駱聞底細扒得一乾二淨。
離開咖啡館后,他執意與她同行,兩人並肩行走了好一會兒。她一路沉默不語,他一路喋喋不休。他從十年前說起,幾乎把這個城市的發展歷程全部口述一遍,對面那間網吧後來改建成餐館,前面那片棚戶區全部碾平變作街心公園,前頭那個賣栗子很好吃的地方已經變成少兒英語培訓中心……
「很危險的,晚上千萬別走。」同桌的一再叮囑,她並未聽進去,不過入夜後,她還是會選擇走大路,而現在,紅燈區早已被拆除,留下來的反倒是些初生咖啡店,店內清一色黑白牆磚,闊葉植物,還有店員招牌式溫馨笑容,她沿路過去時,不得不對每個人施以白眼,以抵抗他們誘她入店的願望。
她不知道他怎麼坐上這個位置,這間公司規模不小,由民營老闆主持,在城內頗具聲威,早晨出門前,母親還對她講,要是能進這個公司就好了,福利待遇都不錯,方便你找對象,過幾年再生個孩子,你也就不會再折騰了,她挑出雞湯麵里的骨頭,爛肉已經落入腹中,碗內盤內僅剩骨頭殘渣,她覺得自己似乎也只剩骨頭了,膠原蛋白與熱血豪情都在多年北漂生涯中耗盡了,而骨頭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擺好,憑慣性過完下半生。
「你結婚了嗎?」這句話問得唐突,空氣跟著凝滯,男人笑了笑,沒有回話,她好像意識到什麼,但不願點明,隔了一會兒,對方突然回道——「我們還是先聊正事吧。」
「機會來了,睡了他!」

2

「不用了,不用了。」她一邊擺手,一邊拿包。他卻把大衣貼心披到她肩上說:「我正準備離婚呢。」言語中呵出的熱氣在她脖子上滾了一會兒,很快跌下去,變成冰冷空氣。
這是一處新家,並非她小時候生活那個,她回來時間不久,經常走錯路。她和這座城市如同分開已久的戀人,儘管氣息熟悉,但早已不記得對方的種種習慣。細胞每七天換一輪,十年早可以讓一座城市毀滅又重生。

3

男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拿出項目書,推到她眼前,她回過神來,露出職業慣性笑容,拿起項目書,隨便瀏覽兩眼,最後還是把話題轉了回來——「你是二十三高中畢業的吧?我好像見過你。」
咖啡館內,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她把目光從駱聞身上移開,扔到九-九-藏-書其他人身上,斜前方,一個女孩背對著她,橫置手機里正在放電影,電影里,章子怡厚袍清影,神色冷淡,輕輕吐出一句:「我心裏有過你。」

1

放學后,同桌帶著她來到這條小路,路上,污水橫流,兩邊是灼火如大燈籠的詭異小店,店內總有女人酮體,若隱似現,那些女人或著暴露衣物,或披頭散髮,唯有店內電視機里還播放著她熟悉的電視劇。她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也立刻明白同桌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她有這麼一條路。
「還等什麼,趕緊問他有沒有老婆孩子啊?」
「有老婆孩子,就不能睡他了嗎?這可是隔了十年的怨念炮啊。」
第一次走上這座天橋時她僅五歲,個子矮,僅能輕輕碰到鐵質欄杆,她用小手穿過黑鐵,母親將她的手拉回來,訓誡她,不要亂動,她蹲下,又試圖將腦袋塞出去,這下母親直接把她拽回來,拽到背後——「你是不是想死啊?」此後多年,她一直把探險與找死畫上等號,每當她意欲探索未知世界時,父母總要像牆一樣抵在她面前,不准她挪動半步。
那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她還記得這條去咖啡廳的路,只不過十年之前,這裏還是一間披薩店,她身著制服,穿行其間,來披薩店聚餐的人對她呼來喝去,好幾次,她筋疲力盡,準備辭職了事,但一想起還沒有存夠去大城市的生活費,便再度沉默,低眉順眼任由無理取鬧的客人當面訓斥。
說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下來問:「你覺得這樣行嗎?」
行至天橋中央,橋輕微擺動起來,像踩在棉花糖豆腐塊上,一點也不踏實,她平時不喜穿高跟鞋,只有重要場合,才重裝上陣,面對天橋突如其來的莽撞行動,她只好停步,站在中央,期待這動蕩自己過去。少女時期,她常和同學一道穿橋而過,眾人在橋上打鬧嬉戲,那時,她對所有危險渾然不覺,即使真的面對動蕩,她也可以和同學們手牽著手,一起笑著鬧著躍過去,男孩女孩們聚在一起,發出尖銳鳴笑——「怕什麼啊,橋不會垮的,垮了也沒事,要死,我們陪你一起死。」
約莫走了十分鐘后,一堵牆橫在她面前,而一牆之隔,就是那座她要赴約的商場,她看見這座曾經只有七層樓的商場,長成近七十層樓的商場,一時恐慌,她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明明一切都變了,這座城市早已偷偷生長為一頭巨獸,不經意間就要咬掉她的耳朵與四肢。
她說不清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座城市,後來的十年間,她在不同場合提到自己的逃離原因,總是要從那個笑話講起,她說她害怕過那個天橋,總覺得橋有一天九_九_藏_書會垮,但更重要的是,她和父親有意見分歧,對方不但不認為橋有問題,還喜歡站在橋上朝下面吐痰。
她不得不原路返回,再度經天橋走回大路。大路上人來人往,她夾在裡頭,如一滴匯入大海中的墨水,這點墨,走一步,少一步,等終抵達商場門口時,她的熱情早已被消耗殆盡。但還是要注意儀容,這是去大城市后修鍊出的為人守則,她提提脖子,對著衣服櫥窗,理理髮絲,正正眼鏡,反光玻璃窗內,透出無數玻璃珠,像妖怪的眼睛,受熱膨脹,粘在她衣衫上。
大學畢業后,駱聞留在本地工作,一開始是個小銷售,輾轉幾家公司后被現在這家公司的老闆女兒看中,當了上門女婿,據說車房都是老丈人給的,他直接挂名了銷售總監的名,但能力不佳,屢屢被人抓中把柄,如今地位堪憂。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對方真實意思,只得埋頭苦走,正前方,天橋站在路中央,朝她張開懷抱,經過橋底時,她突然注意到一塊牌匾,牌子上寫著——「西答路人行天橋始建於1954年,2010年因修建地鐵拆除重建,新天橋於2016年底落成。」
她不知如何接下話去,只能一步步默默走上天橋,走到橋中央時,她停了下來,那橋身的晃動再次猛烈來襲,站在天橋中央,能看到遠方陰雲密布,近處車流洶湧,她無處可去,希望那動蕩再次過去。而站在他身側的駱聞卻十分坦然地清清嗓子,仰頭,低頭,朝天橋底下啐下一口痰。
沿街流動小販早已被取締,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標準化的連鎖店,那些她見過一萬遍的熟悉名字。這幾年來,連鎖品牌從一線到二線再到三線,所有城市變得一模一樣,有時站在高樓下,眼見水泥叢林萬丈,她幾乎懷疑自己仍置身於北京,唯一的區別是,這兒的風,稍稍柔和一些。
她和他從天橋聊到翻新重建的公交車站,聊到學校後街被迫拆除的美味粉條攤,她說起某老闆的炸雞簡直味道一絕,他說起除炸雞外,薯條也是美味又實惠,現在外頭哪找得到那麼好的東西。兩個人彷彿重修舊好的戀人,一起踏過回憶之路,整條街經由記憶洗刷,終於變成他們學生時代的樣子了,儘管那時他們彼此並不相識,但身影卻穿過人海交疊在一起。
早點告訴你,你會走嗎?
「你們那以前怎麼算點數的?」
「拆過啊?怎麼你不知道嗎?這已經不是當初那座橋了。」
和人約定的時間是十點一刻,在商場一層咖啡館見,她早早出門,但遇到堵車,等終於來到十字路口時,留給她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她站在路中央,三條路線筆直鋪開,她可以穿馬路,走地下通道,或者上天橋,三條路沒有本質區別,都能通向商https://read•99csw.com場,但最終,還是天橋俘獲了她,像第一次見面一樣,她受橋樑吸引,站上去,可以俯瞰整條街市。
從玻璃窗外望出去,那天橋溫順趴在腳底,如一頭幼獸,好像伸伸手,對方就會用粘膩舌頭舔舐她的手指。從天橋下去,走不到十步,即可抵達公交車站,坐二十二路車,坐十五站可以到她家。
「嘖嘖,大齡處|女的春天來了。」
她沒有興緻聽他講下去,只是希望路口的紅燈儘快變綠,這樣穿過馬路,他們就能在道路盡頭找個理由分開。走在馬路中央時,他一直護著她,有那麼一瞬,她希望自己留長頭髮,戴上厚底眼鏡,變作那個不諳世事的學|生|妹,但一抬頭,一切都變了,天上風雲突變,露出下雨徵兆。
「什麼點數?」
誰還沒暗戀過人呢?駱聞就是她學生時代暗戀對象,那時她著粗陋衣衫,從不化妝,戴厚厚酒瓶底眼鏡,是同班男生取笑對象,念書時並不快樂,只有放學后才是一天至精彩階段,她會悄悄尾隨駱聞。
「你怎麼了?」
幸好那座天橋還活著。

4

她記得他所有生活路線——每天早晨,他會在公交車站等十二路車,抵站后,穿天橋而過,如果時間來得及,就去買一碗米粉,要加許多辣椒,如果來不及就隨便買點包子,囫圇吃了。他喜歡喝牛奶,草莓味,還喜歡喝汽水,一定要芬達,如果放學時間早,他會留在學校打籃球,周六的時候他要念培優班,一共兩門,一門英語,一門語文,數學他不用補,他數學很好。
可她還在期待一場浪漫偶遇,一場為了愛情而來的婚姻,所以看見駱聞時,她感到自己手裡握著一大把的稻草,茂密豐盛,她看著他,好像穿越茫茫草原終於尋得一個意中人,如果這次不抓住,對方就要遁入深山,再難覓蹤。
所以他一直沒有發現她的秘密,仍由這秘密沉入深海,沉入行囊,沉入她記憶深處,她本來早就穿針引線把一切縫補起來,但現在,這道閘口開了,她的心臟裂開,一瓣一瓣漏在地上,撿也不是,扔也不是。
「這天橋拆過?」
等終於聊起正事時,時間已過去足足一小時,滿杯拿鐵已經冷掉,他問她要不要吃一些點心,她看見那些巧克力蛋糕張開血盆大口望著她。不要,她說不要,其實心裏擔心巧克力醬色會塗到嘴巴牙齒或某個不經意角落,這會破壞她在他心中形象。
行啊,都行。駱聞笑笑說,反正你說的我都不太懂,但是你要能把活兒做好,我們都能交差就行。駱聞交疊雙臂,倚靠在沙發上,他從荷包里掏出一根煙,準備抽,但看見禁煙標誌,又將煙擱回玻璃桌上。
「不會這麼巧吧,你也是二十https://read.99csw.com三中畢業的?」
「好像快下雨了,先去我朋友開的連鎖酒店坐坐吧。」
再度走回座位時,對方正低頭玩手機,她這才想起正事,那封郵件是高中好友轉給她的,對方知道她從北京回來,正急覓工作,於是四方打聽,這才聯絡上一位舊日同學,而駱聞正是這間公司的銷售負責人。
她穿小巷而過,沿途仍有餐飲小店流出來的污跡,她已經顧不得那些污漬是否會濺到白色裙擺上,走小路總要付出些代價,這條路,她在學生時代常走,那時是為了避免上學遲到。一開始,她並不知道有這麼條路,總是傻兮兮在大路上奔跑,只是在遲到了無數次,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后,同桌才悄悄附在她耳側說——還有另一條路呢。
「就是回扣。」
距離約定時間僅剩五分鐘,她走下天橋,決定抄近路去那座商場。依地圖所示,走大路要耗時近一刻鐘,她等不起,那條小路在地圖上未顯示,僅存在於她記憶中,她決定鋌而走險,順著那條路,從商場後門穿進去。
她點點頭,這層校友身份瞬間將二人拉近,她幾乎就要撲到她身上,用拳頭砸在對方身上作嬌嗔狀問對方這些年都死去了哪裡?但這是二十年前的偶像劇設置,如今,她早已從袁湘琴活成了余春嬌,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他們不同班,所以他不認識她,她也不知道他具體信息,只是託人打聽到名字,但再也不敢向前半步,僅有的力氣,全部用在跟蹤術上,她沒有少看相關書籍和電影,知道跟蹤時,不能跟得太死,必須留有餘地……
橋終究沒有垮,眾人也沒有陪她赴死,她離開家鄉,遠赴北京,遠離同學,成為在大城市工作的普通白領。臨行前,父母提著行李送她去機場,途中,經過這座天橋,三個人在橋上站了會兒,父親背靠著欄杆,點燃一根煙,母親眼睛釘在小攤販手裡的紅色圍巾上,唯有她,六神無主,茫然望著車流。
「不記得你以前長什麼樣子了,不過你現在真是漂亮啊。」
屏幕上啪啪砸出數十條信息,她臉龐火熱,眼眶灼火。離開隔間后,她對著巨大玻璃鏡開始補妝,但無論如何都不滿意,她恨不得能立刻坐車返程,回到家中,重新化個斬男妝再走出家門。她突然就不敢離開衛生間了,像一個無能為力的救火隊員,心知火勢已蔓延。
「酒店?」她心懸到嗓子眼,對方卻笑笑說:「怎麼?你以為我要找你約炮啊?怎麼臉色都變了?不是聽說大城市回來的人都挺開放的嗎?」
門內,烏煙瘴氣,處處吵鬧。約他的人說自己坐在窗邊,她移步過去,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背影,心下不確定時,那個人卻打來電話,並揚起手招呼她過去。雙方坐定后,她心裏突然小鹿亂撞起來,已經好久沒有這樣https://read.99csw.com的反應了,她一直以為那頭鹿死了,死在二十歲離家路上,死在二十五歲獨居的出租屋,死在三十歲空無一人的生日宴中……直到今時今日,那鹿突然睜開倦怠雙眼,她發現窗邊的花也跟著綻開。
這個人是駱聞。
她不知道這句話是事務性的恭維或出自真心,她借口去洗手間,希望重整衣衫。穿咖啡館而過,抵達商場二層,她把自己關進廁所某處隔間,心裡頭有狂妄的笑想破繭而出。她掏出手機給閨蜜群里發出信息——「我是不是桃花運來了?居然遇到以前暗戀了十年的人。」
這成為她與這城市唯一的血脈連接。數十年過去,鄉音已改,她操熟練普通話,卻不再記得那些特別的方言單詞發音。有人闖過來問路,她第一條件反射是搖頭,這反倒招致對方懷疑——明明說的本地方言,為什麼看起來對此地一無所知?
她已經離開這城市足足十年,上一次回來,還是三年前,為了外婆葬禮,其間也偶有返鄉,但大部分時間,她待在家裡,閉門不出,無法了解這城市點滴變化。如今,她終於徹底回來了,必須重新認識每一條街、每一條路、每一間商場……甚至每一個人。
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但她還是忍住了,喚來服務生,準備埋單走人,駱聞還不清楚手機里這場風起雲湧,他攔住她問:「怎麼了?點數不滿意的話,我們還可以再聊。」
前天夜裡,她收到一封電郵,告知她一家公司正在招品牌總監,招聘條件與她自身條件吻合度極高,這封郵件無異於雪中送炭,將她從懷疑的大海中打撈起來,在此之前,她已經投了近三十份簡歷,而無一迴音。
那些回憶經過發酵成了值得咀嚼的酸橄欖,吃過後,倒有辛甜餘味,她勾起唇角,裝出一副理想笑容,推開了咖啡館的門。
她看完信息后,將手機反扣,悶了口冰水。說不清是涼意刺|激還是精神刺|激,她有點想哭,鼻腔刺辣,她從餘光窺見他的手,纖長細膩,還是和當年一樣,頗有令她動心的部分。方才閨蜜們交代完后,還在群里獻計獻策,告訴她對方必是渣男無疑,但若是對當年有遺憾,睡一睡也無妨。
「對,對,對,我們還是先聊工作吧。」她故意岔開,把話題又扔回工作中,項目書里記著一個城市改造計劃,主要內容是將一處舊廠房翻新成藝術區,而她的工作是主持品牌宣傳。為了彰顯自己的專業,她使出渾身解數,解剖整個項目,並援引了許多以前的品牌工作經歷,駱聞邊聽邊點頭,從不插話。
「留在家裡不曉得多好,不知道為什麼非要出去受苦。」父親嘆了口氣,將煙頭朝天橋下擲去,她大喊一聲:「我就是不喜歡你這樣,這裏的人都和你一樣,一點素質也沒有。」父親輕蔑一笑道:「你懂什麼是素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