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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索比亞的雨季

衣索比亞的雨季

作者:李濛
最後那場會議是在考察團和當地幾個建築行業精英之間展開的,依舊膚淺僵化,敷衍了事。譚夏清楚,這類會談大多是走個形式,中國的很多考察團都是藉著考察之名遊山玩水。召開幾個會議,拍幾張照片,等回國后再寫幾份潦草的報告往上頭一交,商務部的報銷和補助就這麼發了下來。本來這種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那場會議上,一位年輕的地方官員不知何故,突然義憤填膺起來:「這種見面我接待了不下五十次,每次都是吃飯,喝酒,聊天,然後走人!對於衣索比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譚夏倦意沒了大半,戰戰兢兢地把年輕地方官的意思譯成漢語。氣氛頓時冷如冰窖,兩國的與會人員面面相覷,王處長的臉色變得和頭髮一樣灰白。
宋小剛坐在末座,方才會上始終未發一語,此時他站起來,繞過譚夏走到年輕官員面前,先是連聲道歉,說非常理解對方的感受,然後解釋投資建廠是大事,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才能決定下一步棋,若很多會面不了了之也請對方體諒。他一口純正美語,聲音溫潤好聽,似一片薄荷葉滑進了奶油濃湯里。地方官的火氣降了下來,氣氛又恢復了之前的熱絡,人們紛紛起身握手,談笑間散了會,一齊去餐廳享用晚餐了。
譚夏和宋小剛共在一起二十天,她見他第一面時就生出了好感,那好感似乎來源於一種味道,是一種雨後林木的清香。
申請衣索比亞的志願者很容易,交付一千五百美金,辦好籤證,就可參与為期一個月的人道援助項目。她家中條件不錯,父母又向來慣於順著她的意思,便慷慨地支付了這筆錢。志願者機構將她分配到亞的斯亞貝巴的一所孤兒院中,她每日負責給小孩子穿衣喂飯,清洗床單,講故事逗他們開心,晚上則回到距孤兒院五公裡外的寄宿家庭休息。孤兒院一帶時常停電,每到這時院長便拿出儲備的蠟燭,在房間各處一一點燃。因此在她的記憶里,孤兒院中度過的那些天是閃著光的,當盲眼女童的手穿過燭光觸到她的臉,並用稚氣的英文對她說「你真漂亮」時,她眼瞼微紅,心裏如火爐般滾燙。
她盯著那個頭骨失了神,恍惚中聽見宋小剛在身後喚她。她回頭,卻不見任何人影,遠處的考察團正背對著湖面拍合照。再轉回目光時,他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宋小剛說:「這麼大的仙人掌,一棵接一棵,走在裏面簡直像迷宮啊。」譚夏想說你別走太遠,一會返程時該找不到你了,話還沒出口,他又消失了。她再眨眼,他又出現在了另一株仙人掌前。她莫名難過,彷彿自己被萬物隔絕。
微信聊天界面冒出了兩行提示: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他們一直在孤兒院待到傍晚才離開,譚夏滿頭是汗,一頭長發凌亂如水草,宋小剛的白襯衫也被濺上了兩排泥點,但藉著夕陽與孩童笑聲的烘托,他們在對方眼中都多了種別緻的魅力,臉上的灰塵和衣服上的污泥,反倒襯託了對方靈魂上的整潔。車門應聲關上,他們夢遊般地擁吻,四肢匯流到了一起,譚夏如夢囈般說:「別,孩子們可能會看到……」但兩隻手臂卻更緊地扣住了宋小剛的脖子。這世界上春|葯能夠以多種形式出現,如文學、音樂和美食,但在衣索比亞首都的孤兒院里,越是露骨的善良,就越是一劑強力的春|葯。
最初幾晚,考察團住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酒店有些年頭了,牆壁泛黃,標間比國內的快捷酒店大不了多少,但從大堂到走廊再到客人房間,全部以新鮮玫瑰裝飾,且花束每日更換。譚夏帶團,最怕的就是團員不守時,因此常常提前很久就到酒店守著,但每次到達時,宋小剛就已經換好衣服候在了大堂里。他穿深灰色西裝,身形被襯得修長挺拔,微微俯身觀賞花瓶里的鮮花時,領帶就飄到花瓣上沾了一層露水。他指著一簇玫瑰問譚夏:「這些花被換掉后都送去了哪裡?」她說:「都扔掉了。」他指尖輕輕碰了碰花瓣,又立刻縮了回來,生怕這一碰就要惹得花朵凋零似的,「才擺了一天,扔掉豈不是可惜了。」譚夏第一次覺得,原來玫瑰與男人竟也是這樣相配。
再次提起回國的話題時,宋小剛去了譚夏家裡。那是一棟建在市郊的小別墅,雖叫別墅,卻小而樸素,白色的牆壁配白色的窗帘,亞的斯亞貝巴的華人大多租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們陷進白色的床單與棉被中,他的雙唇緩緩拂過她身體的曲線。「跟我回國吧。」宋小剛喃喃道。譚夏半閉著雙眼,她感到「回國」兩個字正變成音符,在她顫抖的九*九*藏*書皮膚上跳動。
等到兩具身體微微冷卻后,譚夏背過身去,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坦白自己實在放不下孤兒院的孩子,也怕不適應國內的快節奏生活,如果沒有孤兒院,她感覺自己就如一縷孤魂無處安放。宋小剛撥開她背後的長發,輕咬她潔白的脖頸,說了句任何紳士都會說的情話,「沒事,還有我呢。」譚夏心裏一熱,眼角有點濕,差一點就相信了他。他從未說過愛她,但相比「我愛你」,「有我呢」三個字總是更容易撬開心門。
她把錢包遞了過去,他手指捏住錢包的那一刻,彷彿有生物電流在兩人之間接通。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抄到她肋下將她攔腰抱起,她的呼吸逼近他的呼吸,他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房間內沒有開燈,月光從米色窗帘的縫隙擠進來,在地上投下羞赧的淡影。團員用完晚餐就會陸續回房,他們再沒時間曖昧調情,身體的交流此刻變成一場爭分奪秒的戰爭。
過了半分鐘,劉秘書拍桌起身,指著譚夏大發雷霆道:「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生氣了呢?肯定是你沒翻譯清楚,讓黑人誤會了!」她氣得滿臉通紅,灼灼目光盯住劉秘書,「嫌我譯得不好,要不您來?還有,衣索比亞人不是黑人,他們是閃米特人。」劉秘書本想著拉一個「臨時工」背黑鍋,讓與會的兩國人員都不至於太尷尬,但沒想到區區一個小導遊竟然當場頂撞了他。他顯然不懂英文,一時語塞,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會議現場再次遇冷。
該開的的會都開完了,該參觀的工廠也都參觀得差不多,考察團的行程鬆散下來,多出了很多自由行的時間。譚夏開車載著宋小剛往孤兒院駛去,雨季的衣索比亞氣候多變,在路上時還是雨水滂沱,到了孤兒院后就已經是晴空白日了。這天恰逢一批新的志願者前來報到,其中大多是白人,正一邊說笑著一邊給孤兒院壘砌院牆。一名志願者對譚夏說,孤兒院的圍牆破損得厲害,院長本想僱人修補,但志願者為了給孤兒院節省經費,便自發地當起了水泥工。譚夏自然不願錯過為孤兒院出力的機會,趕忙穿戴好工作服,也加入了砌牆的隊伍。志願者均是年輕面孔,家境優渥,哪裡懂得砌牆這種事,水泥抹得薄厚不勻,紅磚也壘得歪歪扭扭,但院長似乎毫不在意,站在一旁笑容可掬,說盡了感激的話。
最終還是由紳士打破了沉寂,宋小剛緩緩開口,聲音略顯干啞,「那你早點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在異國相識的單身男女,通常前兩次相處是客套,之後兩次約會是掏心掏肺如遇知己,最後能不能再發生些什麼就是順其自然了。譚夏現在處於第二階段,藉著咖啡因和店裡的爵士樂,把這些年來在非洲經歷過的空虛、迷茫與鄉愁,全都一股腦倒給了宋小剛。他聽得很認真,眼鏡滑到了鼻尖上,鼻樑俊挺如山脊,聽到她講做志願者的經歷時,瞳孔和眼鏡片同時反射出一道微光。譚夏繼續講故事,說起兩年前一位因艾滋病併發症去世的小女孩時,雙眼一眨,淌下淚來。
但儘管這般自責,譚夏再見宋小剛時仍為他身上的氣味傾倒,他們想盡辦法避開其他團員,在沒人的巴士上,在撒了花瓣的盥洗室里,在被野草掩護的水岸上,用力地把自己的身體嵌入對方的身體。她無法為他們之間的關係蓋棺定論,但當宋小剛主動提出要隨她去孤兒院看看時,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乎愛上了他。
衣索比亞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咖啡出產國,當地人簡直把咖啡當做信仰,即使在晚上,咖啡館仍舊生意興旺。譚夏和宋小剛挑了一處靠窗位置坐下,窗戶是毛玻璃鑲成的,街面朦朧如夢。
清晨五點,廣州飛往衣索比亞的航班在首都亞的斯亞貝巴降落,天色鉛灰,小雨淅瀝,氣溫低到十度。譚夏早已候在了機場,她撐一把碎花小傘,裹了一身米黃色風衣,半張臉縮進圍巾里。三兩個中國人走了出來,穿著短袖,抱緊了胳膊,緊接著又有幾個中國人也出來了。他們無一人帶傘,縮在遮雨棚下瑟瑟發抖。譚夏忙迎過去,自報了姓名,連聲說著抱歉久等。
她周身劇烈發抖,逃也似的跳上車,駛離了孤兒院,眼中似淋了強酸般有腐蝕的痛,一直開出很遠后,才敢伏在方向盤上嚎啕大哭。她捧起手機,如捧一根救命稻草,手指顫抖著給宋小剛發出了一條微信,說她決定回國了,回國后就去找他。
蘭加諾湖度假村距離亞的斯亞貝巴幾個小時的車程,環境風雅秀美,是有錢白人的度假首選。巴士出了市區,行駛在崎嶇的土路上,高樓已不見影蹤,路邊冒出的是一座座破舊的茅草read•99csw.com土房。大人們不管忙碌與否,都不熱心照顧小孩,任由孩子們光著腳在路上奔跑嬉戲,甚至還有兩三歲的嬰孩一|絲|不|掛,光屁股坐在地上啃著手指。女團員們動了惻隱之心,眼角泛出淚光,叫停了司機后,紛紛跑下車給孩子們遞去餅乾糖果,當然行善舉時不忘了拉著孩子們合影留念。那個沒穿衣服的小孩大概是第一次見到成群結隊的黃種人,又驚又怕,直往父親身後躲藏,但父親接過考察團遞來的零錢和食物后,又把他粗暴地推到了鏡頭下。譚夏不忍看下去,移開了目光,只見宋小剛正遠離團員,在院子一角撫摸著一隻小羊羔,陽光透過雲層,在他的脊背上勾勒出柔和線條。她想起昨晚的事,心有愧意,覺得或許是自己太敏感,誤解了他,便到他對面蹲下,手掌輕輕覆上了小羊羔的肚子。宋小剛問她:「它不會走路,是病了嗎?」她柔聲道:「它還沒學會走路呢。」小羊咩咩叫了兩聲,身上散發著濃重的奶騷氣,但她仍聞到了他身上那股草木生髮的清香。陽光曬得人口渴,宋小剛拿出礦泉水喝了一口。她說她也渴了,接過他手裡的礦泉水瓶咕嘟咕嘟喝下去,神態毫不忸怩,彷彿老夫老妻。
早在一個月前,譚夏的老闆就多次囑咐她,這個團不同於平日的旅遊團,是來埃塞商務考察的,裏面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她務必小心接待。她拿過行程單一看,好一個「有頭有臉」,考察期間住的全部是當地最好的酒店,餐食要麼在高檔西餐廳,要麼就在最正宗的中餐館。考察團的成員個個都有頭銜,除了王處長和劉秘書,其他人大多是廠長、經理之流。唯獨那位年輕男子與旁人不同,他叫宋小剛,團員都稱他為「宋老師」。譚夏摩挲著團員名單,心想還是「宋老師」好聽,未見其人便覺得清新儒雅,至於「處長」「經理」這等稱呼,配上再好聽的姓氏也是俗了。
度假村的西餐廳是木質建築,外形風格仿造非洲傳統房屋,房頂覆蓋茅草,走進去卻是富麗堂皇。餐廳的門四面敞開,小鳥和松鼠就在客人的腳邊蹦跳。考察團將兩條長桌拼到一起用餐,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宋小剛不勝酒力,兩杯拉菲下肚就感到頭重腳輕,於是先行告辭回房休息了。譚夏發現他的錢包落在了座位上,便放下刀叉,追了過去。
宋小剛往譚夏身邊靠了靠,「可是咖啡喝得太晚,恐怕今晚是睡不著了。」他一不小心,話似乎說得過了火。果然譚夏表情變得錯愕,眼神閃爍不定,她心中泛起一絲慍怒和凄楚,彷彿透過眼前這副精緻皮囊,又看到了劉秘書詢問紅燈區時那張泛油光的臉。夜幕之下,誰比誰更高尚,誰又比誰更聖潔?說到底,所謂的紳士風度,也不過是慾望的遮羞布而已。她早預感他們之間會有故事發生,但已預設好的故事若發展太快,就俗氣了,只有慢慢地鋪展,才顯得文藝脫俗。宋小剛的目光追著譚夏的目光,他們的身體明明未移動半寸,卻彷彿已玩了幾個回合的捉迷藏。鮮花的芬芳和咖啡的香氣在他們之間流竄,二人半晌無言。
夜晚的蘭加諾湖泛著粼粼波光,染墨般的天空下,巨大的蘇鐵宛如頂天立地的巨獸。度假村依山而建,客房在高處,譚夏在低處。她抬眼望去,宋小剛正獨自坐在躺椅上,往地上拋撒捏碎的餅乾。鳥兒落在他腳邊,無聲地啄食,月光照在他臉上,溫柔如畫。她拾級而上,腳步聲把覓食的鳥兒驚上了樹梢。她沖他盈盈笑道:「鳥兒和你,都沒睡啊。」
考察團每日的行程十分單調,無非是參觀工廠,和一些當地商人開座談會。每次開會時,說的都是一樣的開場白,放的都是同樣的ppt,就連中埃雙方的客套吹捧都大同小異。譚夏做口譯時偶爾發困走了神,但連蒙帶猜竟也沒出什麼差錯。她與埃塞商人坐在一起,中國考察團落坐長桌對面,會議間隙目光在桌面上遊走,恰好就接住了宋小剛遞過來的眼神。她回報以淡淡微笑,故意把清輔音咬成濁輔音,商務詞語的間隙里飄出調情的意味。
由亞的斯亞貝巴飛往國內的航班是晚上十一點,譚夏把考察團送到機場,她覺得有必要與宋小剛握手言和,便在入口處叫住了他,說了很多誇讚他的話,並誠懇地希望得到他的體諒。宋小剛亦恢復了初見時的那份體恤和溫情,手指撩過她的頭髮時,袖口又散發出了淡淡清香。他遞給譚夏一包東西,說:「這個帶不出海關,就送給你,留個念想吧。」
小島面積不大,但生態原始,數米高的仙人掌聯袂成林,十幾個人剛剛上島,霎時就淹沒在了仙人掌的陰影下。不少仙人掌已經開花了,九*九*藏*書有紫紅色,有明黃色,摸上去嬌嫩柔弱,很難想象這些花是從尖刺之中冒出來的。譚夏被野生植物遮了視線,亂了方向感,她不敢走太遠,便一直站在一棵醒目的老樹下。樹下躺著一具小牛殘骸,血肉早已被禿鷲吃乾淨了,剩下的骨架卻保存得異常完整。陽光暴烈,獸骨白亮如雪,頭骨上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幽深如地獄入口。
是日下午,考察團前往一家中國製鞋廠參觀。鞋廠規模不小,容納了上千員工,中國員工有單獨的辦公室和食堂,本地員工則多是分佈在流水線上的工人。廠子里機器轟鳴,空氣里飄著皮革和棉絮的氣味,兩人面對面講話仍要扯著喉嚨大喊。宋小剛問譚夏明天有什麼安排,她沒聽清。他儒雅斯文,不擅長大吼大叫,便將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又問了一遍,問題連著呼出的溫熱氣體一起鑽進她的耳孔。譚夏覺得半邊身子酥了一下,彷彿几絲細雨輕輕落在了耳膜上。她帶他到工廠外面,恰逢雨過天晴,院子里的熱帶花朵開得繁榮滋茂。
她打開層層包裝,裏面是一個完整而潔白的小牛頭骨,正是仙人掌島上她看得入迷的那個,再抬頭,宋小剛已邁進機場,過了安檢口,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她預感,她記住了他,而他很快就會忘了她。
志願者期滿時,她一手擁住孩子,一手摟著院長,哭了個撕心裂肺。哭過之後便追上公交,乘了回國的飛機,又開始了四處找工作的難熬日子。她一年之內換了三次工作,從文案到記者再到編輯,干一行恨一行。朋友勸她要務實,否則終會落了個一無所有。她心想她不在乎一無所有,只在乎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義。她時常想起孤兒院里跳動的燭光,孩子們的歌聲,還有女童軟乎乎的小手,越想心裏越熱,終於衝動辭職,托在埃塞認識的華僑幫忙辦理了工作簽證。當然這一切對父母都是先斬後奏,直到拿到簽證的那一刻才敢和盤托出。二老苦勸無果,只好隨著她去了。她成了亞的斯亞貝巴一家華人旅行社的導遊兼翻譯,忙時帶團,閑時就去孤兒院幫院長幹活。一眨眼,中國已度過了五個冬夏,衣索比亞的雨季和旱季也交替了五次。
從咖啡館出來后,他們並不急著回去,便並肩在街上散步。亞的斯亞貝巴交通狀況糟糕,司機大多開車魯莽,超速逆行是家常便飯,常常有汽車擦著他們的身子呼嘯而過。宋小剛拉住譚夏的胳膊將她拽到馬路內側,確保女士安全后就立刻鬆開了手,君子不逾矩。他們就這樣一連走了兩條街,回到酒店時已過零點,大堂里只剩下寥寥幾人,服務生正推著手推車,將花瓶里的鮮花依次替換掉。宋小剛跟譚夏說:「你等我一會兒。」便上前跟那服務生講了些什麼,服務生笑起來,露出兩排齊齊整整的白牙。宋小剛在打算丟掉的玫瑰中挑了幾支還開得旺盛的,遞給譚夏,「扔了太可惜,這幾支送給你,我這既是借花獻佛,又是日行一善了。」譚夏接過花,一張泛紅的臉無處躲藏,低下頭用細如蚊蠅的聲音說道:「謝謝。那你早點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去蘭加諾湖呢。」
譚夏說:「明天要去見一下大使館參贊處的人。」宋小剛哦了一聲。譚夏拿出手機,「我留一下你的聯繫方式吧,這樣有什麼問題你可以隨時問我。」如此交換了電話號碼和微信,合情合理。微信聯絡之初,自然只是問問行程,談談工作,偶爾裝模作樣聊聊中非關係等宏大話題,須得經歷了這番對話后,才好逐漸把聊天範圍縮小到對方身上。這一晚譚夏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眠,手機屏幕泛起一層青光,她反覆默念了兩遍宋小剛傳來的微信,嘴角盪起一圈旋渦。那則微信如此寫道:「你的英文帶一點點非洲口音,聽來十分可愛,詞與詞的空隙里似乎有熱帶的音符。」
宋小剛見她哭了,便在恰當的時間點握住她的手,以表安慰——這也是紳士該做的。他打心眼裡欽佩她,覺得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背井離鄉,將青春奉獻給公益,實在難能可貴,比起學校里那些只熱心穿衣打扮的女學生,她實在高尚得多。於是心中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另一隻手拂過她的臉龐,幫她擦去淚水。譚夏心裏亂了一下,雙頰滾燙,便打開窗子讓冷空氣進來。一陣風吹過,用來裝飾甜點的花瓣無聲落地。她覺得自己就像那片花瓣,輕飄飄的,但有了著落。
之後的兩天,二人都換了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那份親昵一旦抽離,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幾分。譚夏仍是面對團員站著做講解,腳下不穩時宋小剛仍會遞出胳膊扶上一把,但他們目光延伸成了兩條平行線,迴避著一切交錯的機會。
read.99csw.com子再往前行駛了一會,進了一扇大鐵門,視野瞬間變得開闊,藍紫色的蘭加諾湖在地平線上浮動。度假村內隨處可見參天大樹,每個樹冠上都掛著上百個鳥窩,鳥兒們銜著細長草葉穿梭來去地築巢。工作人員皆身穿體面制服,講一口流利英語。村內沒有高層建築,每間客房都是別緻的獨棟小木屋,屋子前門出來是花叢草地,屋子後門擺放著躺椅和餐桌,人躺在椅子上,蘭加諾湖盡收眼底。女團員興奮極了,要立刻換了裙子來拍照,早已忘了十分鐘前她們還在為窮人家的小孩黯然神傷。
離回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考察團在市區待得無聊,便嚷嚷著要去東非大裂谷看看,一番商量后,眾人決定去位於大裂穀穀底的紫薇湖觀光。紫薇湖英文名叫Ziway Lake,至今沒有官方的中文翻譯。中國人大多看過《還珠格格》,Ziway與「紫薇」音近,便這般口耳相傳了下去。相比高海拔的首都,谷底氣溫要高得多,團員們換上薄衣薄衫,租一輛遊船前往湖中心的天然小島。
算起來,距離譚夏第一次到非洲已經過去六年了。那時她在一所二流大學的中文系讀大四,已完成所有學分,且不打算考研。她捧著簡歷四處求職,兩個月下來卻一無所獲,校園裡舉辦的大型招聘會一度如售賣打折魚蝦的農貿市場。她喪里喪氣地換下正裝,去校門口的咖啡館散心,聽老闆說起今日的咖啡是新鮮的埃塞豆時,她突然眼前一亮。
亞的斯亞貝巴又下起了大雨,前方只看得到一片鉛灰白霧,似一無所有。那隻小牛頭骨被放在擋風玻璃前,一雙漆黑幽深的眼,正直勾勾地望著她。
距離集合時間還早,他們就在沙發上坐下,拈來幾個話題閑聊。譚夏方才得知,他與她同齡,博士畢業,正在一所高校的建築系任教,此次是以顧問身份來到非洲的。她腰背向前挺直了些,眼裡有驚喜的光,脫口而出道:「難怪你跟別人不一樣!」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冒失了。宋小剛笑著說:「你和別人也不一樣。」她一愣,一抹紅色的薄雲飛上了臉頰。他說:「導遊一般都熱情話多,但你話少。」她調侃道:「宋老師這是嫌我不夠敬業吧。」兩人一來二去聊了一會,其他團員也已換好衣服陸續來到大廳。譚夏以眼角餘光窺察,他手指上沒有戒指,手機屏保是風景畫而非小孩照片,大概率是未婚未育。
乘船回去時,太陽移了位置,湖面上的陽光已演變成稀薄的橘紅,倦鳥準備歸巢了,大批水鳥列隊在水上滑翔,鳥鳴千囀不窮。船一靠岸,一群小孩子就圍了上來,對著一整船的黃種人好奇地看個不停。這群孩子衣著光鮮,頭髮紮成一叢叢辮子,想必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了。譚夏會說一點衣索比亞本土語言,便俯下身陪著孩子們玩了一會,孩子們攀上她的肩頭,要她講故事。她拉著孩子席地而坐,隨口講了一段許仙與白素貞斷橋借傘的傳說,講完之後不由得臉頰緋紅,想起了宋小剛初見她時為她撐傘的樣子。她餘光瞥向一旁,宋小剛站在夕陽里若有所思,在地上留下長長的影子。
譚夏來非洲這些年有過幾段無疾而終的短暫感情,戀愛對象大多是外派到衣索比亞工作的單身小夥子。她對這些男人,有的動了一點真心,有的則純粹是為了排遣身體寂寞,但無論哪一種情況,她半夜從他們身邊醒來時,總覺得空氣里瀰漫著一種超市水產區的腥臭氣味,越在意那味道就越是揮之不去。一年前有個單身漢愛上了她,外派結束后三番五次打越洋電話邀她回去結婚,她也差一點就答應了,但只要一回國,便覺得精神緊繃無所適從。她不知道共享單車怎麼使用,受不了商場里吵嚷的人聲,每當立在人群中,她渾身肌肉就僵硬如一把收緊的雨傘。男方的家長想讓她考公務員,她翻了兩頁參考書,看不下去,也看不上,心中有傲氣亦有怨氣,便又回非洲了。上飛機前母親塞給她一大包家鄉土特產,忍不住掉了眼淚,父親也紅著眼眶背過身去,對她說有空還是要多回來看看。她也哭了,知道父母這些年始終抱著她終會回來的僥倖心理,但她徹底抽走了父母最後一絲僥倖。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文藝青年更懦弱無能的嗎?大概是沒有了。她閉上眼,把關於孤兒院的記憶翻出來重播了一遍,亂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對父母說她是去做有意義的事了,希望他們為她感到驕傲。
宋小剛脫下西裝遞給院長,挽起袖子也投入到了勞動中。譚夏笑道,「建築系的宋老師,想必做起這種工作來會更得心應手。」宋小剛假裝凶著一張臉,作勢要往譚夏臉上抹水泥,「我是建築系,又不是土read•99csw.com木工程系!」譚夏嗤笑著躲開,兩人這般打打鬧鬧地,不知不覺紅磚已砌好了兩層。
眾人紛紛伸出胳膊,一邊嚷嚷著「王處長先上車,別凍壞了」,一邊自人群中推出一位瘦高灰發的老者。她本想著女士優先,但見那位王處長已經到了傘下,便也不再多說什麼,舉著傘把他送上了巴士。再回到遮雨棚時,一位高壯的中年男士迅速鑽入傘底,把譚夏大半個身子都擠到了雨中,他肥胖的胳膊上冒起一層雞皮疙瘩,嘴裏罵罵咧咧的,「快走快走,非洲還他媽這麼冷!」其餘人也附和著,「劉秘書快上車吧,給王處長找件衣服披上。」就這樣,譚夏把遊客一個接一個送到了巴士上,整個團共十人,男女各佔一半。最後才上車的那位男子看上去最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白襯衫配深灰西裝褲,戴一副黑框眼鏡,斯斯文文,一表人才。還未等譚夏走近,他就接過雨傘舉到譚夏頭頂,推著她快步往前走,「這傘太小,女孩子怕冷別淋到了。」一陣風把雨都吹到了他背上,半濕的白襯衫下隱隱現出結實的脊背線條。
「要不,跟我回國吧?」譚夏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時,宋小剛躺在黑暗中問她。她嗯了一聲,目光和她的回應一樣淡而不確定。她整理好衣衫,從後門匆匆而出,往回跑的一路上,心頭布滿了悔恨。她知道自己不想回國的,又何必去招惹他呢?一場艷遇又要變成掃不幹凈的爛攤子了。
為表尊重,譚夏面向考察團站著講解,但車開得不穩,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坐在靠門位置的宋小剛一伸手接住了她,她一疊聲地道謝,從他袖管和領口處嗅到了一股雨後林木的芬芳。她向來對異性身上的氣味格外敏感,覺得有人聞起來像發霉的衣物,有人像變質的豬油,能讓她臉紅耳熱的人未必富有或英俊,但往往都取悅了她的嗅覺。她仰臉見他正沖她微笑,眼睛眯成窄縫,眼鏡片反射著細弱的光。譚夏不禁頭皮一麻,心裏一動。
譚夏心中如遭重擊,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消逝得無影無蹤,如鹽溶於水。一切都是騙局,她才是被幫助被施救的那一個,而這六年間,她卻一直以為自己高尚過別人!
晚宴結束時天剛剛黑,譚夏送考察團回酒店,飯飽酒酣的劉秘書從電梯里探出半張肥臉,笑嘻嘻地問道:「哎,亞的斯亞貝巴有按摩店嗎?」譚夏知他問的是紅燈區,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啪」的按下電梯關門鍵,惡聲惡氣道:「沒有!不合法!」再一轉頭,宋小剛正站在她身後笑盈盈地看著她。譚夏臉一紅,目光漂移到對方的領帶上,二人的視線交叉成優雅的銳角。宋小剛說:「劉秘書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跋扈慣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別生氣了可好?」譚夏說:「為何要你道歉?又不是你的錯。」宋小剛道:「因為不想看到女孩子不高興,尤其是好看的女孩子。」這話說得輕佻又露骨,卻撓得人心裏麻酥酥的,一時間只覺得劉秘書再犯蠢一百次也值得了。譚夏緩緩綻出笑顏,「好,我不生氣。今天多虧了你解圍啊,不知道該怎麼謝你,現在時間還早,要不我請你喝咖啡吧。」宋小剛起先拒絕,說導遊工作辛苦,讓她早點回去休息。她忙說不累,住的地方也不太遠。他們倆就這樣一來二去地客氣了幾個回合,宋小剛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不可拂了女士的好意,這是紳士的重要行為準則之一。
越是臨近考察團回國的時間,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愈發緊繃起來,最終還是為是否回國爆發了爭吵。譚夏舉棋不定,也怕她與他都誤解了這段緣分。才三個禮拜啊,算得上情與愛嗎?如果她走了,孤兒院的孩子又該怎麼辦呢?宋小剛厭惡她的優柔,眉頭緊緊蹙著,一氣之下說了句毫不紳士的話:「孤兒院就算沒了你,也還有別的志願者。你應該問的是離開了孤兒院,你該怎麼辦!」一瞬間,他身上雨後林木的芬芳戛然消失,四周似乎又瀰漫了超市水產區的腥臭氣味。譚夏怔住,臉上的表情消逝了,只剩下一雙倦了的眼睛。她把他推出門,冷冷說道:「我決定了,我不回去。」
譚夏不想回家,只覺得胸中像壓了塊巨石,悶悶的透不過氣來,便開著車四處閑逛,快行至孤兒院時,看到前方有隱隱的光。她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走近一些凝神細看,只見幾個工人正在拆掉砌歪的圍牆,並重新調好水泥壘砌起來。圍牆上方拉了一根細繩,那裡正是志願者白天砌到的高度。再望向院子里,幾個年紀較長的孩子都沒入睡,他們舉著手電筒,把院子里栽歪了的蔬菜重新種好。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從後門繞進廚房,院長也是醒著的,正對著一盆發酵失敗的英吉拉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