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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散步

作者:海淀的卡夫卡
農田被推掉之後,三校門的散步活動開始衰落。新的家屬樓蓋起來了,一條全新的公路連接了市區和高速公路的入口,人們開始習慣沿著這條路開一小段車,穿梭在學校和自己的新家之間。
時間過得很快,自打上了大學,散步這一家庭傳統的沿襲,也只能在假期被實踐一番了。我們談論生活,談論未來,也談論校園裡的那些人:誰死了,誰離婚了,誰家孩子去了美國,誰家孩子就地畢業,可工作這麼難找,爹媽頭磕破也無計可施,已經在家裡呆了半年了,等等,諸如此類,劇情起伏不大,變化的只有名字。
老李也在操場上公轉,比日出日落還要準時。只是年齡越大,頭髮越少,脾氣也越發顯得有點奇怪,幾次和他打招呼,他都似乎沒聽到,嘟囔著快步走過。他換了副不起眼的眼鏡,聽說是一次有學生拿他打趣——那玳瑁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龜殼呀!第二天他就不戴了。
然而折騰了一天,都沒有見到偉大領袖。按老李的話說,感覺一下泄氣了。隨後幾天,他倒是抓緊時間去了北海公園、頤和園、故宮什麼的,反正都不要錢。那幾個有名的學校也逛過了,回來后,他就白天幹活,夜裡看書。

2

這一事實在隨後的十幾年中愈發冰冷,也如同三校門外兩種不同生活方式的對峙一樣,日漸清晰起來。選擇工作,就是選擇自己的命運啊——父親走得飛快,母親已經跟不上了,倒霉的兒子埋頭跟著,玩兒命壓抑著那些反抗和在自己看來不得了的想法,母親在後邊遠遠招呼,慢點,慢點,這哪兒叫散步九-九-藏-書,這是競走吧。
由於吃完飯是一定要散步的,導演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和無數個傍晚一樣,已經紛紛進入操場,準備開始公轉。眼看著不遠處幾百個小八路一鬨而散,從我們身邊推搡著奔出操場;眼看著烏泱泱翻湧著的人群之外,老李立在另一端,似要離去,又不知從哪頭走。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錯過和領袖的會面。
時至今日,在那些被稱為「單位」的有機生態系統中,人們仍然過著那種由社會功能齊全的設備所帶來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在大學里,這幅畫面尤其有趣:一個人可以在校醫院里出生,上幼兒園,讀小學中學,其間若是不夠努力,上大學也不用折騰了,下樓轉個彎便是教室。至於工作,已經走到這一步的那些人,在經歷一番人情交易之後,往往最終還是在自己父母的部門開始,從最底層做起。此時,若是誰有幸邁入辦公室去看一眼,那個其樂融融的場景如同世襲制的操演現場,好笑又嚴肅,讓人無法不去想三十年或是六十年後是何等畫面——事實也是如此,這大學恰好被一片沒完沒了的山環抱著,這一屋子人都將被漸次抬著上山,漸次埋掉,在某種程度上完成足不出戶,自圓其說的生命序列。
過了好幾年,當讀到多年前老李送我的那本書時,我看到馬克思如是寫道: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件和人物都將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喜劇。坦白說,在我活過的短暫年月中,還沒有任何一次接近那晚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現實和文字的邊界,竟然可以模糊到如此令人驚訝的程度。
那段時間,老李功課沒落下,加上腦九-九-藏-書子聰明,等到恢復高考,他去到省城最好的大學讀哲學專業,一路順利念到博士,畢業后他回到家鄉,在大學謀取了教職。隨後在校園裡的漫長歲月中,他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他生活簡單,不管走哪兒,不管幹什麼,都得是白襯衣,哪怕領子沾了油漬,哪怕皺皺巴巴,也不能穿沒領子的衣服——那太鬆鬆垮垮,那太不講究的。他戴的眼鏡一直是玳瑁的,是知識分子的標配,現在管這叫復古。老李過日子節約,常常見到他拿著飯盆,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又常見他盛著吃不完的菜,走在回去的路上。

1

一日,有個革命題材的電視劇劇組來校園裡取景,要借用操場,拍當年的文明戲首演場景,重現文藝和人民大眾的血肉聯繫,偉大領袖和人民群眾的深厚情誼。劇組在學校找了一大堆群眾演員,老李沾了自己門生的便宜,自告奮勇,作為知識分子代表忝列其中。這角色對老李來說,壓根就用不著演,他只消穿著自己平日的衣服,拿著飯盆出現不就可以了?還能掙點零花錢,何樂而不為?
老李說,不錯!沒事讀讀吧,這書呀主要是講……我馬上一頓感謝,時候不早,謝謝叔叔,我先得趕緊去寫作業啦。回去之後,便不知把書隨手丟在了何處。
畢竟城鎮化的序幕剛剛開啟,人們剛開始習慣從農村遷移到城市生活,那些散步的人里,有不少也經歷了這樣的人生階段。對他們來說,散步不單是一種讓食物迅速消化的方法,更要緊的事情似乎是在不斷流動的風景中,對自身身份的反https://read.99csw.com覆確認。
每次說到這裏,父親總是憂心忡忡地說,你可是要好好讀書啊!
在我出生長大的那所大學校園,是被幾個校門及其所連接的圍牆劃定的小世界。其中三校門連接著自然,出了校門過馬路,就是一大片農田,再走不久便到了河岸。作為散步的目的地,這一段簡直再有趣不過了,沿途的土地上規則地種植著不同的莊稼和瓜果,農戶的院落散落其間,門外有跑來跑去的狗和雞,蛙鳴聲穿透力很強,貫穿著夏夜裡或此或彼的濕熱空氣。晚飯吃罷,學校里的教師們收拾好鍋碗瓢盆,從家屬樓里漸次湧出,三三兩兩,似是被什麼牽引著,盡朝一處去。到了田間的小路,又各自散去,尋找各自和自然的連接去了。
未承想,從中午開始就集聚在操場上的一群人,愣是傻站了六七個小時,那幾個主要演員倒好,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電視劇自然遲遲無法開拍。夜幕降下,導演帶著哭腔拿著喇叭喊:主演的航班取消了,實在對不起大家,明天同一時間繼續,我們會增加報酬,對不起啊,對不起。
幾番推辭未果,我隨著他來到辦公室。位置挺不錯,在馬列學院的四層,一側窗戶俯瞰著操場——幾個大學生在黑暗裡毫無意義地追打彼此,徒勞地消耗著自己無處排解的荷爾蒙;另一側的窗戶面對著山,黑黢黢的輪廓勾勒出半壁深藍色的天空,我順著那兒看山,心裏想,有哪幾個熟悉的傢伙將會被長久地埋在那部分夜色之中呢?正想著,老李哼哧哼哧結束了一番翻騰,喏,給你!我拿來一看:《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好傢夥,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這是九_九_藏_書不是有點太早了?
父親的擔心不無道理。在小城市裡常見的生活真相,除了類似於散步時間這樣一連串家庭生活的累積所構成的某種成規之外,還有著令人不安的暗面。這裏現代性總是姍姍來遲,一個時代沉重的慣性,總是如同彗星般拖著長長的尾巴,那裡寄居著人們最習以為常的生活和觀念——要好好讀書,孝敬爹媽,找個穩定工作——特別是最後邊這件事情,可謂重中之重。腦袋不大靈光也就罷了,大不了托個熟人,找個體面的辦公室里坐他一甲子,回頭埋在後山上;倘若是稍有些出息,就勢必面臨選擇了。
老李沒結婚,散步總是一個人。有人說他和康德差不多,你可以用他每天傍晚散步的時間來給自己的手錶對時。我們經常不期而遇,他一個人晃蕩,手裡總是得拿著點什麼,有時候是一根不知從哪兒搞來的棍子,有時候是地里「撿來」的農作物,更多的時候是書或本子什麼的。中學時代的某一天,天色已晚,散步結束,我在回家,前邊一個人,影影綽綽,是老李的步態。呀,小胡,聽說你讀書不錯,跟叔叔去趟辦公室吧,有本書要送你。

3

然而吃完晚飯還是要散步的。路不好走了,人們頗好笑地,沿著學校的操場,如行星般一圈圈公轉。每當我們的腳步試圖離開校園,即將進入曾經的邊界地帶之時,城鎮化的表象是真切而冰冷的,那些水泥構造的建築之外,農田消失,河道枯竭,散步最重要的樂趣——和自然的互動,在塑膠操場持續發出的那種並不友好的氣味之中,分明是消散了。
拍攝當日,幾百學read.99csw.com生興奮非凡,早早在操場上穿戴整齊,儼然是40年代氣象。昨日重現了!老李在那群嘰嘰喳喳的年輕人之中,擠來擠去,卻並不突兀,或許有一刻他也感覺到,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回到了那趟火熱的北京之行。
我家的散步大都是朝田野里去的。那時候城市和鄉村的邊緣相對模糊,把兩種不同生活方式間隔開來的,往往只是一道矮牆而已。對於生活在這一邊界附近的人來說,散步是種有效的穿行方式——從一個領地到另一個,劃定自己所熟知的生活,又如鏡像般短暫駐足於旁人的風景之中。
經由散步期間不同的同行者處講述,我對老李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詳。老李讀中學時,正值火熱六十年代的尾巴。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怎麼回事,跟著自己那不大安分的哥哥去了一趟北京。那個時候,但凡串聯到北京了的,總是想遠遠地望一望偉大領袖的。在火車站睡了幾天,哥哥跟他講,去見偉大領袖了!老李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迅速匯入街頭的人潮之中,任自己的身體被擠來擠去。
老李便是其中一位,他是教馬列的,特別重視人對自然的主觀能動性。在他看來,人若是不認識每種莊稼長什麼樣,那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時不時地,當大家都在埋頭走路,極少有人願意兀自打破沉默並潛心於散步所帶來的那種獨有、精緻而易碎的氛圍中時,他會突然從一片半人高的草叢地里飛出來,拿著若干枯枝敗葉——你說,我手裡這是啥?哼,我小的時候,鼻子一聞就知道!
吃完晚飯是一定要散步的。相同的話,父親說了很多遍。我們一起出門,下樓,向暮色里盪去,是這句話講完之後的規定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