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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

白夜行

作者:馬號街
李軍接了煙。司機進車,點火,掛擋,鬆手剎,一個兇猛的倒車,緊接著一個更加兇猛的掉頭。一看就是老司機。他探出腦袋,說走了啊,不等李軍回話,已經轟足油門,一溜煙跑了。
李軍也不多禮:「你龜兒子還真以為我弱智?從文化城過來,本來就是起步價。」
「這麼晚還出去?」李軍確定這漢子是車主,才卸掉防備。他想,當他在那裡搗鼓的時候,好在這小子沒在背後敲他一棍子。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脊背爬起一陣涼意。
李軍掃了掃殘留在身的幾粒雪花,鑽進車,看了看碼表上的時間,已經早上六點了。
「一直?」李軍問,又補充道:「我來之前就在?」
「當然是。」
「抽煙嗎。」那陰影中的漢子說。李軍這才看見那伸來的手上,捏著一支煙。
獨臂怪單手拉開裝滿零錢的柜子,將可能撞死人的外賣哥的錢塞進去。他一邊搜羅硬幣找零,一邊中氣十足地說:「假如撞死了呢?」
他來到小區門口,站在陰影處伸著脖子向崗亭觀望,而崗亭里也有個長脖子正在看他。李軍戴了頭套,渾身黑衣,獨立雪中,形跡自然十分可疑。而那看李軍的門衛則戴著一頂瓜皮小帽,手上還半舉著他的宵夜——一根雞爪。在這闃無他人的深夜,他倆像兩隻長頸鹿,四目相對,彼此都想弄明白對方到底要幹什麼。偷窺者最害怕的是被偷窺對象看見,因為本來是要刺探別人的秘密,結果自己的秘密反而曝光了。李軍只好從陰影中出來,一邊走一邊看門衛。門衛那蛋形腦袋上的小眼睛也鎖定李軍,隨李軍身體的移動而移動。李軍摸門卡,一陣亂找,回頭瞥見保衛拿起了對講機。他不知怎的,做賊似的一陣緊張。當他刷著好不容易找到的門卡,保衛已經一掌推開崗亭的玻璃門,大喊一聲:「幹什麼的?」李軍幾乎魂飛魄散,泥鰍一樣溜出門縫,不要命地拔腿飛奔。他感到後面有一群人急馳而來,彷彿還帶著威脅的呼喊。但他越跑越自信,因為分明感到自己長了四條腿,跑得是那樣輕鬆迅捷。只要不開槍,那些兩條腿的根本追他不上。
李軍又要走,大漢一拍腦門:「這裏不就是超市嘛!」李軍也靈光開竅。大漢已經站起,在貨架上猴急地翻找。李軍也幫忙查看,但納悶剛才怎麼沒有留意。兩人像蟑螂爬遍各個角落,才發現一個真理:這便利店根本不便利,因為壓根兒就沒打火機。
「你啥時候來的?怎麼我就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李軍並不接煙。這種悄悄閃到別人身後突然竄出來遞煙的行徑,可不正經。這大晚上還在路上鬼鬼祟祟找人搭訕,估計不是什麼好鳥。現在四下無人,李軍不能不防。誰知道這鳥人是不是剪徑而來?
他回過神,眼前除了小區的大樓,哪有什麼雪原。而鑰匙,不過一直緊握在手心。這時已是早上八點。他推門進屋,卻不開燈。屋子黑漆漆的。這個人經過長途跋涉,終於穿過漫漫白夜,進入玄晝。今日周六,不加班,他可以赤條條昏睡一天,在這比母親還安全、還溫暖的房間中,在這比子宮還舒服、還充實的被窩裡……
那大嗓門的獨臂老闆一邊掃碼,一邊問:「要是你們在路上撞死人怎麼辦?」
李軍馬上還擊:「你又哪根神經發炎?我請你載我啦?是哪個孫子說要順帶捎上老子。」
「保險公司賠?」收銀員說。
「老兄,你嚇老子一跳!」李軍說,還帶著一絲驚魂甫定的意味。
「撞死了還能怎麼辦?」外賣哥已經收好東西,煩躁地等待找零。他累了一天,跑完最後一單,正急著要回去洗個熱水澡,和女朋友廝混。
李軍又把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里裡外外搜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司機以為是煙,正要接,原來是一盒杜蕾絲。這司機也是個單身鬼,根本用不著這東西。他彷彿受了奇恥大辱,說:「既然非拿老子開涮,錢不要了,非把你丫的拉回去不可。」
經漢子點撥,李軍也聞到了。他又連連抱歉,突然敬出一支煙。這煙之前一直叼在嘴角,後來不知不覺又別上耳朵。那本來要發火的大漢也不客氣,接了煙,看這後生還算客氣,自然沒有二話。李軍趕忙穿上拖鞋,說不打擾你休息,我走了。他正走到門口,那漢子急忙喊:「兄弟,有火沒?」
「我一直蹲在這裏啊。」漢子說。
不知怎的,李軍說:「要不用這玩意兒抵?」
「你拿塊雪彈子做啥?」司機說,「想打劫?」
「應該有吧。」外賣哥說。
「你不是正式員工?」
李軍並不把冰塊扔掉。他鐵了心要把這塊冰帶回小區,找到司機的汽車把窗子砸爛。「這狗雜碎!」李軍對著小車離去的方向咬牙切齒。
這大冬天的,還真娘希匹的有點冷。他打了個激靈,聳脖縮腦,轉個彎,是幾盞晦暗的路燈。燈下泊著一輛屎黃色汽車。這車看著很是令人討厭,完全沒有停正,一頭扎到人行橫道上,一頭還擺盪在大路口,很容易與路過的車輛發生碰擦,儘管這個點上,小區的馬https://read.99csw.com路一片空曠。他機敏地左右看了看,沒人,走到前門,將反光鏡一扣,繞過車頭,又將另一面反光鏡一扣。這車由一隻尖耳朵貓瞬間變成了塌耳朵貓。他又像模像樣繞車一周,彷彿司機上路前查看車輛,然後像突然發現了故障一樣,蹲在一隻輪胎旁。他左手拿著手機,電筒功能已經開啟,右手捏著一把鑰匙。電光中,他細細搜索輪胎的膠縫,發現塞有石粒,不由得一喜。他將鑰匙斜著一插,然後一挑。石子藉著橡膠的彈力,一個鷂子翻身,跌出車輪。只聽喵嗚一聲慘叫,一塊黑影飛過路牙子,閃進灌木叢。原來車下藏著大貓一匹,正把散熱的底盤當取暖器。它大概一直警覺地關注李軍的每個行動,冷不丁一顆飛彈嚇得它貓急跳牆。
司機可不管他和誰在打雪仗,說:「回小區?順路載你一程。」
「這毛賊,嚇老子一跳。」李軍收回投向灌木叢的目光。將心比心,如果那貓能講人話,多半也會說這一句。
可獨臂怪偏慢悠悠地撿著鋼蹦,說:「我就是想知道你們買保險沒有?」
很明顯,這漢子的煙癮已經被勾上來了,不把這支煙解決掉,今晚肯定要失眠。
「我看見你穿夜行衣走來,扳倒後視鏡,繞車一周,突然蹲下。老子還以為你要拿刀子戳我的輪胎,正要打電話給小區保衛,沒想到是鑰匙,還幫我清理了輪胎。兄弟,你在哪家4S店上班?我明天就打電話給你們客服表揚你。」
「那你們怎麼買保險的?」
還是得出去走一走。他想,然後穿上黑色外衣,罩上黑色頭套。頭套酷酷的,從頭頂一直遮到脖子,臉面留出三圈黑洞,分別放出兩隻眼睛和一隻鼻子的兩個鼻孔。連嘴巴也封住了,一說話聲音便會跑調,瓮聲瓮氣,連熟人也聽不出是誰。這裝束顯然模仿的是恐怖分子。看著嚇人,卻不貴,李軍在淘寶網購買,雙十一促銷價,十一塊。他之前還沒用過,今晚突發奇想,總不能讓這玩意兒閑到夏天再用吧?他尿急一般慌慌張張往外走,連毛拖鞋也來不及換下。
他就站在那人身體的空隙處,對貨物逐一查看。稍麻煩的是底層的商品,他得彎下腰去,難免碰著睡羅漢的身體。但那廝睡得像豬,哪有半點察覺。他開始從睡客雙腳的位置向腰胯位置移動,又移向肩脖位置。當他正拿起讓他好奇的Jagabee一探究竟時,那漢子詐屍一樣突然坐起。
李軍是抽煙之人,自然有火,於是退回。那人叼著煙,看他摸打火機。李軍渾身瘙癢一般,摸了下面摸上面,摸了外面摸裏面,摸了前面摸後面,摸了估計不下十個口袋。他這人,喜歡買口袋多的衣褲,裝東西方便,但因為沒有條理,找東西可就不大利索了。李軍不尷不尬看了看巴望他的漢子,說:「好像沒帶。」
「老兄,抽煙!」忽然爆出一個形同霹靂的聲音,同時一條黑影伸進視線。李軍像貓一樣,不由得拱背蹦開,才看見一莽漢站在面前。伸來的原來是一隻手。
外賣哥裝著食物,蒙牛牛奶、手撕麵包、青島啤酒、酒鬼花生……話他聽清了,可一時弄不明白這句話指什麼,也搞不清楚這獨臂怪何以問此問題。他接觸的人也不少,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奇怪的問題。他沉悶地說:「我怎麼會撞死人?」
李軍叼著一支沒有點火的煙,拍拍身上的灰塵,沿著馬路踽踽獨行。燈下,飄著幾片蛾子般的雪花。一家便利店還開著。經過門口時,他停了下來,但沒有跨入。這家小店,收銀員就是老闆,老闆就是收銀員。這個老闆收銀員只有一隻胳膊,但掃碼、收錢、找零都很利索。他有一癖好,就是逮住機會便和顧客嘮嗑幾句。他絕不是想討好顧客,以便讓人再來光顧,當然也不至於故意得罪顧客,而是用一些別樣的內容打發時間,不然每天進貨、上貨、收錢、管賬不停重複,准把人憋瘋。而李軍的癖好之一便是旁觀。但和那些愛湊熱鬧的看客不同。那些人是哪裡人多鑽哪裡,他卻不。人多的地方,他喜歡站在外圍,既看那群人看的事情,也看圍觀那起事件的那群人。更不同的是,別人覺得了無生趣的事情,他偏偏看得津津有味。沒人圍觀的事情,他也常常站在某個角落,悄悄察看。現在他停在便利店的塑料門帘外。
當那兩人唱過癮,一回頭,發現身後站著一人,嘴巴魚似的一開一合。他的表情時而深情,時而微笑,時而痛苦,時而絕望。他一隻手握成拳頭,擱在唇下,或者突然挪開,又拿回來;另一隻手撫弄心臟,又伸出去;只有襪子的腳還時不時蹦噠著。兩人嚇得不輕,都不敢動彈。他們不知道是不是有個神經病守在外面。李軍已經在唱「我對你愛愛愛不完」。這對男女幾乎同時說:「是《對你愛不完》。」不是他們聽清聲音了,而是李軍兩腿張開,將右手直伸向前,有節奏地用手指對著他倆的腦門連點三次,那是三個「愛」的節奏;然後手掌展開,手指一根根呈順時針轉向,https://read.99csw.com又一根根併攏,那是「不完」的表示。這乃此歌的標誌性動作。男的說,他在唱我們點的歌。女的說,要不我們出去,讓他進來唱。男的說,萬一真是瘋子就遭了。女的說怎麼辦。男的正要說打電話叫幾個兄弟救場。這時,李軍看見四條詭異的目光射向自己,兩張黑洞洞的嘴要吃人一樣動著,猛然一驚,轉身拔腿就走。他徑直越過一排朗讀亭,連續幾間有人,最後一間剛好無人。他慌忙掏手機掃二維碼,飛速閃進亭子。那對男女見李軍突然不見,還不敢馬上出來,等了好一陣子,才小心觀望著開門。確定沒有埋伏,兩人才幸運著只是虛驚一場。
大漢憤憤不平:「這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這當然不是收銀員想了解的。他想了解的是保險的構成,比如撞殘了賠多少,撞死了又賠多少,個人賠償和保險賠償的比例。但他又沒把話問清楚,所以外賣哥只能答非所問。收銀員看出這小伙並不清楚,一邊找錢,一邊又問:「如果你們被車撞死了呢?也有保險?」
司機生氣地竄出車窗,說:「你哪根神經有病?我請你了沒?虧老子還敬你一根煙。」
也許,這突如其來的坐立不安,就是第三十幾次重複觀影的結果?但他明白,與星爺的電影無關。就算他干其它什麼,也難逃這樣。趁他不注意,房間的四壁又向中間移動了零點零一公分。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他偏偏注意到了。也許他瞪大眼睛盯緊牆壁,牆壁明目張胆大跨一步,他或者反倒看不見。可是,牆壁越是偷偷摸摸,越是小心翼翼,李軍越是心不在焉,越是心無旁騖,牆壁陰險的一舉一動越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就這麼邪門。總有一天,四面牆壁會合在一起,把他封死。屍體砌進牆體。他不是死於毫不知情,而是死於看清了殺手的每一個步驟。他突然悶得像要窒息,趕忙推開唯一的那扇窗戶。對面是一排垃圾桶,總有垃圾一躍而出,離垃圾桶遠遠的。連垃圾都熬不住,足見這排垃圾桶有多臭。窗口在下風向,一開,寒夜那刺冷的怪味兒一擁而入,擠在房裡再不願出去。他收腹,啊嗚一吸,鼻腔的黏液滑到咽喉,啊呸,一口濃痰逆風射擊。風猛然加劇。他順勢一把拉上窗戶。那橫飛而出的痰塊又豎著飛回,濺到窗上,叭的一個脆響。也好,總比拍到他臉上強。
「我得去搞個火機。」漢子說,掃碼出去了。李軍沒有出去,他突然對門口貨架產生了最大的興趣。那裡放著紙巾和兩種杜蕾絲,一種是紅色包裝,一種是藍色包裝。一種上面寫著超薄字樣,一種沒有。單身漢李軍,無異性性史,有自|慰經驗,從未買過、用過叫避孕套的現代產品,更未體驗過超薄和非超薄的區別。對於一個已快三十的男人而言,孤獨並不可恥,沒有用過套子才可恥。他決定各買一袋。用手機付了款,他又端詳了一會兒,這小小的盒子,這輕輕的盒子,這光潤的盒子,這像兩姐妹的盒子。他將兩姐妹往屁股口袋裡左右各塞一隻,有些小小的激動。至少在某個角度講,這也是他的第一次啊。他重新戴上頭套,出了BingoBox的門。前面便是小區門口。
大漢可不這麼想:「我看商家早留了一手,就怕我們這幫煙民借火。」
路行一半,李軍的腳凍得已無知覺。手也給冰塊浸得麻木。他的氣慢慢消散。他想,剛才把錢給了,哪有現在這般折騰。再說了,哪有搭車不給錢之理。他甚至想,等會兒找到司機,補上車費,但又打消了念頭。萬一那司機又要收送他返回原地的錢,不又橫生事端?正想著,又跌一跤,摔進雪堆。他忘了這是第幾跤,跌多了,也不覺得疼。他爬起,也不拍一拍身上的雪漬,大步流星而去。
李軍突然想掏出十塊錢,扔到雪地踩上一腳便走,但又使出渾身解數,摸遍渾身大小口袋。他心裏急得暗苦,他媽的怎麼這麼多口袋?可是,著急有鳥用,一毛錢也沒掏到。這才想起在文化城給那個女人了。李軍想用手機轉賬,可轉念又否定了,因為那樣喪失了擲錢在地、踐踏在腳的快意。他也可以去房間拿,但一進屋肯定不想出來,又不想讓這小子追到房間,搞得四鄰不安。
收銀員愣了一下,偷窺竊聽的李軍也愣了一下,外賣員同樣如此。他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也不知送了幾千單,說錯話有些害羞,臉有些泛紅,但因為常在室外跑,皮膚黑而粗糙,所以不仔細看,很難察覺他臉紅了。
他鬼哭狼嚎、文不對題地唱著,唱得口乾舌燥,頭漲眼澀,昏天暗地,才罷休。他像花|花|公|子喝醉了花酒,搖搖晃晃從亭子間擠出來,然後聽見一陣呼天搶地的聲音,才彷彿酒醒,尋找著哭聲的來源。原來過道的凹處坐著一個女人。她像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毫無掩飾、毫無保留地哇哇大哭,眼圈腫得高高的,嘴巴大張,口腔成了無底洞,臉扭曲得不成人樣。加上化妝品被肆無忌憚的淚水沖刷浸泡,突然增加了一絲女鬼的恐怖氣息。她是那樣九*九*藏*書專註于悲傷,根本沒留意不遠處的李軍。李軍想遞紙巾,可再一次找遍渾身大小口袋,終究又是徒勞。他捏著幾張皺巴巴擠在一起的紙幣,猶豫著要不要遞過去。在沒有紙巾的情況下,它們也算一種完美的替代品吧?他終於還是走了過去,想順便安慰一下這個絕望的女人。就快走到時,李軍突然一陣鄙視和厭惡,然後一股腦兒將錢甩到女人臉上,好像這是個乞丐,好像這是個妓|女,好像他已經被這個乞丐妓|女粘上了。他幾乎是奪路而逃。那女人一驚,從自己的世界回到現場,剛瞥見一條鬼影,便無影無蹤了。她撿起地上的東西,不明白怎麼回事。她理了理,一張20元,兩張10元,三張1元,才意識到似乎被當成要錢的乞丐了,於是憤怒地用力把錢一扔,又哇哇號啕起來。
「多勞多得。跑出租就是這樣。」
「統一買。」
兩人都火冒三丈爬回車。司機又是一個緊急掉頭,轟油狂飆突進。不遠的轉彎口,李軍感到後輪一陣漂移,心中叫苦。他想提醒司機悠著點。這樣暴躁,難道不要命了么?但又不可遏制地想,他媽的,有種你丫的再開快點。司機的心臟也是一個緊縮,難道要落得個同歸於盡?但又莫名地咽不下這口惡氣,媽的,看老子嚇不死你。那車上跳下竄,土撥鼠挖洞一般,屁股后連連不斷刨起塵雪,沒幾下便到了。司機說:「請你下車啦!」李軍出來。司機向李軍比中指。李軍也回敬中指。司機又轟油。後輪飛轉,車尾塵雪濺了李軍一身。他忙找之前扔掉的冰塊,找到時,早已不見司機蹤影。
大漢只好嘆息:「唉,算了。」
「原來是你!」李軍也頗為驚訝。沒想到,天大地大,這他媽的世界並不太大,一不留神就又會碰到。
「你的外賣到啦。」那顧客說。他明顯是送外賣的,因為穿著統一的制服,背後印著粗大醒目的三個字。他碩大的頭盔沒有取下,只是把臉部的護具拉了上去。大概每天重複這句話,他還沉浸在這樣的世界里,突然下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這才發現,已經到達附近的文化城。除了廣告牌或明或暗發光,多數店子已經關門。他渾身是雪,學著狗的樣子,一通劇烈的抖擻,積雪簌簌而落。他摘下頭套,進入大廈。一排KTV還在營業,啊啊喔喔的歌聲穿過牆壁,變得狗模狗樣。有些人嫌室內悶,提著酒瓶出來透氣,驚呼著一場奇雪。李軍從陽光錢櫃門口過去,是幾座自助電影亭。每間亭子供兩人使用,要麼情侶,要麼朋友。他沒有興趣。他在房間剛看了周星馳,如果鑽進影亭,多半又點周星馳。好在影亭滿客,斷了他的心思。然後是一排同樣為兩人間的自助KTV。他突然想一展歌喉,可每個亭子同樣滿員。那些人坐在裏面,完全浸泡在他們的世界里,根本不顧有人排隊等待。他只好站在一間亭子外,裏面的人點什麼,他便唱什麼。他只能看到字幕,卻聽不到聲音。那些人戴著耳機,他的歌唱裏面也聽不見。那是一對情侶,點的常常是男女對唱曲目。李軍起初兩部分都唱,後來只唱男聲部。遇到那個女人唱時,他便停下。他看著女人的側臉,很光滑,耳垂一枚銀色耳墜搖曳生姿。女人的頭髮盤起,耳側有絨絨的髮絲,燈光下是金色的。他又慢慢觀賞女人白色的脖子、挺拔的腰身和坐在高腳椅的屁股。屁股不大,但被緊身褲綳得溜圓,像一隻擱在那裡熟透了的蘋果,只等人拿起來咬上一口。當女人唱完女聲部,他趕緊唱男聲部,好像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她的情人。沒多久,他又做了變性手術一般,專門唱起了女聲部,一會兒尖聲尖氣,一會兒嗲聲嗲氣。偶爾,他們為了休息,也點幾首單聲部的歌。他看著字幕,唱:「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裡,看到你們有多甜蜜。」李軍一愣,這他媽什麼歌詞?在車底不是給壓死了么?過一會兒,他又唱:「擦掉眼淚陪你睡。」這歌聽起來賊肉麻。被動聽過多次的李軍從未唱過,但他哪顧走音跑調。他只要心裏面有一股氣跑出來。出來透氣的人經過,用異樣的目光看李軍。一個人說:「《香水有毒》。」另一個人說:「這爺們兒被毒得不輕。」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那人一按電子鑰匙,車燈一閃。他拉開車門,說:「我還要出車,煙拿著。」
回到小區,他全身早已濕透,既有冷掉的汗水,也有化掉的雪水。李軍站在門口直打哆嗦,摸口袋又摸了半天,最終掏出的不過是兩盒壓扁的安全套。鑰匙卻是夢幻泡影。他又飢,又冷,又乏,又困。就這時,他突然看到一道黑影從自己的身體里鑽出來,向茫茫雪原走去,然後在遠處消失了。李軍正要追去,但怔住了。世間人走在雪上,總是身前一片空白,身後留下腳印。而這道黑影恰恰相反。它去的方向是一串足跡。當它循跡而去,腳印在它身後紛紛消失,留下的是一片清清白白、乾乾淨淨。面對無跡可尋,李軍要向何處尋去?
車內暖氣太足,門一關李軍便昏昏沉https://read•99csw.com沉。司機也是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因為積雪,車速不快,但畢竟離小區不遠,兩人還沒搭上幾句,剛搞清楚對方住幾棟便到了。兩個孤獨的人都有些進一步了解的渴望,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司機把車開到李軍樓下,說就收個起步價吧。李軍一邊開門,正要說謝謝,留個電話,回頭找空喝兩杯,卻沒想到要收費。
這時已過凌晨兩點。雪花可不小,地面不僅濕了,有些地方還有一層積雪。他沒想到幾乎什麼也沒做,三個小時招呼也不打一聲,便過去了。但他不失落,也不疲倦。相反,精神頗為亢奮。陰冷的空氣對他來講,是舒適的。飛揚的雪花也讓他安逸。當大多數人已鑽進美夢、噩夢,或在床上翻轉失眠、哼哼做|愛時,李軍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也許對一些人來講,他這雞零狗碎的夜生活根本算不得夜生活,一點樂趣和意義也沒有,既不如精神貴族們的高雅,也沒有江洋大盜們的刺|激,只是無聊罷了。可對李軍而言,他只能享受這些,只能在無聊中打發無聊。
「兄弟,這麼快就忘了?你老兄剛才還幫我挑石子啊!」
李軍說:「估計怕意外失火。」
「兄弟,去哪兒啊?」司機只搖下車窗的一溜縫,露出兩隻貓眼。李軍不吭聲,冷眼旁觀這個孫子。
李軍沒想到會鑽進朗讀亭,有些後悔,生怕那兩人循跡找來,恨不得這亭子是Doctor Who裏面的時空穿梭亭。他沒想過要穿進哪個時代、哪個地方,只要能暫時離開這裏就行,但並沒有人找上門來。他忽然覺得好笑,不明白乾嗎要躲躲藏藏,自己一不偷,二不搶,三也沒有性騷擾,真是奇了怪了。他準備出門,但既來之則安之,於是開始找朗讀篇目。他當然不知道讀什麼,東點西點,莫名其妙闖進了古詩的世界。屏幕彈出「陶淵明」三個字。他突然學著阿Q的聲音,說:「媽媽的,陶淵明也好吧。」他一連讀了幾首,全是陶淵明,不僅不過癮,反而索然寡味,便對著一首詩引吭高歌起來。屏幕彈出「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卻鴨聲鵝氣地唱:「你獨自走過我身旁,我沒有話要對你講。」當屏幕出現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的時候,他已經跳進了李志的空間:「關於鄭州我知道得不多,因為愛情曾經去過那裡。」要是朗讀亭的設計者知道有人把它變成了KTV,可能會氣得吐血。
空虛感又像上次、上上次一樣,一把捉住李軍,防不勝防。他已經很有經驗,知道空虛本身是很空虛的,你沒法反過來捉住它,揍一頓,踢一腳,只能周旋廝磨。李軍關掉iPad,瞅瞅時間,晚上11點。他剛才看了一部電影,周星馳主演,老片。第一次看是初中,後來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按每年兩次算吧,再怎麼也看了三十幾次。最開始,他總是笑得抽筋。而現在,他發現周星馳的電影一點也不好笑,但還是手賤,忍不住點開一部,一個人坐在床頭默默看完,表情凝重,心情沮喪。煙灰缸往往又多了幾截煙頭。他有些不可思議:這特么毫無笑點的影片,何以自己當年會笑得開膛剖肚?他突然感到難過,為從前自己被欺騙而難過,為現在笑不出來而難過,為自己感到難過而難過。
李軍說:「老子非要自己走回來不可。」
當李軍覺得已經和那些人拉開距離,才回頭一望,四野無人。他才注意到漫天飛雪,像整個世界所有的飛蛾傾巢出動。也許有人追來,但被這場也許百年難遇的大雪遮住了視線,擋住了去路。他幾乎已經成了移動的雪人。這雪怎麼剛才在小區並不太大,一出來就大到如此?難道專門為了幫助他逃跑而下?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傻屄,又沒幹什麼壞事,幹嗎要像獵物一樣鼠竄?拖鞋也不知跑丟在什麼地方了。他不想回去尋找,並不是怕遇到追兵,而是懶得再找。儘管並不清楚要去哪裡、要幹什麼,但他只覺意猶未盡,好像有個地方正等他去,有點事件正待他干。
一顆石子陷得又深又緊,角度也不好,李軍挑了多次,也無法得手。他幾乎像汽車修理工,仰倒車底,歪著腦袋,佝著脊背,對頑石發起強攻。他左戳戳,右刺刺,那樣耐心地尋找石頭的弱點,終究還是得償所願。這隻輪胎所有的石子都被他打理乾淨了。然後,他又依次清理另外三隻車輪。燈光下,一個孤單的身影時而彎腰站立,時而兩腳並蹲,時而單膝著地,時而躺卧路面,忙得不可開交。李軍幹得渾身直冒熱氣。他這時才想起摘下頭套,然後用手電筒又檢查一遍,處理了兩條漏網之魚。最後,他心滿意足地用髒兮兮的手指彈了彈車輪,愜意地說:「還真不錯。」
大漢看他用的是拿不定的口氣,說:「要不,再找一找?」
李軍走到貨架的另一面。他並不打算買什麼,但也不排除買點什麼。貨物被他拿在手上,翻轉,查看,又被他放下。這排架子放著很多德芙巧克力,比如德芙奶白巧克力,7.9元一條,德芙絲滑牛奶巧克力,也是7.9元一條,德芙抹茶白巧克力和https://read•99csw•com德芙草莓白巧克力則是8.8元一條,而德芙抹茶曲奇白巧克力貴一些,15元,但是5條裝,諸如此類。德芙的小天地一過,便是口香糖和木糖醇的天下。其側則是一隻冰櫃,乃飲料的世界,綠茶、雪碧、鮮橙多、加多寶、營養快線……它們紛紛進入他的手掌,又紛紛遺憾地遭到拋棄。李軍挑剔得像是要從三千佳麗中選出臨幸對象的皇帝。在下一個架子旁,他皺起眉頭,神情嚴肅,逐次拿起特侖蘇、椰汁、冰紅茶、雀巢咖啡、草菇老抽、蔥料姜酒、薑茶、江小白、牛欄山二鍋頭、純生啤酒、可口可樂、優樂美奶茶。他查看得如此仔細,那些名稱相同、但包裝價位不同的產品,他也決不錯過。這位不久前過了一把汽車修理工癮的無為青年,現在華麗轉身,一變彷彿成了一名優質的貨物配送員。
李軍在外面聽著。不知怎的,他很希望正戴手套的外賣哥掄起鐵掌,送這收銀員一記耳光。可是,外賣哥並不惱,只是說:「應該有吧,不清楚。我可是正式員工,有五險一金。」他說起五險一金時,顯出驕傲的神情,好像知道收銀員沒有五險一金。然後,他提起貨物出門,和李軍一個照面,自然發現彼此並不認識。外賣哥渾身包得像個粽子,可以任意穿行在凄風冷雨中。他開著電動車,快速轉過路口。李軍也忍不住想:今晚不會這小子真撞死一個人,或被人撞死吧?
司機也不耐煩:「順路就是順路,你看見我哪張嘴說過免費啦?我開的是計程車。你曉不曉得什麼叫計程車?」
但如果撞死人,受害人不會是自己。如果被撞死,兇手也不會是自己。李軍想著,變得謹慎起來。他不再走車行道,儘管車行道這時沒車。沒走多遠,他又止步,刷二維碼,鑽進一家BingoBox。這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無人零售店,正在次第攻陷全國的許多小區。這家BingoBox不足十平米。因為較為封閉,外加燈光通明,很暖和。李軍想,要是自己有這樣一間屋子也不賴。他進門右轉,才發現貨架下睡著一個人,原來有人也這麼想,並且把它變為現實。那人平躺,身下放了一張舊墊子,瞥了李軍一眼,又淡定地閉上了。
收銀員看外賣哥沒有聽見,又重複了一遍:「要是你們在路上撞死人怎麼辦?」
司機也不遑多讓:「你小子弱智啊?誰說順帶就是免費?虧大爺還只收你一個起步價。」
李軍惱火地說:「你咋不說清楚呢?還以為順路免費。」
李軍一愣,用力一擲,那冰塊滑出一條醜陋的拋物線。他說:「打雪仗。」
李軍以為不小心踩到他了,趕忙道歉。那人睡眼惺忪,嘴裏咕嚕了一聲怪響,接著是一個極為深邃的哈欠,然後才懶洋洋地說:「你他媽的腳也太臭啦!」
「嘿,是你呀!」司機顯得很興奮,車窗全部搖下,整個上半身暴露在外。李軍只覺面熟,又記不起何人,於是還是不說話,看這孫子想怎樣。
「我咋沒看見你呢?」李軍問。
現在,他將遭遇另一貨架,但棘手多了。因為那漢子佔據了小小的過道,還打起節奏美妙、如雷貫耳的鼾聲。但李軍不願放棄,這裏似乎才有他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之前不過是略顯瑣碎、略顯漫長的鋪墊。這面架子都有些什麼呢?蘇打餅、小熊餅、樂事薯片、上好佳薯條、波力海苔、奧爾良烤翅、和風雞汁、有友鳳爪、好巴適豆乾、五香花生、焦糖瓜子、菲律賓香蕉片,還有包裝袋印著主持人汪涵的青豌豆,更有印著Jagabee字樣的東西。Jagabee是什麼鬼?他心裏痒痒,很想知道,仔細再看,下面印著一串日語假名。誰知道什麼鬼?花花綠綠的包裝,發出女性荷爾蒙般迷人氣息的包裝,是那樣賞心悅目,是那樣充滿誘惑。然而現在,卻可望而不可即,只因一個打到凡間的睡羅漢擋道。
司機順勢攤開一隻手,伸到李軍面前:「那給啊!看你那窮酸屌樣,是不是給不起?給不起說一聲,爺不收就是。」
「應該是吧。」外賣哥說。
李軍既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又怪自己一廂情願、無中生有,心裏越加氣悶,說:「老子給你打理了輪胎,難道還抵不了一個起步價?」
那人像地毯一樣鋪在那裡,卻是一塊破地毯,總有漏洞。比如腋下位置,便有不少的空間。兩腿之間的空間更大。肩膀旁也有地盤可以立足。問題是,這人身下還鋪有墊子,李軍總不能鞋也不脫便踩上去,好在穿的是拖鞋,脫起來方便。於是他腳著襪子,踩了上去。
李軍匆匆跑出文化城,雪差不多已經停歇,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夜晚竟如白晝。路燈反而暗淡不堪。地面積著厚雪,一踩,幾乎淹沒小腿。在這座南方城市,這是極為罕見的。他不管這些,光著襪子,深一腳、淺一腳只顧悶頭回走。一輛汽車不知何時尾隨身後,不斷鳴笛。李軍心煩,他媽的,有這麼欺負人的么?他彎腰,刨雪,壓實,三五下搓出半個足球大小的冰塊。他拿在手心,側向而立。他媽的要是再瞎嘀嘀,他非把這孫子的車窗砸個稀巴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