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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

同學會

作者:張玲玲
「為什麼?」
李揚花了一些時間才把人名和從前班上一個黑臉精瘦的男生聯繫在一起。
「你怎麼不買胸衣啊?」
「是啊。」,馮帆說,「你知道之前顧楓給我寫過情書嗎?」
「好吧,我真的很想跟你們好好說說話。真羡慕你們還能在一起,我在那邊都沒有什麼朋友。」蔡璐哀哀道。她說自己學的是護理,填志願的時候,對於自己學什麼並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但因為她父母年紀大了,一直希望她學醫,但是她的學習情況,當醫生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當個護士。但當護士也沒想的那麼容易,光是練護理技巧和扎針也夠自己受的了。但最近倒派上了用場,母親白內障開刀,都是自己照顧呢。蔡璐說,當晚晚上十一點,她坐在醫院的床邊,陪著做完手術的母親躺在床上。其實剛一做完手術,就能走了,但母親說自己有些頭暈,沒有站穩,差點倒下,醫生建議最好留院觀察下,他們只能格外開了一張床,結果母親睡著了,一直睡到晚上。父親也坐在床邊上,卻莫名對著她紅了眼眶,她不知道為什麼,也跟著哭起來了。
「那他怎麼能這樣呢?」
李揚之後的同桌叫朱寧,是一個胖胖的的女生,上課下課都要悉悉索索、偷偷摸摸地嗑著瓜子。朱寧早早也有了自己的固定飯友,李揚便只能和蔡璐,馮帆一起吃飯。蔡璐父母都是退休的老國企職工,一個做財務一個做會計,四十來歲才生下她,十分寶貝。其他人父母送飯菜,多數一周一次,鬆懈一些的,譬如李揚的母親,因為當時忙於跟她父親打離婚官司,爭著市區的一套房產,心思不在上面,兩個禮拜最多送一次,又總專門買街上來路不明的滷味。李揚每次吃一次都會拉幾趟肚子,不敢獨自貪嘴,每次都招呼室友一起。蔡璐家父母卻隔天便來,輪流接班,每次都是笑盈盈坐在對面等她們吃完,再把飯盒帶回去。蔡璐父母的飯菜燒得意外的好,尤其和食堂比較起來,簡直美味的不可想,菜色也多變,紅燒牛肉土豆牛腩,南瓜排骨蔥油花蛤,很少重樣。蔡家三口坐在一起,都戴著圓圓的金絲邊半框厚鏡片,不管表情還是長相,都是一模一樣的,充滿了相似的溫和與困惑。
「你吃了春|葯吧?老盯著我幹嘛?」蔡璐轉述厲偉傑話說。
「不知道葉丹怎麼張羅的,找的那家酒店酒水格外收了開瓶費,地毯髒兮兮,窗帘有霉味。菜么,上來多半涼的,還上錯了幾次,也不知道有沒有漏上。不管什麼都不對勁。但我們都把錢打給他了,他說多少就是多少。操辦一次聚會不容易。」
趁著蔡璐換第二套衣服,馮帆進去,把之前蔡璐換下來的那套穿上:「我還以為是衣服的原因,原來是人的原因。」說著噗嗤一聲笑了,自然也是很輕微的。
三人約在南京路見。蔡璐給他們帶來了紅糖麻花,塞在書包里,又沉又重。馮帆主動接了過去,李揚沒接到。蔡璐空出手來,一個接一個擁抱過去:「好不容易讓我爸媽同意過來,他們老是不放心我。」
「我沒邀請啊,她說要來玩,我能怎麼辦,還攔著不給過來嗎?」馮帆說著,嘆了口氣:「蔡璐這樣的人,你拿她能有什麼辦法?」
蔡璐一手挽著一個人,馮帆拉開她手臂:「這樣別人沒法走路。」
馮帆說,「是啊,我也是。」
「李揚,是我」。蔡璐說,「我最近又被調班了,你猜我遇到誰?」
「是啊。真奇怪,她到底哪裡找來的號碼?」
是嗎?李揚從來不知道橘子還分季節。但是吃完晚飯,她在校園裡面獨自散步經過門口的攤檔,看見了一個衣裝寒愴、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坐在路邊,擺著幾筐水果,忍不住買了一些。她真的相信了蔡璐的話,這個季節的橘子真甜,剝下去滿手余香,每口咬下去,都能吮到豐沛清澈的汁水。
聚會一結束,眾人鼓噪著葉丹往群里發聚會合影,葉丹發了,卻沒人再說話。但是不管怎麼藏著掖著,總會被人看見。過了一周,馮帆主動找到李揚,說國慶預備回國探親,要是李揚有空,屆時可以見上一面。
「高二吧,有次月考結束,我看完就給扔垃圾桶了。」
是吧,太可憐了。你也這麼覺得。
一見面,馮帆就笑著把手裡的面巾紙撳到李揚嘴角上,李揚下意識仰頭往後避了避,從光可鑒人的裝飾鏡內看見嘴角沾了灰褐色的摩卡咖啡漬。https://read.99csw.com她接過紙巾揩掉,卻被忽如其來的親密弄得周身不自在,於是連忙站起身,問馮帆喝什麼咖啡,馮帆說,點個茶吧,最好是紅茶,胃不好,說著也想站起來,李揚眼明手快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按回座椅上。
李揚先出了更衣室,蔡璐走出來,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咦。我怎麼覺得這衣服還是好像不太適合我。」
蔡璐怎麼能這麼不懂事呢,馮帆正氣結,卻看到蔡璐電話滴滴滴又打了過來,反氣為笑:「你有李揚電話嗎?我把李揚手機號碼給你吧。」
馮帆結婚在2011年6月,李揚看見新郎覺得馮帆擇偶品位有了很大變化,但是婚禮的排場無疑是很驚人的。李揚原本沒有結婚計劃,但參加完婚禮之後,主動跟相處了兩年的男友提出結婚,她男友是她同事,負責計算機軟體,兩人薪水都供不起房,但既然想結婚,總有辦法。兩個月後就辦了婚禮,過程也很倉促。
李揚說:「啊,這樣不太方便吧。我們學校很偏,過來還挺麻煩的。」
李揚說:「那你住哪兒啊。」
「我媽說沒必要穿。」
不知道為什麼,李揚總覺得自己有股訕訕巴結的意味,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偌大的、熙熙攘攘的商場裏面,聽起來古怪且飄零,不像來自自己,倒像是來自於從前的某一個對象。她沒法停止自己說下去。馮帆忽然打斷說:「回頭問問蔡璐怎樣了,有空我們三個也聚一次。那時候我們三個人多好啊。」
「哦,那寫了些什麼呀?」
她最後買下了馮帆身上的那一套。
關於顧楓的話題反反覆復可以聊半小時。李揚有些吃不消蔡璐的熱情,跑去問馮帆:「她也跟你說了顧楓的事情了吧?」
「有次他收作業的時候手搭在我手背上了。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那個啊。」
李揚一陣好笑,抬頭卻看見之前給她遞過情書的男同學嚴斌。第二天嚴斌趁下課把香氛給扔了,錢惠榕正好打完水回來,臉色慘白,嚴斌說,「你能把你的腳和鞋子都好好洗洗嗎?」離開座位時,嚴斌順勢踩掉了她的鞋子。錢惠榕打了一個踉蹌,瓶蓋沒蓋好,水潑在地上,鞋子里掉出來一塊白色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衛生巾。
「你回了嗎?」
蔡璐的胸前扁平,有些輕微雞胸,李揚幫她把衣服背後的拉鏈拉上了。蔡璐的背也是女童背,敦敦實實,頸項一圈淺金色的絨毛。
李揚回老家補辦了一次婚禮,本來把蔡璐特意排進了賓客名單,但是因為李揚父母早早分開,單場規模都很小,邀請的多半都是各方父母的親戚,場面也是格外尷尬,加上手忙腳亂,一下子又找不到蔡璐,她便只能從名單里劃掉了。馮帆那次在老家的婚禮也沒叫李揚和蔡璐。但蔡璐那樣溫柔的人,想必也不會怪責她們。
「總是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裏毛毛的。」蔡璐說。
一天,馮帆跟李揚說,蔡璐不知道從什麼渠道,找到了她的手機,馮帆之前倒是經常跟孟蔚然聯繫過。孟蔚然和馮帆兩人,原先第一第二名競爭的格外厲害,但卻意外保持著聯繫。
——自然沒趕上。
李揚說:「應該吧。」
「你也收到她的消息了吧?」李揚問。
「大概就說喜歡我,又說了一些自己的家庭情況,希望我不要看不起他。怎麼會看不起呢,我怎麼會因為他家離婚就看不起他呢。」馮帆輕柔地說。李揚想,給馮帆寫情書的太多了,她不當回事情也正常。
蔡璐說,沒關係沒關係,這個時間,自修是正常的,她們衛校倒是沒那麼嚴格。上課她還見過幾次男生翹課,想不到重點大學跟她們之前的高中一樣,還需要上自習,而且不分白天晚上。但是她都能理解。這次能夠見到她們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她重複了好幾次,一直拉住兩人的手。
蔡璐真的,「還跟從前一樣」,一發消息便發兩個,不管誰先誰后,也不管兩人中是否會有人覺得被怠慢或者尷尬。
「沒聽你說過啊。」
李揚本來想跟馮帆私下講,但是蔡璐總在身邊,也就只能藉著在小賣部買火腿腸的時機一併說了。蔡璐原先坐第三排,因為個子維持在一米五八,調成了第二排。他們那時候排座位的法則很混亂,也不會全然參照身高,一米六四的馮帆和蔡璐也能同桌。蔡璐對此倒很高興,不管馮帆做什麼都跟著,像從前的李揚。蔡璐長相九-九-藏-書平平,頭髮稀薄且黃,剪得很短,眼距很開,眼睛微凸,鼻樑扁塌,臉龐灑滿雀斑,至於學習,班上四十三個人,考試成績在三十七、八左右。李揚初中時上生物課,了解過21體綜合征,發現蔡璐長著一張跟書本案例一樣的面孔,雖然蔡璐頭腦不太靈活,但也遠談不到弱智的級別,但這樣的長相,好像總有什麼問題搞不明白一樣,她也確實很愛問問題。在旁聽到了,停在擺方便麵的貨架邊連連追問:「我怎麼沒聽明白呀?她為什麼在抽屜里放香氛呢?」
「沒關係,我可以自帶床單」,蔡璐說,「對了,那你宿舍有人回家嗎,或者我跟你擠擠唄。我們都很久沒見了。」
「不啦,不啦。我去街上自己走走。你們忙吧。」蔡璐笑著揮揮手。
能夠聚在一起的始終有限。男的只知道喝酒。羅慶亮和嚴斌也在。胖得不成人形。好多的連我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班主任王老師沒能來,據說前段時間查出肺氣腫,也可能是肺癌。當老師吃多粉筆灰,很容易肺不好。但王老師肺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以前也經常咳嗽。跟抽煙脫不了干係。他從前不是總喜歡上完課,跑到樓道悶幾口嗎。
蔡璐說:「馮帆跟我說啦,他們宿舍有兩個是上海本地人,周末都要回家的,有兩個床鋪空出來。」
第二天是周日,李揚和馮帆借口得上自習,不作陪了,馮帆依然細緻地告訴蔡璐怎麼走,怎麼去火車站,原路返回就行。
全班哄堂大笑。
三人坐在南京路二樓的一家重慶火鍋店裡,三人點了六十來塊錢東西,燕餃蛋餃牛肉貢丸,菠菜娃娃菜粉絲,說好了李揚和馮帆分攤,但馮帆很早就藉著要飲料結了賬。蔡璐沒怎麼吃,一味說著話。火鍋蒸汽一漫上來,她的鏡片就被搞得霧氣蒙蒙的,只能摘下來,不停用帶來的一塊藏藍色手帕擦拭。她們以前看見過幾次蔡璐摘眼鏡,這次發現不知道度數加深了,還是什麼原因,蔡璐的眼睛凸得更明顯了。
李揚那會兒因為男友劈腿的緣故正在苦熬失戀期,蔡璐的電話和友誼成了雪中送炭,李揚迫不及待地吐完苦水,還沒說完,蔡璐說:「他怎麼能這樣呢?我覺得他真是太討厭了。男生怎麼都那麼壞呀。我們班上的厲偉傑就那樣,老是招惹人。」
這是她們三個十一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馮帆本來因為學長的緣故想申請美國學校,但是最終去了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之後回了國,在一所大學執教對外漢語。三年前因為外派原因,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孔子學院教外國人中文。丈夫和兒子留在國內,但她回來的也不勤。李揚畢業之後找到了一家外資公司,做了多年法務。
蔡璐說:「顧楓,他也在這個班。」
那會兒她們都輕微變聲了,但蔡璐女童頭剪得更短,還是女童一樣的尖尖細細柔柔的聲音,還是從前吃驚困惑的表情,感情依舊那麼外露:「我真的好想你們呀,真的,想死我了。」連羡慕的表情也不遮掩:「你們衣服好漂亮呀,都是哪兒買的呀。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回事,總是買不好。」
她沒說自己在收到消息的那個心煩意亂、失魂落魄的下午,已經把那個尾號為7421的陌生號碼早早刪掉了。
「那你喜歡他嗎?」
兩人的婚禮都沒請蔡璐。過了一段時間,蔡璐卻寄了一根銀項鏈到她母親家裡,她母親轉寄給了她。項鏈是純銀的,吊墜是一顆灰色的海水圓珍珠,牌子沒有聽過,她特意查了一下。之後便束之高閣,沒再戴過。她給蔡璐回寄了一份糖果以及措辭動人的感謝信,手繪了一顆許願樹。蔡璐又寫信過來了,誇讚了糖果,以及她的畫,表示很希望看見她穿婚紗,希望她寄張照片給自己做紀念,又說自己過一段時間會到上海來,不知道能不能碰個面。但李揚沒有再回。
李揚問:「誰啊?」
李揚和馮帆十一年後的見面約在嘉里中心一家露天咖啡店。李揚早到了七八分鐘,坐在最外靠右手位置。商場裏面掛滿紅色裝飾,幾個充滿設計感的充氣頭像漂浮在商場中層,有人在商場里彈著鋼琴。不一會兒,馮帆從商場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走過來,遠遠向她招手,看身形還不到九十斤。
「我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哭呢?我爸爸從前不大哭的。」蔡璐說。
咖啡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已經涼透,杯壁上結了一層深褐發硬的泡沫。下午https://read.99csw.com兩點,商場里吃飯的人也在散場中。李揚端起被子想喝幾口,發現馮帆沒動,也放了下來。
「是啊。多好啊。」李揚說。
馮帆一臉茫然:「誰啊?」
李揚說:「顧楓現在在一個電台做DJ。」
蔡璐說:「沒關係,我自己從車站過來,不用你們接我,客運站下來,198路轉2路,太倉路下嘛,我知道。」
最開始形影不離的是馮帆和李揚。高一高二的時候,馮帆和李揚是同桌,一個班長一個政治課代表,長得不相上下,幹什麼都一起:吃飯,下課,做習題,晚自習回宿舍,上廁所,去小賣部。到了高二第一學期期考結束,馮帆從第一變成第二名,李揚數學從滿分變成了一百四,班主任王老師將兩人調成了前後桌,李揚的同桌變成學習委員錢惠榕,馮帆的同桌換成群眾蔡璐。
「春|葯是什麼意思?」蔡璐問李揚:「是春天吃的葯嗎?」
蔡璐換好牛仔長裙出來,看著鏡子,真誠地說:「真漂亮啊,馮帆,你真漂亮。」
掛了電話,李揚就跟馮帆打電話:「蔡璐說你邀請她過來玩,之前你也沒提前和我說一句。」
「怎麼可能。」李揚難為情地說。她剛知道拉拉這個概念,學校裏面經常有理著短髮,穿著男裝的女生拉著另一個女生的手。雖然否認,但次數多了,她也開始懷疑蔡璐是不是真喜歡自己。
倒是有人提起過一兩句錢惠榕。錢惠榕嫁給了一個廚師,有人路上撞見幾次,說是比從前養得好。不,她沒死,死的是她的父親,你弄錯了。沒人提起過蔡璐。她估計應該在地方醫院當護士,或者去護理院吧。她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估計也很難走開。快七十多了吧。不,我也就這麼一猜。從來沒聽到過她結婚或者生子的消息。
李揚換到錢惠榕旁邊后,對方總是用一張藍色的塑料書皮擋住自己。過了幾天,李揚聞到周圍有股奇怪的味道,檢查了半天,發現錢惠榕書桌抽屜的裏面,塞了一個檸檬味道、濃香嗆人的罐頭固體香氛,這才發現錢惠榕常年穿著一雙白色的回力帆布球鞋,幾乎沒見過換洗,早變了色。
「這樣不大好吧?睡別人的床鋪。」
錢惠榕要求自己一個人坐後排,搬課本的時候看也沒看一眼李揚。他們班上本來就是奇數,總有一個人要落單。但是她身高不過一米五六,坐在後面看黑板實在太費力,似乎跟不太上。一天早自習前,錢惠榕坐在上鋪,穿著秋衣,棉衣剛套進一隻袖子,忽然說要喝可樂。可樂沒有找到。但這件事情似乎成了她瘋病的起點。她沒去上自習,之後也沒再學校出現。一個星期後,班主任王老師早課的時候通知了一句,錢惠榕父親走了。母親沒找到,只能錢惠榕自己料理後事。班上組織了一回募捐,學校也組織了一次,李揚捐了五塊,馮帆捐了十塊,但是錢惠榕也沒再回來上課。過了幾天,錢惠榕室友,也是鄰居的潘麗麗講,錢惠榕父親是用一根褲腰帶弔死在門框上的,門框才多高,她父親是鐵了心不想活,全然不顧及女兒。不過錢惠榕發瘋早於父親之死,這也不是不能預見,他們家一脈精神病搭著殘廢,是沒法好了。她們那邊的學校,早上兩堂自習課,晚上三堂自習課,每年都會有幾個人讀著讀著就消失了,生病了,或者回家了,沒人錢惠榕的事情太稀奇,或者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茶沒到,兩人無話可說,為了起頭,不知道怎麼的,李揚聊到蔡璐身上,說,大概半個月前,忽然收到了蔡璐的消息,讓她加她的微信號。但李揚起先還以為是廣告垃圾簡訊,壓根沒注意。收到消息是中午一點,手裡的一份合同,因為幾個條款的詞句細節一下午都在和對方解釋拉扯,弄得精疲力竭,到了六點下班才想起來可能是她。消息發得含含糊糊的,每個句子的結束都是殷切的感嘆號,本該問號的句子也一樣:是我呀!最近怎麼樣啦!想死你啦!
到了傍晚的時候,蔡璐給馮帆和李揚都打了電話,說自己已經坐上了回城的大巴,兩個小時一刻鐘就能到,大可放心吧。你們不在,還是逛了一圈,覺得也沒什麼好買的,這次見到她們真是太好了。對了,她在上車前,看見客運中心有個老太太在擺攤賣水果,挑了一些橘子,每一隻都金黃飽滿,水分多,蜜甜,你們真該嘗嘗,現在是吃橘子的好時節。有空了你們也記得買著吃啊。
李揚無從https://read•99csw.com安慰,蔡璐抱怨著哽咽著,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你們周末在學校吧,我過來找你們。」
馮帆上了一趟廁所回來,唇色更艷,顯然補過妝。
他們說明年九月找個時間再聚一次。明年你回來嗎?有空回來也好,見見大家。沒空也沒關係,我們再約。沒事,沒事。
「他一看我我就覺得心跳快的不行。」
「那我們帶你去買吧。」馮帆無奈說,「這邊上就有一家真維斯。不過還是先吃飯。」
「哦,來過。當然啦。」蔡璐想了一會兒,又說,「不過不是很規律,我也搞不清楚。」
蔡璐主動邀請馮帆李揚去她家做客。蔡璐家是父母單位分配的一套小兩居室,不管廚房,洗手間,還是卧室,牆壁,均呈現出一種暗啞老式的綠,地上鋪著小塊的黑白馬賽克瓷磚,五斗櫃和床紅棕色,每一樣物品都是小小的,古板的,帶著一股舊器物的光致與溫柔。桌上放著報紙,李揚拿起一看,發現都被剪成方正的小塊,還以為是剪下來為了閱讀方便,後來才知道遇到色情暴力的,都會被她父母手工剪掉。書也不多,電視固定幾個欄目,新聞聯播之流,但看新聞的內容也得篩一遍。蔡母反反覆復說:「多謝你們照顧蔡璐呀。我們蔡璐是很單純很單純的,真的謝謝啦。」好像攀上她們是天大的福分一樣。
蔡璐問:「什麼?」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馮帆在上海經商的父親給她調到上海閔行的一家中學。馮帆離開之後,便剩下李揚和蔡璐。李揚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她們還以為分別是一生一世的事情,結果李揚進大學的第一天就遇見馮帆推著一輛紅色自行車在校園裡東南區小花壇邊低頭慢慢走,馮帆顯然也看見了她,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出於過度的喜悅,李揚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了蔡璐,仔仔細細說了這件事情。之前蔡璐寫給她的通訊錄上寫了自己喜歡的顏色喜歡的明星喜歡的動物,卻只留了一個簡單錯漏的家庭電話。李揚打過去,響了好一會兒,蔡璐的父親才接起,淡說:「蔡璐不在,上課呢,有什麼事情我給你記下來,你等下,我拿只筆。」
蔡璐有了她們的地址之後,開始不斷給她們寫信,往往兩張帶著香味,印著少女漫畫的信紙,寫滿了對於人生和季節的感悟,字跡很認真,句子的結束往往都用感嘆號,給李揚的落款是「代我向馮帆問好」,給馮帆的落款是「代我向李揚問好」,兩人一對照,發現內容大同小異,似乎只換了抬頭,大概蔡璐感慨也就那麼多,也都想讓兩人聽見。李揚開始每封必回,後來三封回一次,從原先的兩頁紙變成了一頁紙,再後來連著幾封也不回,一拖就拖了下去。等到蔡璐要到她們各自宿舍的電話,她便不再寫信,改成了打電話。一到晚上七點,電話都會準時響起,宿舍的女孩們不管誰都接過來電,到後來,她們也不用問找誰,一聽聲音就喊,李揚,你的電話。
別說蔡璐,高中畢業之後還有幾個見過?都認不出了,一屋子的陌生人。顏亞飛記得嗎?坐在我們那組最後面,個子很高,嘴角有顆痣,一說話就臉紅,看起來憨厚得不得了的那個女生,現在據說在代理一個直銷化妝品品牌,臉上妝化得深一塊淺一塊。直銷和傳銷我總分不清,但她看起來精神不壞,特別積極向上,話也比以前多。朱寧,我後來的同桌,從前總是偷偷摸摸吃零食發手機,真的和初戀在一起了。我們那會兒還笑她說一定成不了,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蘇州定了居,人胖了一些,但看起來開心,傅小雅,唇上汗毛很濃密,身上汗毛也很濃密,暗戀過顧楓,大學畢業后做了一個激光手術,雖然談不上多漂亮,但是看起來清爽多了。哦,還有趙于蕾,以前的文娛委員,皮膚白的晶瑩剔透,讀了一個專科。畢業起先做服裝店,沒做起來,跟家裡人合開了一個餐廳。一天中午,炸小黃魚的時候沒站穩,油潑在自己身上,全身燙傷面積得有百分之六七十,一直在醫院,花了好幾十萬,大家也募捐了。你參加了吧,我記得你也捐錢了。她這次沒來。據說植了皮,植成什麼樣我不知道,但社會捐款的錢沒全花完,因為這筆錢的後續又起了很多紛爭。據說她父親氣不過,說家裡人冤枉自己偷錢,找了一天中午跳了樓。
是啊,差不多大家把自己的情況都彙報了一遍。對,近況彙報會,你也覺得嗎。我就隨便read•99csw•com聽聽。沒意思,雖然看起來意猶未盡,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們的動靜吧。葉丹活躍得很,總是在群里發消息發紅包。我走出來的時候,聽嚴斌說他和堂兄弄了一個集合式的概念傢具城,想找融資。聽說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創業,據說第二,還是第三次,前面的幾次都失敗了。
李揚說:「這我也不懂,你找機會問問馮帆,她經驗比我多。」
「追過你的,你忘了?那時候還有不少女生挺迷他的。」
馮帆缺席了9月1號的同學會。她回國次數不多,也隔著時差,接到組織者葉丹邀約,過了三天才回復,說:未必趕得上呢。
李揚道,「蔡璐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聯繫上,總要拉著你東拉西扯,熱情地讓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已經又一周過去了,還沒給回上呢。你呢,你是怎麼處理的。」沒等馮帆說話,李揚又補了一句,「高三那年她不是復讀了一年嗎,葉丹對於幾個復讀的同學,在叫與不叫間莫衷一是,最後選擇統統不聯繫。同學會沒遇上她。真不知道蔡璐現在到底怎樣了。」
蔡璐高考復讀再考依然不甚理想,但也不復讀了,進了當地的一家衛校。李揚和馮帆讀大二,馮帆修了第二專業,宿舍一個從2號樓換到9號樓,一個從7號樓換到6號樓,兩人同時很有默契地都沒告訴蔡璐新寢室的電話。蔡璐倒是陸續又寫了一些信件過來,說的都是關於自己在衛校的事情,以及問她們換了宿舍,電話號碼多少呀,她以後可以打過來跟她們聊聊天。這些信件李揚讀完塞進一個大號牛皮紙袋裡。那年頭還手寫信件的已經很少了,兩年下來,厚沉沉跟考驗的教輔書一樣。大三下半學期,李揚搬到校外居住,然後牛皮紙袋和一些用舊的教輔書籍沒搬走。
物理老師,季風,以前多帥啊,現在不行了,老了,很有酒鬼的樣子,眼睛和臉都紅彤彤醉醺醺,聚會沒到一半,沒人勸他酒,就把自己灌醉了。我沒跟到最後,他們說還有下半場的時候,我就找借口走了。
「你那個來過嗎?」
過了一天,蔡璐又打電話過來,顯然問過馮帆了:「他怎麼能那麼下流?怎麼能那樣下流?」說著哽咽起來,「我都沒怎樣他,他怎麼能那樣說我呢。男的真太壞了。」
「那個女的是不是暗戀你啊?」室友們問。
「他不在裏面」,李揚說,「聚會照的不好,葉丹沒找專門的攝影師,就是抓了一個酒店服務員隨便拍了幾張。」
如今提起蔡璐,像是一個古舊蒙塵的故人,但高中時候她們三人曾經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有小半年,是形影不離的。
出來三人都是一身火鍋味,站在馬路上的大風裡,散了一會兒味道才進了服裝店。馮帆挑了幾件,牛仔連衣長裙,牛仔褲,條紋套頭衫以及鵝黃色的薄針織開衫等等,遞給蔡璐,李揚站在更衣室外面等。過了一會兒,蔡璐在裡頭叫,背後拉鏈卡住了,來個人幫忙呀。李揚進去,看見蔡璐內衣是一件古早款式的白背心。
「哦他啊,我看了下聚會照片,很多人都認不出來了。」
時間嗖嗖地過著,誰想得到呢,居然至今已經十一年了,一想起來不覺得心悸嗎。
錢惠榕父親在上海打建築工,1999年前後,因意外不慎從未完工大廈的六層摔下,人活了下來,只摔斷了脊椎,此後一直癱瘓在床,也並非全癱,能勉強兼顧日常生活。錢母有輕微的精神分裂,據說從錢惠榕幼年起便常年找不到人。錢惠榕讀書基本靠獎學金和貧困生補助,為了節省時間,她連喝水也剋扣著,每次都用一個礦泉水瓶瓶蓋喝水。
馮帆說:「蔡璐,要不然我們請你在食堂吃個飯再走吧。」
「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第一排左邊第一個。」
之前一樣,每天六七點多,蔡璐都會打電話給馮帆,通常選的時候正好是馮帆約會期。這段時間馮帆和上一級的學長剛剛開始約會,雖然說是學長,其實比馮帆還小一歲,跳級過兩次,正準備申請普林斯特大學的物理專業,所以只有晚飯後的一段時間才和馮帆一起。珍貴的約會就給蔡璐一個接一個不合時宜的電話給攪黃了。起先馮帆還有耐心地回應幾聲,但慢慢的,學長有了意見,溫文爾雅的學長,連提意見也是溫文爾雅的:「你那個叫蔡璐的朋友看起來挺需要你的,你要是太忙,以後我們時間可以縮一縮。」
李揚說:「大概暗戀你吧?」
「我對他沒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