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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爆玻璃

防爆玻璃

作者:涼炘
陰陽兩界的人見了面一定要吵架。比如「吃狗肉」這樣的事,它幸運極了。它至少可以被經常擺在明面兒上,提上議程。大聲的吵架環繞它,輿論的兩派伺候它——有人說,應當尊重廣西等地的民俗,他們從祖宗開始就吃狗肉了。有人則說,狗不能吃,因為狗是人類的朋友,吃什麼都可以,萬萬不能吃狗。相比之下,錢小姐和他丈夫曾國連的議題就實屬不幸。在中國坊間,這叫「SM」,被當做舶來語義。大眾的觀念有極大偏差,動動腦子就知道,你可以舶來阿根廷番茄,舶來美國龍蝦,但你舶不來人內心真切的訴求。在這個議題下面,持不同觀點的人實在沒有什麼爭論的機會,根本沒人起頭兒。即便他們可能天天都會見面。錢小姐結婚十三年整,才真正開始討論這件事兒,還是在丈夫被關進監牢之後。
曾國連曾有一雙價值連城的手,現在,這雙手只能妥善地橫在哭泣的妻子面前,被銬子圈著,變成沒有用處的器官。獄外,他最愛戴一雙嵌滿假鑽石的華彩手套,表演「飛牌破西瓜」、「飛牌熄蠟燭」的節目。他靠彈指之間的絕活與手套里的秘密維持生計,不向任何人透露師從何人。那對腕子看上去也沒怎麼用勁,只輕輕一抖,紙牌就橫切著氣流尖嘯飛去。他綵排的時候,沒有人敢站在面前。一百八十四天前,他還在藍蛙酒吧里充滿活力,扶著桌子踉蹌起身,一邊用指尖旋轉著身份證嚇唬同事,一邊演講,「朋友們,力度大小不重要」,之後那張身份證「嗖」的飛沖而出,定在十米外的飛鏢盤上。他得意地命令酒保去幫他拿回來,酒保覺得他是個傻屄,但還是照做了。那隻細胳膊,甚至費了些力氣才能將身份證摘下。曾台柱接過身份證,「力的方向和受力面積才是關鍵。沒錯,給我足夠小的受力面積,配以精準的方向,我能用眨眼睛的勁切開地球」。
錢小姐換了工作,本來在餐飲企業做財務,現在她組織了一夥兒實習生,開了一家互聯網廚房,專門給金融園區的公司做餐飲服務。辦公地點在浦東,離監獄就更遠。她需要乘一小時的地鐵,再坐一小時大巴才能到。她最後一次去看望曾國連,下午六點才趕到。副獄長聽了她很久的解釋,才允許她破格一次,下不為例。這一回她的包里有關於離婚的相關文件。因為有文件要簽署,兩人被單獨安排到一個開放式的會面間里。有兩把椅子,一張圓桌和一盞吊燈。這回他們之間沒有防爆玻璃阻隔,但反而比任何一次都難開口。這真奇怪。一旁監督的獄警甚至想幫錢小姐把那天殺的狗屁文件拿出來,讓他簽了算了。他根本不懂這對出了名的沉默夫妻究竟在玩什麼花樣。思緒崩潰之前,他可算聽見男人開口了。
隨著這一系列的鞭撻,她感到自己愈發瘦弱,她只感覺到瘦弱。纖細,甚至有一點纖細了。在宇宙中,它不佔地方,一點也不佔。可能在中心,也可能游移到一邊。她想永遠地抱緊什麼,抓住什麼,哪怕受了它的傷,遭了它的罪也無所謂。但她深處宇宙的核心中,發現那簡直是虛空的墓穴,掀開棺蓋,裏面仍是空虛——這正是她可憐又壯觀的意識,被裹挾于疼痛的急行軍中,歷經天地繩索,螢蟲觸角。感受波濤浪涌,晨霧迷濛。
過了一會,頭頂的大喇叭里傳來拍話筒的聲音,離得近的人嚇了一跳。緊接著是吹話筒的聲音,調整話筒的摩擦聲,還有電器不聽話的尖嘯聲,就更難聽。「最後十分鐘,特此通知。最後十分鐘,特此通知」,一個女聲播報讓家屬們覺著心慌,紛紛湊近許多,加速說話。這時候,那對磐石一樣的沉默夫妻就顯得相距更加遙遠。隔著一面防爆玻璃,錢小姐突然覺得她丈夫變了。從他那張該死的,沉默、僵死、失神的臉上,她讀出了「毫無主見」、「乳臭回歸」的意思。她突然察覺到監獄的真正威力:不是把人變虛弱,而是把人變愚鈍。驚恐的感覺讓她哭了,她就像懼怕死屍一樣懼怕著愚鈍。她哭得猙獰,大腦缺氧,額頭紅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鑰匙插入長亭酒店私人長包房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不需要轉動。其實那只是一個空空的鎖孔,插|進去也吃不上勁。裏面有個人說了一句:「紅色的」。更裏面的人,用錢小姐聽不懂的語言吩九*九*藏*書咐了些什麼。之後這扇門向左右兩側分開,露出一條漂亮的日式走廊。走廊盡頭是一間充滿抽屜的房間。一些抽屜被身材不同、但衣著相同的女人們打開,她們束髮、蒙眼,但能準確找到千百抽屜中具有大紅色拉鈕的五個抽屜,之後懷抱著這些抽屜,一齊俯跪在錢小姐面前,紋絲不動。
這多餘的顏色
錢小姐從遠郊坐大巴車回市區,在路上,她一點兒也沒再想丈夫。監獄自有獄醫,治療他頭部的傷口。牢房中自有共患難的殺人犯「同行」,在深夜卧談,化解他的憂思。她心想他媽屄的說白了男人進了監獄媳婦跑了這樣的事並不罕見,老子也沒那麼高尚就是了。她看向窗外顛簸的郊景,併產生旅行的錯覺。深冬時節,她認為風戲弄了草地,雪花鞭撻山林,冷氣反覆欺負著樹群。無數風景怒意相對,展示著盛大的、充滿虐待與被虐待的交融場景。她寧可花功夫去思考光如何刺破葉隙,冰如何殘害溪流的活力,也不想再考慮丈夫那張愁苦、臃腫的臉。真是該死,她心裏想,「好好的兩條生命,撞在一起,怎麼就成了兩塊硬死的石頭。」
實乃文明的掙扎
藍寶石,綠蘋果,紫蘭花
隨同眼睛一起蘇醒的,還有鎖起來的一股紅彤彤的恨勁兒,平鋪在眼球的血絲上:「我現在真的想打你,把你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一頓」,話筒里傳來發抖的聲音,「我現在明白你說的那種感覺了,我一定會打你的」。錢小姐搖著頭,有些不屑地笑了,「那不是仇恨,你不懂,那跟仇恨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是天生的,我也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錢小姐見到那男人的時候,他剛剛含著沒有點燃的紙煙從打字機前面走向她。這位最終的男士,穿著超長墜地的藍色絲絨喇叭褲,走路時露出光腳。上身是緊身裁剪的白襯衣,腰上系著黑色皮帶。他俯身與門外人耳語幾句,之後關上厚重的門,領錢小姐走向一面牆。他不說話,手掌體溫滾燙。在鋼琴後面那大理石磚牆上,整整齊齊地釘著數不清數目的三寸照片相框。照片里,女人們面容不同,但都穿著不同風格的白色衣服。與錢小姐視線平行的照片右下角印有「1997/11/9」,低頭看,有2001年的,有2007年的,也有2016年的。抬頭看,有1990年的,1972年的,1950年的。再往上,年份已看不清楚,從彩色到黑白,從黑白到模糊。女人們無論美醜,都閃耀著光輝,笑容鏈接成一條燦爛的女性銀河。
「拿出來吧,我簽了。只不過簽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錢女士點點頭。兩人之間沒有防爆玻璃,只有二十厘米厚的空氣,她都不願意說一句「你問吧」,而是用點頭代替。這個現象把那位年輕的獄警逼得想死,怒火攻心,卻又不能出聲。他為這個男人感到可悲,他都快哭了。「我問你,你為什麼渴望被人打?」錢小姐把筆遞給她最後幾秒鐘的丈夫,回答他說,「因為你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她猶豫了一刻,仰著頭,用手指頭尖勾掉眼睛上的一點水光,「所以你不能感同身受。怎麼說呢,就像防爆玻璃一樣,你懂嗎?我們的分界線,我在裏面,你在外面。或者我在裏面,你在外面。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啊。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喜歡被打!」
除了一個鮮活、健康、具有飽滿神態的人類之外,她什麼也沒有看到。他讓她想起蜜月旅行時看到過的一位年輕船長,在甲板邊緣支著白色小桌,獨飲一杯香檳酒,吃一盤烤三文魚,狂風吹翻了小白桌,他沒有什麼應急動作,空拿著叉子,又喝一口香檳。眼睛都不看那桌子一眼。
面對這樣的景色,她的心中忽然出現了死者的面容,她倒不是思念死者,也沒有多少惋惜。她只是想起第一次撥通那個電話的時候,和對方討論的關於受虐的話題。錢小姐當時站在公用電話亭里,從外面看,整個人只露出一截駝色的羊絨大衣。她壓著聲音諮詢著,「我這算不算受虐癖?」對方正在吃冰凍過的巧克力,或者果味硬糖之類的東西。食物破碎、舌頭攪拌、咽喉下咽的一連串音色,搭配微弱的電流聲,使她感九_九_藏_書覺聽筒附近毛孔收緊。緊接著,一種意料之內的低沉男聲傳遞過來:「不要講癖這個字,人們每天都吃飯,算不算進食癖?人們每天都呼吸,算不算吸食空氣癖?人們每天都拉屎,算不算排泄癖?」錢小姐不解,「你舉的這些例子不恰當,吃飯、呼吸和排泄,是人必要的事。」對方可能有些生氣,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既然你覺得它對你來說還是不必要的事,請自重。別再撥這個電話了。誰介紹你來的?」
「如果你不願意發一些你的資料和照片,我覺得還是算了吧,我第一次這樣」,又補發,「定金也不必退,是我沒想周全」。對方發來一個嘆氣的表情,然後是一行字「可以,看你頭像是金敏的《紅辣椒》,我權當是與你樂趣相同吧,履行我賣家的義務。而且,如果我今天沒有喝酒,我根本不可能跟你說這麼多話」,最後是一段視頻。視頻只有幾秒鐘,熱天午後的樣子,先是被陽光和陰影分解兩半的長街,后是一些清亮的黃綠雕花的瓷磚,隨著鏡頭的下拉和迴轉,她又看到一盤土耳其烤雞,配以刀叉茶醋,最後才是他吃飯時的臉。以悠閑神態面對鏡頭,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語言,大概是「美味」的意思。因為他說完之後還舉了舉叉子上的一塊雞肉。
錢小姐回家的時候也決定用走的方式,即使她臀上的皮膚如針扎、如火燙,她也不願意過早地回到家裡。涼颼颼的風吸入口中,灌進身體。這樣的時刻,她願意多多留意一旁炒河粉的小販,在冷風裡對話的情侶,等車的老人。他們讓她感到生活的腥香味,這是她熟悉的市井,她走在熟悉的市井中,試圖慢慢熟悉自己嶄新的靈魂。手機在衣服里震動,她掏出來,漫不經心地點開簡訊,看見曾國連的簡訊,「你剛才去了哪個房間?你自己說還是我調監控?」錢小姐撥電話過去,問他怎麼沒有去滑雪?為什麼出現在這裏?曾國連則說:「你總忘記我的身份,我是一個魔術師丈夫。再告訴你一遍,受力面積和力的方向才重要」。錢小姐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像喝醉了一樣,傻了。本來毫不相干的東西,一下子攪拌在一起了。她在樹下站了一會,手機跳躍了幾下,蹦到馬路上。好心人撿著手機過去的時候,錢女士一頭栽進了花池裡不省人事了。
錢小姐聲稱自己想要過一個別樣的十周年紀念日,隨即引出主題,那便是別出心裁的「分開旅行」計劃。她的丈夫在這個計劃上面看到了某種浪漫色彩,他喜歡這個計劃。有一件事說來有聳人聽聞的嫌疑——「所有的欺騙都是在受騙者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就像那些開得別樣妖艷的花朵下面,常常能發現水解的糞便」。他當時在廚房裡烹飪小公雞,聽到提議后,他還閉上眼睛,開始幻想一段屬於自己的自由旅途,和兩三位前部隊戰友,喝到凌晨也沒有人管他。面對丈夫眼睛里的興奮和憧憬,錢小姐鬆了一口氣。
少數人嚮往的事,被多數人中的好事分子在驚詫中發覺,之後掛以「癖」字的尾巴,四處喧嚷,像發現新物種一樣陷入狂喜。這很無聊。他還提到諸多假設,一,假如人是由食草動物進化而來的,那麼,膽敢吃牛排的人一定要被當作「食肉癖變態」給抓起來;二,一個英國公主來到泔水橫流的貧民窟生活,那麼,即便她有個沒什麼大不了的習慣,比如每天刷牙,都會被稱為「潔癖狂」,因為當地人不能理解牙有什麼好刷的;三,如果亞當和夏娃沒有摘下葉子把他們的陰|部給擋住,那麼今天所有穿衣服的人,會被當作「遮陰癖」嘲笑。他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他問道,「假如光屁股的人比穿衣服的人多,世上還會有『露陰癖』這樣的詞嗎?顯然不會。」說到這裏,錢小姐弄明白了——世上沒有癖好,人數決定褒貶。
曾國連簽了名字,馬上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來諮詢年輕的獄警,他問他,「你可不可以把我胸口的名片卡幫我取出來,我想送給我的妻子,留作紀念。」獄警想趕緊把這檔子加班事了了。沒人能受得了成年人鬧分手,場面不鬧騰,但蹂躪心脾,全是內傷。他動作利索地把名片卡從透明塑料套中取下來,遞給那雙被銬住的手。現在,吊燈照耀著焦急等待的年輕人的臉,照耀著那雙老https://read•99csw•com繭褪去的新手,照耀著錢小姐的睫毛,照耀著兩雙亮眼睛,互相凝望對方的靠近。曾國連拿著這枚名片卡,走向他的前妻錢羽珺。並對另一個世界的她致以了最誠心的笑容。
當時錢小姐賣了一點乖,她實在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她只懂一點兒自己,想聽對方來定義自己,她露出虔誠的神色,在電話亭里把自己裹緊了一些,調整電話到右耳上。果然,他像早有準備似的,發表了諸多奇異的言論。聽著那些言論,錢小姐不難想到電話另一頭的男士曾獨自度過諸多靜謐的夜晚,她還聯想到紛亂的酒瓶、燒毀的過濾嘴。暖色檯燈下,焦慮的汗水。以及一雙單眼皮的,瞥視天空的黑眼睛。他提到一個核心結論:世上沒有癖好,人數決定褒貶。
接下來,她正式迎接了真正屬於自己生命的,十個瞬間。第一瞬間,她看見金盞花在刀片下斷裂,裂口處流出乳白色的瓊汁。第二瞬間,她看見大地撕裂出深深的溝壑,裸|露的岩漿流淌如紅河,那是地母的大動脈。第三瞬間,她看見魚叉刺入鯨魚的頭頂,蘸著劍樹毒汁的尖峰扎入腦仁,那裡恰好儲存著它的悲慘記憶。第四瞬間,她看見大祭司用獸牙刺破女童的脊樑,為她紋上部落的印記。第五瞬間,她看見冰川在日出時斷裂,碩大的冰凌壓碎了帝企鵝的蛋殼,稠液包裹下的稚嫩骨骼,在發育之前就進入千年的冰封。第六瞬間,她看見斷臂的海員被送上甲板執行絞刑,他身上的天花潰爛歷歷在目,以至於絞死它的那根繩子也立即被扔向大海。第七瞬間,她看見飛鳥的糞便從天而降,在光學鏡頭上炸裂,觀星者眼底的星空內部綻放一團污穢。第八瞬間,她看見自己的靈魂,從深深的大夢中驚醒,身處一汪淺淺的水池,水池四面八方,沒有盡頭。第九瞬間,她看見鋼針突刺她的脊髓,注射七彩斑斕的液體,使她的身體進入全新的輪迴。第十個瞬間,她看見無數死者的亡衣從天而降,遮雲蔽日,漫天織物飄舞,走獸驚散。
錢小姐用信紙換來了一杯飲品,杯墊上還有一張卡片,「渡渡鳥,又稱模里西斯多多鳥,中國的說法是愚鳩,或者孤鴿。該物種於1681年全球範圍內滅絕。出於無法揣測的情感,我先祖的朋友,帕拉尼克博士,於1679年偷盜、轉運,並用液氮罐冷凍了十一枚鳥蛋。沒錯,它們原本可以孵化。您眼前這杯龍舌蘭里,含有5毫升渡渡鳥的蛋清。我們不希望任何人來衡量這杯調製酒的價值,只願您能享受這個美妙的夜晚。」盯著一旁壁爐中——黑如深淵的炭底,紅如鳳凰舌頭的火焰,錢小姐深深覺得,這個夜晚可以庇佑和埋藏一切。她把龍舌蘭一飲而盡,中間沒有停息。她的食道火辣辣的,火辣辣中又夾帶一絲溫吞的感觸,她不認為自己喝下了酒水,而是喝下了人類野蠻生長史的片段。現在她想翩翩起舞,在這身華服的包裹下面,她找到子宮中握拳翻滾時的快樂。眼睛前面的白色面紗擋著她的臉,恰好在壁爐邊上有一張銅鏡,模糊的反光裏面,她看見自己眼角的尾紋統統消失,睫毛被漫射光加倍拉長,眼眸清亮,倒映著跳動的火焰。她看見自己十七歲偷用母親口紅時的那張臉。在這面鏡子面前,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二十五歲之前,十八歲之前的焦慮,都像蝶翅上的晶粉一樣飄落了。
沒有人教錢小姐,出於一種本能,她知道自己應該脫下一切。她甚至有抽泣的衝動,閉上眼睛,她聽見衣物的呼喚,聽見心眼兒深處,對裸|露與重生的渴望。再睜眼的時候,眼淚滴在地上,迅速被一個駭人的侏儒男子衝進來擦掉。她嚇得向後閃躲。從左到右,第一個抽屜里是一雙白色蕾絲長襪。第二個抽屜里疊著一件白色的長裙,裙擺上綉滿了十字軍符號。第三個抽屜里是一件白色束胸,和克里特島壁畫上蛇女祭祀的束胸一樣,腰腹中部浮雕般綉著美杜莎的眼睛。四號抽屜里是一盞白色禮帽,配有白色面紗,面紗上有細碎的珍珠。最後一個抽屜里,放著一個信封。錢小姐穿好一切,跟隨侏儒男人邁不開的步子,盯著他黑色袖珍定製西裝的高肩,走到內屋的壁爐前面。她打開信紙:「錢羽珺,您好。作為造訪這裏的第3000名客人,我們為您準備了特殊的禮物。請將https://read.99csw.com信紙遞給離你最近的服務人員。」
下午最後一波訪客了。中年人居多,五點鐘開始的,能探到五點半。想必是因為夕陽斜照,人竟容易動感情,哭著講話的人要比全天其他時段都多。現在探監室里亂鬨哄的,講話聲要被哭聲淹沒了。有一名獄警在窗台上鋪開衛生紙,剪了二十分鐘的指甲,可謂精雕細琢。他估計是什麼也不想管。誰也沒去注意那對兒浪費時間的沉默夫妻。
緊接著他們又談到價格,錢小姐選擇了最高級的一欄服務,她想給自己最好的體驗。單次一萬,由對方來安排酒店、工具、保密措施以及一切。價格之後,還有一些無所謂的交流,比如錢小姐旁敲側擊著詢問對方的長相和身材。他則宣稱長相與身材毫無意義,他說:「人有奉獻自己的潛能,人本質上有強烈的向他人下跪的衝動,他們只是需要一個理由而已。而長相和身材是最卑劣的理由,之一。」掛了電話之後,錢小姐用網上銀行付了定金,打款過程也就動幾下手指頭,像點了一次外賣。回家之後,她捧著一個玻璃杯,在魚缸邊呆了一會兒。她的眼珠盯著藍色劍尾魚的鱗光,跟隨它的游舞而轉動。理智的冰藍色湧入她的腦液,促使她又發了信息過去。
這種話題本也不該放在陽面兒上說,但事實的確如此:有些人可以從強烈的羞恥感中尋得快|感,他們期盼著另一半能夠粗暴地對待自己的身體——當然是在一些特殊的、必要的情景下。有些人則萬萬不能接受,就連聽到這個話題,都屬於玷污他的耳朵。「怎麼可能?你有病吧?」——如果你去問他們,他們一定這樣回答。甚至還有些人,連後背式體|位都不可以接受(坊間則稱為狗爬式)——他們不願意相信自己如此原始,更不能苟同床上的事是誰「凌駕」在誰之上,或者誰「服務」了誰,誰「征服」了誰。大家知道,在這個議題下面,什麼樣的人都有。
在一段非正式的朗誦之後,他說這是自己祖父的詩句。
「鞭傷的紅色是血液的紅色,衣服的白色是骨頭的白色,這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顏色,不是嗎。」錢小姐有些枉然,順著他的指尖,她趴在沙發的邊緣,胯骨貼于扶手,前身撫平。雙手前伸,雙腿併攏,臀部放鬆。她的整個軀體折出一個完美的一百二十度夾角。皮鞭在水缸中攪動片刻,滴水聲,捲起袖子的聲音,一些腳步聲,慢慢地漂浮,仔細點擊著她的耳膜。她閉上眼睛的時候,不由地哭了起來。等待疼痛降臨的過程,足以解釋時間的柔韌,即便雙眼中央最顯而易見的一個時間的光點,也可以被拉伸成一條永恆的細線,把星球嚴密地捆綁起來。這真的太難熬了。她等待,等待著,由於過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她甚至暫時地失聰了。一切聽覺化為微弱的蜂鳴,她不得不睜開眼睛去看。每次睜開眼睛,都能看見一個一閃而逝的奇異瞬間。一道線性的高濃度的絕望斬向她的肉體,向前,疼痛延伸到天靈蓋的端點。向下,瞬時潤濕了她的腳底。她開始尖叫,但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覺得喉嚨腫痛。
有什麼線斷了,更像黏稠的火點子掉在身上,反正曾國連徹底失了態——他用那顆疲憊的頭顱和系著手銬的雙腕反覆撞擊防爆玻璃。玻璃很厚,錢小姐這邊只能隱約聽見悶悶的響聲,像柚子在砸牆。這點兒聲音和頭破血流的血腥畫面不成呼應,一種啞劇的超脫感讓她反而放下話筒。她靠在椅子上,觀摩他激烈又無畏的自殘勝景。
亡于累累白骨之下
生於紅色血水之中
時值十月,秋天毫不意外地袒露她蝕骨的特性,一夜之間萬樹傾倒。脫髮的梧桐,掉著葉子,流著口水,傻站在樹坑中。後來錢小姐的腳步也無法將它們惺忪的樹眼吵醒。她早晨在陽台目送丈夫離開。他要去長白山滑雪。午覺睡過,她收拾了簡單的行囊,那是一個齊小腿高的棕色皮包,她拎著它。當天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羊絨大衣,踩著坡跟的黑皮鞋,穿行於黃葉鋪墊的淮海中路。她微微低頭,步子又快又沉。她也不想打車,不乘公交車和地鐵,她想走過去,是怕太快到達。她迷信「跬步」,或者說「步行赴約」的儀式感。她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在這位先生周到的安排面前,名字顯得無關緊要。第一個暗號叫做「時間沙八十九」,這六個字也是他們互相刪除聯繫方式之前最後的訊息。錢小姐走到淮海中路八十九號,向身前背後各【瞥】了一眼,之後扭身進入「時間沙健身房」,她把手伸向八十九號儲物櫃,柜子果然沒有鎖,輕輕一拉就開了。從那裡面,錢小姐發現了一部小靈通和一枚紅色的鑰匙。沒有什麼金屬是紅色的,錢小姐一邊長按開機鍵喚醒小靈通,一邊想象是誰、在哪裡、懷著怎樣的心情,把一枚精緻的鑰匙用吊線的方式浸入紅色油漆,又用熱風機風乾成現在的模樣。九九藏書
關於曾國連的殺人事件,死者屍體不堪入目,場地血腥,局裡什麼照片也沒公布。不僅如此,還聯合輿情部門發了重要文件,提倡媒體盡量把注意力轉移到死者身世,而非作案手段上。就在案發現場附近,警方發現大大小小共計十八個密室,整個酒店的27層都為一樁地下賭場生意服務。內部監控顯示,這裏不僅每日每夜開設德州撲克,百家樂,輪盤等賭博項目,還存在莊家出千的惡劣行為。而死者大概是家族產業中的重要人物,不然也不會出現「他一死,27層立馬人去樓空」的現象。不過再怎樣掩蓋,也擋不住一些碎嘴分子炫耀式地泄密,以及大眾之間瘟疫似的加工和傳播。很快,多種自稱靠譜的傳聞穩定下來:有人聽局裡朋友說,整個頭完全就是被撲克牌給削下來的。有人聽太平間工作的三叔說,頭明明沒掉,還跟肩膀連著,只不過胸口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撲克牌而已。還有一名蒙面的黑衣人,錄了視頻傳到網上,視頻里他身材矮小,毫不誇張還沒個花瓶高。他就和花瓶肩並肩站著,說自己親眼看見了死者最後的樣子,「確實和撲克牌有關係,但沒什麼屍體。是滿地的撲克牌和碎肉塊」,這位黑衣矮子的聲音非常難聽,「殺人犯跑的時候,取走了一個相框,然後把整面牆上的相框都打碎了」。
大家都開始告別,這種隔著防爆玻璃互相招手的行為,通常要持續五分鐘。錢小姐也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她捏著聽筒,緊緊捏著,卻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這位悲慘的男士也舉起電話,想必他也沒什麼可說的,兩個發獃的人,互相成為對方的影子。他看著她的額頭,她則盯著他的胡茬。他們都感覺手裡的聽筒重達千斤,光是舉著它就耗費了太多體力,根本沒精力動舌頭說話了。實際上他們根本不知道舉著聽筒幹什麼,有什麼用。他流下眼淚,毫不吝嗇地向妻子展示狼狽。被剝奪自由的人,除了自由之外,沒什麼能讓他真的開心起來。所以這一次,錢小姐沒有帶來香煙、裸|照和新的郵票。
「為什麼都是白色的衣服?」錢小姐已有些頭暈了,是龍舌蘭起了作用。她不怕先開口。男人仰望著這些照片,眼淚流過眼角,「這個房間里,女性不允許講話,我忘記跟你說了」,他走向黑色的落地櫃,從裏面拿出一根優質的羊皮皮鞭,對著空氣比劃著它手柄與鞭頭方向是否精準對齊了,「但既然你問了,我回答你。」
「離吧,別僵在這兒了,分了吧」,錢小姐突然說話了。只停了一會兒,又搖搖頭,「你別奇怪,這不是一時的想法」。左邊的隔間是一對新疆兄弟,右邊的隔間是老媽媽在探望一頭銀髮的老兒子,他們幾乎一齊瞪了錢小姐一眼。曾國連則愣了一會兒,他要她重複一遍。錢小姐按照指示重複了一遍,「說真的,我不能騙自己」。他趕緊閉上眼睛,皺著眉毛憋著什麼東西,然後雙手握住話筒。
黃皮膚,黑眼睛,金指環
獄警在後面慢吞吞地走來,手裡轉著鑰匙盤。因為實在沒什麼可以說的,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的眼眶慢慢腫了起來。很快,腫的地方也被撞開,面部血管斷裂了。那些我們通常稱之為「青筋」的東西,在皮膚里跳躍了兩下,然後噴射出更多的漿液。錢小姐最初無法面對他的眼神,但三秒鐘之後她又直勾勾地盯著他公牛似的眼珠子,回以高品質的微笑。這個微笑幫助她的前夫出離了憤怒,做出不明所以的變態舉動,大家都看見他伸出舌頭,歪著頭,舔舐玻璃上自己的血。直到急忙趕來的獄警用電擊槍擊中了他的腰腹部,才使他露出安詳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