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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

錯位

作者:李濛
她自尊心受到了莫大傷害,他說「不用了」時的神情,與上學時班主任面對差生成績單時的神情一模一樣,那句「不用了」意味著不放心、不信任以及師長對學生無奈的放棄。但她是標準好學生,即使步入社會也不願意做職場上的差生,尤其不願成為他眼中扶不起的阿斗。她回到座位,對照著百度搜來的教程,逐條學習辦公軟體的基本用法,但由於吃了讀文科的虧,對數字不夠敏感,瞪著Excel上複雜的公式時,雙眼幾乎瞪出淚來。
她枯萎在座位上,一遍遍翻看與徐晨的微信聊天記錄和往來郵件,雖大多都是工作相關的內容,但讀著這些的時候,心裏悲戚與幸福交織,宛若閱讀舊日戀人的情書。她鼻腔一酸,眼眶一下濕了,忙仰起頭讓淚水迴流,天花板在眼中起起伏伏像海浪。
主演走完紅毯,他放下了她。雙腳重回地面的那一刻,她心底卻生出失重的感覺。徐晨甩著胳膊,笑道:「我夠機智吧?就是胳膊差點斷掉。」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原本浮在半空中的一顆心陡然掉落。她猜他莫不是在嫌棄自己胖,再回想公司的漂亮女同事,無一不是纖腰細腿。她第一次厭惡起自己的肉身,只覺得皮膚下脂肪匯聚的重量正拉著她不斷地下墜。徐晨說:「任務完成得不錯,請你吃飯吧。」她搖頭道:「我不餓,不想吃。」
臨近下班,徐晨才趕回公司,見到她一臉訕笑,得知矇混過關后,一連說了很多聲謝謝。她的目光在他的衣領和袖口上遊走,試圖搜尋女人的頭髮或口紅印,但馬上又發覺自己可笑如小丑。她有資格嗎?在他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同事而已,一個長相普通的普通同事。
她答應下來,待他離開后從辦公室的窗子往樓下望,一位曲線玲瓏的女郎正等在路邊,見到徐晨走出來,立即親昵地湊了上去。徐晨攬住那女子的腰肢,上了一輛計程車。她頭皮發麻,嚼了蒼蠅般噁心。他既然說去見一個「朋友」,那這女子絕不會是他妻子,只可能是其他什麼人。對於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其實始終心知肚明,但只有親眼見到的那一刻,心裏才感到撕扯般的痛,也說不清這痛是為了他的妻還是她自己。
她想寫封信給徐晨,在他走之前表白心意,也算是給這一年多的暗戀一個交代,但鋪開信紙,卻寫不出一筆,他的形象在她腦海中逐漸氤氳成扁平模糊的一團。她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顏色,什麼電影,什麼音樂,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痴迷他身上哪一點特質。難道只是那張少女漫畫里的臉嗎?她痛苦地抱住腦袋,實在不願承認這段苦戀只是緣于對皮相的執著。
徐晨說:「不用,裏面很多內容你還不熟悉,我來就好。」過了一會,又「噗嗤」笑出了聲,「小葉,我是不是平時太欺負你了,什麼工作都丟給你做。」她連連搖頭,「反正回家也是閑著,在公司加班挺好的,還能拿到餐補。」徐晨合上電腦,走到她身邊,直接坐到了桌子上,「餓不餓,請你去吃晚飯吧。」她目光躲閃,手指在鍵盤上胡亂敲擊,「不行,還有些東西沒做完。」他幫她扣上電腦,「明天再做吧,工作是永遠完不成的,偷懶才是急需掌握的第一技能。」
同事有點不耐煩了,「不就是『我愛你』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剛才連脫衣舞都跳了。」她梗著脖子,一個字都不肯說,臉上的表情包羅萬象。徐晨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起身道:「小葉這孩子害羞,大家就放過她吧,我自罰三杯怎麼樣?」同事起初不依,但總不好因為這種事把關係鬧僵,表示了一下不滿后就將這一頁翻了過去。
她的工作被調動了,公司安排她獨自帶領一個小項目,讓一位新來的實習生接手她原來的工作。但最讓她感到沮喪的是,連工位也被換掉了,她從徐晨對面搬去了他身後的位置,與他背對背坐著。
工作能力的提升必然伴隨著工作量的加大,除了本職工作,還要幫著徐晨取外賣,泡咖啡,處理他懶得回的郵件。她毫無怨言,甚至將這些差使比作一種恩寵,潛意識裡把自己當成了切切渴慕溪水的小鹿,獻祭身心的信徒。有次加班,徐晨經過她身邊時九*九*藏*書把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說:「辛苦了,加油。」她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暗自微笑良久,反覆在心裏咂摸那句「加油」和那隻手的重量,之後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低劣影視劇中最痴傻的那一類戀愛。
一直到了七樓,感應燈又應聲而亮,二人皆鬆了一口氣。她仰起頭望著他,說了句「晚安」,沒有聲音,只有唇語。他站在原地不動,目光膠在她身上,眼中似有雪花翩躚。他們就這般沉默地對視,只剩細微的呼吸聲在空氣中流竄,六十秒后,感應燈再度熄滅。誰也沒有去喚醒燈光,兩對晶亮的眼睛試圖穿透黑暗尋找對方的身影,一如在幽深的礦井中挖掘寶藏。四周一片寂靜,但這靜已不似方才上樓時那般可怖,是真正的萬籟歸於寂靜。
眨眼到了年底,年會前夕副總找她談話,對她這半年來的表現大為讚賞,問她願不願意接受更大的挑戰。「願意」兩個字剛說出口,她已後悔莫及,意識到老闆是要讓她去嘗試獨立統籌項目,然而這也意味著要從徐晨的團隊離開。與此同時,她也猛然發現,若不是為了他,她似乎從未真心愛過這份工作。她忙改口說自己能力有限,還是應該跟著徐經理學習一段時間,語無倫次,欲蓋彌彰。副總以為她只是謙虛,便笑眯眯地說了些鼓勵的話,定下了工作交接的日期。
最後一天,徐晨請部門同事一起吃晚飯。她謊稱胃不舒服,不肯過去,隻身一人留在空蕩蕩的公司。徐晨的辦公桌已經收拾乾淨了,唯獨桌角的仙人掌沒被帶走。她伏在桌子上,手指一一拂過仙人掌的尖刺,指尖痛一下,就在心裏默念「他喜歡我」,再痛一下,又默念「他不喜歡我」。如此這般,把未解的愛情難題押注在了奇數還是偶數的問題上。
她嘴角抽|動了一下,眼淚瀑布般流瀉,世界模糊成華麗夢境。她想徑直走進他懷裡,用力擁抱他,踮起腳吻他,說一百次「我愛你」,但最終只是僵在原地,任由淚水沖刷臉龐。
有一陣子,公司接了一個電視劇推廣的項目,臨時派給了徐晨的項目組。甲方要求他們在首映禮當天去現場拍攝些素材,留作日後宣傳使用。本來工作量不大,派一人前去足矣,但徐晨得知劇組中有她喜歡的演員后,便帶了她一同前往。一路上堵車嚴重,計程車蠕動到電視台時距離首映禮開始還有十分鐘,各路媒體早已在紅毯兩側圍了個密不透風。縱使徐晨有著身高一米八五的優勢,卻仍被擋在外面無法看清場內情況。
他們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港式餐廳。她捧著菜單,搞不清鴛鴦奶茶和絲|襪奶茶的區別,也不知道燒鵝到底是鹹的還是甜的,便只說沒什麼胃口,讓徐晨點自己愛吃的就好。用餐期間拈來話題閑聊,問的無非是籍貫、星座等基本信息,然而這般聊了幾句后,她驚喜地發現,她與他竟是同鄉,在同一座北方小城長大。這座城市無甚特別,松花江從市中心穿過,將城市均勻地一分為二,她住在江北,徐晨家在江南。再詢問下去,方知緣分更深了一層,他們讀的居然是同一所高中,只不過她升入高一時,他已大學畢業來到北京了。徐晨笑道:「我們曾經在街頭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如此這般,便一下多了許多共同話題,從家鄉的小吃街聊到校長的禿頂,再從倒閉的新華書店聊到新開張的星巴克。不知是不是餐廳暖風開得太足,她從臉頰到耳根都是熱熱的,有一種受寵若驚后的眩暈感,「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這句詩冒出來在心尖飛舞盤旋。
徐晨問:「你不走嗎?」她把室友的消息告訴了他。徐晨沉吟了一下,說:「確實不太安全,真不應該留你到這麼晚。我先把你送回家吧,反正你就住這附近。」她起先推辭,但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答應下來。
沒多久,公司就放假了,她回了老家。夜晚陪父母去江邊散步,凍成堅冰的江面上蓋了厚厚的雪。雪花鑽進雪地靴,心事灌進心房,腳趾與心臟在冰天雪地間瑟瑟顫抖。冰面上有孩子在放煙花,有情侶放飛孔明燈,她與那熱鬧全然不相干似的,只想著是否真的有那麼一刻,她與他https://read.99csw•com在某處擦肩而過;是否真的有一瞬間,她與他的倒影同時映在了這條江里。
徐晨悄聲問她:「多謝幫忙,我該怎麼報答你?」她答道:「舉手之勞,不用報答。」他堅持要為她做點什麼,否則欠了人情心中有愧。她在心底冷笑,想頂撞一句「你還是跟你妻子有愧去吧」。可是何以這般生氣呢?難道真的是為他妻子鳴不平?或許她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嫉妒罷了,嫉妒那些能圍繞在他身邊的美麗女人。此時終於有機會與他單獨約會,管它是緣是劫,是道德還是不道德,先抓住再說吧。
幾輪遊戲過後,餐桌上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她從神遊中抬起頭,酒瓶正不偏不倚地對著她,從瓶口望進去,漆黑幽深不見盡頭。同事用筷子敲打餐桌,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總監笑眯眯地望著她,似對這一刻早有準備,「小葉年紀最小,就不難為你了,出個簡單點的題目吧。這樣,你看著徐晨說句『我愛你』就算過關。」一時間天暈地旋,彷彿被看到了裸體的羞恥感。她以為她對他的情愫就像埋藏在地底的恐龍化石,須得山崩地裂那天才得以見天日,誰知她的心事只是商店櫥窗里蒙了灰塵的塑料模特,任誰都能一瞥全貌。她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嗓子里滾出一串細如蚊蠅的聲音,不是「我愛你」,也不是其他什麼。
她咬咬牙,拿出微薄積蓄買了兩條闊腿褲、兩雙高跟鞋和一隻手提包,穿著新裝上班的那天,宛如戰士披上新鑄的鎧甲。但徐晨對她的變化毫無察覺,只是某次午休時無意中提起:「你臉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太累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知道這是節食的副作用,於是下單了粉底和彩妝來修補。再後來又覺得臉盤過於寬大,便散開馬尾,燙了個蓬鬆捲髮。她偷偷研究女同事們的服飾與妝容,暗中與她們攀比,形象改造已然升級成一場與「情敵」們的軍備競賽。她故意忽略了他有妻子這一重大事實,彷彿那位妻子只存在於另一個時空中,而她只想在公司這個宇宙里跑贏這場比賽。
她好不容易穩住情緒,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那,再見了。」
人群騷動起來,主持人在紅毯盡頭宣布儀式開始,她捧著相機試圖從一群記者中擠出重圍,還是以失敗告終。正手足無措時,肋下突然被一雙大手用力鉗住,緊接著雙腳騰空,一時間紅毯盡收眼底,身著華服的女明星巧笑倩兮地走了過來。閃光燈四起,她渾身輕飄飄如懸浮在星空之上,一回頭,方知是徐晨將她高高舉起。他不斷地督促:「快拍,快啊!」她回過神來,連忙對紅毯上的明星按下了快門。
放假期間,她拜訪了高中班主任,藉著敘舊的機會打聽起徐晨。班主任眯著眼回憶了很久,說好像有印象,應該是隔壁劉老師班的學生,長得挺帥,也很聰明,可惜讓早戀耽誤了成績,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學。「早戀」兩個字在她聽來刺耳又美妙。如果她早出生個七年,會不會就能與他成為同班同學,他們之間會不會產生更多交集?然而追趕這七年的距離,就如同在夜空下追趕月亮,縱使拼盡全力跑到嘔血,那個目標仍遠遠地掛在頭頂沖她無情冷笑。她無端生出許多怨恨,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怨恨什麼,彷彿揮舞拳頭打在了空氣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防盜門被咔嚓一聲推開,燈光亮起,室友裹著睡衣出現在了門口,一見到她便連珠炮似的嚷道:「小葉你終於回來了,剛才在樓上看見你了,但等了半天都不見你回家,害得我真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她跟室友道歉,又回頭向徐晨道謝。徐晨禮貌作別後,轉身走下了樓梯。
廣告公司節奏快,辦公環境熱鬧嘈雜,她被打字聲和電話聲包裹著,因幾個簡單的表格操作而一籌莫展。眉毛擰在一起,額頭晶晶有汗,像只拚命拍打翅膀卻飛不起來的雛鳥。她嘆了口氣,聲音極輕,卻仍被徐晨敏銳地捕捉到了。
徐晨對她非常信賴,基本不再檢查她上交的報告了,偶爾遲到早退,也請她幫忙簽到打卡。一天下午他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一旁,說有個朋友來北京了,要去見一下,如果老闆問起就說他和https://read.99csw.com客戶開會去了。
她第一次來北京是十五歲,眼中是故宮、長城與國家博物館。第二次是二十二歲,眼裡是霧霾、四惠和徐晨瘦長的影子。這七年,是她從孩子到成人的距離,也是她與徐晨錯開的一段人生。她曾試圖跨過這七年的溝渠與他並肩而立,但每跨出一步,他就向後退了一步,最終徒勞而返,因為水性再好的人也無法泅渡時間的河流。
她一直在公司待到九點多,無所適從,寂寥萬分,終於準備下班回家。從辦公樓走出來時,心中一動,驀地發現徐晨早已等在了路口。他雙手插在褲兜里,額前的頭髮隨晚風微微飄動,柔和的燈光覆在臉上,三十歲的人仍清爽如少年。他沖她招招手,笑容刻入她心裏,「我就知道你沒走。」
她本以為那晚之後他們之間會生長出新的故事,然而實際上,徐晨卻像是嗅到了什麼危險信號,有意和她疏遠了很多。二人變得愈發客氣,交談也因工作變動日漸減少,偶爾徐晨在座位上伸個懶腰,辦公椅向後滑動一段撞上了她,就立刻觸電般地把椅子挪回來,正襟危坐。她不知道他緣何突然變了態度,也不願開口詢問,只能任由兩人之間的關係逐漸冷卻。她儘力扮演好工作狂的角色,試圖用越來越多的任務把他的身影從腦海中擠掉,每每想起他的臉,就條件反射般地在心底默念:放下他,心如止水;放下他,立地成佛。這般過了幾個月,始終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徐晨給她發了一條微信:「我準備跳槽了,近期就會離開公司。」她心中的潘多拉盒子被轟然打開,那些愛戀、渴慕和不舍再度涌了出來,匯聚成滔天巨浪將她吞沒。她胸口起伏不定,握著手機跑出公司很遠,好像泅水的人需要換氣。
飯後從餐廳出來,北京的初雪飄然而降。雪花纖薄,落在地上被車輪一碾,轉瞬就沒了蹤影。她雙手伸到半空中捕捉一絲清涼,「這和咱們老家的雪差遠了。」話音未落一抹紅雲就飛上了臉龐,第一次覺得「咱們」兩個字竟也可以如此美妙,彷彿學生時代共用一塊橡皮的親密感。徐晨要幫她叫一輛計程車,她忙說住的地方不遠,步行二十分鐘就到,順便消化一下胃裡的食物。她踢著輕快的步子往家走,腳印在地上連綴成兩條蜿蜒的線,這是這頓晚餐的餘韻。
她開始留意各種減肥方法,沒錢去健身房,沒時間運動,便把希望寄托在了節食上。學生時代未嘗沒有跟風減肥過,皆不了了之,而這一次的意志力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每日精確計算卡路里,嚴格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攝入,偶爾被甜食誘惑,但只要一想到那句「胳膊差點斷掉」,便立刻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沒多久,舊衣服就不合身了,必須要採購一批新衣才配得上如今纖薄的身體。她對著落地鏡審視了自己良久,最後做出如下總結:優點在於瘦且白,缺點是五官平淡,腿不直。
「有什麼不會的地方儘管問。」他體貼地遞出橄欖枝。她支吾說對Excel不熟,有一列數據不知為何無法求和。徐晨說我幫你看看,於是走到她身後,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滑鼠,一步步演示如何調整格式,間或問一句「看懂了嗎」,衣服上釋放出檸檬味洗衣液的清香。窗外落日熔金,他的影子覆蓋在她的影子上,像落葉覆在花瓣上。她把兩隻肩膀縮得更緊,身體與他的兩隻手臂儘可能保持最大距離,那些操作要領她一條都沒記住,卻一直想著早上沒洗頭,不知從他的角度能否看到她髮絲間的頭屑。
HR是眾多女同事中與徐晨走得最近的,常約他去外面抽煙並故意把打火機落在辦公室里,兩片艷紅豐潤的嘴唇夾住細長的女士香煙,再湊上前跟徐晨嘴裏的煙借一點火。她全看在眼裡,心臟如被戳破的熱氣球狼狽墜落,不知他的婚姻是乾澀乏味到何種程度,才能令他如此沉迷於和女同事的曖昧。再轉念一想,未必只有曖昧,他們之間有更親近隱秘的關係也說不定。她失魂落魄地跌回座位,除了更加努力工作,別無他法。工作是忘憂草,是溫柔鄉。
感應燈起初還能勉強工作,但上了三層后就氣數已盡,任憑跺腳跺得震天響也不肯再亮起。徐晨read.99csw.com用手機照明,走在前面,她緊跟其後。破窗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時而有冷淡的月光從窗子照進來,映在地上如同一道道白色傷痕。她牙齒打顫,總覺得光照不到的死角里會忽地跳出人影,驚懼之中拽住了徐晨的衣角。
從那以後,他們之間的隔閡被一點點拆除,徐晨知道她是老鄉,又是師妹,便對她格外照顧。跟客戶開會時盡量給她表現的機會,自己的工作經驗也毫無保留地教給她。知道她實習工資低,點外賣時便總是故意多點一份,再稱自己吃不完讓她幫忙解決。巨大的幸福和綿延的痛苦在她心中並存,她察覺到徐晨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太柔和了,與兄長父親別無兩樣,而他看向其他美艷女同事時,眼神里除了溫柔和慾念,還有一點點征服者的榮光。
她等這句話等了太久,那些飢餓難耐的夜晚,因隱形眼鏡磨損發炎的角膜,還有腳掌上被高跟鞋磨起的血泡,一切苦楚在這句話前全都變得輕如鴻毛。她胸中有海浪涌動,感動得幾乎淌下淚來,但下一秒看到他與女同事們嬉笑打鬧,只覺得眼前一黑,如同回家時走在陰森暗沉的樓梯間,感應燈忽地滅掉。
第一次見面是入職第一天。HR將她帶到徐晨對面,說:「這位是徐經理,以後就由他帶你了。」她低聲說徐經理好,拘謹而羞澀。徐晨起身道:「你好。別叫經理,叫我徐晨就行。」本是最平凡無奇的工作場景,日後卻被她在記憶中添枝加葉,修飾成一見傾心的瞬間。
她凝望著他逐漸暗淡的背影,一直凝望到雙眼酸痛。一抬頭,不夜城上方的天空,竟然懸挂著幾顆星星。
室友與同學都說她最近脫胎換骨,但徐晨望向她的眼神卻從無異樣。她暗自苦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實在太平凡了,這平凡是再奢侈的衣服和化妝品都無法拯救的,這張平凡的臉,是開場就擺出了敗局的棋。她只好更努力工作,玩命地提升業務能力,把自己砌進更深的孤獨里。
周末他們約在自然博物館見面,正巧趕上一所小學組織學生集體參觀。她本就身材矮小,這天還穿了白球鞋,背了雙肩包,混在小學生中幾乎能夠以假亂真。徐晨笑她,「你都多大了,還喜歡來這種地方。記得電視台首映禮那天,我把你舉起來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帶著女兒出來玩的爸爸。」她聽他主動提起往事,兩肋似又有被鉗住的感覺,不由得臉紅心跳,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恐龍骨架上,說:「這個錯了。」他不解,「什麼錯了?」她說:「時間錯了。巨獸龍生活在白堊紀中期,三角龍出現在白堊紀晚期,中間差了兩千多萬年,卻被放到了同一個恐龍園裡。」說完后,又聯想到了什麼,臉上生出憂傷的表情,「相差那麼多年還被放到一起,也挺好的。」他自然聽不懂她的畫外音,只是百無聊賴地在館內踱來踱去。
他繼續追問:「請你吃飯,看電影,還是唱KTV?」她猜想他請過無數女孩吃飯唱歌看電影,自己務必跟她們不一樣才好。想了很久后,嘴角浮現一抹報復性的笑意,「我想去博物館看恐龍。」
入職三個月後,她與他才算有了一點工作之外的交談。工作進行到第四季度,任務量劇增,她沒日沒夜地加班,一頭扎進成堆的報告與方案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晃得人頭暈目眩,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周身已是一片靜謐,同事們都下班回家了,只有她和徐晨還留在座位上趕工。她陡然緊張起來,像放學后被老師留下來罰抄卷子的小學生。她輕聲問道:「徐晨哥,你怎麼還沒走?」他說客戶臨時要改一個方案,只好加班了。她說:「要不我幫你做吧,你家遠,早點回去。」
第二次交報告,徐晨驚喜地「哇」了一聲,表格規整嚴謹,PPT美觀大方,與上禮拜糟糕的報告相比,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他發覺自己撿到了寶,得到一個聰明勤奮的實習生意味著工作量少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他嘗試給她分配更複雜繁瑣的任務,不斷試探她的能力。她全部接招,勤勤懇懇,是為了一雪「不用了」之恥,也是另闢蹊徑贏得他的注意。
總監提議部門內來一次小型聚餐,一來慶祝她升職https://read.99csw.com,二來迎接新同事。她不好拒絕,只得赴宴。席間喝了幾瓶酒後,氣氛熱絡起來,有人說光吃飯太無聊,不如玩「真心話大冒險」,於是將一個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轉圈,瓶口對準誰誰就要接受懲罰。懲罰手段無聊又低俗,要麼是刺探對方的隱私,要麼就讓對方與指定異性喝交杯酒。她埋頭吃飯,肩膀縮著,好像要把自己憑空縮成肉眼不可見的一點。
徐晨能夠成為公司的紅人,其清秀的長相自然功不可沒。低沉嗓音,迷人微笑,再配合雪花般晶亮的目光,全部化成一把利劍直劈入女孩的心。膽子小的女同事藉著工作上的問題與他勤加交流,膽子大的就直接約他去外面抽煙,談笑間一隻手有意無意地在他的胳膊上觸碰。他29歲,已婚,不久前還跟妻子在五環外買了房,他從不避諱在同事前談起妻子,但也不躲避女同事傳遞過來的曖昧訊息。
她住的小區陳舊凋敝,電梯吱吱嘎嘎運行了一段時間后,終於徹底壞掉。物業始終拖著不給修理,住戶怨聲載道但也只能憑雙腿爬上爬下。好在整棟樓僅七層高,她住頂層,並不太累,唯獨對夜裡陰森的樓道心有餘悸。她向來慣於加班,回家時整個小區連同路燈都已陷入深度睡眠,一個人走在狹窄的樓道里,再輕的腳步都能盪出起伏的空洞迴音。偏偏感應燈又遲鈍如暮年老人,非要人咳破了嗓子才肯懶洋洋地釋放出昏黃的光。她戰戰兢兢地走完七層樓,想著以後還是不要加班了,但再見到徐晨時便又把恐懼忘到了腦後,偏要完成他派過來的所有任務才肯給這一天畫上圓滿句號。於是再回家時,她就把注意力從陰氣森森的樓梯間轉移到她與徐晨間的回憶上。所謂回憶,也不過是二人一起加班一起開會罷了,但那一點點單調的影像,就足以成為支撐她穿越這段黑暗的明燈。
「再見。」他轉身走進了夜色里。
這是她經歷過的最難熬的春節,發狂般地思念工作,她太驕傲,也太自卑,唯有工作是主動聯繫他的正當理由。除夕夜,趁著所有人都在群發祝福,她發了一條「新年快樂」給他,看上去寡淡冷漠的四個字,卻已燃盡了一身勇氣。
聚餐一直到零點才結束,她掏出手機,這才看到室友在一個小時前給她發了微信:「你今晚還加班嗎?回來時注意安全,聽說隔壁樓昨晚樓道里發生了搶劫。」她渾身打了個冷戰,一想到那曲折幽深的七層樓梯,雙腿頓時軟得沒了力氣。同事陸續叫了計程車回家,只有她還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走到她面前,像安慰小孩子那樣揉亂了她的頭髮,低語道:「你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實習生。」
她終於做好表格發給了他,用餘光偷瞄他的反應。徐晨盯著文件,眉頭緊蹙,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叩了兩下,招呼道:「孟小葉,你來一下。」她走到他身邊垂手站立,目光跟著他的手指移動,聽他一一指出了幾處低級錯誤。她連聲說抱歉,這就回去改。徐晨擺手道:「不用了,我改完就直接發出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上班那天,她早早地到了公司,幫他擦去桌子上的灰塵,給仙人掌澆了一點水,又為他泡好咖啡,最後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懷揣著溫淡的興奮不時偷瞄辦公室入口。一刻鐘后,他來了,隔著桌子沖她打招呼,走到她對面時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笑道:「突然發現你變漂亮了。」
她心亂如麻,無意工作,橫平豎直的表格在眼中扭曲蔓延成鋪天蓋地的蛛網。當老闆問起徐晨去向時,她恨不得咬牙切齒地揭露他的謊言。但最終還是抑制住恨意,平靜地說道:「找客戶開會去了,一會回來。」
她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群人,更不會參与他們的調情遊戲,一心只想著做好工作,順利度過試用期。她在一方小小工位上把自己蜷成刺蝟、對蝦、含羞草,工作之餘與同事們再無其他交流,但偶爾目光越過電腦屏幕瞥見坐在對面的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讚歎:他實在太好看了,簡直像中學時用粉色水筆在漫畫上圈出來的夜禮服假面。如此這般,在上百次瞥見與讚歎之間,她已抑制不住起念動心,但自知出身平凡,相貌普通甚至稱得上土氣,除了工作上鉚足勁追趕,便再不敢多一絲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