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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里戴耳環的女人

太空里戴耳環的女人

作者:魏運
「這地方怎麼樣?」男人對秦紅艷說,他很認真在問她的意見。
男人把這當成鼓勵,開始不厭其煩地談及自己的過往以及內心那些奇怪的想法。她喜歡聽他聊起家裡的事。聊起他的父親和母親,以及他們之間的爭吵。然後,他和她就像兩個旁觀的小孩子,互相分享自己父母親那些不可理喻的舉動。
「我並不否認。」
她對他挺有好感的。可他們的關係並沒能維持很長時間。某一天,毫無預兆,梁杭把她和他約出來了。梁杭解鎖了她的手機,看了她的微信。梁杭非常有禮貌地當著他和秦紅艷的面,告訴他很多具體的細節,自己正在和秦紅艷發展比較認真的關係的細節。「你必須跟她斷絕來往,最好互相把對方的聯繫方式刪除。」梁杭鄭重地告誡他。當時的情況,騎虎難下。秦紅艷也並沒有下任何決心。
她時常想薛丹會嫁給家鄉哪種男人?她跟薛丹說會去找她,她說好的。可秦紅艷知道薛丹並不真的指望她會去找她。薛丹把她當作朋友,不願意說實話傷她的心。而且秦紅艷知道,自己是絕不願意變成像薛丹這樣的女人,她要避免走上跟她一樣的命運。
「是嗎?我看起來是憂愁的女人?」
「他現在也去學賭錢,跟他父親真是一樣的壞種。我說他,他還罵我。他跑出來也好,打工賺錢,也比在家裡不成個人樣好。」
「為什麼非要站在哪一邊?難道不該是誰對就站在誰那一邊?」
父親為人倨傲,在工作方面,甚至在家庭生活之中,他從不在與人的感情關係里做多餘的事。後來秦紅艷才明白其實是母親從不肯屈就父親,慢慢地就讓父親疏遠她們。在秦紅艷看來,母親比別的女人漂亮,也要比她們高大,更加精力充沛,總是不動聲色地接近時尚。母親在單位里常常在不同的男人身邊周旋。她不是那種會害羞的女人,但她會故作害羞,在別的男人面前,那是一種類似於應酬的表演,以至於有時會讓秦紅艷都感到迷惑。她對父親就很少會這麼做。她對待父親用的是她本身的性格。母親的性格傾向於控制,對她身邊熟悉的人和事的控制,她擅長社交生活,在其中處理各種事務總是乾脆利落。也因此她成為同事與親戚的中心,人們都願意接近她,依賴她。她從不覬覦那些她無法控制的好處,但她不能原諒自己建立起來的穩定生活發生任何差錯。
她想起另外一種關於太空的說辭。那是另一個男人對她說的,她認為那種說辭太軟弱,也就不會同意。那個男人說太空只夠容納男人和女人的傷痛。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卑微,那並不是女人該喜歡的男人的樣子,她並不贊同。
「這是我自己的經驗。」
梁杭也換了威士忌,跟她碰杯。他看起來很高興。
薛丹比她大9歲,身上很香。秦紅艷見到她後背上還有未完成的失敗的紋身。她說紋身和蜈蚣就跟她的生活一樣,想要抹去,卻發現把皮膚洗得很臟,髒得連男人都不喜歡。儘管她的皮膚很白。她不喝酒,不抽煙,把自己的身子打理很香很乾凈,穿著淺藍色的胸罩、無袖白襯衣和米色闊腿褲。她很乾凈。可肚子上面的蜈蚣和洗壞的紋身卻很臟。
哀慟者福矣以其將受慰也
她都快忘記他了。母親還以為她還在跟他談呢。母親真是太不理解自己的孩子了。統計局先生沒有跟她見面之前,每次給她發消息,都會充滿正能量地介紹他在統計局的工作以及他在本地投資的裝修設計公司的生意兩方面都蒸蒸日上。另外,他還兼任政府扶貧辦的下鄉訪問工作,他的朋友圈總是有他不失體面,帶著表格與扶貧物資下鄉跟那些髒兮兮的貧窮男人和小孩子親近的照片。不過母親在飯桌上說起一件在當地流傳的扶貧工作的笑話,秦紅艷就不再對這些扶貧工作感興趣了。母親說,政府扶貧辦的人下鄉送兩對山羊給那些貧窮的少數民族人家,打算讓他們養殖生產。那些少數民族平時根本沒有錢吃得起山羊,結果那兩對山羊沒能繁殖更多的山羊,就在當天被宰了,做成香噴噴的羊肉,分給那些扶貧辦的工作人員一起吃。所有人都皆大歡喜。
「可我是那種女人呀。」
他對她很滿意,並提出去看場電影,剛出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李安的文藝大片,120幀3D新技術,能有身臨其境的臨場效果,你一定喜歡。統計局先生自信地說,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不容人反駁的領導。
「已經抹不去了。就跟身上的紋身一樣抹不去了。不過這比紋身噁心得多。」
「你睡不著嗎?」男人也起床https://read.99csw.com來到樓下小吧台。他看到秦紅艷拿到小吧台上面的山崎18年,本想喝一點,猶豫了一下,倒了杯溫水。
「你是我見過最適合戴耳環的憂愁女人。」
「你這麼一說,其實我挺像我的母親。我父親對她不好,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討厭母親。特別是她給予我同情的時候,我會無緣無故地生起氣來,心中一團無名火。」
深夜,男人已經安穩地睡過去。她沒有睡著,在別人的家,多舒適的床鋪,她都沒法輕易睡著。她坐在床上,看著男人起伏的鼻鉤,儘管跟他相識已有一段時間,也像朋友一般私下裡約會,可心裏仍是只把他當作客人。他和她是在名為「龍宮」的地方認識的。對這座城市稍有了解的男性,都會知道「龍宮」,龍宮裡的女人就是藏在這座城市深處的奇珍異寶。這半年多來,男人有意要更進一步,可她卻連男人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他問過她的名字,他說要知道她的真名,不是「龍宮」給她的假名,她沒有隱瞞,很大方地告訴他,還有家裡人怎麼叫她,她都在床笫之歡的間余當作可笑之事跟他說起過,她對掩飾自己的身份這種事並不在意。可她卻沒有問他的名字。他和她之間一直以你我相稱,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對他不算厚道。
「完美、知性,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然後他開始鄭重其事地說,「我很在乎女人的純粹性。既然肉體的純粹性已經變得可笑,而且對女性來說,是一種傷害和不尊重,那麼我選擇追求精神上的純粹性。我不能追求一個毫無純粹性的女人,這是我的權利,我不會讓步。」
這一次他並沒有繼續說以前那些討好她,他認為足夠動聽的話。
「是啊。成熟的憂愁女人。難道沒有人發現這一點?」
「如果我生在太空,會不會是更有感情的人?」
母親用微信給秦紅艷發過來兩張家鄉的照片。一張是新鋪的二級公路,雪白雪白的,像剛下過雪,上面其實是一層白色的細沙;另外一張是新建的基督教聚會堂,有個穿著白襯衣,瘦削高挑的男人站在花園裡,背對著拍照的人,望向附近那些低矮又沒意思的群山。這算是家裡的大事了。
回到房間,秦紅艷看著並不安靜的天空,有好多事情在她心中回溯,她覺得自己要想起很多事來,卻只是一陣一陣襲來的寂靜。她驚訝于自己怎麼會這樣鎮定,或者說無動於衷。彷彿那些對她來說更加重要,卻變得遙遠的事物正在慢慢消失於太空之中。男人們常常佩服她的記憶力,還有她身邊的人。可她越來越記不住很多以前的事,她只能記得住眼前的事。
夸夸其談。他甚至忘記了他和她現在可是赤身裸體地躺在酒店舒適的房間里呢。她羡慕他的夸夸其談里的故鄉,她羡慕他能夠邂逅一位充滿光明的釣魚少年。他的故鄉,變成她想要在心裏想象的故鄉。她能夠想象,五月份的時候,即使雨水與艷陽仍未到來,明亮的天氣已經足夠讓他的故鄉成為南方。
「很漂亮。」可她似乎不為所動。
她並非不懂得他的心意,又重複他們之間已經發生過很多次的對話。
在這之前,那個男人在旅行社上班,專門做港澳游。秦紅艷跟她的幾個姐妹都是他的客戶,她們好幾次去香港都是找他安排,他的業務能力不錯。沒有生意的蕭條時期,他主動回訪客戶,聯繫上秦紅艷,然後他就邀請她出來吃飯。
母親突然換另一種語氣,悄悄地問她,「給你介紹的對象聊得好嗎?」
「阿弟去你那邊打工了,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他不滿意家裡給他安排的相親對象,跟他爸吵起來,一氣之下就跑出去打工了。你有他的電話號碼嗎?」
「我聽不太明白你說的話。」
「你知道他已經結婚了嗎?」
「知道。」
男人掏出一個紫色的小禮盒,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你說過可以從一個男人送給你的耳環來判斷他。我很嫉妒那些送你耳環的男人。」
可她只是在回報他的用心,用身體回報他。
「除了你,我不會給任何女人戴耳環。」
那個男人友好地跟她道別:「咱們就到此為止。以後去旅遊也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比別人更好的優惠。」
秦紅艷欣賞的他的伶牙俐齒。她願意去想象他的故鄉,但她絕不會像他那樣遷就自己的故鄉。就像她不會再遷就她的父親或者弟弟。她也不會遷就母親,遷就她的教導,就像大姐那樣,繼續重複在母親身上行將耗盡的「傳統女性」,把自己局限在那個空洞的、叫做「故鄉」的詞彙所承載的記憶里。對她來說,那足以令她尷尬https://read.99csw.com
「統計局那個。」
「為什麼?」
「總有很多話總沒法和其他人說。」
「對我來說,故鄉是一種誘惑,你會覺得它什麼都是好的,什麼都是對的。在那些泥濘、混亂的日子——母親跟父親吵得不可開交的日子。我每天都在逃跑。最後我逃到河灘。在一片蒹葭蒼蒼的河灘。在彷彿與世隔絕的午後。我看到釣魚少年拋竿,靜靜地站在河灘。在海岸線右側的紅樹林,更加隱蔽、還要往上的一片淺灘處。那種日子,我以為一生中只會碰到少數幾次,與你所經歷的平常日子沒有多大不同。可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喜悅。那種安靜、緩慢、俊逸、遊刃有餘、與世無爭,都發生在乾淨的畫面里,發生在一個心無旁鶩拋竿的釣魚少年身上。你能想象在他身上凝聚了故鄉所有古老的記憶。釣魚少年不大說話,看起來窮苦邋遢,卻簡練得像神話傳說里的美少年;他跟年齡極不相稱地老練,跟你解釋釣魚這項遊戲時那種純粹的、在技藝上的愉悅,就像在傳授某種遙遠的智慧。」
下午的時候,母親打電話過來,沒有過問秦紅艷的近況,直接就說弟弟的事。她心裏彆扭,卻也答應母親會去看看他。大姐已經結婚,不再管家裡的事,就連家裡給弟弟準備結婚的房子,母親也是光問秦紅艷出錢。她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
「我不能再去相信另外一個男人,因為我沒辦法讓他相信我,結婚也沒有用,這條蜈蚣會整天提醒他們,不能相信這個女人。他們心煩意亂。每個睡我的男人都懷疑我,然後只會用暴力去佔有我。」
「這裏真不錯。」她回頭對男人說。
明快的白色客廳沒有多餘的傢具,只有圍成環形的米色矮沙發和黑色躺椅,中間的地板鋪著黑白方格地毯,一張古色日式茶几,其上一缽開出六株低垂腦袋的黃色小花蕊的白水仙、紫色的圓形小盒子和金色的方形小盒子,正對著朝東南向的落地窗,其中一扇窗可以打開進入外面的院子;靠近躺椅頭部位置的牆角放置一盞傘狀的檯燈以及一彎鹿角模樣的木製裝飾物。西南的牆面有十六排白色書架,在書架前面有一個可供移動的扶梯,固定在書架頂部的圓桿。白色書架的頂層和中間層擺放著嚴嚴實實的書籍,低層的架子兩側放著音響裝置,中間零散放著CD和工具書,還有一些看上去不太搭調的東西——福袋、鑰匙、空酒瓶(軒尼詩李察)、堆疊起來的青玉色小茶杯、無線滑鼠以及可往外伸展的照明燈支架。書架對面的牆面有一部分稍微凹進牆體,嵌著三行木架子與眼睛齊平(空著,第三層放著一幅頭髮蓬亂紮起來的裸體少女的鋼筆畫以及一個支起來的照片框,是同一個女人的?),旁邊沒有凹進去的空白牆面掛著飛鏢盤,上面有六枚紅黃色的飛鏢。
秦紅艷把他的臉拉過來,親在他的鼻子上面。她同意並允許他這麼說。
她問他,是怎麼樣的?
她打開禮盒,是一對精緻的藍寶石孔雀耳環,很典雅。可她並不喜歡。
薛丹要往臉上抹洗面奶,可她在手上抹勻洗面奶的動作非常漫長,她想要不動聲色地隱瞞這些令她在意的事。不是要隱瞞事情本身,而是隱瞞她自己,她不想讓秦紅艷知道她仍在忍受命運。
她赤腳站在陽台上面,披著男人過於寬大的絲綢睡衣,裸|露著身體。天空黏糊糊的,混雜各種並不相融的光霧,恆星淹沒其中,月色並不動人。
夜深了,她把耳環摘下來,也去躺在男人身邊,閉上眼睛。
她示意他這麼做。他的動作生硬,可他很有耐心地控制自己的手指,溫柔地摸索著她的耳洞。好不容易幫她戴上耳環,她就把嘴唇輕盈地貼上他的嘴唇,是充滿鼓勵的濕吻,她巧妙地把男人的舌頭引到她的嘴裏,跟她的舌頭纏在一起。男人認為她打算接納他了。
街燈浸透濕度的光溫柔頹喪,返航的班機發出低沉的信號,越來越近,這種來自高處的長音,讓秦紅艷感覺太空在退潮,跟她越來越近。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呢?」
可他還沒當上領導呢。她盡量遷就他,沒有提醒他,他已經出醜了。看完電影,他送她回家,並提出下一次見面。秦紅艷沒有當面拒絕他,不過她已經決定不再跟他見面。
母親反反覆復地抱怨,秦紅艷也有些煩了。她不怎麼關心弟弟,她跟家裡的男人都不親近。父親根本不管她,他對家裡哪個人都不管不問。男人會賺錢,女人就不準說三道四。父親在家裡過一種生活,在外面也過一種生活,秦紅艷看不過父親這麼對家裡的女人。她頂撞過他,他發起怒來就把九九藏書她的頭往牆上砸,母親和大姐攔住父親,嘴裏卻碎碎叨叨責怪她頂撞父親。弟弟看著她被打,竟然不幫忙攔住父親,事後笑她蠢。
靈心者福矣以天國乃其國也
母親常常念誦的祈禱詞,就像數綿羊一樣不斷重複在她的耳畔。她不知道自己何時也能背下這段喃喃絮語,她一直都是不以為然的。她覺得還沒有睡著,卻不斷地看到許多闖入清醒的轉瞬而逝的夢境。在那種淺睡的夢裡,她會頻繁地聽到一個陌生男人踩在沙石上的聲音,這種聲音從生活中各種庸常的聲音里變化出來,就像被雨水滲透的臟苔蘚,悄悄在她熟悉的生活周圍化開,她並不是聽到,而是陷入這種聲音裏面,毫無知覺。她聽到那個陌生男人的腳步聲疲憊、徘徊,那是一種與行動以及錯誤重複摩擦而產生的聲音,那也是她自己的聲音,同聲相應,她與此契合。她察覺一些不尋常的變化,並不如她之前所想的那麼輕鬆。等她拉住那個男人的時候,她發現是自己在回頭看自己,那是她被飛鬼吃光內髒的過往,她嚇了一跳。那個男人已經把她熟悉的另外一個女人的內臟吃光了。
男人介紹說這是按照時下流行的斯堪的納維亞簡約設計理念裝修的房子,是經由外國設計師「思考」出來的作品。她僅僅對外國人表示讚歎,她並非第一次進入裝修別緻的高檔排屋,她去過別的有錢男人的家。來到三樓男人卧室的陽台,隔岸燈火距離恰到好處,並不刺眼,反而在點綴夜色。漁業船舶檢驗局就建造在臨江一帶,夜裡大門緊閉,黑黢黢的建築物在水面上靜悄悄的,警備巡邏船停靠在公家的碼頭,能隱約聽到船身與潮水拍擊的動靜。這幢排屋的位置選得很好,沿江,卻又與江邊的公路隔上一層別的排屋,視野沒有因此被妨礙,更難得的是,夜間飛馳的車輛,嘈雜的聲音傳到這裏,已經剛好成為增添夜色動人的窸窣之音。
「我知道。我有這種眼力。我雖然不是有長相的男人,可也還算討女人喜歡。我不想對你隱瞞,也不是要以此證明自己有能力,我拒絕過幾位漂亮的女性,至少不比你差。我說給你聽,是想要告訴你,你是我願意得到的最好的女人。」
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梁杭問她:
在龍宮的時候,有個叫做宋瓴的女孩子給她說過飛鬼的故事。「飛鬼是猛鬼。」宋瓴告訴她,「這是比尖頭水鬼更加兇狠的惡鬼。它鑽入那些可憐的孩子們的肚子里,吃光他們的內臟,他們就死去了,也要變成飛鬼,繼續去吃別的無家可歸的小孩。」
等到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跟秦紅艷說,她很像村上春樹描寫的女人。
「你怎麼會這麼想?」男人驚訝地看著她,佩服地輕輕掐她的鼻子。
母親是在大姐結婚、而她離開家鄉常年在外面以後才信的基督,那時候秦紅艷跟父親已經吵得不可開交。她跟弟弟表面上互相不搭理,可其實厭惡對方的本性,一旦有人越界,就會爆發戰爭。是的,戰爭,跟生存以及尊嚴有關的戰爭,無法調停。去教堂能夠讓家裡平靜下來。母親去教堂里抱著聖經喃喃自語,沒人知道她在祈禱什麼,還是要懺悔什麼。秦紅艷陪母親去過教堂,她驚奇地發現母親竟然能夠背誦讚美詩。母親跟教友在一起參加晨禱、晚禱,組織唱詩,為別的教友的婚禮綵排活動,募捐。母親又恢復了平靜,重新接受宿命,逆來順受。
苗人信天主。秦紅艷曾經在本地的門戶網站見過一組政府扶貧辦的工作人員發出來的照片,標題就叫做「苗族青年的天主教婚禮」——跟電影裏面那些老外在教堂里舉辦的婚禮可真是天壤之別。在破敗昏暗的泥屋子裡進行,穿戴的都是苗人的傳統服飾,那種古老複雜的裝束,看起來既隆重,又寒酸。秦紅艷從小就對信教不感興趣,不管是基督教、天主教,還是道教(家鄉意外地沒有佛教),印象里那些中年人要麼穿著一身整潔乾淨的白袍套著西裝,要麼穿著髒兮兮沉暗又花哨的道袍,也許還會有一頭舞獅,跟著鑼鼓,看起來又笨又丑。
沿江公路的車輛偶爾喧騰的往來,在傳達被夜色馴服的適宜的輔音,剛好能夠蓋過男人與女人之間親密的動作。他們就在靠近陽台的卧室軟沙發上面做|愛。她的身體在回應他,而她自己也似乎很有感覺。她抱著男人,做出許多溫柔的嘗試,那對藍寶石孔雀耳環令她更加動人,他的興緻高漲,認為自己更加具有男性的氣概,他有信心去征服她,還有別的事情。
「那就這樣吧。」梁杭把右手溫柔地放到她的手上。
「你在看我身上的蜈https://read.99csw•com蚣嗎?」
現在回想起來,秦紅艷才發覺薛丹是那種身體很好很容易動情的女人。她的身體太容易有反應,這是她的缺點。她太容易帶給男人那種交歡的愉悅。她的乳|房摸上去比別的女人要溫熱,甚至在發燙。她是個容易發燙的女人。她的臉豐腴,眼睛眯得很小,身體勻稱像唐朝婦人的土俑。她還是會感情用事。她努力排斥男人的方式反而讓人覺得她很笨拙。她不懂拒絕那些撲向她身體的男人。儘管她要求自己要更加眼尖一點,不再受男人的騙。那條瑕疵就是她的教訓。「孩子在胎里已經像個小老鼠那麼大」,她毫無傷心地解釋的時候是要告訴秦紅艷,她是個絕不苟全的女人。她就像殺死自己孩子的希臘公主美狄亞。她把孩子殺死,也不會給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留下種子。
哦,那位統計局先生啊。母親那麼戰戰兢兢,她以為她的小女兒在戀愛方面跟她和大姐一樣是個笨蛋嗎?至少,她不願意像母親和大姐那樣,被安排到婚姻的角色裏面。
她見過很多男人,用場子里那些下作的話來說,她見過的玩意,吃進嘴裏去的,比男人一輩子自瀆的次數還要多。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她並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他的五官並不出眾,話也不多,也不像別的年輕男人要迫切地實現慾望。男人每次來這地方找她,主導的總是她,他很願意讓她帶領他去完成那些不便言說的技巧,大多數男人把這些技巧稱為服務,是他們的女朋友或者妻子無法提供的下流的服務。成為她的熟客之後,他告訴她,男人也會害臊,一旦要強迫他把具體的慾望說出來,這些技巧會完全失去意義,僅僅就是下流了。他笑著說他需要一點下流的雅興。他並不是最常來找她的客人,有比他更想要與她做|愛的男人,當然,也有比他對她更好的男人。她記得他的印象,就是他頗有城府與穩重的鼻鉤,以及他很有分寸的舉止,在性|愛方面,也是如此。之前男人從沒有表現出要得到她的樣子,可自從她開始戴耳環之後,她發現有好多客人的態度變了,男人就是其中之一。男人變得比以前對她更用心,而且更在意她對他的看法。然後在這半年,他和她已經發展成私下裡的朋友關係,他和她出來約會,然後回到他家裡,不再通過「龍宮」來完成交易。
說這話時,薛丹有一股子虛張聲勢的無畏,她在儘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難堪。某天洗完澡,秦紅艷發現薛丹腹部的正中央有一條像蠕動的怪蟲一樣的疤痕,在她身上是很嚴重的瑕疵,用浴巾擦乾身體后,她就用特殊的貼紙遮蓋住那條怪蟲。
這是秦紅艷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她在架子上面一瓶百齡壇21年的標籤右下角發現他的簽名。她記得別人叫他梁總監,所以不會弄錯。
男人動情地問她情話,手掌托住她發熱的面龐,不讓她躲開他熱烈探詢的眼睛。
「那得看你像誰了。如果你長得像母親,必然會厭惡母親;如果你長得像父親,必然會跟他作對。」
她急切地喊母親,可她喊不出聲音,她看見母親帶著姐姐和弟弟,遠遠地走在別的地方,只留給她一盞忽明忽滅的燈。那個陌生男人喊出她的名字,她已經在流淚了。什麼都無所謂。真的嗎?
「是啊。還不太想睡。」
「那你是站在父親那一邊還是母親那一邊?」
溫柔者福矣以其將得土也
統計局先生還告訴她,他也在讀村上春樹的書,《挪威的森林》、《太陽以西》,還有別的她已經想不起來的書名。他好像以為在大城市裡奔波的女孩子都會知道村上春樹,而他就有必要讀村上春樹。他興緻勃勃地說他從村上春樹的書里學到很多知識,比如懂得了很多時下流行的牌子,還從村上春樹的書里知道成熟的都市麗人該是怎麼樣的打扮。
沒人能看得出父親倨傲的個性里藏著對情慾方面的渴望,他是要求母親要屈服於他的情慾的。母親在別人眼裡是漂亮賢惠的女人,可在父親那裡,她的漂亮賢惠卻是一種折磨,一種近在咫尺卻不可用的折磨。父親渴望母親能用那種被誤解的傳統想象里女性該有的『溫柔』的性格來對待他的情慾,或者說理解他的「情趣」。可母親實際上是一個比父親更加沒有「情趣」的人,以至於後來這種渴望一度成為兩種性格之間的對抗,好在他們兩個人都是「傳統」的夫妻,讓秦紅艷避免了一場過早分裂的危險。
據說在更早的年代,在解放前,或許更早,有法國人翻山越嶺從越南那邊到這個地方傳教。秦紅艷不知道祖輩們怎麼稱呼那些法國人。不過她倒是知https://read.99csw•com道該怎麼稱呼「住在山裡的」黃皮膚苗人,祖輩們把苗人叫做「巴內」,這個詞彙的音義有魚、鑽在泥里以及髒兮兮的的意思。
「哪個對象?」
「不,你明白我說的話。」
「早點睡,也許今晚都挺累了。」梁杭的聲音里有些嚴酷的東西,令她失去陣腳,她好像突然失去自信,非常艱難才說出一句充滿溫柔的話,「晚安,明天我開車送你上班。」
發現父親可能出軌后(母親竟然會偷偷地看父親的手機簡訊),母親變得神神叨叨,經常懷疑,而且極不自信,看起來整個人都失去了重心,方寸大亂又不敢把話挑明。她把這種錯誤轉投到孩子身上,想要通過他們來獲得補償。母親變得過分關心他們,而且黏人,特別是把秦紅艷當成傾訴的對象,把她心裏的委屈、對父親的怨恨都一股腦地丟給她,也不管她是否願意承受。
「你和我說,是因為我們有肌膚之親吧。」
她也溫柔地掐他的鼻子。
「不會」,秦紅艷往杯子倒了點威士忌,又說:「那幾天是的。但現在我已經答應你了呀,梁杭。」
她笑著對他說,「你幫女人戴過耳環嗎?」
「是不是還在為那件事生我的氣?」
「你從來都不會抱怨。不會抱怨的女人,那隻能說,她把內心的想法都壓在心裏,不告訴別人。」
她沒有回答,而是迎向男人,讓他進入到更柔軟的地方。
返航的班機消失后,秦紅艷感覺有點涼。她走到樓下想找溫水喝。餐廳那裡有個小吧台,她發現架子上面有威士忌。她從消毒櫃里拿出玻璃杯,取下一瓶開過的山崎18年,往杯子里倒了1/3。樓梯的感應燈光熄滅了,她不想這麼晚還把客廳的燈打開。小吧台的燈光類似於酒吧的效果燈,她選擇了昏沉沉的黃色和藍色。很快,她又倒了另外1/3杯的威士忌。然後,她倒了一杯溫水。她的嘴已經變刁了,懂得哪些酒是好酒。可她從來不會過分去享受這些被認可為質量上乘的好東西。她懂得控制自己。這是一個過來人教會她的事情。
她戴上耳環之後,的確變得更有天賦。她從不主動要求,但是他第一次開車出來接她,她就跟他說想試試開車。他以為她在開玩笑,等她把駕駛證拿出來給他看,他才感到有些吃驚。他同意讓她開車。在這半年裡,每次都是他開車來接她,然後再換她開車回去。他開始讓她填補自己的生活,而她對這座城市也越來越敏感,並且她的敏感能夠首先迎合他。他給予她很多方便,而她在他身邊進化的速度驚人,她很感激他,會願意儘力滿足他,僅此而已。
梁杭主動跟他握手,君子協議,沒有任何衝突,也沒有任何不滿。他在梁杭面前好像失去了平時跟她在一起時那種敏銳的語言。他變得極其平常,令她失望。如果他能夠再機智一些,再衝動一些,而不是那麼彬彬有禮,那麼輕易地跟她道別,她會不會做出別的決定?
「蜈蚣?」
「不能去醫院抹掉嗎?」
她很少會去想關於太空的任何事情,她的見識沒有那麼遠,接受的教育僅僅讓她聽說過太空這個並不屬於她的詞彙而已。真正告訴她太空的,是她的客人,其中一個就是這個男人。他告訴她太空在地球以外,具體就是大氣層以外的宇宙空間,比任何地方都要廣闊,是她無法想象的,也是他無法解釋的地方,那裡是科學存在的意義。她聽不懂科學,卻能看懂男人自大的表情,也就不再追問。既然太空比科學更遙遠,就不是她夠得著的東西。可她仍然想知道更多關於太空的事。
「他比我年輕多了,才30出頭。對你並不合適。」
梁杭又和她嘗試做一次,但這一次沒有成功。梁杭動情而溫柔的撫摸並沒有湊效,可他已經進入狀態。秦紅艷徒勞地配合男人,她想要控制身體去迎合男人,可她卻尷尬地假叫出來,又馬上明白自己犯了個非常不明智的錯誤。男人似乎也發現了。最後,秦紅艷用「服務」幫助男人解決了。
男人自信地走近她身邊,溫柔地摟住她的腰。
「這是女人身上的報應。是不負責任的男人留下的報應。是每個男人都想留下的報應。這條蜈蚣會讓別的男人嫌棄你。他們都怕這條蜈蚣,看到它,他們心裏就發毛。」
「沒有。你把他的號碼發給我。」
薛丹告訴秦紅艷,不要惦念她。她是那種哪裡有條件做生意就往哪裡走的女人。不會永遠待在一個地方。而且薛丹說她會回家。回到那個要做農活的家。她在家裡舂米、打穀的家。秦紅艷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太纖細,已經不能再做農活。
「你想要住在這裏嗎?」這不是他第一次問她。
「我是沒有感情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