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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盲目

作者:陳默尋
我正想問他是不是這輛計程車出了什麼毛病要開到公司檢修時,他先開了口。「是啊,我從外地回來就是因為有好幾家公司請我回來當高管,這不,這輛車就是公司給我配的,據說市價好幾十萬呢,我還寶貝地給座位罩了層布,生怕我家裡的熊孩子把它弄髒。」
父親在飯桌上再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偶爾默默地看著母親把盤子里最後的菜一掃而空,同時眼睛里流露出最為鄙夷的神色,彷彿下一秒他就要為我母親的舉動所嘔吐出來。在我的記憶里,我分明記得在我小時候我看到父親總是笑意盈盈地望著我母親吃飯的樣子,他曾經還教育過我,讓我要好好看看我母親吃飯的樣子,多麼的斯文,還說看一個人在飯桌上吃飯的姿態就能看出他所謂的涵養,可是如今他看我母親的眼睛里早已沒了愛意。我又怎麼會知道這些呢?我偏過頭去,注視著碗里花白的米飯,畢竟我已經失明了這麼多年,我又怎麼會這麼了解到別人的神情中到底流露出了什麼樣子的信息呢?我看了看弟弟,他低著頭神態自若地吃著自己碗里的飯,好像早就已經對這樣的對話不能再習慣了。
可是我從沒想過我會像現在一樣對這些顏色的清晰出現如此厭惡——這場突如其來的復明展現給我的第一個場景竟然是一個陌生男人坐在我家沙發上對著一本翻開雜誌手|淫的畫面,而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就是我的丈夫。
隨後她又立馬問我的丈夫是否知情。
我看了看弟弟,他已經長到跟我的肩膀一樣高了,他一年也見不了我幾面,這次見到我雖說看上去有些害羞,但還是一直喚著我姐姐,臉上流露出一些新奇的神情,目光像是布滿灰塵的鋼琴忽然被抹布擦乾淨了般閃亮。這時我的母親將最後一道菜端上了桌子,他們三個的臉在我面前同時出現,真正的出現,這時我才是意識到距離上一次親眼看見父母臉上的溝壑和弟弟乾淨的眼睛已經是好幾年的事情了,我本以為我錯過了很多東西,可是現在看來,似乎一切都還是如初般美好,這一次,那種幸福感流過我的臉頰,直直地撞擊著我的淚腺,眼睛周圍的溫熱氣息幻化成一句句話語,讓我不禁想立馬告訴他們我已經復明的消息,但我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希望在晚上的時候把這件事一起告訴他們。
「那挺好的,反正家人都在這邊。」
外面的世界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沒有染上陰霾的色彩對我來說鮮艷而又清晰,眼前的街道,建築甚至是人群都讓我不禁想到了小時候電視機上播出的幼兒節目,最艷麗的色彩組合在一起吸引孩童的眼球,卻不免有幾分浮夸與虛假的味道。在我剛剛意識到自己即將在這片街道中失去方向時,一輛的士在我的面前停了下來,裏面的司機探出頭來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應答了他。這是我失明前就認識的朋友,失明之後聽說他去了外地工作,也再沒了聯繫。
「生活過起來其實還是挺好的,不是嗎?」那個計程車司機的話語忽然鑽進了我的腦海里。生活?我的生活里還剩下什麼?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啊,你自己做的事還不讓人說了啊,人生轉變人生轉變,你先把我們家那台冰箱換了再說。我辛辛苦苦在家裡操勞這麼久,幫你存錢,幫你養孩子,你卻把好好的工作辭了,你想讓我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嗎?」母親說著又重新拿起了被她拍在飯桌上的筷子。「別的先不說,我們先把家裡該修的東西修一遍,把那台洗衣機換了再說。」
我點點頭。
「姐姐,你可以陪我出去逛逛https://read.99csw.com嗎?我想買些東西,一個人不太方便。」我讓自己的聲音盡量不顫抖。
「那不遠,就在前面。」他發動了汽車,關掉了空車的標示,計價器的數字跳了出來。
剛剛走到姐姐家門口就聽到小孩的哭聲,大概是姐姐家一歲多的男孩的聲音。我敲了敲門,房間里卻忽然安靜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房內出現了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貓眼處的小孔亮了一下之後又變得跟之前一樣暗了。開門的是我姐夫,他把門只開了一點縫,伸出一隻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見我眼睛眨也不眨之後他把門打開了些,屋子裡很黑,裏面的桌子邊上坐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看上去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眼睛邊掛著淚珠,作業本散落了一地。姐夫回過頭去對她笑了笑,食指放在嘴邊作出了一個「噓」的動作,本來張開嘴巴正在抽泣的小女孩兒瞬間沒了聲音。
「哦,」她接過我手裡的口袋,打開之後看到了食物之後,喉嚨滑動了一下。這時姐夫走到她的旁邊,在我的面前朝我的姐姐做了一個讓我快走的手勢。姐姐的脖子往旁邊縮了一下,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屋內那個小女孩兒也時不時怯生生地往這邊看上一眼。我屏住呼吸,想要把姐姐帶出來。
說著她往後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他一邊點了點頭,一邊摸了摸他學生的頭。
說完他扔下一個人坐在檯燈下的弟弟走了出來,對我笑了笑。「這孩子就跟我以前一樣,但肯定比我有出息。」
隨後姐夫向屋子裡喊了一聲我姐姐的名字,我的姐姐探出了一個頭來,她已經衰老了很多,看上去甚至跟我們的母親已經差不多大了,還發胖了不少,在我還沒失明之前,我的姐姐是個模特,有一副令人稱讚的好身材。她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一隻手還拿著半塊油膩膩的燒餅。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臉上掛著一絲絲淚痕,半高領毛衣邊也隱隱露出了一些紫色的傷痕。
「掙的錢還不是要拿回來給家裡人用才最讓人安心。」他說,「你呢?自從你婚禮過後我就沒見過你了,看你丈夫也是個蠻會來事情的人。」
「真的嗎?」我們走出了大門。「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我們好久沒好好聊聊了。」
幾秒鐘之後我坐上了一輛的士,車開出去沒多久之後我便把頭埋進了自己的手掌里,淚水因為驚恐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彷彿我才從裝有猛獸的籠子里逃出來一般——我倒希望剛剛所見的是兩頭猛獸,這樣我還可以殺死它們,至少腦海中留下的是激烈拼搏后的血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頭腦中不僅僅是姐姐落寞瘋癲的樣子還有她那丈夫下半身沒有拉上的拉鏈以及那個小女孩美麗的臉龐。
「我能進去喝杯水嗎?這一路過來有些累。」我的語氣幾近哀求。
我用導盲杖準確地抵住了門。她似乎沒有料到這一點,又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儀態。
「叮叮叮!叮叮叮!」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急不可耐。我感到一陣噁心,拿著電話沖向了廁所,但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只能無能為力地不斷乾嘔。我抬起頭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是我復明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子。電話依然在不識趣地叫喚著。
她看了看我,我沒有偏過頭。「就還行。」
開門的是我的母親,她看到我的時候差點跳了起來:「哎呀,你怎麼過來了!你一個人來的?」
「我的侄兒呢?我想看看他。」我說。
「沒關係,我現在送你去哪兒?」他坐回駕駛位上關上了車門,隔開了九_九_藏_書外界的噪音。
我坐了起來,把沙發的靠枕放正了些,這時一本雜誌的邊角露了出來,是他早上看的那本雜誌。我把它抽了出來,封面上的兩個肌肉猛|男進入了我的視線之中。
關上門之後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剛剛的所見所聞已然讓我處在震驚之中。直到下了樓我才擠出了一句話:「你最近還好嗎?」
雖然我和她并行著走著,但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的遲疑。「還好。」
「可你不是想要一些變化嗎?」
他走過來牽著我的手來到了飯桌旁,指著桌上的粥告訴我他做好了早飯讓我趁熱吃。面前的白粥和他手掌的觸感總算讓我喚起了對周遭熟悉的感覺。在叮囑幾句之後,他便出了門,而他那衝破皮囊,再次出現的體貼讓我對未及時告知他這個奇迹的做法忽然感到有些內疚,於是我決定出去採購一番,準備一頓大餐,再邀請一些人過來,在今晚慶祝這個在我身上突然發生的奇迹。出門之前我拿上了放在角落裡許久都沒有用過的導盲杖,免得待會兒頭上的神明突然反悔,收回了對我的慷慨。
「孩子都在,你就不能少說兩句……」父親上看去似乎有些焦灼。
「媽媽,你也別這樣,爸爸他只是上了這麼久的班之後想休息一下了。」我說道。餘光里爸爸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瞥。
我緩緩接起了電話,「喂。」
「真的是太麻煩你了。」我說。
「你可總算接電話了!你快過來你們都快過來!」電話對面是我母親哭喊的聲音。「你爸爸跳樓了!」
在我失明的時候,我灰濛的世界里偶爾也會冒出一些模糊的色彩,它們會在我丈夫手拿花束時或是某個穿著鮮艷的孩子從我家窗戶前跑過時出現。這些顏色像一勺勺果醬被投入正攪拌著的牛奶中,浮在表面上不過兩秒便會掉進轉動的漩渦里,偶爾泛出的碎屑昭示著牛奶的純白已經變得黯淡。生活並沒有因為我的失明而變得不幸起來。我的丈夫在我失明時認識了我並跟我結了婚,他從不願意讓我出門,生怕我出什麼危險,生活里的每件事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對我的體貼入微讓一切都顯得恰到好處,每天在家裡等著他的歸來就能使我有得償所願的感覺。說來也奇怪,我甚至沒有那種熱切地渴求復明的慾望,於我而言,那些色彩的偶而出現便能讓我心滿意足。
我沒想到她的語氣會像這樣的咄咄逼人,我注意到她的嘴邊還殘留著油跡,在她的嘴邊閃閃地發著光,她看上去有暴食的傾向。我記憶中的那個姐姐從來不碰任何有油的食物。
他有些不舍地看著我,然後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最近家裡爸爸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但媽媽好像還沒發現。。」
「本來我們今天也想去看看你姐姐的,可是你爸爸以前的同事約我們過去吃飯,就去不了了,正好你來了你帶給她。」
「你去見過他們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驚恐。「他們都跟你說什麼了?」
說罷她低著頭瞟了我兩眼,乾笑了兩聲。
他們倆互相看了一眼,我母親忽然放下筷子,然後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他啊,辭職了。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說想繼續去旅遊,說要什麼人生轉變。」
「好了,這個話題打住。剩下的事情洗衣機買了再說。」
「你就死在沙發上吧。」母親臨走的時候補了一句。我回過頭望了一眼父親,他還是半躺在沙發上,頭卻偏向了另外一邊,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事業,還跟我描述了他口中那輛汽車的優點,說要不是時間緊https://read.99csw.com,一定讓我體驗一把這車裡人性化的功能——若我還是個盲人,我一定會毫不懷疑地相信他。
這幾個簡單的詞語立即在我身邊環繞起來,幸福的血液朝我的臉頰奔去,我感到有些暈乎乎的。父親帶著弟弟也出現在了門口,牽著我一邊朝屋子裡走著一邊念叨著:「你怎麼一個人來呢,他呢?你吃飯了嗎?我們正好準備吃飯,快坐下來,一起吃!」
「你要去哪裡?快進來?」他一邊說著一邊下了車,走到我的跟前來,腦袋輕輕地朝我搖了搖,似乎是在確認我是不是仍是個盲人。不管是解釋復明還是我手中的導盲杖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我便索性把視線稍稍地偏移了一些,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眼神里頓時出現了同情的色彩,語氣卻帶著一種鬆了一口氣之後的熱情,這種熱情常常顯得過剩,但總是由一些小心翼翼的詞語支撐著。「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吧?」他打開後車門想要扶我進去,我也沒有拒絕,畢竟我對現在的世界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我感到腦子裡有一種嗡嗡叫著的蜜蜂飛過。我想往四周看了看,希望自己只是看花了眼,可計價器上的紅色已然躍入了我的眼中。我一動也不敢動,怕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也會傷了他的自尊心。「真好,看到你現在家庭事業都那麼成功。」我努力做出一個自然的微笑,卻立馬後了悔——現在輪到我在他身上施加那過剩的熱情了。
「我之前還聽別人說你去外地工作了。」
「這種變化太吃力了。」他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樣子,看上去像是跟後面的靠背連在了一起,很難把他和外面的世界聯繫在一起。「對了,你姐姐最近聯繫你嗎?」
「最近我有幾場秀要走,可能不會經常聯繫你。」她幫我招呼到了一輛出租,隨後她的語氣變得自然輕鬆了一些。「幸好我還保持著我的好身材,你可要少吃點了。」
電視屏幕突然黑了。母親拿著遙控器站在一旁,我嚇得立馬轉過了身,生怕父親會有什麼動作。
「你姐夫還在給他的學生輔導學習,我還得做飯,你走吧。」她說著就要把門關上。
「快站起來送女兒了!」她向他呵斥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緊緊地抓住手中的導盲杖,生怕自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摔上一跤。我迫切地想要展現出自己已經復明的姿態,但同時又知道如果現在就表現出來這些的話對我和姐姐都不利。我試圖在姐姐的眼睛中找到求助的痕迹,可是我一無所獲,反倒從余光中觀察出了她在看見我之後的不耐煩。
我丈夫的老實的面容這時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意識到他的存在讓我的心裏稍微踏實了些,也燃起了一些希望。我要等他回來,只要他一回來我就可以告訴他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他是那麼的體貼,一定能夠幫我解決這些問題的。
「行了,別說了。」母親夾了一片肉在父親的碗里,示意他住口。
「去我父母家吧。」我現在需要幾個跟我最親近的人告訴我這個世界現在是如何運轉的,隨後我把地址報給了他。
我把錢包摸出來遞給了她。付過水錢之後,她又看了我幾眼,從錢包里摸了幾張大面額的鈔票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隨後把錢包還給了我。她挽著我走到了路邊,「來,我幫你攔輛車,你快回去吧。你要注意一些,現在的計程車司機老是會多拿一些錢去。」
我等待著她繼續往後說,可是她卻一聲不吭了。她帶我到一間小賣鋪前停了下來向老闆要了一瓶水,可是在付錢的時候她摸摸左口袋,又摸摸右口袋,卻什麼都沒有掏出來。她的表情有些犯難,隨後她望read.99csw.com向我,語氣柔和了一些:「妹妹,我忘了拿錢包下來,你身上帶錢了嗎?」
「挺好的,只不過他工作挺忙的。」看著窗外交織的街道,一陣眩暈向我襲來。「今天幸好遇見了你,不然……」
「沒有,他們只是說本來想過來的,但是今天沒有時間。」
「我回來了!」門外傳來一個男人關門的聲音。
說著我慢慢地回到了客廳。父親還保持著跟剛剛一模一樣的姿勢半躺在沙發上,思緒全部陷在了電視機的風景畫面中。我忽然對弟弟說的話感到有些可笑,把父親從沙發中拉出來都是一件難事,還能指望他出現在其他什麼地方?
吃過晚飯後,母親嘴裏一邊數落著我父親不來幫忙,一邊把碗筷都收拾到廚房裡去。而我父親則呵斥著吃完飯後正在做作業的弟弟,他的樣子跟剛剛在飯桌上的樣子大不相同,此刻的他顯得精神抖擻,嘴裏不斷冒出的詞彙像釘子一樣釘著弟弟的椅子背後,使得他的背挺的筆直。「你從現在就要想清楚自己以後要做什麼,為自己的未來作出規劃,每一個階段都是一個變化,你要成為一個領導者,這樣你才能主宰你的生活!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寫的都是什麼?你的字已經這麼丑了,你就不知道練練嗎?你連自己的字都管不好又怎麼去管自己?你要好好學習以後才有本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知道嗎?多學習有用的,聽到了嗎?看你背又駝了,挺直!」
「不用不用,讓爸爸呆在家裡吧,你送我吧,我想跟你單獨待一會兒。」我一面說著一面拿上了我的導盲杖向門口走去。
「你姐姐現在很少過來,但是還是會打電話給我們。」母親打斷了我正要發出的邀請,這時她已經洗完了碗,她提著一包食物從廚房走了出來。「你既然待會兒要去就把這個帶給她,你的那份上次我已經帶給你了。」
「你怎麼會在這裏?」顯然她一點兒都不對我的到來表示驚喜。
我把本來要說的話咽了進去,心裏卻莫名其妙地因為他們的不能到來感到一陣輕鬆。隨後我讓母親把我帶進了弟弟的房間,打算跟他告個別就走。
「他在他同學家玩兒。」姐姐說著移開了我的導盲杖。
「爸爸,你辭職了打算干點什麼啊?不如去學習點東西吧?」我挽著他朝客廳走去,隨後他半躺在了沙發上,我才注意到他那已經鼓起的啤酒肚。「學習什麼啊,我老了,有你弟弟學習不就行了?」他說道,電視上正放著秀麗的風景宣傳片。
「公司?」
我向他道了謝之後便下了車,從那個全是虛偽詞語的空間里鑽了出來。這幾年裡父母一起來看我的次數很少,他們倆中年的時候又給我生了一個弟弟,這些年父母不僅要工作,還要忙著照顧我那還在讀書的弟弟,如今我的眼睛復明了,也能給他們幫上不少忙。
「生活過起來其實還是挺好的,不是嗎?」他最後對我說道,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已然沉浸在剛剛他為自己編造的謊言里。
我頓了頓,心想不能暴露出這是自己為數不多的一次出門。「不然不知道還得等多久的計程車。」
電話落在了洗手池內,我拿起一旁的修眉刀刺向了自己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母親隨後立馬轉過頭朝屋內大喊起來:「快,我們女兒來了!」
一陣沉默之後他又開了口。
我強忍住自己的眼淚,此刻就算讓我再多看上她一眼我也不願意,我只怕我心中對她的同情和憤怒會讓我忍不住扇她兩巴掌。
我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穿好了褲子,而那本雜誌也不見了蹤影。我本以為當他轉過身來看見我時會嚇一大跳,可是他的表情動作都自然九*九*藏*書得彷彿早就知道我在他的身後一般,可也正是這樣的從容也才讓我更加確定他就是我的丈夫。他的樣子跟我的家人曾經描述的一樣,不難看也不好看,但扁平的鼻子和偏濃的眉毛讓他看上去有幾分老實的氣味,感覺也算是一個靠得住的人,可總覺得跟「體貼」兩個字掛不上鉤。我盯著他,試圖在心裏建立起以往對他的情感,可卻發現這個過程並不這麼容易實現,好像我拿到的積木都是三角錐,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繼續往上重疊。我本想把我復明的事情告訴他,但總覺得在這個他剛剛手|淫完的這個時刻宣布這樣一個重大而嚴肅的事情似乎顯得有些荒謬可笑。我定了定神,目光從他的側臉劃過,直直地射向窗外天空中的白色之中。
「我沒有說過不換洗衣機,但是旅遊的事是我早就已經決定好的……」父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很難繼續在我的描述中稱他為丈夫。在我失明后才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絕大多數人和事物都只能靠我用想象支撐,可如今當我能夠意識到自己站在他背後不遠處並且清楚地看到他時,我身體的一部分卻排斥著這一切,好像那些色彩模糊的想象更加令我舒適。我閉上了眼睛,試圖琢磨出現在這個時刻的真實性。
「沒事的,媽媽。」我說,「他不知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這幾年我已經習慣了,出門打個計程車就過來了。」
他點點頭,這次從後視鏡中看了我好幾眼。「也是很巧,我剛好開車回公司。」
母親在樓下幫我攔下了一輛出租,讓司機把我送到我姐姐家,便回了家。
「你在家聽話哦,」我摸了摸他的頭。「姐姐下次再來看你。」
回到家中之後我甚至沒有任何的精力因為驚恐而顫抖,我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沙發上,腦子裡是我父親癱坐在沙發上的姿態,母親刻薄的言語,姐姐瘋癲卑微的神情以及那個男人和那個小女孩站在一起的樣子。我該怎麼辦?我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甚至希望從那盞燈里發射出來的白色光芒可以進入我的眼睛,佔據我的所有視野。
車終於開到了我父母家樓下。
姐姐遲疑了一下,把門打開了些,我本以為她會讓我進去,我往裡剛走了一步,就被姐姐推了出來,她用紙擦了擦嘴,把毛衣領往上扯了扯,遮住了那從裏面延伸出來的紫色傷痕。「家裡暫時停水了,我送你出去吧,順便給你買瓶水。」
「沒有。」她說。
「姐夫呢?你們兩個吵架嗎?」
我點了點頭。「爸爸今天不上班嗎?」
我本以為姐姐會迫不及待地答應我,可是沒想到她看了看她的丈夫,隨後面容上溢出了一絲怒火,彷彿我這個盲人突如其來的到來擾亂了她的生活。
我愣住了,父親那對母親產生厭惡的表情再次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別想多了,他們倆一直那樣的,好著呢。」
頓時,我感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機械地抬起了手。「媽媽剛剛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是啊。」他從後視鏡中望了我一眼。「掙了一些錢就回來了。」
「這樣啊,下次再這樣你可得提前給我們打聲招呼啊,我們也可以來接你,要不然出了事情得多危險啊。」
「來,」父親給我碗里夾了一大夾菜。「多吃點。」
「姐姐?沒有,她已經有一陣沒有聯繫我了。」我姐姐嫁給了一個老師,這幾年我和她聯繫的次數越來越少,最近她一次也沒來找過我,只有幾個時間很短的電話。「不過待會兒我也要順便去看看她,對了,今晚你們……」
「我去上班了。」他告訴我。
「你是怎麼來的?」我母親也給我夾了一片肉。「真是的,你一個人來多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