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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

夜車

作者:朱肖影
好,聽你的。
周軍從口袋裡掏出老闆給的紅包,把錢抽出來,紅包隨手扔在地上。一百六十塊,還剩兩包煙錢。
你看到那個路燈了嗎?我剛從縣城來這邊的時候,我就在那邊發廣告,那年也下著雪,那個我不喜歡,除了工資低,我倒覺得挺自由,但每次我發給別人,別人隨手一扔,再被後面的人一踩,好不容易積攢的一片雪,就髒了,那些髒東西,好像不管再下多大的雪都蓋不住似的。可當時我剛剛讀完初中,沒有地方要我,老闆本來也不要我的,是我求著他,他才勉強答應讓我發傳單,但教我被別人問的時候,要說我是他的外甥女。但你說哪有人一見面就伸到褲子里摸外甥女屁股的。
我們快去吧,再晚商城就要關門了。
鐵鍋熱氣翻滾,周軍為來客端好鐵鍋后,站到對面的空桌子旁,肩膀倚著冰冷、潮濕的石灰牆,他連頭都不用動一下,就能看到底商外的街道,鵝城連下了兩天的大雪,通向火車站的公共汽車六點剛過就停運了,可一個不知情的男人還在臨街的公交站牌下等待。
小區門口停著幾輛不載人的計程車,周軍告訴小趙,這裏的司機都太怕死了,他在北方的那一年,為了趕火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帶著他在冰面上橫著漂移了兩三次。小趙看著前面,並沒有積極的回應他。
小趙在坐直身子,頭隱入黑暗,白色的皮膚卻是明亮的。
是嗎。
路上摔的,倒霉透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爬起來。滿嘴是雪水和泥,泥漿的土腥味讓他感到噁心。他新買的羽絨服也滿是泥水,經過寒冷和雪水浸泡,他的褲子全濕了,麻木又僵硬。他試圖回到馬路上去,然而,陡峭的泥溝讓他的雙腿一次read.99csw.com次打滑。好不容易爬上去后,他走路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失去危險,同時失去快樂地往前走。就為了一千塊錢嗎,看看我,就為了一千塊錢,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突如其來的閃念讓他感到極度疲憊,望著並不遠的黑暗,他開始轉頭往回走。
人沒事吧。
他們都笑了,各懷心事似的。
你孩子多大了,我給你小孩買雙棉鞋吧。
這件吧,顯得人精神。
小趙笑著對他講。兩人四目相對,這一剎那,周軍像是某種應急反應般。
真是個大傻逼。
不用了,小孩長得快。
他回到那條熟悉的街道,短短不過半小時這一排飯館的華燈滅了一半,大多數飯店因為最後一天營業早早關門了,路口一個高大的男人正頂著充血的腦袋,用某種特殊、古怪、有節奏的律動進行著咒罵和嘔吐,暗影里能夠看到沾滿污跡的白色。他趕緊離開這頭野獸,今天他不想再招惹什麼麻煩事了。遠遠地,他看到小趙站在牛肉館門口,而她身後的被熏黑的卷閘門剛剛拉下。
周軍望著她,而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遙望著遠處。
樓道里的地濕漉漉的,推開門,屋子有一股霉腐味。黑暗房間的窗戶正對著維多利亞大酒店的霓虹燈,房間充滿夢幻又動蕩的氣氛。
好,那我走了。
年末商城外拉著一條又一條橫幅,大促銷后這些壯麗下垂的紅布讓夜晚寂寥無人的廣場顯得格外冷清,倒是商城的門口的新疆羊肉串冒著熱氣顯得正紅火。一樓的商鋪相對排列,把走道變成了一條小巷,許多攤位都收了攤,只剩下五彩的麻布袋。小趙沿著走道往前,左顧右看,並沒有急於挑自己的東西,而是在幫周軍挑老九九藏書頭穿的大襖子。
那條漆黑的路上,多出了三個鏟雪人,他們並成一排,打著手電筒,靠左邊那個大聲抱怨著讓他們夜出的領導。這麼晚,他自己怎麼不出來,看老子一鏟子把他撬飛。在空中四散的冰塊,迎著手電筒的光亮,四散后落下來。周軍摸摸上衣口袋,還剩一支煙,沒有打火機,他把它叼在嘴裏,從這條街匆匆穿到那條街,他在哪兒都沒有放慢腳步,也不回頭張望,或許人們必須毫無憐憫之心地直面自己的際遇,不存在任何一條道路可以讓人找到歸途的希望,天空又重新開始下起雪來,香煙已被雪水打濕,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
我挺喜歡小孩的。
應該死不了。
周軍就近拿了一雙小孩的鞋,他看到價格了,三十六塊,他剛好買得起。
我知道自己不聰明。現在看這裏特挺破,但當時我就覺得這裏很繁華,什麼都有賣的,像大都市。我二十歲剛過就結了婚,就因為他是城裡人。對,就是上次來接我的那個,其實他年紀也不大,就是頭髮都掉了。我想著我以後的孩子也能讀市一中了吧。我覺得一切都挺好的,我挺滿足。如今我反而不想去北京、上海這樣真正的大城市了,挺可笑的吧。我覺得哪裡都一樣了。
正好,初三我外公大壽,我也要去趟商城。
周軍笑了笑,恢復了常態。
兩人相視一笑。
明天老闆一家準備回家過年,今天是周軍工作的最後一天,他也買了明天的火車票。老闆上午特意給周軍和小趙一人發了一個紅包,裏面有兩百塊錢,意思是等開了年讓他們倆繼續來這幹活。有了這兩百塊,再加上強子欠他的一千,到了晚上他就去商城裡給外公帶回件外套和兩條好煙,小時候read.99csw.com就屬外公最疼他,年過完外公就八十大壽了。要不是上周打牌輸了錢,他本來可以有更多的。今年運氣不好,手氣不順,也沒攢到什麼錢,他相信等年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指不定明年就能發大財,寺廟的和尚的說過,他會有好命的,金子般的命。
你回去吧。
沒有,就摸屁股,沒幹其他的事。沒事,那時候我只是覺得不太舒服,也沒太弄明白。你知道市一中嗎?就在商城後面那個。我舅媽那時候嫁到了城裡,我姐姐就在那裡讀高中,國慶放假的時候,我找過她玩過一次,她正在學校聯歡會的舞台上唱歌,唱什麼我忘記了,我就記得下面的桌子上擺了很多糖和水果。雖然我沒上台表演,但那天我真開心啊。聯歡會結束后,化著妝的姐姐帶我來商城這邊吃飯。原先這裏擺了幾個照大頭貼的機器,我和姐姐一起拍了照。照片現在我還留著,姐姐真好看。回到縣城,我跟媽媽講也想和姐姐一樣去市一中讀書,結果被爸爸聽到我還被罵了,我只是想變漂亮,沒有看不起他,真的。
你怎麼回來了?
我先去給我大姐新生的二胎買件衣服。
去強子那裡要十多分鐘的路程,雪被汽車碾成了冰片,整條馬路空無一人,不管怎麼說,這都算不上一段多長的距離,周軍走幾步就被滑一下走幾步又會被滑一下,現在沒人能看到他,望著前面那段黑暗,他突然有了一種自己都覺得愚蠢透頂的想法,他乾脆不走路了,沿著冰面往前滑。彷彿被黑暗牽引著,他越滑越快。摩擦力再小一點就好了,他相信自己可以做陀螺轉圈,頭頂有個100瓦的宇宙燈就好了,他就可以狂舞起來,上次在KTV強子還嫌他扭得不好看呢,看https://read•99csw.com看現在他扭得多好啊,淋漓的汗水從他的胳肢窩下順著乾瘦軀體的兩側一滴一滴地流下,有那麼一瞬,他感到無比的快樂,同時就在那麼一個非常短暫的剎那裡,他摔倒了,世界昏天黑地,他滾進了泥溝。
等我會。
要不,今晚你去我那。
強子是周軍認識的牌友,不管多冷的天,強子都穿著一件單衣到處亂跑,兩人同桌吃過幾次飯,一來二去也就相熟了起來,後來才得知強子走的是些歪門邪道,之前撬商店被抓進去,放出來后專門給賭場開車,現在偶爾高價給那些技校的學生簽單子放放馬。朋友做什麼不是他管的範疇,自己當服務員,雖然錢賺的堂堂正正,但也談不上什麼光彩。用強子的話講,他媽死的早,他爸爸靠退休金整日酗酒,他姐姐給別人當婊子,就他自己是憑本事賺錢。對,偷和搶都是憑本事,沒本事就只能去乞討只能餓死。
問句之間,小趙看清了周軍的一身泥濘。
這件顏色看著舊。
這件太薄了。
都是懷孕弄的,早知道晚點要小孩了。
你看到我外翻的肋骨了嗎?
他住的那棟居民樓就在這家角角牛肉館的對面,但為了去找強子,他特意提前下班,他換下店裡的工作服,跟老闆再見,老闆人挺好,可明年再回來他想要的是份正式長久的工作。小趙還在外面忙活,有一桌來客遲遲沒有走,他出門時,小趙望了一眼他,兩人相視一笑,彷彿各自都知道是告別了。看著小趙窈窕的身影,他搖了搖頭,可惜,要不是小趙早嫁了人,他們說不定可以在一起,周軍心知肚明小趙也是有些許喜歡他的。出門前他特意替館子開了燈箱,他再往外看時那個等公共汽車的男人終於準備離開,男人沒邁幾步,地面九_九_藏_書一打滑就摔倒了。彩燈下的周軍奼紫嫣紅地笑了出來。
等你有了,你就不會喜歡了。
走到公共汽車站旁,周軍的手機響了,是強子的電話。周軍猶豫了一下,把電話掛了。他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麼,茫然若失。遠處一個人,朝他大喊,別等啦,公交六點就停運啦。
周軍背對著小趙把臟衣服、臟褲子脫掉,他感到小趙一直在注視著他,正是這道看不到的目光,讓他感到緊張起來。他回過頭的時候,小趙就站在他不遠的地方。在夜色中,她豐腴的臉蛋和細長的眉毛,像極了他跪拜的那尊菩薩,那尊說他有金子般的命的菩薩。佛像般的美深深地吸引了他。他靠近摟住她,她的臉抽|動了一下,但沒有反抗。他摟得更緊了,沿著她垂下的目光,吻了上去。
小趙躺在他身邊,喃喃自語,聲音微弱。
他體內的焦慮釋解了,感到渾身輕鬆,望著黑黝黝的天花板出神地幻想:也許,這場雪過後城市就會重生,新的工廠會在明年搬進來,好幾年沒建好的垃圾站會開始呻|吟,泵水站的馬達將重新啟用,河道會得到修繕,沿江的建築會被重新刷上石灰,到時候,他們肯定會需要人的,他什麼都會一點,會有地方要他的。
兩人穿過這道人工小巷,直到攤鋪尾小趙都沒挑到合適的,出口外亮著一盞路燈,照亮著一小塊深藍色的夢境。
你現在回家嗎?
一起工作這麼久,這是小趙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周軍一邊走路一邊用膝蓋頂著垂擺的塑料袋,他確信小趙還有什麼聲音堵在嗓子眼裡,可是他們早已遠離了商城,到了分開的路口。
要不我們一起吧,地上路滑正好有個伴,我家就在對面,陪我去換套衣服。
周軍回過神來。
放心吧,踩在雪上走不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