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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毯

飛毯

作者:粟冰箱
我說我要回家了。
張三瘋說,我不打太極,打太極要讓人變成王八的。
我說,切,我才不信。
張三瘋愣了下,也沒再開口,只是默默跟我一起走著。
張三瘋拉住我的手說,哎,你別走啊,我帶你去玩。
我的眼淚落下來,說,我說的都是真的。
時間一晃進入二年級,生活依舊死水微瀾,要說變化也不是沒有,那就是我很少受到猴子他們欺負了,可能覺得欺負我沒意思了吧。涼颼颼的秋天到了。
我不回答。
我這才知道那是張三瘋的兒子。
張三瘋是住在郵局對面的鄧鐵匠給他取的諢名,因為他姓張,人又瘋。鄧鐵匠很得意給他取了這樣一個貼切的外號,經常自賣自誇。他在鎮上很有些人緣,連鎮長都是他的拜把子,得益於此,沒多久,這外號就深入人心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北京具體在哪,但新聞裏面經常看到,覺得一定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吧,會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群情激奮,有人說把他送警察局,有人說直接打死他,有人說把他送到殺豬匠那裡把他雞兒剁了。我站在沸騰的中心,渾身卻越來越冷,像墜入冰窟——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講真話?
小賣部的李阿姨一把抱住那女生,憐恤地拍拍她的背,問:是不是那個瘋子?
我抹了抹眼淚,攥緊拳頭說,是他……是張三瘋!我幾乎是嘶吼出來的。
張三瘋就像一樁煤油味濃重的舊聞,鎮上的人們時時都會嗅到他的存在。
年輕人站了會兒,張三瘋從屋裡走出來,手心捧了很多金燦的橘子,那亮麗的黃在他黑糊糊的手掌里格外耀眼。他把橘子塞給年輕人,說,吃,快吃。年輕人搖了搖手,有些尷尬地拒絕。他又站了會兒,說了幾句什麼,就離開了。楊阿姨邊卸鋼筋邊冷眼旁觀,看著張三瘋披著飛毯追了半路,橘子從懷裡滾落,像寶藏般撒了滿路。張三瘋手忙腳亂地撿橘子,抬頭時,那年輕人已跑得不見蹤影。
我問,什麼飛毯?
李阿姨勝利似的笑著說,這就對了嘛,知錯就改還是好娃娃,以後肯定有出息。
我沒有答應,只是靜靜觀察他。
我問他,瘋子,你真的是強|奸犯嗎?
那是1989年六月的一天,我尚未出生。張三瘋說他從岳池縣城回到鎮子,剛下車,就看見暮色幽深的街道剎那間亮起路燈,那景象——用他自己的話說——「像夢一樣」。頭回聽他講起,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手舞足蹈、繪聲繪色,極富感染力,我也覺得那樣的景象很美。但聽過幾次之後,就失去了新鮮感。而且他的描述經常有前後矛盾的地方,比如時間跳到1991年,或者說他當時在鎮政府打乒乓球。
張三瘋依舊安靜著,安靜得可怕。有些人的安靜是湖水,柔軟而透明;有些人的安靜是水果罐頭,有香甜的口感。張三瘋的安靜卻是突兀的、詭異的,像是他把瘋癲十年欠缺的安靜一剎那釋放出來——無數打磨得尖銳無比的、銀晃晃的鋼針,驟雨似的蓬散射開。所有人都被他的安靜刺傷了。
他愣愣地看我一眼,說:強|奸犯,強|奸犯,大米飯,紅豆飯……
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張三瘋。這段時間里,我在班上再也沒受到欺負,猴子甚至誇獎我舉報了張三瘋,想拉我進他的小團體。班上新轉來一個瘦小的男生,他們也有了新的捉弄對象。我有時看到那個男生的窘狀,甚至還會跟他們一起歡笑。我完全成了坪灘鎮的一分子,適應了它要求的生活:平淡,安穩,隨波逐流,毫無變數。我覺得這個過程像一種吞噬。
放學那會兒,我媽一般在打麻將,她不放心把鑰匙給我帶去學校,叫我放學去麻將館找她拿,但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一般就在家門口等,把書本按在牆上寫作業,或者把《新華字典》拿出來隨便翻看識字。就是那時,我見到了張三瘋。
我家搬到坪灘鎮,是在小學一年級后。外婆去世,我媽從廣東回來,照顧我讀書。我也離開外公教書的小鎮。那時我覺得,生活的種種變動,似乎在做著某種交換,以死亡為天秤,拆東牆補西牆,到頭來千瘡百孔。
他說,它們會飛的,晚上還會叫。
我沒反駁他,笑著點了點頭read.99csw.com
楊阿姨咂舌說,嘖嘖,不曉得這兒子回來幹啥,這看一眼就走算什麼呢?是想給一個瘋子盡孝道嗎,她媽答應嗎?
我問,噩夢?
田園荒蕪了,野草蔓生。天空是一種不近人情的灰藍,像某種金屬。青色的亂鴉振翅飛向河流盡頭。
我走到窗口,看見張三瘋站在他家門口,抓耳撓腮,自得其樂。他抬頭看見我,咧嘴一笑,招手讓我下來。
我心想,恐怕也問不出個什麼了。其實也沒指望問出什麼。他房間里的氣氛太過陰森,我沒辦法久待,就準備離開。張三瘋在我身後喃喃:我沒有,我沒有啊……我轉身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不是那樣混沌了,有一絲掙扎,好似回憶起了什麼。我問沒有什麼。
張三瘋不止一次說起坪灘鎮通電那晚的情形。
我轉到新學校,因為對環境抵觸,就很不愛說話,變得內向。我媽倒是熱衷於跟鄰里社交。坪灘鎮像一枚密不透風的堅果,她致力於將它砸開,而我對它的滋味並無興趣。
張三瘋就嘿嘿笑著,一邊笑一邊掉眼淚。他疑惑地擦臉,看著自己手掌上的淚水,又望望天,似乎在看下沒下雨。然後又自顧自地回家了。楊阿姨在一邊說,別吃他的東西,誰知道從哪兒來的呢,髒得要死!
中午回家吃飯,我看到張三瘋家門口站了個青年男子,二十幾歲的模樣,覺得很稀奇。他家怎麼會來客人?他在我眼裡從來都是孤零零的。
鄧鐵匠大笑說,你不就是王八嗎?
我望著她,望著她身後的那群人。他們的面目此時在我眼裡何其相似,都是陰森森的,狂熱的。他們是這個鎮的正面,永遠掌握權力,永遠幸福快樂。他們把張三瘋壓在背面,還不夠,還要把他砸碎了,才放心,才能讓坪灘鎮永遠平安喜樂。我又望了望被扭打的張三瘋,他依舊徒勞地掙扎著,想要逃脫。但怎麼可能呢?他是無法與他們抗衡的。
張三瘋跑到我身邊,問,他們怎麼跑了,我還想跟他們一起玩呢。
然而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世界明明很美麗,而它的殘酷,也殺人不眨眼。坪灘鎮的其他人都活在美麗的那面,他們擁有完好的幸福。然而它還有一個背面,張三瘋陷在那裡,我曾經路過,不敢逗留。
媽媽沒有說話。她只是一臉惻然,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這個細節過於逼真、起承轉合過於完整、結局也過於美好光亮的,關於張三瘋的故事。
張三瘋抬眼,見自己頭頂一株橘子樹開著白花。他摘下一朵,湊到鼻尖深深嗅了下,感嘆好香啊。然後就不看我,自顧自地走掉了。
女生抽噎半晌,點了點頭。
那天,張三瘋嘴裏叼著根麥秸晃過來,站在我旁邊。他歪斜著腦袋俯身,瞅了半晌,然後一根手指點在我作業本上,說,你這道題做錯了哦,你好笨!他的指甲里滿是黑黑的垢膩,在紙上留下一枚指紋。我抬頭望了望他,也不是很怕,只覺得煩,把作業收起來,不理會他。他有些老,眼珠像蟾蜍似的,黏膩渾濁。已經是春天,還穿著很厚的棉襖,渾身髒兮兮,花白的頭髮長而厚膩,讓人疑心會有蒼蠅飛出來。一笑就露出滿口黑黃牙齒。
他說,就是阿拉丁的飛毯啊,坐上去可以飛上天,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知道阿拉丁吧?他是中國人,是唐玄宗的弟弟,因為害怕政治鬥爭,就在侍衛的護送下,從泉州出海,到了阿拉伯。
我磨磨蹭蹭聽到一些。
我媽不知從哪裡跑來,分開人群,把我拉進懷裡,聲音異常溫軟地說,不可以說假話哦。
我開始拒絕跟張三瘋一起玩了,經常看見他在街上游來盪去,披著他的飛毯,隨便拉住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他那些古怪的故事,說他去了北京,去了上海,去了澳大利亞,坐著他的飛毯。我有些疏離地旁觀,又是同情又是厭惡,他就離我更遠了。
三月初的光景,橘子樹發出了嫩芽,茸茸的綠。一天傍晚,霞光染得天際一片血色,很是不祥。在鎮上路燈全部點亮的剎那,張三瘋乘著他的飛毯,從中學教學樓的頂層一躍而下。他的身影在燈光通明的那一瞬定格了,變成血淋淋的拷問,永遠鐫刻在人們心頭九_九_藏_書
我問很遠的地方在哪。
眾人蒼蠅般圍過來,嗅到了腥膻。張三瘋衝進人群,照著鄧鐵匠的臉打下去,打得他鼻青臉腫。鄧鐵匠虛弱地嚷起來:你們看你們看,這禽獸還想殺人滅口,快報警!
鄧鐵匠咬牙切齒說,這小雜種成天跟張瘋子鬼混,哪個信他哪個是龜兒子!他才來坪灘一年,不是我們本地人,你們莫遭騙了!
我笑著說:我不去了,這麼冷,天都黑了,我媽叫我不要在外面玩。我對他有一種愧疚的心情,說話很輕柔。
張三瘋聽到聲響,抬頭看見我,笑著問,橘子好吃嗎?我點點頭。他摸了摸飛毯,說,它也很喜歡吃呢。
我無奈地嘆一口氣,回家。
我站起身,整理衣服,把泥巴拍掉,就準備回家。
我含混答應了聲,就跑上樓。楊阿姨從鼻子里哼出的那一聲「搞戀愛」扎著我的耳朵,讓我覺得這個詞語無比灼|熱,無比羞恥,連帶著我也臉紅耳熱,像被烙鐵燙了下。我邊做作業邊想,張三瘋真的跟女生那個嗎?我想到猴子他們做的那個下流手勢。太可怕了。當時在我心裏,老師可是無比神聖的一個職業,不可侵犯。我覺得張三瘋在我心裏的形象更破碎了一些。
我苦笑,這張三瘋還真是瘋得不輕,以為我沒看過小人書嗎。
楊阿姨說當年張三瘋是中學的一個語文老師,人彬彬有禮的,有些呆,很老實,又是個耙耳朵妻管嚴,誰想到跟一個女學生搞起了戀愛,女學生後來鬧著要為他自殺,風風雨雨的。她被她家送到另一個縣城讀書了,她家長反咬一口說是張三瘋勾引他們女兒,還強|奸了她,要一大筆賠償費。張三瘋也被學校辭退,說本來不用辭退的,但那時學校要評先進,容不得一絲醜聞,這件事鬧太大了,縣教育局都知道,只好這樣。他老婆一怒之下帶著孩子跑去北京打工。他找不到他們人,在鎮上又受盡白眼,找不到活路,有人勸他去外面打工,他答應著,可沒多久就瘋了,這人吧,真不知道會被什麼事情逼瘋。
我走進他家,地上堆了許多砂罐,都破破爛爛的。簸箕、撮箕、條凳也東倒西歪地擺著。還有很多書。屋子裡十分陰暗,瀰漫著一股熟爛的霉味跟甜香,有點像老家的紅薯窖。我看見張三瘋坐在一張坍陷的木板床上,把飛毯展開、堆疊,團成一個頭顱的形狀,輕柔地撫摸著。那模樣,彷彿是在安慰一個嬰兒。
我不期然想到張三瘋說的那些故事,我也在想,他怎麼樣了,到哪裡去了。可我不敢問。
我回到家,被我媽罵了半天,問我怎麼把渾身搞得那麼多灰。我沒理她,偷笑著跑上樓,忽然覺得,這竟是我到坪灘鎮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猴子氣惱地嚷道:把他衣服扒下來,扔到河裡,看他怎麼回去!他們都笑起來,撕扯我的衣服。我跟他們廝打,但終究寡不敵眾,被打趴在地,嘴裏一股腥甜。猴子蹲在我面前,嘿嘿笑著。一塊土疙瘩驀然砸中他的額頭。哪個龜兒子!他怒吼一聲,抬起頭。我也掙扎著望去,卻見是張三瘋從田埂上跑來。他的姿勢很怪異,雙臂張開,像鳥一樣,手掌還轉著圈划動,嘴裏發出怪叫。猴子的一個同伴擔憂地說,是那個瘋子……猴子畢竟是小孩,也很害怕瘋子,便撇下我,跟其他人一起跑掉了。
天色暝暝地暗下來,我想到媽媽可能已經回家,見不到我又要發飆,就叫張三瘋停下。他卻依舊狂奔。叫了幾聲他都不答應,我只好從毯子上滾落下來。張三瘋覺得身後一輕,轉頭瞅瞅,問,怎麼,你不想飛了嗎?我們才飛到長安城,還沒到阿拉伯呢,你看,過了秦嶺,就快到了。
坪灘鎮的人們也七嘴八舌地說,就是啊,說真話嘛,這娃兒咋這麼護到瘋子哦,他是你爸啊?我甚至在人群里看到了我的班主任楊老師,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冷漠地審視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張三瘋的命運似乎處處都是伏筆,險惡地埋伏在生活之中,要等很久很久,才黃蜂尾后針似的蜇你一下。
我媽說,他竟然還是個人渣,那不值得同情,現在瘋了,恐怕更危險,要離得遠遠的。聽見沒有?最後一句是沖我說的。
我問他哪read.99csw.com來的橘子。
張三瘋咬著頭髮,也哧哧笑起來。
鄧鐵匠惶惶不安地說,算了嘛算了嘛,帶他去警察局。
他們愣了愣,都盯著我,像盯著一個誤闖入鬼怪盛宴的生人。我被他們的眼神嚇到,但還是硬著頭皮指著鄧鐵匠說:是他,是他強|奸她!我看見了,張三瘋去把他拉開的!是鄧鐵匠!
事情發生在二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我們快放寒假。放學后,我依然是往偏僻的小路走,沒想到遇到張三瘋。他站在一棵枯萎的李子樹下,身上披著他髒兮兮的飛毯。疏落陽光照著他面目,使他的輪廓有些虛化,像要消失一般。
身旁傳來一聲罵,手中竹葉編的公雞被一把抓走,撕碎了,扔到張三瘋臉上。我媽拎著我的衣裳把我藏到她身後,勒得我差點喘不過氣。她怒沖沖地吼張三瘋:爬開些,你想對我娃兒幹啥?張三瘋只是嘻嘻地笑,像沒聽見一樣,還把頭髮放進嘴裏咀嚼,愣愣盯著我媽。我媽一拳打到棉花上,也不知道怎麼繼續,轉身拿鑰匙開了門,推我進去,又砰砰關上。我轉頭望了張三瘋一眼,他還是有些傴僂地站在那裡,笑得毫無內容,莫名惹人厭惡。
我看了看四周,沒人注意到我們,就點了點頭,心想反正作業不多,站在門口太無聊,不如看看他怎麼飛。張三瘋帶著我走到街道背後的農田,展開毯子,叫我蹲在上面。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在他的催促下遲疑地蹲上去。張三瘋笑了笑,拖著毯子飛跑起來。我毫無準備,沒坐穩,被摔了個狗啃泥。張三瘋回頭,哈哈大笑起來,還抖動那條毯子,得意洋洋地揮舞著。我本來很生氣,但看到他那副模樣,不知為什麼也跟著大笑起來。
鄧鐵匠走過來一把拉起她,對張三瘋說,好啊,張三瘋你個畜生,十年前強|奸小女生,現在又想來,狗改不了吃屎,你是不是活膩了!他雙手握住女生肩膀,惡狠狠地瞪著她,搖晃她的身子:你說,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想強|奸你?沒事,要說實話啊,我在公安局有人,把他龜兒抓進去。
他說真的,我昨晚就被它們吵醒了,你睡覺時一定要記得給它們喂橘子,它們最喜歡吃了。吃了就不叫,你還不會做噩夢。
李阿姨連同一群婦女在旁邊教育我媽:小娃兒家家的都習到說假話,以後怎麼辦哦,你當媽的莫一天打麻將嘛,也該教育下。鎮上哪個不曉得張三瘋就是那號人嘛,好多年前就毀了個女娃娃,他還幫他說話,以後也混成個二流子不好的!
我媽神情冷峻下來,盯著我的眼睛:快說真話啊。
為首的那個男生外號叫猴子,長得卻很粗壯,兩道眉像蠟筆小新。他走上前,狠狠推了我一下,譏笑著說,你是不是沒爸爸的野種?你爸爸呢,嗯?
張三瘋用飛毯兜著橘子,很落寞地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顆,說:你吃,你吃。
我笑起來。
張三瘋的家裡空蕩蕩的,門敞開,我有一次經過,還聞到橘子腐爛的氣味,甜絲絲的。我走進去,看見破裂的砂罐間攤著一本書,拿起來看,那頁名字是《阿拉丁與神燈》,第一段寫道:「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中國的一座都城——因為中國地域遼闊,列國爭雄,我記不起那座都城叫什麼名字——有一位勤勞的裁縫,名叫穆斯塔法……裁縫穆斯塔法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子,名叫阿拉丁。」
張三瘋不管不顧,拉著我回家。我媽一如既往沒回來,於是我就站在家門口,看張三瘋衝進屋裡,抱出一卷棉毛毯。那毯子好像每戶人家都有一條,綠底白花,邊緣都已脫線,還有不知被什麼灼燒過的焦黃的孔洞。看起來很古老。他沖我招手說,快走,我帶你飛!
吶,你看,阿拉丁果真是中國人呢。只可惜,我們都不是阿拉丁。
張三瘋又叫我爬上去。這回我有經驗了,手指緊緊揪住毯子。他拖著我在預製板鋪就的小路上跑來跑去,繞開障礙物,急轉彎,掉頭。我竟然覺得非常驚險,心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世界模糊了,只有張三瘋的背影在我眼前。晚風吹卷著水田裡秧針的青鮮氣味,掠過皮膚,涼絲絲的。淡紫色天空旋轉著,有幾顆星已經開始閃爍。我覺得自己好像真九*九*藏*書的在飛,什麼煩惱都拋在腦後,還興奮地大喊,讓他改變方向。
我抑制住一聲劇烈的哽咽,感到它像毒藥,擴散到我的四肢百骸,變成一股無能為力。張三瘋忽然安靜下來,他的眼睛有一瞬的清明,要不是他嘴角還帶著癲狂的微笑,我甚至以為他恢復神智了。他朝我揚了揚頭,目光里有一種哀酸的鼓勵。現在回想起來,或許他什麼都沒暗示我。他怎麼會那樣暗示我呢?他什麼都不懂得啊。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只是為自己開脫,罷了。我為我的懦弱、我的殘忍、我捨棄了他選擇了那些人而開脫。
六月初的一個黃昏,我放學回到家,破天荒地看見我媽沒去打牌,而是在門面跟隔壁賣鋼筋的楊阿姨聊天。他們聊的就是張三瘋。
鄧鐵匠路過他門口,興沖沖地說:哎喲張三瘋,你看啥啊?這麼認真。來打一套太極拳看看!快,讓大家欣賞欣賞。後面他是朝我媽跟楊阿姨笑著說的,擠眉弄眼,臉上矇著一層渾濁的肉|欲。我聽見楊阿姨放浪地笑起來。
他說是啊,噩夢就是一種豬兒蟲,會從耳朵爬進人的腦殼,你越怕它就長得越胖。你喂公雞吃橘子,它們就會把豬兒蟲吃掉,不騙你!
我媽說,乖,聽媽媽話,說真話嘛,說了我們就回家去哈,我給你做蛋炒飯。
他說走,我帶你飛,我們去找寶庫好嗎?那裡有很多好東西,隱形衣,神燈,魔仆,我們到了那裡,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沒有人能抓住我們的!
張三瘋身旁還放著許多橘子,黃澄澄的,有些已經爛掉,表皮長出白綠霉斑,軟塌塌的果肉滲出汁水來。他拿起一隻橘子,對飛毯說,你不是最喜歡吃橘子嗎?你吃啊,你吃。說著就剝開橘子,掰出一瓣,放進飛毯的孔洞里。孔洞看起來正好是「頭顱」的嘴。黃昏的光線照得室內更加暗洞洞的,塵埃漫漫。光影對照之下,那飛毯微微起伏,也似有了生命,長出皮膚與肌肉。張三瘋臉上的表情執迷又溫柔,看起來卻格外瘮人。我忽然不敢往前再踏一步。
鄧鐵匠走到學校門口,朝小賣部還有過路行人叫道:大家快來看啊!那個瘋子又來強|奸小妹妹,還好我路過,把這個禽獸拉開!呸,我牙齒都遭打落了!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張三瘋見我不理他,腦袋輕微顫抖,嘴唇一咧一咧,像打擺子。他從褲兜里掏出兩隻用竹葉編成的公雞,遞給我。我瞥了一眼,被它們活靈活現的樣子吸引,問,是你編的?張三瘋點頭,兩眼熱切地放光。我那時小,玩性重,就接過來,搖搖晃晃地擺弄。張三瘋蹲在我身邊,興趣盎然地看著我玩。
我剝開橘子,放了一瓣在嘴裏。看著她驚愕的眼神,吃得津津有味。楊阿姨撇撇嘴,進屋去了,可能覺得我也要瘋了吧。橘子還有些酸。我對張三瘋的過去更加好奇跟疑惑,看見他家沒有關門,想找他問個清楚。
鄧鐵匠獰笑起來,拖著女生朝鎮上走去,張三瘋一路追趕著,嘴裏嘰里咕嚕說著意義不明的話。我心裏隱隱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張三瘋說,那你晚上睡覺一定要記得把腳併攏,因為坐過飛毯的人都愛上了天空,還會飛起來,如果不把腳併攏就會在夢裡飛到月亮上去,跟嫦娥一樣回不來啦。一定要記住哦。
張三瘋住在我家對面,一棟破破爛爛的小房子,背後是木料市場,只有一層,門板上被小孩用粉筆畫著豬頭跟烏龜,牆皮簌簌掉落,石灰被雨汽洇染出綠陰陰的霉花。那時坪灘鎮街道兩邊基本都是兩層小樓房,他的屋子看起來雞立鶴群。我們才搬過來時,鄰居楊阿姨就告誡我媽,說對面住了個頭腦不正常的人,小心不要跟他接觸。我媽也三令五申叫我遠離。
張三瘋說,你不想玩飛毯嗎?
不過也不需要我問了,很快,張三瘋的消息就傳遍了鎮子。
我回到家,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媽媽問我怎麼了。我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對她說,張三瘋坐著他的飛毯飛走了。飛去了北京,飛去了上海,飛去了澳大利亞。他看過了全世界。他的飛毯上裝滿橘子,他不會餓死。他還可以在飛毯上種橘子樹,還可以用竹葉編的公雞去吃小孩的噩夢。他飛過一座城市,那座城https://read.99csw.com市所有的燈就會馬上點亮。他遇到了很多艱難險阻,但他最後得到了幸福……
她的聲音里有一股哀求的意味。她現在是跟我站在一起的,但她想要被他們接納,想要被當成坪灘鎮的一分子。這完全取決於我。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承不承受得起這樣沉重的事情。
班上那幫壞學生對我的欺凌愈演愈烈,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告訴老師,他們便更加肆無忌憚。午休的時候,我趴在桌上裝睡,覺得這樣大概不容易讓人想來欺負。但他們並不放過我,一根根地拔我的頭髮,往我耳朵里吐口水。有時同桌女生看不下去,叫他們滾開,他們就起鬨說她要跟我結婚了,嘿嘿笑著,左手食指拇指握成圈兒,右手食指在圈內進出。
我猜是我的孤僻引來了欺凌。那時班上調皮的學生下課或放學都很喜歡欺負我,搶了我的書包,把課本和文具倒出來,或者撕了我的作業,然後笑嘻嘻地看著我,似乎想要我跳腳。但我總是默默收拾殘局,不理會他們,走一條僻靜的小路回家。
我估摸了一下,沒把握能一口氣跑過他們四五人。想到這裏,連跑的慾望都喪失了。要是跑了再被抓住,他們肯定會更氣惱,落到我身上的拳頭恐怕也更重。
放學的時候,我照舊從學校後門小路回家,沒想到他們發現了,也來堵我。那條小路很偏僻,一邊是河流,一邊是菜田,還有一塊塊墳地。除了趕集時有農民從鄉下走這條路到鎮上,一般很少人。
我叫起來:不是他,不是瘋子啊!
張三瘋說,他總有一天會坐著飛毯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鄧鐵匠凶神惡煞的目光被我看在眼裡,蛇一樣毒辣。其他人都忙著制服張三瘋,沒有注意。那女生肯定也看到了,她怯怯地點頭,說,是……是他。
張三瘋說,橘子快熟了,我請你吃好嗎。
我有時覺得,張三瘋其實不瘋,只是他眼裡是另一個世界,其他人沒辦法理解罷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我媽,她嗤笑說,這跟瘋子不是一個意思嗎。
我媽說,一個瘋子的話,怎麼能信。連她都不太記得沒電之前的事情了。只有外婆還偶爾絮絮叨叨說起以前在鄉下點煤油燈的生活。而她也已帶著關於煤油燈的回憶奔赴死亡。
他說,你不知道嗎,如果小孩子做噩夢,又沒有公雞來吃噩夢的話,腦袋裡就會長出橘子,然後我每晚跑去那些小孩家裡,把他們腦殼敲開就有很多橘子吃啦。你知道鄧鐵匠他兒子嗎?他腦袋裡就全是橘子,密密麻麻的,難怪他那麼笨,你不要學他啊。說著,他還拍拍我的腦袋。
我心裏忽然生出對張三瘋的憤恨。他怎麼就那樣任由他們嘲笑?他不會罵回去嗎?他在搞什麼?我氣著,忽然想到自己,不也是對猴子他們的欺凌不發一語嗎?我有什麼資格罵張三瘋。我忽然覺得,我跟他是一樣的異鄉客,不被這個小鎮接納,心裏又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但這種同病相憐更讓我覺得恥辱。
我接過來,那顆橘子上還沾著泥巴,有些溫溫的。
鄧鐵匠的褲子褪下來,露出黃瘦的屁股。我還在思忖他這樣冷不冷的時候,張三瘋高叫起來,一個箭步衝上去,拎著鄧鐵匠的衣領,把他小雞似的摔到一邊。鄧鐵匠在田埂上打了個滾,差點跌進河裡。張三瘋又欺身上前,往他臉上揍了幾拳。鄧鐵匠躲閃開,系好褲子,慌亂的神色平復下來。我有些不知所措,蹲在女生旁邊,問她怎麼回事。她只簌簌地掉眼淚,不說話。
張三瘋靜默了會兒,又茫然地微笑起來:沒有橘子,沒有橘子樹,沒有橘子皮,沒有葡萄皮……
此後,我放學經常跟張三瘋玩。他到學校後門那條小路等我,猴子一伙人也很少跟來,只在教室里欺負欺負我。我跟張三瘋玩了很多遊戲:挖紅薯、爬樹、撈魚……但還是覺得飛毯最好玩,而且其他小孩都沒玩過,像某種獨屬於我的寶藏。
走過墳地時,我聽見嚶嚶的哭聲。探頭望去,卻見是鄧鐵匠在路邊,身下壓著一個小女生。我記得在升旗儀式見過這個女生,她五年級,每次升旗儀式都是她跟其他幾個學生抬著紅旗四角,光鮮亮麗,像瓷娃娃似的。
他想了想說,大概有北京那麼遠。
我覺得煩躁,甩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