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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偵探

詩人偵探

作者:蔡逸楓
「我已經太久沒碰過詩了。已經讀不懂了。」我喝著自己那一杯,感到一絲苦澀的惆悵。
「對啊。」
大家只記得,伯義成了唯一的詩人。我們這一屆23人,只有伯義一人砥礪獨行,成了一個全職詩人。全職詩人並不是以寫詩謀生的意思,沒人能在這個時代寫詩養活自己。全職詩人是指除了寫詩以外什麼也不幹的那類人。照這個定義,崇拜李賀的伯義是我們中文系的佼佼者,只有他堅持寫詩,年平均產量超過400首,為此意外練就了一身吃軟飯的本領。
我轉頭瞪大眼睛望著艾森,向他表示不能接受這樣轉折突兀的劇情。
艾森跟我的情況有點類似,畢業後去了上海。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等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我們另一個室友的葬禮上。
「好吧不好意思,為了讓我的故事更有料一點,我是向你隱瞞了一些信息啦。我開頭那兩天的閑逛並不是閑逛,而是考察了《熒光島嶼》里描寫過的幾個地方。比如那個開滿棠棣花的草地,是其中叫《暮夏》的一章里的故事。湖邊的石橋則是《中國戀人》的情節。
延宕許久,我還是決定將這個信封留在酒吧。這樣會比放家裡更容易整理些。我儲藏間有個上了鎖的抽屜,專門放我大學時的雜物。我找了找鑰匙,居然輕易找到了。我用鑰匙打開那個抽屜,那堆雜物里有隨身聽、一盒磁帶、走不動的電子錶、體檢報告、舒梅切爾封面的《天下足球》、香港買來的成人雜誌,最上方則躺著大學時我們寢室四個人的合影。艾森、伯義、我、家輝。當時我們都曾是未來的詩人。
「對了,你還不知道。伯義死前還留下了另一首詩,」艾森好似這才想起一件更重大的事,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抽出一張做舊的便簽:「這是他夫人托我保管的。」
「哦?」
「女孩在我的十點鐘方向沿著石橋朝橋的另一端位移。橋下游著一排列隊工整的錦鯉。湖水泛著碧色,空氣濕悶令人難受,偶爾有一絲風吹過來。我沒察覺到自己正思考著明天去島外接女兒回家的事。我不能太早到場,會引起她媽媽的反感。我們可以一起去動物園,雖然那裡的老虎瘦不拉幾的,但她從沒去過,而且動物園附近的冰淇淋攤有全世界最好吃的冰淇淋。時間緊迫,我或許還可以去玩具反斗城看看娃娃,前幾天他們店裡剛發來會員簡訊說最近……
讓我貫穿你,
三千世界之不堪盡數揮發,
「颱風前兩個禮拜一個潮濕又炎熱的下午,我蹺著二郎腿在辦公室喝冷飲。辦公室的冷氣壞了,辦公室悶得像個蒸籠,總而言之,辦公室不行。我像這時的你一樣正準備提前下班,就聽到門外怯怯的腳步聲。那是女孩子平底鞋的聲音。
他說,如果寫出來的詩是伯義死前這樣的,大概也沒有提筆的必要。艾森待人和善,但涉及文學,常常比較刻薄。
「第二門課有三個鐘頭,上完已經傍晚了。她沒吃晚飯,也沒回宿舍,背著裝滿沉甸甸教案的包獨自走出了學校正門。我跟著她坐了兩站公交,穿過大學路,果然一路跟到了舊鎮圖書館。我在圖書館旁的蛋糕店裡候著她。失去了《熒光島嶼》,她再也找不到自己心儀的第二本書了。舊鎮里有館藏的阿琴波爾迪的小說就只有《熒光島嶼》。而大學圖書館里乾脆沒有出現這個作者。我前一天查過了。順便查了那個副教授。
讓我走進你神秘的門戶,
兩天前,14級颱風都快把整個海岸線的椰子樹都連根拔起了,摔毀的廣告牌數不勝數,其中一塊砸死了一個流浪漢。但即使海水倒灌,將所有平房一樓的傢具沖刷成一艘艘浮船,隔天清晨,你還是可以看到大叔大媽牽著自己洗過澡的狗在馬路上散步。某種雍容的市井被鐫刻在這些島民的基因里。他們在流動早餐車前自|拍,給全家人買豆漿油條,與晨練的鄰https://read•99csw.com居一同打掃門前碎玻璃,隨口提起昨夜乘著海浪不請自來最後被端上餐桌的海鰱。那條魚戰勝了風暴,卻抵擋不住被臨時充當漁網的傘。
「你就……」
下一個颱風快到了。我還有點感冒。我得趕緊收拾,早點回家。
「我花了一整天時間看完《熒光島嶼》,不純粹為了消遣。你沒看過那書是不會明白的。看了第一頁我就知道,阿琴波爾迪是一個拿句子當手術刀的外科醫生。一個讀者要是喜歡阿琴波爾迪,這個讀者就會徹底被他改變。就像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讀者一樣。
我和艾森本已多年沒有聯繫。大學畢業后,我就到了首都讀研究生,後來讀博,但出於一些原因沒有繼續,倒是認識了我女兒的媽媽。至於她值不值一個哲學博士學位,我到現在也說不準。因為天氣和其他令人無奈的原因,我們一致同意還是回我家這裏做個小生意好。轉眼間,我回到島上,在港邊開這家小酒吧也有三年了。人年輕時總不想跟故鄉有太多牽扯,但這種情況會很快轉變。現在的我,離開這座城市一天就渾身乾涸。人過三十,就只想陷在客廳的沙發里看一下午紀錄片頻道的塞倫蓋蒂大草原。
他把便簽重新裝進信封,遞給我。
「她在圖書館待到九點鐘閉館,我想大概一無所獲吧。我又跟著她沿著木棧道走到海邊,風大得能把抹香鯨吹擱淺,她作為一個人類沒能堅持多久。然後我跟她原路回到教職工宿舍。
我想艾森的刻薄,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嗯。」
「我暫時丟下我隨身的公文包,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我小跑著跳躍著落下六角亭的小山坡,像鳥兒一樣輕盈。在湖邊戀人的眼裡,他可能是一個失控的神經病,但這無所謂。這種輕快的質地讓我回憶起高二下學期的那場球賽,兩個後衛徒勞地追逐著我的幻影,而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自由的滋味。那種滋味過了少年便難再有。
「那是本舊得發黃的小說,九十年代初的裝幀樣式,封面畫著一條河穿過一片點綴著幾隻蝴蝶的草地。書名叫《熒光島嶼》,作者是阿琴波爾迪。一個德國作家。
「我回到家,打開冷氣,開始躺在床上看那本小說。那個姑娘品味挺好的,《熒光島嶼》絕對是傑作。從下午到傍晚,從傍晚到深夜,我一個字一個字讀著那本書,因為那就是那一類你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咀嚼的文學。最好的文學。這我可沒想到。等我看完已經是半夜一點了。我叫了個外賣,吃完睡了一覺。第二天九點就自然醒了。我還有六天時間。」
今天是個例外。艾森每次想在威士忌里「加顆櫻桃」的時候,說明他遇上了有趣的事兒。他將櫻桃浸泡在酒里,開始說起自己的案子。
無他,你們將銘刻我的遺志
那真是一首詩。一首十四行詩:
「她靜靜坐在草地上,把那首老歌聽了十遍又十遍。大概兩個鐘頭吧。然後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開始往回走。我幾乎能確診她要去哪裡了。
從未有過如此盛夏;
「哎喲,還是個小學妹啊,」我說,「小地方就是這樣,工作換來換去都是這幾個。」
「那個女孩子開始飛快地介紹小說的內容,說她非常喜歡這本《熒光島嶼》,這本小說給她帶來的震撼超過了之前二十六年人生的總和。她用一種緊張、欣喜、略帶羞澀的口吻對我講話,好像在試探我是不是個因為這點程度就大驚小怪的俗人。我沒有打斷她一句話。
「後來我就幫她找到那人了。」艾森說,「第五天的時候找到的。提前了兩天。」他把櫻桃從酒里摘出來吃了。
「你扯什麼都有理,但你是怎麼用眼睛看出那個男的就是讀過《熒光島嶼》的?」我根本不相信艾森能說出個五四三。
總之,在伯義的葬禮后,因為發現彼此住得近,我和艾森保持著大約一兩個月見一次的頻率。他偶爾會散步經九*九*藏*書過我的酒吧,順便喝一杯、六杯。而我則半帶揶揄半是好奇地問他近來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案件。答案通常是否定的。
「我不是剛跟你說過嗎,每一個看過這本小說的人,在靈魂上肯定會受到不可逆的震撼,會被徹底改變。」艾森將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女孩被改變了,我自己也被改變了,所以我問自己,如果一個同樣讀過《熒光島嶼》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在我很認真的情況下,全神貫注,我是不是能認出他的靈魂。」
苻伯義(2015年11月5日 仰賀室)
「『艾森先生,你可以幫我找到那個偷了另一本小說的人嗎?』那個女孩看著我說:『我想我愛上他了。』」
「這一次,我將幫他們體會到愛情的滋味。
「接下來兩天,我開始到大學的教職工宿舍蹲點,等那個女孩出現。我一路跟蹤著她,這種事情我已經做得很熟練了,能做到不被跟蹤對象發現又不被路人以為是變態。那個女孩工作日的行程大概是這樣的:早晨7點半起來,在我望遠鏡的窺視下吃了兩個鳳梨酥,可能跑去洗漱穿搭了一下,步行十五分鐘穿過學校的隧道去人文學院上第一門課,這門課是她給一個副教授代班的研究生課程。那個副教授跟自己的女博后搞在了一起,啊不過沒人關心副教授就是了。中午下課,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們會互相結伴去食堂。我們的女主可沒有那麼合群,她一個人走到學校外面吃了點沙拉,然後望著天空的雲朵出神。然後回來上第二門課。第二門課是她自己的,一個英文寫作的本科生課程。那天她備課不太順利,出了幾個不必要的差錯,還發獃了兩分鐘,還被研究生調戲了:『老師,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沒事的老師,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嘛。』現在的大學生很頑劣的,你我要是去當老師估計會被嗆死。
日出照耀著我蓬勃的欲想,
「跟蹤她的第二天,她就生病了。可能是前一天被海風吹的。還好那天只有一堂課,就是研究生那個。上完課後她可能有點體力不支,直接回去了。下午兩點,有個外賣送到她宿舍門口。七點第二個外賣,是個做砂鍋粥的。她窗里的燈一直亮著。我一直在樓下等到11點熄燈了才回去。
「待我從巴赫美妙的小提琴中及時抽身,男孩已經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了。
「別問我怎麼什麼都知道,一會兒你就知,別打岔。」艾森好像知道我會在這裏向他發問,朝我假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繼續講下去了:
「……」
艾森是我的大學室友。我們大學跟我開的酒吧就隔著一條大學路。我們全宿舍都念中文系。那時所有人都還年輕,寫詩還是一件雖然沒落但不至於被嘲笑的事。我們四人自然都加入了中文系的詩社。
「《熒光島嶼》不知是阿琴波爾迪的第幾本小說,很可能是他移居墨西哥之前的作品。一個德國作家,不知道在二戰的哪個時期悄悄來到了中國,就住在我們這裏,不動聲色抓住了城市的靈魂。
之乎者也,呼啊哈呀;
「今天加顆櫻桃。」
四下,延宕著他的能指
「我要走了。」艾森說,「今天就是過來給你看這張便簽,媽的,差點給忘了。你替我保管好,我的辦公室太潮了。」
伯義把自己掛在書房的前一天,在書桌上留下了這麼一首詩:
鬼神和雨露闖不過這個藩籬,
「走吧,我也要打烊了。」
「接下來就是星期六了,如我所願,她康復了,背著個黑色的小背包出了門。我跟著她坐了一路BRT,從島嶼的西南角穿越腹地,到了北邊。但北方沒有她期待的東西。她接著上了公交,換乘了一次,來到東南角那個開滿棠棣花的山坡上。就是從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大概能抓到她的蟬。下午兩九*九*藏*書點,她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她怎麼可能發現小隱隱於灌木叢的我?)之後,從包里拿出了一個攜帶型小音箱。然後她用手機連了音箱,把聲音調到足以覆蓋一小塊青草地又不至於被外人聽見。我辨認得出那個旋律:那是白光的《今夕何夕》,民國時期的上海老爵士。」
「第二天,也就是我承諾破案的第六天下午,那個男孩又到了湖邊的石橋上。女孩也來了。女孩是我打電話叫她來的,我跟她說已經順利破案,到了那石橋上就知道。她的語氣有點驚訝,不如說是驚嚇。大概是驚嚇於我怎麼挑了個她前一天去過的地方。
雲天,孤絕的悲風也穿透不了
宇宙自有他的至理。
「嗯。好多了。」
艾森又抿了一口酒,聳聳肩,表示他的講述到此為止,故事已經結束了。我就是不爽他這一點。
我目送著他們一起淡出我的酒吧。我將店裡沒打掃完的桌椅和杯子都收拾乾淨,又拖了一遍地板。做完這一切,直到沒法再逃避,我開始發愁要怎麼處理伯義的遺產。
「然後怎麼樣了?」我追問著。
在伯義的葬禮上,大家重新聚到了一起,又因社交軟體的詛咒,拉個群,自然老同學都聯繫上了。也是在這時候,我和艾森重新交往起來。
「什麼玩意兒?到底怎麼回事兒?那個男孩就是偷了另一本書的那個人?」
「只要看過,你也會愛上這本書的。你也會愛上阿琴波爾迪。反正那個女孩就是這個情況,我也是。但那姑娘更嚴重,連跟她同借一本書的人都輕易愛上了。至於另一個人,都不惜偷書了,難道還不魔怔嗎?因為是最近幾天丟失的書,所以我就想,看過這書的人肯定忍不住要到這幾個地方來看看。」艾森的語氣像是在做數學習題一樣推導嚴密,但是得了吧是個人都知道他在胡說八道。
「那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超能力嗎?」我承認,沉不住氣的我有點失態。
「這都什麼跟什麼,你說的這也太跳了!」艾森顯然不準備理會我的抗議,快速地接著說下去:
「當這位不稱職的父親陷入沉思的某個瞬間,我眼角的餘光發現了最新狀況:除了那個女孩,橋上還有另一個人。一個背著書包,戴著一頂墨藍色鴨舌帽的年輕人。她今天沒有扎蝴蝶結。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擦肩而過。那個男孩我怎麼看著眼熟呢。
「我也不懂。但總比他上回那首故弄玄虛的好多了吧。」艾森說著一貫毫不留情的話,眼神卻暗了下來。
「那個男孩也是我約過來的。我在《熒光島嶼》里塞了張紙條:『明天下午三點在湖邊的石橋上把這本小說還給我。也帶上你那本。記得手裡要拿著書哦。』他看到這本書就一定會來。」
艾森是我們那一屆里詩寫得最好,卻也最少的。那幾年,我們常常抄他的詩來傳閱,他雖然寫得少,但有幾首詩在我校中文系中流傳多年。現已無人問津。
像犀牛行駛在陌生的海洋,
「吃完早餐后,我花了一整天在城裡到處閑逛。去了我們大學里的幾個圖書館,去了怪坡,去了海邊,還去了一片開著棠棣花的草地。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那個地方會在九月份還開滿了棠棣花。傳說那個地方曾經是宋末元初一場戰役的萬人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也去了理工大學,好遠。我還去了市政府旁邊的湖區散步,那裡有很多長跑的人。湖上有一座橋,我站在橋上發了會兒呆,吃了個帕爾瑪芝士火腿三明治。旁邊的音樂廣場上有老人和孩子在放風箏。
「那個女孩是在舊鎮圖書館發現這本書的。就是那個以古早味出名的圖書館。你應該聽說過,那個圖書館故意不用圖書查詢系統,甚至連電腦也沒有。在舊鎮借書的人,要先拿證件和訂金開戶,然後填寫借書卡。就像我們當初上大學一樣,經史子集,分門別類。
我很想像個大腦發育正常的人那樣,指出艾森的解釋read.99csw.com純屬無稽之談。但在心室里的某個角落,我知道,某個針尖大的角落,那裡的我無條件確信這個故事。
「那天下午微風習習,比前一天涼爽。我依舊貓在那個六角亭上,懷著總想掩飾的激動,還有一點點幸災樂禍。然後一切順理成章上演了:那兩個人準時走到了橋中央,女孩認出了男孩手上自己的那本書。在陽光下,我不太看得清女孩臉上的表情。但交流似乎挺順利的,他們開始攀談起來,彼此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男孩從書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那本。女孩愣了一下,開始四處環視,終於將目光投向了我。她遠遠指著我,邊解釋邊笑了,向男孩訴說一個他當天還暫時不能理解的故事。我看不清他們的臉。男孩看上去似乎比女孩要小几歲,不過這實在不算什麼問題了。」
五點半,我就把吧台的杯子一個個擦拭乾凈,準備打烊了。這兩天我有點感冒。不合時宜的艾森就這樣走了進來。
這就是我這個老同學的惡趣味。我猜這大概是所有野生偵探的壞習慣:他們總會耐心交代你一個case的背景,一個開頭,然後直接跳到結論說破案了。如果想聽過程,永遠得求著他們開口。
「她接著說下去,說她借書的時候,在館藏目錄里發現未借閱的《熒光島嶼》共有兩本,書架上卻只有她手上那本。另一本書不見了。沒有在借閱卡上登記。她想,這樣的小說不可能憑空消失,一定是有人偷偷借走了這本書。
「一段抓耳的旋律流進我的中樞神經。那是巴赫的雙小提琴協奏曲,BWV1043第二樂章,『最緩的慢板』。我曾經聽過這首曲子數千遍。剎那間,每一個音符都像鴿子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緩緩展翅。變調。纏綿。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來回糾纏著彼此,像兩個騎著單車在鄉間小路上互相追逐嬉戲的戀人。
艾森現在有個特別的工作:私人偵探。這在當下大概是個跟詩人一樣令人尷尬的職業。因為說是偵探,但他收到的委託大多是捉捉姦,查查婚外情,幫老人尋找自己失散的智障兒子,或者追蹤離家出走的貓之類的工作。他這幾年變化也很大,詩肯定是不寫了。
「行,我先走了。公爵!走了。」公爵是艾森的貓。
將D、N、E、B、C、Y、I、T通通撕裂,
「事實證明我就是認出來了。你之前借我的那本小說,腰封上不是有句話嗎?就那句:『人不認識人,但靈魂認識靈魂』。」
「你看看你這樣。其實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在她憋著一口氣的那十秒鐘里,我大概猜到了她要求我做些什麼。不過當她真的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有點興奮,意外中摻雜著一絲愉悅的那種興奮。」艾森的眼神告訴我,他很享受我聽到這件事露出不解的表情,「畢竟已經好久沒碰上有點意思的案子了。」他手指解開了襯衫衣領的扣子。
颱風后的港口格外熱鬧。在我們這個島上,你總是會不斷見到一種堅韌又慵懶的生命力。
去年底伯義去世后,我們這一屆同學才第一次真正湊齊。艾森和家輝也到場了。家輝是我們四個人裏面開竅最早的,大學沒畢業就一頭扎進商界懷抱,現在已經是「那個」房地產公司的老闆。他現在完全長成了富商該有的樣子,大概得穿38的褲頭了吧。他只有三個兒子,老婆卻有倆,有點資源浪費。娶小老婆的時候他大擺宴席,連大老婆的雙親都到場吃酒。此等魄力,也不知是中文系不及的還是中文系成就的。
苻伯義(2015年11月4日 仰賀室)
指引我重回土壤。
「嗯。我讓她把小說留下,跟她說七天之內大概能幫她找到人。小姑娘面露難色,半是因為要留下自己二十六年來遇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半是對我的能力表示質疑,以為我這個野路子在忽悠她。但她沒有其他選擇,還是答應了。她給我留了一九-九-藏-書張名片。我一直等到她的腳步聲傳到樓下、馬路地面,在柏油路上消失不見,才收工回家。那天實在太熱了。」
「是。那是好多了。」
即使他們行過死蔭之地;
「一個女孩子輕輕敲門走了進來。她看上去比實際要高几公分,戴著副六邊形的無框眼鏡,長發。頭上扎著藍色的蝴蝶結。那麼熱的天,她穿著白襯衫和長長的百褶裙。她小心端坐在我的舊沙發上,小腿很白,掛著幾顆汗珠。我從飲水機里給她倒了一杯冰水,她咕嚕咕嚕喝下,才從包里拿出一本書,跟我說起這個委託。
你們儘管喊疼也沒有用;
「女孩開始自我介紹,不過委託人的名字我就不告訴你了。一個巧合是,她是我的高中校友,就像我們學校大部分人一樣,大學保送到大城市的某個外語系,本科畢業後到國外留學,然後回到本市的某個銀行或者航空公司上班,再不然就是教書。這個女孩也是。也不是。去年她覺得銀行的工作太無聊了,就在島外的理工大學找了份教職,教大學英語。」
「說啊!」
「你怎麼什麼都……」
「『你是說有人偷走了這本書?』我問她。
「對什麼對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你到底用哪隻眼睛看出來的?你第一次見到這人的時候他手上拿著那本小說嗎?」
「喝什麼,還是你的經典款?」我問。經典款:大摩12年威士忌加上一片橘子皮,撒上一小撮鹽巴。
但有一部分人的利益還是會受影響的。颱風暴虐如斯,成年人都忙著收拾家裡。總之,這是個對酒吧生意不友好的季節。
「那是我還會每天運動的青蔥往昔,百米速度只要11秒7,而我現在幾乎是用僅比這個略遜一籌的速度沖向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我就這樣跟在他身後,我身後只剩夕陽。
「我趕忙跑回去拿公文包,用跟蹤那個眼鏡女生的技巧,一路跟蹤到那個男的家門口。也巧了,那是我孩子她媽一個姑姑住的小區。在他進門前,我攔住他,遞給他女孩的那本《熒光島嶼》。我在他惶惑的雙眼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我的影子。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就走了。」
「沒呀啊,當然沒有,有的話還需要我幹啥,我那個學妹自己就能當場認出來了。」
「所以你接了嗎?這個委託?」我明知道答案。
墨碑下流淌著落日之詩。
艾森抿了一口酒,把威士忌杯放在吧台上,從右手撥到左手,又從左手推回右手,以牛仔規格的嚴謹反覆推了好幾次,琥珀色的酒在冰塊立方體四周像潮汐一樣來回蕩開,映襯著桌上貓(對了這隻貓一路跟著他進了我的酒吧但這不重要)的睡姿。他邊撥動著酒杯,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跟我複述他的查案過程:
讓我們用冥想打開這最後的通道Z,
「別賣關子了快說吧!」這個時候我也顧不上什麼教養了,抄起一支琥珀色的山崎18年,給他倒了第二杯:「這杯我請,趕緊的。什麼壞毛病。」
讓我貫穿你,
「太陽漸濃,我跟著她坐公車回到了市區,在湖邊下了車。那個女孩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走到一棵桂樹前,我停住了。那裡的視野不太好,如果我繼續跟著她,會在唯一的通道上被發現,但這裏又看不見。所以我轉移到了隔壁的一個六角亭上,從那個高地可以俯瞰湖區的風景。
我將自己埋葬在樹上;
延宕
貫穿你。
未來,已在眼前
撕裂、
「女孩子點點頭。她扶了扶鼻樑上那架六邊形無框眼鏡,輕輕吸了一口悶熱的辦公室空氣,大概過了實際上只有十秒但足足有一分鐘的尷尬沉默,她終於向我提出委託,好像說出那句話要耗盡她一整年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