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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巨人的黃昏

白巨人的黃昏

作者:老王子
他們除了不睡覺,其他方面和情侶無異。他去接她下班,一周里至少有四天跟她吃晚飯,他陪她看演出,逛街,見她各種奇奇怪怪的朋友,但沒有人在意,或者說都默認了他們的關係。李雪周六周日回自己父母家,那是大華的一個小區。他周五晚上跟她坐公交車,花漫長的時間過去,然後等她上樓之後再自己離開。周日晚上,他在樓下等她,再一起坐車回虹口各自的住處。他們相處得很好,李雪聽他講Vivi的故事,但他沒有告訴她陸楠那一部分。她甚至陪他去看了933路的司機,他依舊很帥,但他們猜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和Vivi在一起。
他的書桌正對著窗戶。透過窗戶能看到對面樓,玻璃不平,有反光,對面的牆壁常常因此在晚上顯得明晃晃,他多次跟別人提起這種明晃晃,就在之後幾年,他和李雪他們那一夥兒人蹲在路邊,他們要他說一說那時他在虹口住在什麼地方,他提起來,說是一個老房子的二樓,路口的路燈不亮然後月色倒常常不錯,經常照的對面樓的外牆明晃晃,特別美。李雪用路沿石磕煙灰,呵呵呵的笑,眼睛眯成一條線。但他不確定那種明晃晃是不是真的照亮過他們。
「按你的要求換掉了,買了新的在這裏,新的當時拍照給你看過的。」
類似的事項實在是不少,他越算越泄氣,覺得是不是每個房東都有一本「如何不退押金指南」。然而他只能泄氣,對於這些事情,他是拿不出什麼辦法的,只能默默忍受,讓難過的情緒慢慢過去,之後他便可開心起來。比如,想想即將入住的新家,以及可能會隨之產生的幻象。
具體來說,一般人下了班吃過晚飯,無非是打開電視看看,或者外出散步,之後困了便上床睡覺。他就要麻煩一些,電視他也看不進,因此只能有時翻翻書,然而他習慣很差,經常拿著一本舊書來回翻。也不是沒有試過看新書,他心理太脆弱了,有時鼓起勇氣翻看一本新書,結果不好看,他就得因此傷心很久(這種精神疾病,在當時被他珍視,誤認為才華)。在一些柔軟而平靜的時刻,他才能覺得自我得以微妙的伸展,便只肯翻開一本舊日看過的,確定好看的書來。然後在那些一再重現的美好里,將夜晚虛度。但總有書也看不進的時刻,便需要幻覺的幫助。
他幻想外面的街道上出現了一支軍隊,穿著黑色的制服,在馬路上發出整齊的腳步聲,成群的烏鴉盤旋在軍隊的頭頂,路邊有賣柿子的老人。為什麼是賣柿子的,他並不深究,只是安排老人站在那裡,然後有出門吃夜宵的人,穿著襯衫,拎著兩隻燒麥來買柿子(也不怕胃結石)。烏鴉盤旋著,軍隊開始狂歡,想必是因為剛打了勝仗,有人粗手粗腳地撞翻了柿子攤,軍人們的皮靴踩爛了柿子,柿子和雪混在一起,天上的月亮發出的冷光越發燦爛,簡直像個冷冷的太陽,他從窗口望著這個場面,渾身激動得發抖,覺得自己是世界之王。他在文檔里,將這些幻覺綴列成句子,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他開心極了,這種開心常常持續到午夜,疲憊而驕傲地睡去,並支撐他第二天可以走在陽光下,將生活繼續下去。他有時想藉助煙草或者酒精來延長這些編造幻象的瞬間,但是沒有成功,這些東西只會讓他頭暈或睡著。他需要的是清醒。他覺得自己的幻覺清醒極了。他在外面的街道上看見過大象、麋鹿、龍、紙人、行腳的僧人、古代的殺手、酒鬼、蒸汽機、白色的老人、叫星期五的鸚鵡……他清楚的看到它們,然後記述下來。以此付出的代價是,他習慣於對現實適時地做出放棄,讓步。
「新的我知道,新的沒問題(說著她用手摩挲著床邊),但是我的舊床是非常昂貴的,你如何處理的。」
這個窗戶是他幻覺的源,那段時間,他熱衷於自我致幻一事。說起來也不丟人,就說說清楚吧。工作當然是非常的無聊而苦痛,錢也少,他的大腦里想來一貫有某種自我保護機制,以抵禦「無情現實」(現實未必無情,無非是他覺得人家無情)的傷害,這種機制的表現就是自我致幻,或者叫白日做夢。他沒什麼地方可以去,因此只好坐在書桌前,對著一台奔三處理器的老電腦,記錄這些幻象。這個方式,事後看來很有用,不知道能不能上繳國家,在人民中推而廣之。
他一個月收入4200元人民幣,公司支付現金給他,他藉此避稅,他看到自己的合同上寫著的薪水是2500元。然後房租要佔去1000元,吃飯大約要再佔去800-1000。剩下的錢他存在銀行里,每個月與那串數字對視一次。那個數字也會使他產生幻象,使他不為自己低微的收入羞愧,存款超過5000,他就覺得自己坐在鈔票堆里,像個富豪。但在他QQ的同學群里,他默默知道這個年紀在上海工作的,一般情況下多數人的薪水已經超過了8000。從世俗的各個標準來衡量,他都是個失敗者——日常他體會不到這一點,但總會有不日常的時候。曾有大學時喜歡過的一個女生到上海休假,出於同學之誼約他見面,女生從一個賓士車上下來,交待自家老公先去別處,然後和他招手,他定定地站在路邊點頭。在路邊走了1公里之後,他才醒悟對方穿著高跟鞋很不好走路,但本就沒有吃飯的打算,只是想聊聊天的,於是只好「去家九*九*藏*書裡坐坐」。他從未期待有什麼玫瑰色的事情發生,然而女生上過廁所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你家的廁所怎麼有一股味道,應該清潔一下了」。為了迎接這個客人,他放了一個潔廁寶在馬桶水箱里,但仍舊沒有擋住本來的怪味——之後是漫長的冷場和尷尬,他搬出一些書給對方翻看,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女生自行離去。他靠床坐在地板上,覺得自己被深深地刺傷。之後他在和女生交往方面就再也沒交到過什麼好運。他拚命刷了幾次那個破舊的馬桶,然而再也沒有勇氣帶別人回來幫助他分辨廁所到底有沒有味道。幻覺能夠幫助他解決現實問題,但這種效力無法影響別人,他幻想有和他一樣的女性,然而又醒悟過來這根本不可能有。
他不知道人如何能講出這麼無恥的話來。但他愣是說不出什麼道理,只能陪著點頭。總歸是自己不對,疏忽了,徑自將舊床丟在門外,想來收廢品的老頭倒是開心了一把……而前房東得意地看著他,「這個我也要從押金里扣。」
所謂的「不實在」,他理解起來似是而非,或者根本就沒有聽進。他是切實存在的,站在大地上,儘管他常常覺得它發軟,且自己常常幾乎要飛起來。「大地是銀的。」他聽見自己在幻覺里說,「我是實在的。」父親的話,他根本聽不進。他只在意對方說話時的情緒。「咦,父親居然生氣了。」「父親真的生氣了嗎?好像是啊。」「他在對我發火啊,是不是要後退些,離他遠一些,免得被他暴起毆打……」「如果露出懺悔的表情,應該會好些吧?」
「怎麼丟掉的?」
他能夠看出來,李雪非常喜歡姜鳴,她想弄明白他,她把他們稱為「雙J組合」,在網上互秀恩愛。但姜鳴跟她上床,帶她認識自己的朋友,甚至帶她回家見過自己的父母,卻始終令她覺得隔著一段距離。這段距離,看著近在咫尺,卻顯得有些不可逾越。在二人認識之初,李雪表現的神秘,聰明,不論評點人物還是作品,總有一針見血的聰明,姜鳴很喜歡和他談論李雪,為有這樣的一個女朋友而驕傲,姜鳴把所有的事情都事無巨細地和他分享。李雪在評論作品方面的天分,李雪偶爾寫下的一些閃光的句子、段落,李雪家族中某些聰明而顯赫的長輩,李雪的初中和高中都很好,成績優秀,李雪新發現的某個潮牌,李雪喜歡的某種彩妝,李雪修長的身材,李雪平攤的胸部和翹臀,以及雙J組合激|情四溢的性|愛……姜鳴和他說起這些東西的時候,眼神乾淨,語氣平緩,他不覺得二人的感情有什麼問題,並且他們的感情對他而言是一種良好的參照,他羡慕,也期待自己有類似的感情(當然,類似李雪的姑娘並沒有出現)。後來,在他和李雪熟悉了之後,才在李雪那裡意識到情況完全不是姜鳴說的那麼樂觀,姜鳴對接近自己的姑娘來者不拒,李雪可能在他心中佔據了一塊相對接近核心的位置,但遠遠不是全部。姜鳴在認識李雪之後,很久沒有寫出像《白巨人》這樣耀眼的作品,他將這一切歸罪於與李雪的這段感情。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等李雪終於認識到這段距離如咫尺天涯——也就迅速地,滿含著絕望地,被姜鳴甩開了。姜鳴和李雪相處時,不斷還有別的女生來飛蛾撲火——不止是論壇上那些熱愛文學的姑娘,還有姜鳴生活中其他環節莫名出現的人,他甚至去郵局寄一封信,也能認識附近小區的年輕姑娘。和李雪分開之後,姜鳴迅速地和其中一個進入了相似的戀愛狀態。
中午在辦公桌前看PPT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性取向產生過一些懷疑,但這個念頭又很快被揮去。陸楠太漂亮,在他的感受里,他是作為一個女性為他做了這些事情。再之後的聚會裡,陸楠就沒有再出現過,而他們那晚發生的事情李雪和姜鳴似乎也並不知道。他沒有好意思問陸楠哪裡去了,李雪也沒有再提。然而他的慾望似乎在那件事情之後被徹底喚醒,慾望給他帶來了一些奇怪的自信,這之後不到一個月,他在酒吧里認識了一個新的女孩兒。女孩兒自稱Vivi,染黃髮,抽薄荷煙,在附近的一間幼兒園教大班。她跟著他回家,在他的房間里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甚至主動提出在凌晨時分到陽台上做|愛。她趴在欄杆上望著外面,讓他在後面忙活,如果此時有人還醒著,就能看到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們。Vivi填補了陸楠帶來的空白,也揮去了他內心深處對於性取向的恐懼,也許他不討厭變成喜歡男人的人,但這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與Vivi之間的身體快樂到達高峰的時候,她甚至會高興地提出,要介紹自己的同事或者朋友給他。「我覺得你挺不錯的,我的朋友,她剛好也需要人跟她睡。」這種話讓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帶著放縱的味道。雖然直到最後,那個同事也沒有出現過。他仍舊清楚地記得,某個夏日的午後,Vivi趁著幼兒園因為某些安全培訓放假突然跑來找他,他那天剛好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上班,不期而遇的激|情使他們在床上快樂而細緻地擺弄彼此,花去了一整個下午。黃昏時分,Vivi坐在他的電腦前,看他記錄的那些幻象,並輕輕地念出來:「現在,我的女王,請讓我為你熄滅手中的煙。我的動作,將被擊散,在你腦內的小read.99csw.com行星上。現在,請讓我親吻你的腳,不管,會不會有那些過分柔軟與黑暗的人,從你的門裡走出來……」她漸漸激動起來,把赤|裸的他拉過來,攬在自己雙乳之間,讓他吻自己的胸口,並一路吻下去,最後她大聲地念他的句子,用雙腿緊緊地夾住他的頭顱,開始了劇烈的顫抖。
「啊,我丟掉了。」
那時姜鳴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在一個網路論壇里認識,互相交換寫的東西。姜鳴對於他記錄下的幻覺,給出了不低的評價。而且,將之稱為「詩」的,也是姜鳴。姜鳴告訴他可以從事文字類的企劃工作,幫他改簡歷,推薦單位。每個禮拜,他們會吃1-2次飯。認識李雪是因為姜鳴喜歡李雪。姜鳴約李雪見面的時候會帶著他,他們在一個像防空洞一樣的酒吧里,聽震天響的音樂喝十塊錢一杯的伏特加。李雪隔著T恤捏著他和姜鳴的肚皮說,不錯,都還沒有贅肉呢。他臉燒得通紅,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因為喝酒。李雪戴著一頂軟帽,穿長裙,紅嘴唇因著這身打扮,自然而然地從面部凸顯出來。他偶爾抬眼看她一眼,發覺隔著檯子也能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味。李雪跟姜鳴回家之後,他還能記得他們倆的皮鞋在酒吧門口的石階上敲出清脆的響聲,那響聲使他疲倦而羞慚。之後他一個人坐著公交車回住處。儘管這些約會比起他自己一個人獃著要無聊得多,但他還是很樂意去,在角落坐著,看姜鳴和李雪調情,然後自己喝酒,賠笑。
李雪開始對他感興趣,覺得「你比姜鳴好」,也是從這次之後。毋庸置疑,起因是小庄的出現,但這中間的關係,他有些弄不清楚。具體到他們二人之間,李雪仍舊堅持認為他們沒法做戀人:都太熟了,不好意思,她這麼強調著,在每一次兩人關係可能變得更曖昧的邊緣踩剎車。然而她有時會下意識地對他撒嬌,責怪他,「都是你把我的桃花擋掉了」,而且一旦他不能按需按時出現在她身邊,她也會明顯地流露出一種哀怨,「你到哪兒去了?」他聽著她在電話里這麼說,覺得被她緊緊地抓住了。他也不確定自己的腦中有沒有過愛上李雪的念頭,李雪總是和一些幻覺纏繞在一起,Vivi,防空洞般的酒吧,姜鳴的微笑,933司機,河馬書店……但可以肯定的是,姜鳴的陰影仍然存在,他也無意成為更大的陰影覆蓋姜鳴,他覺得李雪總有一天也會離開,消失在人群中,儘管這種感覺很荒謬——要知道,那家雷允上生意很好,只要他想找她,工作日過去,李雪幾乎永遠穿著白大褂坐在裏面和病人們言笑晏晏,況且招牌上寫了,雷允上存在了快三百年,還將繼續存在下去,李雪和李雪的一切,是不會消失的,會消失的人,更應該是他。這些年裡,他的工作仍不穩定,一直在換,也掙不到什麼錢。最初,他在一家生產餐具的企業做企劃,他們只給他4200,兩年之後,薪水還是這麼多,他和主管他的台灣人談了一個月人家也沒有鬆口,之後他氣急敗壞地轉職到了一家生產脫水蔬菜的企業——企業在蘇南,上海只是個辦事處,但只呆了三個月,這間辦事處就不行了,他又跳去了一家外國的食品公司。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交了好運,薪水到手有8000,上班的地點是人民廣場的寫字樓,他有了一種「終於衝出虹口區」的奇怪感受。但他依舊沒有女朋友,工作之餘依舊和李雪混在一起。最近一年裡,他們終於在一次酒後開始做|愛,幻覺里的李雪,和他一起在中藥叢生的溫泉池塘里泛舟,丹參,艾蒿,決明,豆蔻,檀香,菊白……二人報著藥名發出快樂的叫喊,然後在身體平靜之後恢復冷淡。李雪並不喜歡他的身體,他對比自己和姜鳴,覺得自己的身體確實沒有什麼亮點,於是掐掉了索求更多的念頭。後來,不論是出於慾望、厭倦,懶惰抑或無聊,他們每周上一次床,或者兩周一次。周六晚上,他從普陀接李雪出來,看一場電影或者逛街,精疲力盡之後一起回他的住處抽煙,喝酒,倒頭大睡,然後在周日上午醒來,做|愛,下午他們一起去河馬書店,朗誦,喝茶,與老K討論詩和小說。
姜鳴和李雪是在河馬書店認識的,河馬書店開在莘庄,某條小路邊上有間中國銀行,銀行24小時櫃員機的旁邊有道小門,小門進去上二樓,便是河馬書店。店主老K是他和姜鳴在網路論壇認識的前輩,老K依託書店辦一本民刊《杜馬》,一年多的時間能出2-3期。民刊里的文章,是論壇里網友的作品精選,21世紀初的時候,論壇火爆,好作品好作者很多,但各種自辦的刊物也多,大家覺得《杜馬》簡陋,也沒有稿費,因此並不在意它,但後來其他漂亮些的刊物漸漸消失,只有《杜馬》還是初期簡陋的模樣,並且堅持到了現在。《杜馬》的作者分佈各地,因為網路的關係都略顯神秘。到上海之前,他在《杜馬》上發過一組詩,而姜鳴,用論壇里一部分人的話來說,則可能是《杜馬》上最好的小說作者。他和姜鳴第一次到河馬書店的時候,老K不在,只有一個兼職的大學生在看店,他們轉了一圈,拍了些照片,第二天發在了論壇里。然後老K發來私信,喜出望外地招呼他們吃飯,在書店對面的蘭州拉麵館。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聊文學,老K有些禿頭九_九_藏_書,看著像個商販,他略微喪氣,但姜鳴滿臉笑容,和老K說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意識到,作為幾乎每期《杜馬》都有發表作品的作者,姜鳴跟老K比他要熟悉得多。之後姜鳴單獨去書店拜會老K,再之後,他告訴他自己在書店認識了一個姑娘。李雪那時還不叫李雪,他們用論壇ID稱呼她「JL」,開始他們猜測過JL是什麼的縮寫,某個樂隊,某首歌,或者某幅畫的名字,後來知道那不過是Jasmine Li的縮寫。那時,姜鳴最受歡迎的一部小說叫《白巨人》,是一部相當難以定義的作品,小說的語調帶著一種東瀛腔,但這種東瀛腔因為姜鳴古典文學功底的深厚,又使人覺得他是完全中國化的,而他寫的內容是徹頭徹尾的現代派,也許可以這麼說,如果日本,或者我國古代有一個卡夫卡那樣的作家,那便是姜鳴。有的作品,人們看了之後只是喜歡作品,另有一些作品,會使你對其背後的作者生出仰慕,姜鳴便屬於後者。他聽到的,最多誇獎姜鳴的話是「覺得他不像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像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個糟糕的時代,那肯定是不錯的,但像的一定也不是某個更糟糕的時代,而是某個更好的,黃金般的、稍縱即逝的歷史時期。姜鳴聽到這種話也只是微笑,事實上,在公共場合,他的話一直都不多。《白巨人》寫了一個四人家庭中,患了侏儒症的大兒子的故事。出場人物是爸爸,媽媽,哥哥,妹妹。三個正常人,一個侏儒。家庭是中國80-90年代常見的城市家庭,父母的背景隱去,只有親人交流的情節。妹妹幼時迷戀著哥哥,稍稍大些后,意識到哥哥是個侏儒,親情之愛與男女之愛糾葛,妹妹最後通過自戕使自己的身量留在與哥哥相近的程度,不再長高。姜鳴的描寫怪腔怪調,又動人心魄,小說情節在道德的邊緣遊走,卻又輕輕一點不著痕迹,一個愛情故事的內核被賦予了含義複雜的氣息,令人讚歎他的文筆高潔、構思巧妙而不落痕迹。《白巨人》在論壇上激起軒然大|波,所有人都在談論那個「寫白巨人的jm」(小寫的jm是姜鳴的論壇ID,這個僅有兩個英文字母的論壇ID也顯示出了他老用戶的身份,與神秘高貴的個性)。
他對剛租下的這所房子當然是滿意的。這裏雖然破舊,但是離四川北路很近,一條小馬路邊上的小別墅。他花了較低的價格租下了二樓。然而麻煩是還需要向前一個房東討要押金。向他人追債和拒絕他人借錢乃是多年來困擾著他的兩大難題。要在何時說,怎麼說,他都沒有胸有成竹的經驗。而前房東明顯是個狠角色,在得知他要搬離之前數月,便開始種下一些種子給他。
「就是放在了門外。後來不見了,應該是被收廢品的搬走了。」
「這,我的舊床我還是要的呀……」
他住的地方鄰近一個大學,他想過去那裡碰碰運氣,除了一些需要證明才能進入的地方,其他的區域他都遊盪過了,教學樓,操場,圖書館,對外營業的食堂,咖啡廳……但他發現儘管畢業不久,自己就已完全沒有辦法重新融入這個世界,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在意他,他的幾次搭訕也失敗了。比起這個學校里的學生,更願意和他聊天的似乎是旁邊菜場里蘇州藏書羊肉麵館的老闆。老闆留光頭,不忙的時候坐在最靠店門口的檯子上,喝黃酒,抽牡丹牌香煙,每次都漲紅著臉跟他調笑:「還是三兩白切加一份肉?」他點著頭,坐下來,聽他吩咐自家老婆切肉,教新來的服務員折檯布。只有在這裏,他是放鬆的。之後他迅速放棄了去大學以及其周邊區域晃悠的行為,他知道自己是可笑的。而關於沒有養成腳踏實地的習慣這一毛病,幼時他父親曾經反覆地教訓他。「唉,為什麼總是要跟別人不一樣呢?」「真是煩人了,怎麼這孩子這麼古怪?」「不實在,果然與我猜想的情形一模一樣,老師給你的評價也是如此,你太不實在。」「多說了也沒有用,說狠了你還要恨我。罷了。」
除了這樣的時刻,他對Vivi知之甚少。她總是飄然而至,又離去,他試圖帶她去見李雪和姜鳴,但她輕巧地繞開話題,不拒絕,也沒有答應。Vivi最後一次來的時候,跟他說,我以後可能不能來了。我愛上別人了。他愣神了一下,問,是誰?而他心裏蹦出來的念頭是,「難道你之前是愛我的嗎?但是晚了,現在你已經愛上別人了。」Vivi說,我現在還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但是我真的愛上他了。我打算接下來去認識他。他不說話,把手伸過去給Vivi枕好。Vivi接著說,我愛上了開933路的那個司機。我現在給933路起了個新名字,叫酒酸酸。想起他,我的心裏就酸酸的。你一定覺得公交車司機都很老的吧?不是的,他特別年輕,特別帥氣,留著一頭長發,穿著襯衫,夾克,襯衫用皮帶套在西褲里,他開車的時候很酷的,從來不看我們一眼,也不說話。我覺得坐這一路公交車的小姑娘,都喜歡他的,但現在應該還沒有哪個騷|貨上去搭訕,我覺得我得快點下手了,不然來不及了……他沒有把Vivi的話當回事,只是翻身上去,讓她再次發出快樂的叫聲。但那次之後,Vivi就不再來找他,也不接他電話。他發消息過去,她回復說,不是告訴你了嗎,我read.99csw.com找公交車司機談戀愛去了。他總疑心她是騙他,然而也沒有辦法。他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後來他從小區後門出來,在清晨混在一堆上早班的人中間趕933,手裡捏著旁邊羅森里買的冰結和關東煮杯子。之後——他前門上車之後,真的看到了那個司機,他知道那就是「他」。「他」是真實存在的。「他」不是個中年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青年,更像大學籃球隊的隊長,或者是搖滾樂隊的主唱,一頭長發,目光堅毅,鼻樑很高,身形高大,在他手裡,連大巴的那種巨大的方向盤也顯得小巧。他注意到車上姑娘都滿含崇拜的看著司機,心中沒有來由地一陣好笑。
他負責這間外國食品公司的一款多年沒有變化的餅乾——甚至連包裝也沒有換過,廣告一直沿用三年前的版本,只做過一些LOGO的微調。食品公司的中國分部沿用全球總部的廣告代理公司。入職一年左右的時候,他才第一次到這間代理商的中國分部開會,會開到一半他去洗手間上廁所,理褲子之際抬頭,看到陸楠的臉在背後的鏡子里。他呆住了,而陸楠的反應要快得多,全然沒有尷尬地露出笑容和他打招呼,並熱情地把他拉到旁邊一個小房間問東問西。陸楠的頭髮留長了,打著髮蠟,一邊耳朵上有一個小小的耳釘,穿著入時,身材很好,看起來健康明媚,光彩照人。他眼神中依舊帶著水汪汪的深情。兩人互相交換了微信和名片,像商場上初見的朋友那樣。臨代理公司下班的時候,陸楠在會議室門口等他,約他去富民路的一間餐廳吃飯,他答應了,同去的還有廣告公司的其他人。
「我不管啊,我要我的舊床。」
Vivi消失之後,李雪和姜鳴也分手了。姜鳴去了另一個區工作,上海太大,他們的來往開始變少。然而李雪給他發消息傾訴痛苦,有時還會約他去那個防空洞面聊,他總疑心李雪會願意和他睡覺,但兩個人都因為這次失去而興味索然。最曖昧的時分,也不過是在他的小房間里,喝醉的李雪給了他一個吻,還補了一句,「我們是好朋友」。他那時還沒有料到這種朋友關係可以維持這麼久。李雪是中醫,在雷允上執業,但脫下白大褂她就完全不像個醫生。前面說過,她塗紅嘴唇兒,摘了帽子髮型像中島美嘉,穿皮夾克和牛仔服,熱愛文藝,唱歌好聽,混跡在各種酒吧、展館、live house,音樂節。他樂於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朋友的前女友」,聽起來怪怪的,但他那時還不曾擁有過什麼正常的關係。
他應該是非常善於「在與人對話時錯過重要信息」,但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改這個缺點。於是他頂著這個「不實在」或者叫「華而不實」的招牌走到現在。從來不是凌空蹈虛的神仙啊,如果是倒還好了。被生活教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他也默默自問:這算是實實在在地吃了虧吧?這便算是實在生活過的證據吧?然而父親那時已不在左右,無法及時出現,與他擊掌,說一個「好」字。
他和李雪的來往,姜鳴並不知情,他後來和姜鳴見面不多,有一年臨近春節的時候,姜鳴曾電話給他,電話響了很久他才接,但姜鳴客客氣氣,只是找他打聽一個熟人的電話號碼,二人約了以後出來吃飯,但這個「以後」遲遲沒有到來。河馬書店在莘庄的房租到期后,老K把店面搬到了南浦大橋附近,他開始和李雪一起在周末的時候過去。老K總是在,即使不在,也會在他們一條簡訊之後趕過來,給他們送上最新的《杜馬》。姜鳴已經不再發表小說了——也許即使發表也不再給《杜馬》,上面是一些他們已經不大認識的名字。老K和他們聊佩索阿,聊黃燦然和卡瓦菲斯,聊狄蘭托馬斯,他們呆在河馬里,喝老K泡在玻璃杯里的鐵觀音。後來,每個周日下午,老K會固定組織朗讀會,主線是一些固定的安排好的朋友上去讀《杜馬》往期里的詩歌或者小說,間隙也有臨時來的客人,上去念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有段時間,他和李雪幾乎每個周日下午都會過去,做固定的朗誦嘉賓。他注意到常去的人里有個身材高大的小青年,臉上帶著清淺的痘痕,手腳粗大,穿著樸素。某個下午,黃昏時分,小青年讀了一段《白巨人》,說這是他最喜歡的小說。
「我過去的那個床你換掉了?」
老K告訴他們,小青年叫小庄,是負責這一片兒的警察,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到這些書店之類的地方走走看看。小庄給《杜馬》上的投稿郵箱寫信,寄來自己的小說,和《白巨人》的風格差異巨大,是卡佛式的。情節是一些審訊的段落,幾乎只有對話,但最終的結果都指向荒誕和苦澀。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描寫一個新上任的年輕警察(應該就是小庄自己),在一次110深夜接警後到某小區出警。乃是樓下的302室投訴502室廚房漏水(新式小區為趨吉避凶,沒有4樓、13樓),然後兩家人在走廊里發生了口角。處理完糾紛之後,小警察發現502室的女主人老公剛剛過世,處在一種傷心欲絕,萬念俱灰的狀態,於是多留了一會兒,提供了一些幫助和安慰給她,二人之間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花,之後女主人開始故意找瑣事報警——因為她發現每次都是他來。在這段糾葛開始變得像感情的時候,小警察在超市裡遇到女主人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小說九*九*藏*書戛然而止。論壇式微之後,《杜馬》停過一段時間,後來靠熟人投稿勉勵維持,但也很久都沒有什麼佳作——老K說他找過姜鳴約稿,姜鳴答應下來,卻什麼也沒有給。只有他依舊在寫那些用幻覺織成的詩句,但依舊像刊中被遺忘的角落。小庄的出現令人驚喜,老K也激動,常常忘記小庄是來書店巡查工作的,和他稱兄道弟。小庄很沉默,看起來有一種與年齡完全不符合的成熟,只有大家集中討論他的作品的時候,才會猶豫著做一些辯解和自白。「我現在覺得,小庄這樣的才是好小說家的樣子。姜鳴那樣的不是。」李雪在回去的公交車上突然和他這麼說。他震了一下,沒有說話,李雪繼續說,「還有你,你這樣的,才是好詩人的樣子。」「但我們,我和小庄,還是都沒有姜鳴寫的好。」他猶豫著說。「估計現在也只有你自己這麼認為吧。」李雪說。
「可是已經過去一年了,為什麼現在才說?」
但是最後還是只剩下了他倆,他不可避免地喝多了,陸楠也是,但尚可站立,他一直想嘔吐,蹲在路邊,卻有一股莫名的尊嚴抓著他讓他什麼也吐不出來。腦子裡嗡嗡作響的,全是陸楠和他喋喋不休的,這些年的經歷。陸楠到這家廣告公司,是姜鳴介紹的。姜鳴便是負責他管理的那款餅乾產品的創意負責人。一年以來,他責怪代理公司,沒有辦法就餅乾的產品包裝、品牌管理、推廣海報、電視廣告拿出任何有想法的東西,一年以來,他試圖繞過這個公司的業務部門直接和創意溝通但始終沒有成功……他意識到被自己一次次斃掉的文案,一次次打回去重寫的腳本,都來自姜鳴,那個寫出《白巨人》的,滿面微笑,使李雪魂牽夢縈的,陰影無處不在,揮之不去的姜鳴。那些文案,腳本,確實都毫無才華,滿是陳詞濫調,他不知道是為什麼。而三年以來,即使在他沒有入職的時候,姜鳴從他人生中消失的那刻起,就把自己卡在了這塊一口即可吞下的餅乾上,耗盡了人生和才華……這些東西,經陸楠之口不加修飾地說出,顯得異常的摧枯拉朽。「廣告公司和甲方嘛,你懂的」「姜鳴不是很適合這一行。」「你們甲方有時候是太過分了。」他也意識到,也許姜鳴是在刻意地迴避他,或者壓根不知道也有可能——總之,現在的他,是姜鳴要竭力擺脫的東西,或者至少他現在代表著這一些東西。陸楠對這一切,他心中翻江倒海的一切,似乎毫無感覺,一無所知,陸楠以為他只是開心,久別重逢,喝昏了腦袋,他徒勞地拍打著他的背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他不知道他想吐出來的並不是胃裡的東西。「你和李雪還有聯繫嗎?」「你還記得李雪嗎?」「後來我想聯繫你的,我和李雪鬧翻了,也沒有你手機,那時也沒有微信。」「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艱難地回話:「你們怎麼鬧翻的?」陸楠仍舊站著,用腳反覆地踩著路沿,「還不是她覺得我勾引姜鳴,她那時像神經病一樣,姜鳴不可能喜歡我的,我也不喜歡他,那時我就覺得她守不住姜鳴。」「為什麼,為什麼覺得她守不住?」「嗨,感情這個東西啊……」後面說了什麼,他再也聽不清,他感到陸楠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扶著他上計程車。男生的手骨節很大,讓他覺得自己軟而溫柔,陸楠比他高出一個頭來,他把他攬在懷裡,身上有汗、酒和香水混雜的味道,但他感到自己在漸漸清醒過來。腦袋裡,那個幻覺構築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不是崩塌,是消失,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些軍隊,烏鴉,柿子,龍,獨角獸,鸚鵡,或者是其他一些什麼東西,都開始讓他覺得可笑,更奇怪的念頭是,他開始覺得,在此刻,在陸楠面前,李雪也顯得可笑,和李雪之間的約會,牽手,性|愛,都開始顯得可笑,不穩。他感到自己渾身燥熱,有一種未知而陌生的東西左右著他,使他更緊張、更小心地往陸楠手裡縮著,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小,站在一片蒼白、平坦,遠處能看見山巒的原野上,原野上空無一人。最後只有陸楠了,他從天而降,將他一口吞沒。
後來,李雪帶了自己的朋友陸楠加入。陸楠是個漂亮的男生,剃了光頭,眼睛很大,五官立體。陸楠剛見面就拍他的肩膀,李雪湊在他耳邊告訴他「陸楠是喜歡男生的,你小心點」,之後哈哈大笑。他對此渾然不覺,陸楠也並不多看他一眼。他只覺得此人髒話不斷,不停抽煙,酒也喝得太多——然而真的是帥氣,如果他也有這麼帥氣,想必與異性|交往之際會順暢許多……陸楠第二次來聚會的時候,酒吧人不多,他聽著大家聊天,竟在沙發上睡了過去,醒來發現李雪和姜鳴已經離開,陸楠坐在他邊上,端著酒杯沖他笑,之後又突然湊過來吻他。他腦子還在睡覺,有點懵,任由他把舌頭伸了過來。這是他第一次和男性接吻,他有些不知所措。之後陸楠跟著他回家,他破天荒叫了輛計程車。進門后,他沒有開燈,他讓陸楠睡在床上,自己在電腦前無聊地翻看著網頁。聽著陸楠發出鼾聲,他也漸漸趴倒在桌子上。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陸楠搬到了床上,那個在暗中仍舊有點亮的腦袋趴在他雙腿之間。快樂和恐慌一起衝擊著他,直到他完全清醒過來。之後沒有再發生什麼,天亮之後,陸楠離開,他躺在床上,想著一會兒還得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