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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雪崩

作者:張寒寺
「那篇報道後來沒寫吧?」
陳琪沒想到韓東會主動承認這一點。
按照救援隊的描述,老耿駕駛的那架直升機,正常環境下最大載客量為6人,而隨著海拔的升高,空氣變得稀薄,載客量必須減少,否則就無法起飛,他們相信,如果能多裝一個人,老耿肯定會把所有人都救走,不得不留下一個人,一定是到了沒有辦法的地步。
雪崩事件后,老耿最先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他從救援隊退役,回到老家當了一名戶籍警察。
所以,周小兵屈服了,他同意帶羅強繼續登頂,安全起見,韓東和林昭留下,並在階梯區放置氧氣瓶以策萬全。
北京,陳琪又見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前輩謝欣。
越是接近峰頂,人的呼吸就越發困難,除了一寸一寸地挪動之外,幾乎不能進行其他任何多餘的動作,如果強行做出更大的動作,會遭遇體力迅速流失的危險,所以,羅強和周小兵都走得很慢,幾乎是掐著時間接近了峰頂,草草地拍了幾張照片,這一趟登山之旅最重要的環節也就算完成了。
在這方面,羅強的風評的確說不上好,離婚兩次,前前後後曝光過至少四任女朋友,而每一個與羅強扯上關係的女性都非常漂亮,也正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在社交媒體上呼風喚雨,喜歡他的人和討厭他的人每天都能鬥上幾百個回合,共同將他送上了最紅創業者的位子。
林昭對這個說法有一些意見,她不認為兩個人的感情已經好到互相當對方是終生伴侶的程度,韓冬曾經向她求過婚,但在北京這樣的城市,光有求婚儀式,沒有結婚的經濟條件,肯定是不行的,為了錢的事情,兩個人吵過好幾次,林昭覺得這很正常,被現實打敗的愛情,遠比走到最後的多。
陳琪一直想對三年前的雪崩事件進行調查,不僅是因為這一事件廣受關注且疑點重重,更因為她的師姐——一名叫謝欣的記者曾經身臨現場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這讓她感到奇怪。陳琪初期的採訪申請都被幾個當事人拒絕,理由各不相同,但表達的意思都同樣堅決,而隨著死者遺孀在網路上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社會輿論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壓力也隨之擴大。陳琪提出由她作為中立調查者,對事件的親歷者進行逐一採訪,爭取接近真相,還死者及其遺孀一個滿意的說法。
這樣的提議沒有遇到阻力,對圍觀者來說,記者的身份自帶一種冷酷而專業的調查能力,對身負嫌疑的幾個人來說,記者也來得比警察親切。
在高山救援中使用直升機是一件極具風險的事情,尤其是在惡劣天氣下,基本上連起飛都不可能,極寒氣候,低氧環境,對直升機的機械結構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更不要提在高海拔雪坡上降落並再度起飛。
「簡直莫名其妙嘛!我試攝像機的時候,羅強自己跑到鏡頭前拗造型,怎麼就成調戲了?韓冬還說我應該把他一腳踹飛,一百萬的單子,我一腳踹飛,周小兵不把我活吃了?還有扎繩子,穿護具,羅強找我幫忙,我總不能甩臉子吧,以前別的客戶讓我幫著弄,也沒見他韓東說啥呀,為什麼一到羅強這,就變成他勾引我,我還不知羞恥了?」
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陳琪還是一名大學生,坐在禮堂的後排,聽謝欣的專題報告,講述她在災區第一線不顧個人安危捕捉新聞,幾次命懸一線,那次報告把陳琪聽得熱血沸騰,尤其是那句「大部分時候我都不執著,只有兩個時刻除外,一個是真相尚不明朗,另一個是有人阻止我接近真相」,讓她覺得新聞這個行業實在是太酷了。
陳琪早有耳聞,大雪山上最大件的垃圾就是氧氣瓶,來自各國的登山者,鄰國還曾組織本國土著專門上山清理過幾百個氧氣瓶。
「因為他們兩個人其實很不一樣,周小兵更像一個商人,他也喜歡扮演商人,韓東就很理想主義,這樣的兩個人,想到一塊兒去還好,想法要是不一樣,就會出問題。」作為第三方,林昭大概比這兩個男人看得更清楚,「不是因為我和韓東談過戀愛,就站在他那一邊,而是在羅強這個單子上,周小兵確實想得太簡單了,決策過程也太衝動了,他只看到羅強登頂的好處,選擇性無視了其中的風險。」
林昭所指的,大概就是韓東,按照韓東後來補充的說法,兩個人有過一段持續三年的戀愛關係,同行嘛,平時老在一起,也有共同語言,如果不出意外,這輩子應該也能一起走到頭,「就看誰先死在山上唄」,這句平日說著玩的玩笑話,最後竟然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真實,一次死亡,愣是把兩個人分開了。
付錢之後,羅強接受了半年的基本培訓,熟悉了登山的流程和注意事項,以https://read.99csw•com及所有裝備的使用方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從一個只知創業的宅男速成為對登山了如指掌的男人。
四月底,登山組抵達大雪山大本營,營地最佳紮營區已經被國外的登山者佔領,周小兵與紐西蘭登山隊交涉時,雙方發生口角,而羅強的介入又把口角升級為肢體衝突,韓東私下對林昭說,羅強完全不適合登山這項運動,他要是能登頂,才是件怪事。
這兩個人的說法哪一個是真的,或者兼而有之?陳琪不知如何下筆。
但陳琪很清楚,韓東可能是對事件全貌最有發言權的人,因為他既是登山公司的合伙人,也沒有在登山過程中昏迷,更沒有客死異鄉,除了沒有登頂之外,基本上全程見證了事件的發生,所以,他的說法至關重要。
林昭認為,既然公司層面已經決定接下羅強的單子,那所有人都應該拿出專業的態度,哪怕只有半年的訓練期,也應該全身心投入,盡量降低登頂的風險,而不是因為羅強這個客戶比較特別,就搞得相互之間關係緊張,如果可以重來一遍,她一定在當時就退出這個項目,因為所有人都表現得太不專業了。
抵達大雪山之後,後勤和醫生留守大本營,向山峰發起衝鋒的除羅強之外,還有登山指導韓東,攝像師林昭,以及領隊周小兵。
這些答案,陳琪都想知道,她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即將引發下一場雪崩。
「氧氣瓶,我們探路階段用過氧氣瓶,羅強基本都是用完亂扔,完全無視我之前告訴他的垃圾處理準則,還是我替他撿回去的。」
葬禮在混亂中停止,又在記者陳琪站到人群中間時轉向另一個方向。
而最讓陳琪感到不解的是,謝欣這樣一個咬住新聞連命都不要的人,離雪崩事件最近,卻沒有根據這一事件寫下半個字。
林昭挺著大肚子,據她自己所說,離開北京的時候心灰意冷,又沒有別的生存技能,所以還得靠老本行謀生,天天跟一撥又一撥的登山者打交道。
「掙不到什麼錢,我這沒假貨,要混點兒假貨,早發財了,你說是不是?」
「這是私人問題。」
雪崩事件之後,冰鎬會很快進入了破產清算階段,對於這個導致客戶身陷險境,創始人死不見屍的公司,沒有人願意伸出援助之手,公司不多的幾個成員很快各奔東西,作為核心骨幹的攝像師林昭選擇了離開北京,回到自己的故鄉成都,開了一間登山用品專賣店。
「韓東說你們在公司破產前就分手了,那就是在下山後兩周之內的事情,如果你不說,我就只能採信韓東的版本。」
「沒辦法了,我們都沒轍了,再拖下去,都得死。」
至於其他的,例如不聽指揮隨意停下拍照,自己應該處理的雜務推給組員,都不算什麼大事了。
「我不是少救了一個人,我是多帶了一個人。」
對於羅強個人,林昭說得不多,帥大叔,有錢,小姑娘可能會喜歡,但自己對這種男人沒什麼好感,所以才會在韓東吃醋的時候格外生氣。
至於是他和誰打,就不好說了。
現在,她隱約知道了答案。
唯獨這一次,他沒有跟韓東站在一邊。
在大雪山上孤獨地等候超過一小時,會發生什麼,誰也說不好。
幻覺,這可能嗎?陳琪知道,這當然是可能的,人在極度低溫又意識模糊的情況下,甚至可能以為自己全身發熱,而把衣服脫|光,活活凍死,把裝滿的氧氣瓶扔掉,大概也算不上奇談怪論。
謝欣現在已經不是記者,而是某公益組織的義工,雪崩事件后一年,她向自己供職的報社請了長假,假期休滿之後也未能及時返回,最終被報社除名,對於她的這種行為,媒體圈裡認識她的人都表示了惋惜和不解。
羅強說如果你們不帶我到山頂,我就不付餘款,而且,我之後會在社交媒體上怎麼說你們,我也不敢保證。
如羅強所說,有了準確的天氣預測和專業的登山團隊,登山很順利,應急預案沒有用上,雖然遭遇了繩結脫落和冰面滑倒這樣的困難,也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所以,羅強這一單非常重要,在周小兵看來,羅強身上具備幫公司打出品牌的特質,他是社交媒體上頗有名氣的創業明星,長相也符合年輕女性對「魅力大叔」的定義,現在又處於剛剛失敗的人生低谷期,如果能把他送到大雪山山頂,就是一個極具英雄氣質的勵志故事,相當於給公司打了一個價值上千萬的廣告。
羅強是冰鎬會接到的第七個客人,之前的六個有四個都成功登頂大雪山,另有兩人因為天氣原因中途選擇了放棄,為此冰鎬會的名聲遭到了一點損失,畢竟普通人並不理解登山這項運動的危險性和運九九藏書氣成分,也不會去領悟「及時止損」的道理,對他們來說,只要我付了錢,你們就應該把我送到山頂,就算是背,也得把我背上去。
「他們當中的大部分,買了裝備,最多也就用一次,然後就放到床底下吃灰。」
與之相反,韓東並不贊成接羅強這單生意,第一,羅強沒有任何登山經驗,平時的運動經歷也非常有限;第二,羅強對時間的要求過於急迫,他9月提出意向,10月才能投入訓練,而大雪山最佳攀登時間在4月到5月,也就是說,只有最多半年的培訓時間,這對於一個新手來說,是遠遠不夠的;第三,從個人傾向來說,韓東不喜歡羅強這一款有錢人。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這兩個人的說法是此刻最容易接近的答案。
這與韓冬的說法大相徑庭,韓冬幾乎沒有提到三觀這兩個字,而是反覆強調錢的問題,是錢逼迫林昭離開自己,由於身陷險境,羅強拒付餘款,只把剩下的錢作為撫恤金交給了周小兵的家屬,冰鎬會破產清算后也沒剩幾個錢,作為大股東的韓冬反而欠了銀行不少錢。
老耿原為退伍軍人,在部隊時有過直升機駕駛經驗,加入救援隊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為了繼續開直升機,他至今未婚,似乎也沒有過戀愛經歷,除了一個70多歲的老母親之外,沒有別的親人,周圍人對他的評價里出現次數最多的詞語就是「單純」。
而當陳琪指出林昭的攝影師身份,她理應保存有當時的影像資料時,林昭的表現也就變得更為可疑,她先是說開始下山之後就沒有錄像了,之後又改口為公司破產的時候所有視頻都處理掉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周小兵這一次又沒有同意韓東的意見,對他來說,羅強不是一個150斤的累贅,而是公司更上一個台階的保障,放棄他就是放棄自己的事業。
老耿當時所在的救援隊屬於民間組織,依靠政府撥款和登山者捐助維持日常開銷,日子過得非常緊巴,隨時都有被遣散的風險,工資也基本處於拖一個月再付上個月的狀態。
「他是哪一款?」陳琪追問了一句。
等三個人合力把羅強拖下階梯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三十二分,在大雪的干擾下,目視距離極為有限,憑藉自己的力量回到大本營的機會越發渺茫,何況還要拖著一個失去意識的中年男人。
三年前的四月,登山公司派出登山隊,與羅強一起,從北京駕車出發,前往大雪山。
這句話對周小兵極具威懾力,餘款倒是其次,名聲一旦被羅強這樣的人搞臭,想要恢復就非常困難了。
老耿平日話很少,愛好也很普通,看看武俠小說,聽聽廣播電台,似乎都是參軍時養成的習慣,他唯一話多的時候就是和人聊起直升機,平日最愛吹噓的也是自己高超的駕駛技巧,新聞里說國外的直升機飛上大雪山頂,他也會評論幾句,還說換一架性能強一些的,他不僅能飛上去,還能救人下來,這樣的大話,隊友們自然是不信的,在他們看來,這種屠龍之技並無必要,直升機最重要的任務是運送物資到大本營,或者把重傷員迅速轉移到醫院,而不是去冒機毀人亡的風險。
稱得上事件親歷者的還有兩個人,一同登山的攝像師林昭,以及救援直升機的駕駛員老耿,而守在山下大本營里的人,一名隊醫,三名後勤,以及隨隊記者謝欣,都有一定的採訪價值。
以後來媒體和專家的分析,在當時的條件下,即便救援隊拒絕出動直升機也是情有可原的,而老耿敢於冒險,並成功救下四個人當中的三個,即便不能稱之為奇迹,也稱得上是壯舉了。
「周小兵的屍體找到了,所以他的家人辦了一場葬禮。」
撬不開老耿嘴巴的情況下,陳琪只好電話採訪救援隊里老耿的隊友,至少可以先還原出這個事件親歷者本身的形象。
羅強是三年前雪崩事件的親歷者之一,準確的說,如果沒有他,整個事件就不會發生,所以,這三年來他承受了最多的指責和謾罵,原本就毀譽參半的公眾形象直接跌到了谷底,他來參加葬禮的目的就是希望以悔罪的姿態重新獲得公眾的認可,拿回曾經擁有過的話語權。可是,在死者遺孀看來,羅強的出現帶有認罪的含義,而認罪的人就應該跪下並接受應得的懲罰。
關於周小兵的登山組抵達大雪山之後,老耿與之有無交集的問題,隊友們說得不太肯定,雖然每個登山組都會向救援隊報備,但老耿應該是沒機會和他們打交道。不過,他們也提到,周小兵一行人尚在大本營籌備之時,從營地下來過一名女記者,對救援隊上下所有人都進行了採訪,尤其跟老耿聊得多,少見老耿話那麼多。
他推測的可能性https://read.99csw•com是兩個,一個是後勤組把廢棄氧氣瓶誤當滿氧氣瓶裝備給了他們,不過這個可能性很小,畢竟後勤組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而另一個可能就是,周小兵出現了幻覺,他誤以為氧氣瓶是空的。
韓東和周小兵合夥創辦的商業登山公司名為「冰鎬會」,冰鎬對於登山界有特別含義,登山最高獎也以它命名為「冰鎬獎」,所以兩個人對公司的名字頗為自豪。公司的登山業務主要面向富裕階層,一次大雪山登頂收費在40萬到100萬之間,如果是多人登頂也可以打折,但以冰鎬會的公司規模,其實負擔不了太多人的登山計劃,畢竟商業登山如今競爭激烈,幾座熱門高山也都在限制登山者的數量,小公司一般拿不到幾個登山名額。
周小兵呼叫了直升機,雖然他知道,在接近6000米的高度,直升機想飛上來要冒極大的風險,救援隊在這種極端天氣下上不上得來,就算上來了,還能不能再度起飛,都要存疑。
對於陳琪提交的初步採訪記錄,周小兵的家人自然不會滿意,因為它並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明確的仇恨對象,羅強與韓東之間的恩怨他們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誰該對周小兵的死負責任,誰才是周小兵的遺孀和幾百萬網友想要找到的兇手。
韓東對記者陳琪的採訪比較抗拒,他認為除了警察之外,自己沒有向任何人供述的義務,而警察的調查在兩年前就已宣告結束,現在更是沒有被東問西問的理由。
「垃圾?」
陳琪並不敢完全採信韓東的說法,因為據之前發布的照片來看,下山後的韓東臉上有傷痕,在那樣的情境下,臉上包著護目鏡和面罩,還能弄出傷來,這場毆打肯定非常激烈,激烈到涉及生死的程度。
這時天氣開始惡化,大本營的後勤組向山上發來變更的時間表,原定的山頂「關門時間」從下午三點提前到下午兩點一刻,也就是說,羅強和周小兵必須在兩點一刻之前從峰頂下到階梯區。
周小兵沒有採納韓東的反對意見,他以價格區間的上限接下了羅強的單子,雙方約定當年10月到第二年3月為訓練期,4月底到5月初進行登頂,登頂成功之後,羅強會在社交媒體宣布登山成就,並且必須提及冰鎬會的名字。
「太過接近真相,也許會傷害身處真相中的人。」陳琪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調查下去,這個鼓舞自己進入媒體的師姐,也是逼死受難者的兇手之一。「每個人都在周小兵背後推了一把,反正都是雪花,誰也不用對雪崩負責。師姐,你在山上看到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老耿是此次採訪中最難對付的角色,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有著與他頭髮一樣堅硬的品質,不管陳琪使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都不肯透露半個字,雖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離開救援隊是受雪崩事件的影響,但沒有人猜出過足以服眾的理由。
既然如此,身罩英雄光環的老耿為什麼會一邊拒絕媒體採訪,一邊果斷離開救援隊呢?
周小兵對登山商業化的過於執著,忽視了自己作為專業人士應有的謹慎和克制,或許是導致他喪命大雪山的原因之一。
「那你為什麼和韓東分手?」
自從商業登山興起之後,有錢人想要登上6000米以上的雪山不再是難事,只要給登山公司一筆錢,不僅有專業的登山計劃,還會得到全程陪同的登山輔助,包括領隊,登山指導,後勤保障,醫療救助,甚至裝備和行李的搬運工作都不用自己操心,一條龍的服務保證能把任何人送到山頂去發自|拍。
韓東否認林昭曾出現體力不支的情況,林昭的登山水平雖然不如他和周小兵,但在那個階段就體力不支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在他的敘述中,是他提前發現了天氣異常,向周小兵建議放棄登頂,全體返回,這種情況之前發生過兩次,也都是韓東提出的,周小兵沒有反對過。
林昭稱韓東在這次事件里的表現突破了她對他容忍的極限,從羅強下單到最終出事,以及之前幾年兩人相處里的摩擦,全部積累下來,已經足以說明兩個人的三觀並沒有匹配到一起度過一生的程度,但是,林昭還是對韓東表示了感謝,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的照顧,自己可能早就死在山上了。
關於直升機最終只能運下三個人,必須放棄一個人的事情,老耿的隊友就說得更少了,他們最開始的態度是拒絕派出直升機,因為以過往經驗和理論分析來說,那種氣候下強行起飛只會白白損失直升機,還要搭上駕駛員的性命,而老耿後來的行動屬於他的私自行為,違反隊里的紀律,即便事後他不主動離隊,隊上肯定也會開除他。
對羅強的問詢到此結束,記者陳https://read.99csw.com琪獲得的有效信息不多,除了一個可以用於懷疑韓東的疑點之外,羅強的說法與官方公布的結果並無多大差異。
在陳琪的推測中,永遠想要接近新聞現場的謝欣,或許是躲藏,或許是協迫,或許是哀求,總之,她也跟著直升機到了大雪山上,成了多餘的那一個人,佔用了直升機的最後一個載客名額。
「我提出放棄羅強。」
韓東又描述了羅強的多個壞習慣,陳琪難以判斷這是不是跟羅強曝光氧氣瓶事件有關,韓東稱羅強喜歡調戲隊中的女性隊員,包括後勤組的兩個小姑娘,女隊醫,以及攝像師林昭,從韓東的語氣里,陳琪猜到韓東和林昭的關係應該不簡單,也就難怪他那麼生氣。
冰鎬會的股份里,周小兵佔51%,韓東佔48%,林昭佔1%,這種虛頭巴腦的數字,除了周小兵有最終決定權之外,在投資人進來稀釋或者公司真正盈利之前,都沒有什麼意義。在林昭看來,正是周小兵的決定權葬送了公司,也葬送了他自己。
林昭描述的登山過程與韓東所說的沒有明顯差別,偶有不同之處也是因為視角和記憶的偏差,例如,林昭就說是大本營的隊友提前通知天氣有變,建議返回,而韓東並沒有自行得出相同的結論,但他確實勸阻過周小兵繼續登頂的意圖,在陳琪比較關心的氧氣瓶這個關鍵點上,林昭也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她表示自己沒有接觸過氧氣瓶,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氧氣瓶沒有起到作用。
直升機飛上來花了將近四十分鐘,折騰了兩圈才降落下來,經過測試,直升機上只能坐三個人,否則會超重導致無法起飛,也就是說,有一個人必須留下,等待下一輪救援。
羅強,他是這次登山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冰鎬會或許還會存在很長時間,周小兵可能已經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韓東和林昭說不定也已經步入婚姻,但是,只要他們仍然在商業登山裡混跡,難保不會遇上下一個羅強。
在韓東看來,周小兵已經被公司宣傳蒙蔽了雙眼,喪失了作為職業登山者應有的警惕性和敏感性,他甚至為此次登山雇了一名隨隊記者,以創作一篇可以擴大宣傳規模的跟蹤報道。
「都死人了,怎麼寫?」
雖然所有人早有準備,知道死者遺孀三年來都堅稱自己的丈夫不是死於意外而是謀殺,並且全年無休地在社交媒體發布譴責幾個當事人的文章,但誰也沒能料到她會在葬禮現場鬧得那麼凶,尤其是羅強——他新買的體面西裝被對方撕開了一尺長的口子。
「你說的是不考慮雪崩的情況。」
「沒辦法把雪崩算進去,沒人預料得到。」
下午兩點零七分,兩人開始下山,據羅強回憶,那個時候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之後發生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但是,他知道,按照計劃,韓東應該在階梯區放置四個氧氣瓶,以供他們恢復體力。
兩個身材對比如同相聲演員的人被推到陳琪面前——羅強、韓冬,出席葬禮的兩個事件親歷者,相比另外兩個沒來的親歷者,他們兩個承受了更多的爭議,因為在網民看來,這兩個人或者有殺人的能力,或者有殺人的動機,甚而至於,必須是他們做的,整起事件才更為聳人聽聞,不枉大家熱切關注一場。
「沾花惹草那一款。」
「他說他多帶了一個人,他沒有告訴我多帶了誰,」陳琪看著謝欣的眼睛,對方的眼神里已經失去了作為記者時的銳氣,「我猜,那個人是你。」
第一個接受採訪的人是羅強,羅強四十歲出頭,現在是某物流公司的副總裁,身上最耀眼的標籤是「成功」和「有錢」。
謝欣抬起頭,直視著陳琪的眼睛,「我告訴你,就會傷害更多身處真相中的人,你真的想要這樣的結果嗎?你真的想成為我這樣的人嗎?」
陳琪的到來讓她再次回到三年前的大雪山上,從她的表情來看,顯然是非常不樂意的。
「如果你不說,我就只能以羅強的說法截稿,你知道的,他的說法對你不利,讀者會怎麼想,我就管不了了。」
葬禮一切如常,在死者遺孀出現之前。
周小兵就是這次雪崩事件中唯一的死者。
直到這時,老耿終於說出了知道陳琪來意之後的第一句話:
憑藉這些採訪資料,陳琪再度出現在老耿面前,表達了對他的敬佩,還說他沒有必要為少救一個人而自責,不顧個人安危和組織阻撓,冒險上山就已經是絕對的英雄了,所有人都會原諒英雄身上的這點瑕疵。
韓東沒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周小兵沒有使用氧氣瓶,如果他們用了,羅強可能就不會昏迷,四個人下山的速度會快很多,很可能在雪崩之前就抵達安全地帶。
「另外就是亂扔垃圾。」
九-九-藏-書林昭在這起事件里起到什麼作用,她是否無辜,陳琪很難判斷,但她銷毀視頻資料的行為,或許可以提供一種思路,她多半拍到了對生者不利的畫面。
「哦,原來你們認識,這姑娘,不簡單吶。」
真正出現異常是在接近峰頂的時候,攝像師林昭開始出現體力不支的狀況,為了照顧她,韓東也放棄了登頂,由周小兵帶著羅強,兩人共同向最後的60米進發。
對於兩個人爭執到何種程度,為什麼最終留下的是周小兵,林昭有些閃爍其詞,她堅稱雪暴阻擋了視線,雖然看到有人影倒地,但多半屬於滑倒,不至於發生毆鬥。
林昭說,韓東這個人非常矛盾,他清楚錢的好處,知道兩個人如果想在北京結婚,過上他許諾的那種好日子,需要很多很多的錢,也許諾過一定在多少年之內掙到多少錢。但是另一方面,大概是和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有關,他又極為仇視富裕階層,不管是已經身處其中的人比如羅強,還是對他們表現出阿諛奉承的人比如周小兵,他都戴著有色眼鏡,言談舉止都要和他們針鋒相對。
「他當時跟我說,兄弟,只要他提了我們,有錢人全都會來找我們。」韓東很誇張地重複周小兵的這句話,「他倒說對了,那傻逼的確提了我們,還提了周小兵的死訊。」
陳琪的威脅非常有效,抽完三支煙之後,韓東敘述了他記憶中的雪崩事件。
半年的訓練期,公司給羅強安排了至少需要八個月才能完成的訓練任務,除了基本的高原地區負重有氧,還有兩次雪山拉練,攀岩、爬冰、繩索、自救,這些技巧也掌握得七七八八,趕鴨子上架的工程,沒法做到完美。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放棄他,我們三個人的體力和經驗能夠支撐我們回到大本營,死守他的話,一個都活不成。而且,只要雪洞挖得好,等大雪過境之後,我們還能返回來救羅強,他不一定會死。」
按照羅強的說法,三年前,他的第二次創業宣告失敗,公司被競爭對手收購,除了不到千萬的收益之外,再次一無所有,為了鼓勵自己在不惑之年還能有重振旗鼓的勇氣,他決定征服大雪山,以高原登頂的方式證明自己決不放棄,並即將東山再起。
「謝欣,我的師姐。」陳琪對謝欣有一種後輩的崇拜之情,事實上,正是受到謝欣和她身上「不顧一切接近真相」精神的影響,她才選擇了媒體這條職業道路,想成為和師姐一樣的記者。
終於到了關鍵的氧氣瓶疑點,陳琪不知道韓東會提供什麼樣的說法。
當然,陳琪最關心的還是直升機上來之後的事情,林昭承認隊伍內的確發生了爭執,韓東指責周小兵沒有聽從後勤組的建議,及時止損放棄登頂,拖延了下山時間,而周小兵則認為韓東在氧氣瓶上沒有盡到義務,導致羅強沒能恢復體力,如果不是因此耽誤了進程,四個人完全有能力徒步下山,不至於被雪暴困在山上。
陳琪故技重施,又讓林昭繼續說下去。
陳琪找到老耿的時候,距離採訪林昭已經過去一個多月。
陳琪決定繼續調查下去,就像她的偶像謝欣曾經說過的那樣,「大部分時候我都不執著,只有兩個時刻除外,一個是真相尚不明朗,另一個是有人阻止我接近真相」。
客觀報道事實,跟死人應該沒什麼關係,謝欣後來一個字都沒寫,放任官方通稿操控輿論導向,本身就和她的職業追求相悖,而且自此之後,謝欣再也沒寫出任何有影響的報道,可以說,她雖然不曾遭遇雪崩,卻也是被雪崩摧毀的人之一。
「小兵是主動提出留下的,他把活著的機會讓給了我們。」說到這裏的時候,韓東終於流下了眼淚——雖然之前整個葬禮流程里,他都沒有哭過。
老耿當然不是壞人,他也許是這幾個人里最勇敢的一個,他冒死救下三個人,讓這起悲劇不至於太過悲慘,只不過,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沒有那麼大意的話。
周小兵是自願留下的嗎?他不會放棄羅強,那就必須留下韓冬或者林昭,他是不是與韓東爆發了衝突,他們兩個是一對一,還是周小兵面對韓冬和林昭兩個人?老耿對謝欣,對四個等待救援的人,懷著怎樣一種心情?
韓東與周小兵的關係,韓東與林昭的關係,韓東與羅強的關係,或多或少地,也改變了大雪山上幾個人命運的走向。
陳琪估計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前輩謝欣,大雪山周邊難得來一趟,救援隊這種很容易發生故事的場所,身為記者的她自然不會放過。
「我一直昏迷著下山,那就說明沒有氧氣瓶,他為什麼不放氧氣瓶?他有什麼目的?我覺得是解開真相的關鍵。」
「我不是不想去,你看我這樣子,沒法去。而且,不去也好,省得見到不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