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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麥理浩徑

消失在麥理浩徑

作者:兔草
整個萬宜水庫波瀾壯闊,有一種獨特的人造美學。為了對抗外海海浪的侵蝕,工程人員最終決定興建一東一西兩條主壩,主壩用以蓄淡水,而副壩則用來對抗海浪侵蝕。他站在大壩邊上,看到山和海被阻在另一端,忽然有種久違的安心。
「沒想到香港還有這種地方。」他發出感嘆,但感嘆聲很快被風捲走。妻在他身後小聲說:「聽說這個地貌形成於寒武紀,這裏還有一些獨特的六角岩,說是火山噴發后形成的景觀。」
無所謂,去哪裡都無所謂。近一年來,他和妻積極備孕,吃過葯,看過醫生,查過精|子數量與卵巢環境,但均不見效,身邊朋友紛紛生子,有的已三年抱倆,而她和妻如同班上的後進生,只能默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等待老師聆訊。
一切都是一場夢嗎?
他一直以為人生會如他人那般順遂——畢業、談戀愛、結婚、生子、等孩子長大、老去、死去,但沒想到,才走了幾步,中途就遇到意外,卡住了,戀愛時結婚時自然尚有甜蜜,像鬧市尖沙咀,燈紅酒綠,自有其安全感,但突然泅渡到了一個無人地帶,一個真空麥理浩徑,他真的不敢再繼續下去了。
妻已經走過去了,完全沒有猶豫地走過去了,而他還困在原地,踟躕不前。他停在路邊,大聲喊了一聲妻的名字,而那邊一點迴音也沒。路上不見新的行山者前來,雨勢卻越來越大,雨和風在海的縱容中變得更加兇殘,不停搜刮著他所剩無幾的勇氣。他想下山,他早就想下山了,他想去維多利亞港坐那種平穩天星小輪,然後在中環尋一間味道正的茶餐廳飽餐一頓,他更想在看得到海景的酒店裡摟著嬌妻看八點檔爛俗電視劇……然而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在他眼前,只有兩條路,上山或下山。
「算了,別去了,耽誤行程,再說拜這麼多有用嗎?黃大仙真的靈嗎?」妻興趣缺缺,他也止住了嘴。近一年來,無論周末還是出差,只要有空,他們就將時間浪擲在廟宇與醫院里,靜安寺龍華寺靈隱寺普陀寺,能去的都去過,而事實證明,無論是佛祖還是觀音,並沒有誰真正聽取他們的請求。
他只好下山,也只能下山,因為根本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只能原路折返,他企圖在折返之路上尋找到更多勇氣去解答謎題。走到一半時,那些黃牛忽然集體起立,其中一隻站直了身體,朝前走去,似一位松下童子,他和牛,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緩緩下山。這條路的另一邊是寬闊而平坦的下坡路,他一邊想事情,一邊跟著黃牛身影走,突然就走到了另一條路上,這條路上遊客漸多,但那些人距離他非常遠,他不認識他們,也不能喚出其中一人的名字。走了十分鐘,遠處忽然駛來一輛紅色的士,他攔住了的士https://read.99csw.com
妻點點頭,篤定如女阿sir,他默不作聲,掏出了手機,心想西貢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怎麼和越南地名重合。在網頁資料中,他發現,並沒有人對越南西貢和香港西貢做出詳細區別解釋,但據說在西貢一帶,流散諸多越南船民,這些難民乘船而來,賴在香港不走,極大影響了香港經濟與民生。1989年時,政府在西貢設立了萬宜船民中心,由長形鐵皮營房組成,羈留約七千名越南難民。
精疲力竭后,他漸漸昏死過去。再一次醒來時,陽光已經灑滿床單,女人的身體掩映在被單之下。
他答應了去麥理浩徑的請求。
他們坐在雙層巴士第二層第一排,無敵VIEW。從鑽石山到西貢這條路,仿如駛進荒山野嶺,沿途人跡罕至,好幾次,他都想到九十年代香港鬼片中的分屍現場。他用微微出汗的手捏住妻纖細小手,好像握住了一塊冰冷的玉,妻側過頭,望著窗外,被風揚起的髮絲粘到了他乾涸嘴唇上。
二十歲出頭時,他曾想過去澳門塔蹦極,希望在失重過程中悟出什麼人生真諦,但瑣碎生活將他推離跳台,終於到了三十歲的節骨眼,他還沒有站上過跳台,也喪失了站上去的勇氣。給他選的話,他寧願頭戴米奇發箍,和一群十歲小女孩坐在旋轉木馬上,安穩繞上幾圈。
司機特意在徑字上拖長尾音,JIN在粵語中發音奇特,彷彿牙齒舌頭全部卷在一起掀起的衝擊波,過去他常在港片里看到手夾雪茄的大佬們講:「好勁啊,好勁啊!」好勁即好厲害之意,這詞讓人浮想聯翩,幾年前的一次單身party上,一外地友人神秘遞給他一顆藥丸,用銜著酒氣的語調說:「試試,吃過會很有勁。」
妻不堪折磨,鬢邊已染白髮,於是他建議,趁年假期間,出去旅遊一次,有友人曾在他耳邊低語——「有時候不中呢,可能是因為情緒過於緊張,你們可以出去旅遊試試嗎,我那個孩子就是在游輪游中意外有的。」
如同逃離案發現場的兇手,他惴惴不安離開了麥理浩徑,他不知道妻子在哪裡,是闖過了難關還是墜入懸崖,總之,他想離這裏越遠越好,或許根本就不該來。回去的路上,他閉上了眸子,腦子裡是妻巧笑倩影,回不去了,無法回去,妻若知道他拋下自己獨自上路該怎麼辦?
窗外風景不可以說不美,而與美相對應的是數不清的盤山公路與發卡彎,中途好幾次,他都以為司機要連人帶車墜下山崖,但好在一個方向盤打過來,他們又回到安全軌道,而在此過程中,妻一直雙眸緊閉,他忽然覺得睡覺也並非壞事,如果他也未曾打開雙眼,或許就不會任由這些風景在心底長成一部恐怖片。
回到房間后,九九藏書他褪下衣衫,打開淋浴,開始沖涼,房間內還殘留妻的香水味,他多希望一切根本沒有發生,時間靜止在某一刻。但是時間還是在快速向前跑著,不給他留下半分僥倖。
或許他根本沒有去過麥理浩徑。
上路后,司機一路風馳電掣,車輪不停,話語不歇,一路都在自言自語,說一種比港普更難辨明的古怪發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才知曉一二,原來這位司機小時住在麥理浩徑裡頭,出來不易,要走幾天幾夜,如果中途遇到不測,則會葬身海腹。
再次回到西貢市區,碼頭遊船依舊星羅棋布,對街海鮮酒家已亮起燈,他如夢遊之人,下意識跳上了回市區的巴士,幾乎是一氣呵成,他返回了鑽石山,坐港鐵,隨如鯽人潮在地鐵換乘通道內穿梭,又經數站路,終於回到了尖沙咀。
決定行程后,他立刻購買了去香港的機票,並將酒店訂在了尖沙咀附近。在整個旅遊計劃中,麥理浩徑只是其中一步,如同棋局中數十顆棋子的其中一顆,而其他時間他希望能夠在鬧市區走走,就當重返熱戀也好。剛結婚時,他們出國度蜜月,曾在香港轉機。那一夜,他們住在尖沙咀,趁著夜色漫步維多利亞港,所有璀璨燈光倒映在妻眼中,好像她眼中裝滿了遠航船隻,那時他十分篤定他們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但不消幾年,那些船隻統統被迫返航,他在妻眼中時常看到那種災后難民的神情——絕望、恐懼、不安。
來之前,他曾看過一個新聞,說是十幾年前,香港某探員獨自來麥理浩徑行山,然後失蹤,人們說麥理浩徑里藏著一個如百慕大三角般的異世界結界,數十年來,有多人在此失蹤,失蹤后找不到屍體,宛如人間蒸發。妻會不會是故意來這裏尋找那個百慕大區域的?
「我真是不懂,麥理浩徑有什麼好玩的嗎?還不就是山和海,哪裡沒有山和海。」他點頭,尷尬笑,妻雙眸緊閉,似在假寐,他不敢拂逆司機的話,因為路途險阻,他的生死全系在司機手中方向盤裡,於是任司機講什麼,他都拚命點頭稱是。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身後的小木枝上,不遠處,海如同一個操縱命運的巨人,獰笑望著他。那一瞬間,一萬種思緒馬一樣匯聚在顱內草原里。就在幾個小時以前,他還坐在港鐵里,看人逗弄BABY,百無聊賴刷體育新聞,怎麼才幾個小時,他就被拋擲在如此危險的境地呢?攻略里沒人說過麥理浩徑這麼險啊?還是他真的太過膽小?
忘記了是何時睡過去的,只記得助眠音樂是一首外國歌曲,女歌手聲似天籟,但死於一場交通意外。他在那個夢境里再度踏上一條不歸路,前路後路皆是懸崖。沒有幫手,沒有嚮導,沒有救兵。
妻搖頭,耳環如撥浪鼓穗,在https://read•99csw.com空中搖擺,形成一道簾幕,近一年來,妻寡言易怒,完全不復熱戀時的溫柔體貼,這讓他產生網購上當的錯覺。和許多人一樣,還未鬧清婚姻真實面目,就坐上賊船,而海上大風大浪,返航不易,在外人看來,他是船長,是舵手,是不能率先棄船逃跑的人,而妻是乘客,即使觸礁,也能率先乘救生艇逃生。
風漸漸大起來,像迫他做出選擇。他忽然記起幾日前的聚會上,朋友講,要麼就丁克,要麼就離婚,你自己做決定。他回家后偷偷詢問過妻對丁克的意見,妻只是一邊操縱著電視遙控器,一邊笑著反問:「你確定不會後悔嗎?」
他說:我們真的要去麥理浩徑嗎?
「應該就是這條路沒錯,畢竟還有別的人也在走。」他跟上妻的步伐,走上石頭台階,起初的路段,平緩容易,但走到中段時,忽然發現幾頭牛站在路間,三五來只,或坐或卧,每頭牛脖上都系著小牌子。妻看到后笑著說:「聽說四五段路上還有猴子,如果不給猴子吃東西,他們就會趴在你腦袋上,不讓你走。」他笑著搖搖頭,快步離開了那幾頭牛。
擦乾身體,他披著白色浴巾坐在床上,藥盒里的安眠藥鼓漲腦袋邀他品嘗,他伸手去拿藥丸和開水,熟悉的味道在喉嚨管彌散開來,這三個月以內,他吃過不下十種安眠藥,但收效甚微。好多個不眠之夜,他與妻背對著,蜷縮如蝦,黑暗中,他望著緊閉的房門,獨自嘆氣。
和這個世界失去聯繫,到底是什麼感覺?
「嘩,麥理浩徑啊!」
他再一次站起身,準備挨過那道難關,但風浪真的太大,如同符咒,把他釘在原地,他準備再等十分鐘,如果妻還沒有回頭,或還沒有人上山來,他就下去找人求救。
忘記了是何時回到酒店的,街上似乎就他形單影隻,乞丐窩在殘破內巷,和他對望時,他不知道究竟誰更窘迫。
在六角涼亭后,有一上一下兩條坡路,他不清楚該往哪條路走,踟躕了一會兒后,妻指著左邊那條路說:「走哪邊都一樣。」還沒等他開口,妻已率先踏上左邊那條山路,在他們前面,一個紅衣紅帽的男人獨自向上攀爬。
在西貢碼頭徘徊一陣后,他打算去尋攻略中所說的巴士,但在巴士站繞了兩圈后,一無所獲。真正的旅程永遠比攻略中寫的難。她命妻留在星巴克休息,而他則獨自開始找路。西貢雖小,但五臟皆全——超市、便利店、茶餐廳、潮汕菜館、星巴克、麥當勞、冰淇淋車……可就是沒有他要找的那輛小巴。正欲放棄時,他突然看到一輛紅車的士劃過眼前,如海上突然出現的搜救艇,他立刻覺得剛才的一切像拙劣魔術,做的士去就好了嗎?攻略里為什麼都寫小巴?他把紙質攻略扔進身邊的垃圾箱,跳上了的士。九*九*藏*書
看起來哪條路都可以走,看起來哪條路都不能走。
結婚前那年,他特意挑選維港求婚,求婚儀式之前,他對妻講,玩個遊戲吧,我們兩個人關掉手機,分開走,如果三個小時內又能走到一起,就結婚。妻爽快答應,並最終在維港與他相遇,他掏出縫在襯衣內袋的戒指,顫抖交出,好像交出的是心臟一樣。
夜已深。香港的夜充斥了人間煙火氣,碼頭上遊人如織,街頭賣藝者將維港變成了大舞台,周杰倫環球巡迴演唱會的大幅廣告印在旅遊巴士上,人人人,到處都是人,他終於回到了正常軌道。
雙層巴士繞過荒蕪風景的山路,走了約莫半個鐘頭后,終於抵達西貢。他挽著妻的手下車,撲面而來的海腥味將他拍打在地。攻略中有人建議,抵達西貢后可飽嘗海鮮美味,下午再出發前往麥理浩徑,於是他指著對街一間海鮮酒家問妻:「要不,先吃個中午飯?」
「去哪兒?」
「如果有空的話呢,順便去找一下你那個同學,他在香港工作,或許有辦法治你那個病。」半個月之前,他拿到了一份秘密體檢報告,裡頭說明不孕不育的主因或許在他,他未敢告知妻子實情,只想著用各種辦法矇混過關。但好幾次,二人在床上痴纏時,妻以戲謔口味調侃道:「不會是你不行吧?」
抵港后翌日,清晨用餐完畢后,他們即踏上去西貢的旅程,從尖沙咀到西貢,坐港鐵即可,然後在鑽石山附近轉大巴駛入西貢區域,他在地圖上查到,鑽石山附近是黃大仙廟,於是他推了推妻說——「我們要不要去拜一下?」
一年來,妻頻頻提及麥理浩徑,說那是一條聞名世界的行山徑,以港督麥理浩的名字命名,原為英軍野外訓練之所,后改建為郊野公園,沿途可見蒼山、大海、碧樹,是難得一見的世外桃源。
是夢嗎?
「去哪裡?」
他隨便找了一間茶餐廳,點了一個菠蘿油,一杯絲|襪奶茶,一份雲吞面,獨自蠶食起來,菠蘿油過膩,奶茶太甜,雲吞面又硬,服務員態度不佳,但這一切都沒有打擾他的心情,畢竟他自由了。
撲通,撲通,當時想跳進去的是如今想離開的,一模一樣的網,一模一樣的海,一模一樣的璀璨燈光。
在半明半暗,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的曖昧地帶,他忽然感到身邊傳來溫熱體溫,他下意識伸手去探,竟然是女人的身體。是妻嗎?他輕喚對方名字。你回來了嗎?他不甘心地問。女人並沒有回答,可他想要一個答案。於是他翻轉身體,纏上女人,窮盡一切力氣去尋找答案。黑暗中,一切消弭于無形。他感覺自己像一艘孤獨的輪船,在浪里瘋狂顛簸著,他已經發出了無數的信號燈,可燈塔還是遙不可見……
一開始想的是海島游,芭提雅或馬爾地夫都好,但正準備訂機票https://read•99csw.com時,傳來船隻失事遊客五死十傷的慘痛新聞,他立刻打消這個念頭,又問妻,去土耳其如何,伊斯坦布爾風景宜人,卡帕多奇亞還能坐彩色熱氣球,妻眼中有迷離煙色,但很快濃轉淡,妻低聲說:「熱氣球也很危險,有遠方親戚的朋友坐熱氣球,全家罹難。」
抵達北潭涌巴士站時,已經下午兩點,這時天上飄起細雨,海催著風,席捲遊客的臉,他下意識拉上衣服拉鏈,一直拉到下巴處,才稍感暖意。不遠處,一座六角涼亭孤零零矗立在那,涼亭里三三兩兩坐著些遊客,他看不出那些人是已經完成了行程,還是如他們一樣,尚未開始行山之路。
又走了十分鐘后,他忽然發現山勢漸高,路漸窄,左邊是手,右邊是懸崖,並無人工扶手,稍稍低頭,就能看見海伸著貪婪長舌,在舔舐他腳下那片路。他想叫一聲妻,但妻竟然已走得不見蹤影。在他前方,一個轉彎像一隻無形巨手,將眼前的路和走過的路完全隔絕開來,他已經不敢再朝前一步,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葬身海腹。
吃完飯後,他再次回到維港,洶湧人潮將走道擠得水泄不通,他匿在拍照的人流中,遙遙望著對岸,燈光璀璨的建築物如巨塔,鎮住他躁動難安的心,他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很快將手機扔入了海水中……這個動作迅速有力,周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這個詭異的遊客。
「去麥理浩徑!」
徒步的話,大抵不會出現任何危險,頂多要預防中暑或飢餓,這方面易解決。妻見他點頭,特意從手機里調出一張照片,指給他看——「你看,這裡是浪茄灣,美吧。」那照片的確有種駭人之美,蔚藍大海如貓咪瞳孔,格外誘人。
陽光刺眼,迫他關掉手機,透過屏幕反光,他看到一個鬍鬚未剃,睡眼朦朧的男人,小時候,他因個矮膚黑,常被鄰居們譏笑為越南難民,長大后,他拚命鍛煉,吃各種食物,試圖修鍊成一個白胖子,但一一失敗,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矮小精瘦,坐著時,形似某種野生猿類。
二人兩周年結婚紀念日時,妻曾對著許願蠟燭,開玩笑說:「寧願我們從來沒認識過。」妻說,如果真是我生不出,我倒希望你能安心另尋新歡,但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你怕人譴責你,說你不道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我消失。
「回西貢市區。」
劫後餘生的喜悅讓他想製造一點聲音來慶祝。窗外,維多利亞港如一個剛剛蘇醒的美人,正慵懶望著他。他興奮拿起遙控器,調到新聞頻道,然後將一顆藥丸塞進自己嘴裏,正在這時,女主播磁性的粵語嗓音淌出屏幕——「內地夫妻同游麥理浩徑,丈夫神秘失蹤,下落不明……」手中遙控器悄然滑落,他望向隆起的白色床單,脊背發涼,不知道消失在麥理浩徑的究竟是妻,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