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道德春天

道德春天

作者:花大錢
「趙醫生,你說現在人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多得這壞毛病的?」
因著這份特殊性,「黎傑」這個名字成為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一個道德裂縫,在這之前,他們倆都保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默契地繞過這個縫隙,默契地假裝這個縫隙並不存在。
蔣桃桃有一對很漂亮的胸,這一點,鄭九如無法否認,但鄭九如同樣也不會承認,他從不承認性吸引力是他們之間親密關係的粘合劑,不承認他擁抱蔣桃桃的姿態就像隨手從貨架上挑選了一個穿著最漂亮包裝紙的商品。就像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在計程車上突然之間的惱羞成怒不過是因為想要轉嫁自己的慌張與恐懼,不會承認自己其實從衛生間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後悔了。
「九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蔣桃桃的聲音有些哽咽,是時不時吸吸鼻子,想必是剛哭過。
就像鄭九如在上小學的時候,曾當著全班人的面舉報自己同桌在英語考試的時候偷看書本作弊。沒人覺得鄭九如的行為是存心的使壞和刻意的破壞,所有人都覺得他是一個完美的模範學生,他還因此得到了一張金光閃閃,寫著「道德標兵」四個大字的獎狀,這張獎狀在鄭九如房間掛了很久很久,甚至在和母親分開居住的時候,他還小心翼翼把它從牆上撕下來,折好帶走。
那個時候的鄭九如只覺得母親的這份輕鬆與坦然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是不合適的。不行,鄭九如意識到,他必須為自己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一個比母親更高,更堅定的位置。憑什麼你就可以活得這麼毫無負擔?他必須也讓母親來背負一些東西。於是,他選擇和其他人站到了一起,一起對母親指手畫腳,一起代表道德來制裁她。
一整個晚上,這是鄭九如第一次開口叫蔣桃桃的名字,蔣桃桃靠在鄭九如胸口的頭一下就仰了起來,「快的話明天下午就能拿到,慢的話也就後天。」一同仰起的,還有她歡快不已的語調。
鄭九如第一次意識到,蔣桃桃的「單純」竟是一種愚蠢和荒誕。她以為這次只要自己服個軟,他們就能如膠似漆,恩愛如初。鄭九如覺得可笑,為什麼女人從來都不會去在乎事情的真相和本質,也不願去認認真真爭辯對錯。她們總以為光憑態度就可以解決一切,要麼,靠憤怒逼迫對方就範,要麼,就靠撒嬌引誘對方撤退。
電話那頭的蔣桃桃還在哭泣,終於,鄭九如關掉了手機,他走上樓去,他的內心慶幸不已,上樓去,趕緊上樓去。他想立刻告訴母親他的絕症,他想立刻告訴黎傑,告訴蔣桃桃的爸媽,告訴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他的絕症,然後和他們一起慶祝自己的婚禮。
這個夢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為了告訴自己婚姻才不是一種拯救,婚姻根本就是一場互相拖累?但很快,鄭九成就放棄了思考,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爆炸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他總覺得很累,每天醒來的時候都有一種自己被人用釘子在床板上狠狠釘了一夜的錯覺。大概是夜長夢多,鄭九如這麼想著,慢慢掀開了被子。
和母親的決裂,幾乎得到了所有親戚的支持與褒揚,在奶奶和姑姑的支持下,鄭九如一早就和母親分開居住,並且切斷了和母親的所有聯繫,他一個人生活,一個人高考,一個人去遙遠的城市上大學,他靠著高高在上的道德感,稀釋了這麼多年的悲傷和孤獨,並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們寶貝今天真漂亮!」鄭九如發出不假思索的讚美,眼神灼|熱誠懇,內心卻平靜得像是望著一碗湯。蔣桃桃開心地把頭一仰,做了一個無比甜膩的表情來回應鄭九如的讚美,蔣桃桃就是這樣,簡單無害,極易取悅,這也是鄭九如最喜歡她的地方。
「北京將於3月九_九_藏_書14日入春,結束長達137天的冬天,是近二十年以來入春最早的一年……」計程車司機剛換了個台,正慢慢調試著收音機的頻率,但呲啦呲啦的雜音讓還是讓主持人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乾燥,就像此刻窗外的空氣一樣。
夜裡的時候,是蔣桃桃先上的床,鄭九如在陽台連著抽了兩根煙才磨蹭著走進卧室。硬底的拖鞋砸在木質地板上多少會發出一點響動,鄭九如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吵醒了蔣桃桃,也生怕這響動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轟」地一聲,鄭九如感到有一股血直往腦子裡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廁所逃出來的,怎麼坐上回家的計程車,怎麼在蔣桃桃面前強作鎮定到現在,又怎麼被一場堵車卡在這裏,一如被卡在這場突如其來的人生困境里。
「看這情況是乳腺癌沒跑了,雖說乳腺癌不是癌症里最難治的,可還是太晚了,要是早期還好辦一點,中晚期的話就算切了乳腺,也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複發了。咳,生了這種一時半會死不了的絕症基本就成了一台碎鈔機,沒有底的,根本見不著底,絕對是一輩子的負擔啊……」
「可不是嘛,天天熬夜吃外賣,還抱著手機睡覺,這輻射啊,不知道有多厲害。」鄭九如正握著手機準備坐在馬桶上來一局遊戲,聽見這話下意識地悻悻摁滅了屏幕。
「九如,你在想什麼呢?」見鄭九如一直盯著窗外發獃,蔣桃桃體貼地把手伸過來輕輕覆在了鄭九如的手上,沒想到鄭九如像是觸電一般,迅速把手縮了回去。很快,他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用刻意上揚的音調來掩飾自己急速往下掉的真實情緒,「沒事,我在想還有什麼婚禮細節被我遺漏了,你知道的,我一定要給你一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婚禮呀!」鄭九如轉頭,蔣桃桃正滿臉幸福地看著他,幸虧,她並沒有察覺到這作假的歡快語調,她總是這樣,粗心又無知,當然在這之前,鄭九如一直以為這是種名叫「單純」的美德。
「叮鈴……」幸好,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生硬地打斷,沒有留給鄭九如太多糾結的時間。鄭九如低頭看了眼手機,有道強光在屏幕上反射之後又穿入他的眼睛。他有一瞬間的恍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要在這灼|熱的光線中燃燒起來,連同自己的瞳孔,好像也要一併被燒起來。是蔣桃桃。
今天的陽光也太好了吧,鄭九如心想,怎麼會這麼好呢,明亮,光鮮,高飽和度,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就像男人的謊言,就像人類的婚姻。鄭九如沒有疑豫,直接摁下了接聽鍵。
事實上,鄭九如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倆根本毫無聯繫。黎傑是蔣桃桃之前的男朋友,只不過,他還是鄭九如曾經的好朋友。沒錯,鄭九如和蔣桃桃能夠認識也是因為黎傑這根名叫前男友的橋樑。
「我爸才剛死,你怎麼能跑去別的男人約會呢?你還要不要臉?」事實上,那時才十幾歲的鄭九如完全不明白婚姻中「忠誠」根本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死亡不會消解它,反而會放大它。在一方離席之後,婚姻就從雙人配合的交誼舞變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恪守忠貞這件事就好像是小學時候每周一都要右手握拳,站在國旗下宣誓的行為一樣,成為了一場毫無道理的集體表演,一個單向表態的社交禮儀,當然,還要時刻準備好接受周遭群眾不懷好意的注目和比誓詞更加嘹亮的閑言碎語。
他甚至連外套都忘記拿了,可他居然完全感覺不到冷。
「不了不了,你自己去吧,我突然想起來下午約了人。」
「九如……」懷裡的蔣桃桃還在膩膩地發著嗲,如同一團融化的黃油,撇不掉,抹不凈,鄭九如一時竟忘了要如何回應,他張嘴,卻https://read.99csw.com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只覺得后脊背正生硬地冒著冷汗,「結婚前你不會背著我偷偷去見黎傑吧?」話一出口,就連鄭九如自己都怔住了,一時間,計程車里原本就狹促不已的空間被綳得死緊。
鄭九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折磨母親的時候竟會如此開心,竟然要比傷害任何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人要開心得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也不知道已經站在樓下的自己到底要不要上樓去,上去之後又該和自己的母親說些什麼。
「嗯,今天怎麼這麼熱?」鄭九成伸手往後頸一探,全是汗。
「九如。」蔣桃桃叫喚得一聲比一聲酥軟,可在鄭九如聽來,這簡直跟催命一樣。暖暖的,軟軟的,熱氣騰騰的,蔣桃桃的半個身子已經壓到了鄭九如的胸口,暖暖的,軟軟的,熱氣騰騰的,那是蔣桃桃的胸,就像小時候在江浙一帶見到過的手磨年糕,可以捏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會讓人很想把臉埋進去,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大口吞食起來。
「對了桃桃,咱們的體檢報告什麼時候可以拿?」
「醫生,醫生說你得了乳腺癌,還是中晚期。」

3、愛她

鄭九如就是這種人,當一些細碎的困境密密麻麻地降臨,他的心裏只有一種衝動,那就是毀滅它們,直接迅速地全部毀滅。
「鄭九如,你今天倒是把話給我說清楚了!」見鄭九如沒有反應,蔣桃桃開始沉不住氣了,她開始不依不饒地追問,語氣間還有幾分帶著委屈的嗚咽聲,正呼之欲出。果然,她在吵架這件事上的堅韌與執著也是和其他女人如出一轍。
等鄭九如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老式公寓樓下。這是她母親再婚後和那個男人的家。對,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他和自己母親住的地方其實只相隔了兩個街區的距離,但鄭九如卻從來沒有造訪過這裏。曾經,這兩個街區的距離顯得這麼長,可今天,鄭九如卻發現他們竟挨得這麼近。

4、並且忠誠於她

「是啊,平常也不注意檢查,你說到了婚前體檢才檢查出來,這尷不尷尬!」
「我看好多人領證那天都會特意穿個情侶裝啥的過去拍照,咱們要不要也買套?畢竟結婚照可是要放一輩子的。」她終於停止叫喚自己名字了,可後面的話卻更加咄咄逼人殺氣洶洶。鄭九如覺得自己的胸口有點悶,甚至都有點脹疼起來了。
隨意地套個薄外套,鄭九如要離開這個房子,離開這個他和蔣桃桃共同擁有的房子出去透透氣。可走到樓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穿著居家拖鞋就出門了,鑰匙也沒有帶。還能去哪兒呢,沒有婚慶公司的人可以見,自己此時的打扮又如同腳上那雙棉拖鞋一樣,狼狽,可笑,遭人嫌棄,又能去哪兒呢?
大概是大半個小時前,鄭九如還在廁所的隔間里對著一卷找不到頭的紙巾發火。他已經很憋了,可這紙巾卻絲毫不體諒他急需排泄的心情,大概滾了四五圈都沒有找到頭,鄭九如的耐心很快就見底了,於是,他決定隨便找了個地方從中間粗暴地撕開。
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鄭九如突然就心生出了一種衝動,他想要惡作劇般地和命運,和蔣桃桃,甚至是和自己抬個杠。
「醒啦?」蔣桃桃的聲音依舊輕快,聽上去似乎心情不錯。

5、直到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

失去一個好朋友的難過怎麼能比得上這張獎狀所帶來的快樂呢?很多時候,鄭九如所做出的道德抉擇並不是因為真正的道德正確,只不過,比起作惡能獲得的興奮,他更享受名聲所帶來的快|感。
這是鄭九如第一次為政府部門的「過分」高效而傷神,到底怎麼才能在一九九藏書兩天的時間內,不動聲色地把自己跟這個女人撇得乾乾淨淨,並且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假裝自己並沒有偷聽到那場秘密的談話,假裝自己並沒有在快遞收件之前就提前獲悉自己購買的是一個殘次品。
「呵。」鄭九如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大概是蔣桃桃的反應刺|激到了他,他居然生出一種得逞般的快|感,果然,果然,這個女人是不愛我的吧,看看她這副激動的樣子,曾幾何時也為我這麼激動過?果然這個女人是不愛我的吧。
但比父親的死更讓鄭九如猝不及防的是,很快,母親就和別的男人約起了會。舞廳照樣去,咖啡照樣喝,口紅照樣塗,甚至,比之前的還要更加艷紅。就好像,父親的早逝其實是一種識相的退場,是一份得體的禮貌,甚至是對母親前二十年過份打擾的致歉。
鄭九如是知道的,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倆根本沒什麼,但此刻他已經完全沉醉在這副身為受害者才能專享的惱羞成怒里。鄭九如甚至開始發出不屑的譏笑聲,他覺得自己臉上那份洋洋得意的勝利感已經快要藏不住了。
「啊。」隨著膨脹的腹部得到釋放,鄭九如不自主地發生一聲暢快的嘆息,可跟著這聲嘆息一同鑽進鄭九如耳朵的還有自來水嘩嘩流動的聲音。有人在外面擰開了水龍頭洗起了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確實,效率確實還挺高的。」鄭九如機械性地回應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手裡慢慢變硬。但沒有人知道,這慢慢硬起來的哪裡是乳|頭,明明是鄭九如的心。
「好。」蔣桃桃的回答倒是漫不經心,簡單隨意,鄭九如一下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剛才說得太多,倒讓這個本來就很假的借口變得更假了一些。好在,蔣桃桃並沒有察覺,她基本上什麼都察覺不到。
「是啊,今天都有15度了。」天熱得實在太快了,就像鄭九成迅速冷下去的心。

1、我願意讓她成為我的妻子

鄭九如覺得自己的頭快炸開了。
「什麼事?」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儘管鄭九如一早就得到了劇透,但這話從對方口中說出來還是會有不一樣的殺傷。鄭九如深吸一口氣,佯裝出一副緊張,忐忑以及毫不知情的樣子。
鄭九如驚愕,然後悲傷,繼而憤怒,最後因著這份憤怒,開始確信自己對父親的篤定無比的愛與忠誠。
鄭九如才上高一那年,父親就因為一場意外去世了。
這大概是初春的第一道光線吧,有點熾熱也有點調皮,它在鄭九如的眼皮上跳了幾下,然後又刺破了他的夢境,鄭九如這才慢慢睜開了眼。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鄭九如夢見自己掉到了水裡,水倒是不深,差不多到他肩膀。他正想著要怎麼從這灘水中跳出來,下一秒,蔣桃桃就出現了,她尖利地大叫著,還撲騰一下跳進水裡,想要救鄭九如。可她太胖了,真的太胖了,一掉進水裡,整個水池的水位線就上升了一大截,直逼鄭九成的下巴,這次真的要喊救命了。一片慌亂中,鄭九如看到蔣桃桃的那團胸在水面上不斷撲騰著,他覺得一陣噁心湧上來,一轉頭,發現母親正站在岸上的看著他……
「你要和我一起去嗎?」蔣桃桃邊說邊在衣櫃里翻著針織的線衫,這樣的天氣,已經不需要厚厚的毛衣和外套了,隨便套個線衫就可以出門,她邊收拾邊把這個問題輕輕拋過來,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的附麗,就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可沒想到,這點聲響還是被蔣桃桃給捕捉到了,「九如,」她咻地一下就從被窩裡鑽了出來,又恢復了低八度的白兔音。沒錯,她在示弱,她在撒嬌。
堵車,依然是堵車,這座城市好像永遠在堵車,鄭九如煩躁地將目光投向窗外,雖然天光慘白,夾道的樹木也依然如同乾瘦枯敗的https://read.99csw.com佝僂老人,但路上的行人卻已經已經從一副瑟縮在冷風裡的模樣慢慢舒展開來了,他們的臉上帶著天氣悄然回暖的跡象。啊,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在等待更加暖和的天氣,除了鄭九如。鄭九如甚至希望今年的春天能如同這被堵在路上的車輛,遲到一會,抑或,永久缺席。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倆好之後,黎傑是不是還來找過你?去年他過生日的時候是不是還給你打過電話?那晚我倆還在一塊呢,那個號碼你看都沒看就摁掉了,還騙我是打錯了,你自己說是不是心裏有鬼?」
「九如,別急,你先別急,醫生說了,男人也會得乳腺癌的,只是概率比較低而已。嗚嗚嗚,這種小概率怎麼就被我們給攤上了呢,嗚嗚嗚……」電話那頭的蔣桃桃已經泣不成聲。
這樣的女人最適合用來結婚了,省事,省力,蠢得可愛,一望見底。
「你什麼意思?」還沒等鄭九如徹底反應過來,蔣桃桃就率先把黏在鄭九如身上的手甩了開來,「你什麼意思?鄭九如。」蔣桃桃又重複了一遍,中等偏上的音調,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
「嗚嗚嗚,你這個沒良心的,嗚嗚嗚。」終於,蔣桃桃開始哭了,那哭聲傳到鄭九如的腦子裡,彷彿是最高強度的催化劑。呲啦一聲,鄭九如覺得腦海中的快|感就像火柴一般被瞬間點燃了,他越演越激動,全然罔顧身邊的蔣桃桃的哭泣聲,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出了車門,他大踏步地穿過那些擠成一團的靜止車輛,他成為了這個阻滯道路上唯一順暢流動的線條。
「對了,我剛接到了醫生的電話,說下午兩點就能拿檢查報告了。」檢查報告的到來也太快了,就像今年的春天,不請自來,令人討厭。

2、無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

「九如,我好想明天就嫁給你。」蔣桃桃的手已經粘在了鄭九如的手上,頭也順勢靠在了鄭九如的肩上。累,史無前例的累,鄭九如第一次發覺這個女人居然這麼沉,生生把他的左肩都壓低了三寸。「九如……」蔣桃桃還在小聲發嗲,鄭九如低頭,只見她的半邊臉還浸沒在落日的餘暉中,明明滅滅的,他突然開始同情起了太陽,辛辛苦苦揮灑了一整天的光亮,現在還要勉強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眼前這個女人的臉龐照亮,太陽應該也很疲憊吧。「九如……」眼見蔣桃桃的嘴已經嘟起來了,塗了唇彩的嘴巴在陽光下散發著光澤,可鄭九如一點不覺得挑逗,他的腦子裡甚至開始出現蔣桃桃每次吃東西時那張同樣油膩的嘴,還伴著綿延不絕的吧唧聲。這哪是索吻啊,簡直是一種脅迫,脅迫鄭九如與她一起來分擔命運。
「九如。」蔣桃桃已經掀開了杯子的一角,做出了邀請的姿態。鄭九如沒有辦法,只能很勉強地把自己的身體重重抬上床。
「隨你隨你,都隨你。」是的,鄭九如想要反悔了。原本,結婚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已經完成的將來時,有沒有那個戳,那張紙,並沒有實質上的意義。可現在完全不同了,鄭九如想反悔了。或許那個還未蓋上的戳,那層還未拿到手上的紙才是他反轉人生的籌碼。
鄭九如不是「那種人」,他是這樣一種人,他的道德感並不是一種習慣,更不是一種屬性,而是一種乍現的靈感和潛心經營的表演。但也因為如此,他最大的敵人永遠是自己,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那個他創造出來的自己。
「誒,你說這姓鄭的小伙一表人才的,姓蔣的姑娘也漂漂亮亮,多配的一對。聽說開春就要結婚,也不知道過兩天來拿體檢報告的時候,他倆是啥心情。」鄭九如剛想抬起屁股穿褲子,手一滑,手機差點掉到地上,「啪」地一聲,他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冰冷的馬桶圈刺得他整個人一陣惡寒。
兩個小時前,https://read.99csw.com他和蔣桃桃約好在醫院門口碰頭,一起進行婚前體檢,蔣桃桃還是和往常一樣遲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不多不少剛好一個半小時,但在鄭九如眼裡,這也算是一種「準時」呢。「九如,看我今天的妝,美不美,才化了一個多小時誒!」蔣桃桃像鳥一樣蹦向鄭九如,帶起一陣香噴噴的風,熱情地刮進鄭九如的懷裡。說實話,她並不像鳥,因為她可不苗條,甚至可以說有些過於豐|滿了,一個懷抱盛不下,好在渾身上下總是遊走著一股熱帶雨林般的濕熱氣味,毛絨絨,水汪汪,摸在手裡癢酥酥的,像極了水蜜桃。鄭九如低頭咬一口,甜。
「怎麼?這麼快就迫不及待想要娶我進門啦。」蔣桃桃調笑著一把抓住鄭九如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胸上,呲得一下,鄭九如覺得自己的手像被人摁到了燒得火紅的鐵板上,措手不及,掙脫不了。
畢竟,他才不是「那樣的人」。
「什麼?」這下鄭九如是真的震驚了,蔣桃桃的話像鐵鎚一樣咚咚砸在他的腦海里,鄭九如幾乎是在尖叫「什麼?你說什麼?我得乳腺癌?」
轟的一聲,鄭九如眼前一黑,覺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腦袋上涌,窒息,缺氧,他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還有左胸,甚至開始一抽一抽地陣痛。竟然是自己,沒想到竟然是自己,鄭九如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突然之間,他竟然滋生出了一種很惡毒的快|感,「桃桃,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你不會拋棄我的對不對?」他開始惡毒地流淚,惡毒地求救,惡毒地把那個選擇拋給蔣桃桃。
可這個想法才剛冒出來,就又被鄭九如迅速給摁滅了,甚至,鄭九如開始逼迫自己拒絕承認曾滋生過這樣的想法。
當然,兩個小時前的他可不是這麼想的。
自從鄭九如和母親決裂之後,他就幾乎沒有怎麼見過她。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帶著那個男人去千里之外的城市看他,鄭九如在寢室躲了三天死都不出來見他們。和蔣桃桃剛準備結婚那會,母親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這個消息,託人捎來十萬塊錢說是補貼給他們買房,不明狀況的蔣桃桃收了,鄭九如知道之後氣得不行,和蔣桃桃大吵了一架,立刻就把錢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鄭九如感到自己的一隻腳已經踏入了人生的冰窟窿,但卻有一陣暖風從他臉上吹過,是春風,鄭九如嗅到了,那是屬於他的道德春天。
曾經,他們互相庇佑,只因為彼此是對方人生中的污點證人。
因為,開春的時候,他就要和這個坐在他左側的女人——蔣桃桃,舉行婚禮。
整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鄭九如至今都捋不出頭緒來,就好像以前玩的祝酒遊戲,拿一個玻璃酒瓶在桌子上隨意轉個圈,最後瓶口指向誰,就誰喝。你越害怕什麼,什麼就越會發生,你以為瓶口不會朝向你,但它還是發生了,真實而確鑿地發生了。好像和所謂的概率論並無關係,這一切只是命運存心的捉弄而已。你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你的僥倖心裏,是不是你的低聲祈禱,不小心讓命運聽到了,所以它才要這樣惡作劇般捉弄你一下。
等鄭九如洗漱收拾好的時候,蔣桃桃已經出門了。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鄭九如感到有那麼一瞬間的輕鬆,但馬上他就意識到,這房子的首付是他付的,但房產證上寫的卻是他和蔣桃桃兩個人的名字。比這更恐怖的是,他們還有漫長的,快要和他們餘生那麼長的房貸要還。當然,最不能忘記的,還有蔣桃桃的病。絕望,一眼望不到頭的絕望,鄭九如覺得自己平白被人狠狠摑了一耳光。
「就是咱們上次見過的婚慶公司的人,婚禮的好多細節我都要要一個個跟他敲定呢,你知道的,這事兒咱必須自己多上點心。」鄭九如忙不迭地補充著,只為讓自己的借口看上去更加真誠一點。